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该保释的保释,该录口供的录口供,等家安出来的时候,人已经散得七七八八。

而元坚强还披着路灯的光芒坐在警局外的路边上。

“还没走?”家安走过去时,见小元站起身来,便淡淡问道。

“这么久,”小元看着家安,“你……没事吧?”他担心家安挨打,因为进审讯室之前他有点太嚣张了。

“不是还活着呢么。”家安不耐烦地说,“我累了,先回去了。”

小元张了张嘴,但没说话。等家安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了,他才喊道:“是老大的意思。只是说看你会不会嗑‘狂喜’,但是我真的不知道疯狗会在酒里掺LSD,他他妈的真是个疯子!……”

家安的脚步缓了一缓,但终究没有停留,径自穿过了街道走开了。

***

每一次推开家门,家安都会条件反射似的神经紧张。

因为这扇门一打开,可能出现的情况就会象天上的星星那么多。但是这一次,他看到的只是洛彦沉睡在床上的画面,平静祥和得就像时间停止在这个空间。

一切的喧嚣、吵嚷和尔虞我诈都不复存在。

那一瞬间,家安的心漏跳了一拍,他不知道只是为了这种跟外面截然不同的氛围还是另有其他原因。他轻轻的关上房门,蹑手蹑脚的来到床边,就着月光,安静的注视着洛彦的睡脸。他希望,只是希望这幅图画能一直下去,直到生命终结。

后来,他发现自己趴在洛彦的身边,以一种极其郁闷的姿势睡到了天亮。

他紧挨着洛彦。

“早饭吃什么?”

家安才尴尬的坐起身来,就听到洛彦问道。

“我……我去买。”他忙道,急匆匆地脱去皱巴巴的Tshirt,打开衣柜翻衣服穿。

“我来做吧。家里有鸡蛋吧?你前天不是说买了吗?”洛彦坐起身,摸索着下床,“你不用洗手间?我去洗漱。”

“啊……”家安光着膀子站在那里,愣愣地看着洛彦的背影,好半天才想起来:“我给你买了新的牙具和剃须刀,我拿给你。”

他已经很久没试过吃早饭,在家吃早饭。

家安把脏衣服塞进洗衣机里,洛彦就站在他背后的洗手台前刷牙,他之前一直都是用左手,但今天换成了右手,手掌的部分用保鲜膜包了起来,因为伤口还不能沾水。

“要不……再等等吧。”家安呐呐地说,他知道子弹穿过的可不是骨头之间。

“厨房里有什么?等下得麻烦你按顺序告诉我。”洛彦漱了漱口,道。

“……那好。”家安打开洗衣机开关,听着全自动哗哗的放水声道。厨房洛彦去过不止一次了,但他比较熟悉的是刀架,油盐酱醋放在瓶子里,他没碰过。

“盐,我放了把勺子在里面。”家安把洛彦的手放在盐罐上,“生抽在它左边一点……真的不用我帮忙吗?”他又问。

洛彦忍不住笑了:“只要你别移动这些东西,我能记住。”

“这是醋。”家安沉默了一会儿,郁闷地说,拉着洛彦的手来到醋瓶上,“色拉油,等等,我帮你开盖……其实我打下手还是可以的,虽然前两天的汤我做的是太咸了……”

洛彦还没回话,煎锅里的油就已经开了。他左手从灶台上拿起一只鸡蛋,磕裂,打在锅里,手腕一转,把蛋壳扔进了脚旁的垃圾袋中。动作流畅娴熟。

家安发了会儿呆,退出了厨房,靠在厨房门口。

看样子,洛彦真的不需要自己的帮忙。他想。

两只鸡蛋煎的有些成型,洛彦握住煎锅把手轻轻一颠,想把半熟的鸡蛋在空中翻了个个。

“啊!”

就在这一瞬间,他发出了声短促的惊呼,煎锅忽地脱手,鸡蛋,滚油飞溅了出来!

“当心!”家安一个箭步窜了上去,把洛彦的身子往后一拉!而后者就象傻了一样,只知道呆呆的站着,煎锅眼看就要扣到他的脚上仍然一无所觉!

煎锅“当”的一声落在地上。

“你没烫着吧?”家安问道。

洛彦不答,把右手颤巍巍的伸到面前,似乎在端详,可他又怎能看得见呢?

“你没事吧?”家安有点急了,他不知道洛彦发生了什么事,他所看到的就是煎锅忽然就到了空中,而洛彦站在煎锅下面发呆,“你说话!”他摇晃着洛彦的身体。

“怎么会这样呢?”洛彦喃喃说道,“这是我的手?”他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手掌,“是我的……”

“它还没恢复,你不要急,我告诉过你的,不要着急!”家安本来是想要说服他相信只要过些时日这只手就会象从前一样灵活有力,但说着说着不知为什么忽然火气就大了起来,“我早就跟你说过等一下!你就是不听!妈的!”他气急了,因为他自己也不相信。这只手肯定废了。洛彦看不到伤口的样子,但是他能看到,他早就看过了。老姜费了很大劲才把骨头碎渣挑干净,手筋是缝上了,但不知道缝的对不对,哪条是连着哪条。

他越想越愤怒,就象受了伤害的是他自己,而这伤害却是洛彦造成一样,他粗鲁地把洛彦推到卧室的床上:“别动,歇着!把伤养好才下床!”他厉声道。

洛彦就坐在床上发呆。家安去厨房关掉煤气,回来看时洛彦还在继续发呆。

“我帮你重新包一下。”他柔声说,拿起洛彦的右手,上面的绷带已经沾满了凌乱的血迹。伤口又崩裂了。

“……”洛彦抬起头,盯着他,唇边不知何时挂上了一个淡淡的笑容:“包好了会长出一只新的么?”他问。

家安只觉得胸口被人重击了一下!半晌,他才缓过口气来:“至少你还活着。”他说。

“活着……”洛彦轻轻地笑了起来,“真好……”

微波炉“叮”的响了一声,里面热着的牛奶寂寞的等在那里。

***

就象做了一场美梦,然后又从梦中醒来回到不堪的现实生活中一样。家安花费了很大的力气又加整整一天才让自己忘记洛彦打鸡蛋的那个动作。

那一幕曾经让他很吃惊,很温暖,也很向往。不正常的生活跟不定时的早餐让他深恶痛绝。

黑子刚折了个贴身保镖,大君又把麾下猛将给掉进了看守所,而警方扫黑行动正如火如荼,所以九龙东区骤然间就安静了起来。

但这种安静也只有家安这种人才能觉察出来,街上依旧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洛彦给他的那个户头上有钱,十万。

家安把这个消息报告给洛彦的时候,洛彦只是“哦”了一声,然后接着发呆,等家安郁闷地转身走开时,他又才转醒一样道:“你拿去随便用吧。”

家安皱了皱眉头:“我没这个需要。”他冷冷地说。

洛彦又低声“哦”了一下,没别的反应。

“你到底想怎样啊?!”家安忽然心头火起,一俯身抓住了洛彦的衣领:“你就算现在死了也不会变出一只手了!”

洛彦任他把自己从床上抓起来,象抓一条死鱼一样,忽然,他抬起胳膊一下勾住了家安的脖子,把他拉向自己,狠狠地吻着他的唇。

家安懵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等他反应过来之后,立刻用尽全身力气一把将洛彦远远推开,自己也退出去了几步:“你他妈的有病啊?!”他又惊又怒,用手背使劲擦拭着嘴唇,“你干什么?!”

“你是警察,怎么不送我坐牢?你混黑道,为什么冒死把我救回来?我现在是个废人,一无所有,你到底要什么?你要的到底是什么!”洛彦半靠在床上冷笑道,唇边弯起的弧度冷冽讥诮。

家安后退,再后退,直到后背贴在墙上。“我可怜你!”他叫道,“我是可怜你!”

“可怜?”洛彦仿佛平生头一次听到这个词,“可怜我?”他喃喃地重复道,忽然象是全身脱力一般地躺倒在床上。“他可怜我!”他大笑着说。

家安忽然觉得闷,很闷。他想叫,想嘶吼。

各种心绪纷踏而来,有厌恶,有恐惧,有慌张,还有些他平生从没有遇到过,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这所有的一切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间屋子他一刻也不能再待!

他转身,跑出门去,跑下楼梯,跑进无边的夜里。

华灯初上的时刻,街头正热闹。

家安茫然的看着无数路人在他身边匆匆来去,心中却越来越烦躁不安。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许多声音小虫似的在他耳边嗡嗡作响,但他什么也听不清。

“啊!!!”他抱着头蹲到地上,“别缠着我,滚开!他狂吼道,“全都滚开!”

没有人会在这时走来安抚家安,而这种时刻他也不能去寻求任何人的帮助。

他唯一能想起来的,可以让他的惊恐无助的到一点抚慰的人竟然只那个不知名的女人。他确实忘记了她的名字,甚至连长相都忘记了,但其实与她分开也不过是三两天前的事。

他决定忘记这些困扰着他的不愉快,一心一意的跟她厮混在一起。

好在她还记得家安。于是家安在心里发狠说一定要记住她的名字,不然就让自己做一辈子卧底!

她叫作莉莉。

家安睡得很晚,晚到听到电话铃声会头痛的地步。

“你妈的,你有病啊!”他拿起手机破口大骂。

“你在哪?”对方急切地问。

“cnm,你他妈谁呀?滚!”家安挂断电话,翻了个身继续睡下。莉莉早醒来了,看到家安神色不愉就没吭声。

手机铃声却又不屈不挠的响了起来,看来对方也很执著。

莉莉忙拿着手机走到洗手间,轻声说:“安哥不太舒服,你等下再打吧。”她没敢不客气,有胆子在家安暴怒的时候继续骚扰的应该不会太弱。

“你他妈的是谁?”对方的火气好像也不小。

莉莉一愣,没敢回答。

“看新闻!打开电视看七点新闻!”对方等不及了,叫道,“把电话给家安!”声音里带出了不同寻常的紧迫。

莉莉忙跑进卧室,推醒了家安,把手机塞到他手中又转身去开电视。

“你他妈有完没完?”家安骂道,“你有病啊?开什么电视?!”他又对莉莉道。

然后,他的视线就胶着在了屏幕上。

画面上的是东区的一幢破旧大厦,一个窗口正在往外吐着火舌。消防队员在尽力灭火……

家安跳下床,拔腿就要往外走,莉莉忙拦住他:“衣服!”她是个聪明女人,早已把衣服准备好递给了家安,“怎么了?”

“妈的,是我家着火了!”家安把裤子套上,Tshirt拿在手里狂奔了出去。

他的心从来都没跳得这么快过,快的他还没开始迈步腿就软了。这次他是完全懵了,以至于很长时间之后才想起这世界上有种东西叫做计程车。

他原以为心动过速应该肤色发红,可从司机的头顶的镜子里他看到自己的脸色煞白。等思维慢慢的回到他大脑里之后,他想起了许多乱七八糟根本连不成串的东西。他想起煤气开关,他记不起来自己是不是关好了;然后又想起自己炖的那锅难吃无比的黄芪鸡汤--那是好几天前的事情了;后来他又想起大门,可是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夺门而出的时候有没有锁门。记忆到那里出现了跳跃。他想起自己在大街上叫嚷“全都滚开”,他还从没有一次说话这么准过,一下就全都没有了。但那不包括洛彦,真的,不该包括的。

家安把Tshirt紧紧地抱在胸前,茫然地透过车窗看着前面的道路,视线所及之处全部都是桔红色,跳跃的火焰的颜色。

他又感觉自己好像看到有人影在火中挣扎,人影在拉门,可是门却紧锁着,他拉不开。

我怎么能把他就那么扔家里呢?家安狠狠的打了自己一耳光,之后,他稍微清醒了一点,感到头痛欲裂。

这时计程车司机满面戒备的把车停了下来:“到了。”他小心翼翼地说。

到了?家安的心脏忽然紧缩,他呼吸困难。他有些害怕,他不想下车。又坐了一会儿,他才慢慢的掏出零钱付了车资。“我真的不记得自己是不是锁门了。”他自言自语道,“他从没自己开过大门。”

一切早已在凌晨结束,只留下一片狼籍。

家安魂不守舍地往楼里走。

“现场,闲杂人等禁止入内。”楼门口一名穿着制服的警员拦住了他。

“我住这里。”家安木然说。

“哦。”警员稍微缓和了一点,“几号?”

“着火那间。”

“906?”警员的面色倏然一变,“你是屋主?那……麻烦你跟我回警局协助调查。”

家安的脸色即刻发青:“有没有人受伤?是不是有人受伤?”他拉住警员道,克制不住地惊惶失措,巨大的恐惧感使他四肢发软。

“没人受伤,”警员冷冷地说,“死了一个。”

那一瞬间,家安脑海里有一个越来越大的声音不停地道:“是他,是他,就是他,就是他……”

他怎么……真的一点机会也不给我……家安扶着墙才稳住了自己的身体,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啊……

***

随后,家安看到一具焦黑的尸体。

男性,年龄约在二十至二十五之间,身高约一百七十五至一百八十公分,B型血。

颈动脉被利器切断,失血过多而死;初步估计死亡时间是凌晨一时左右,与邻居发现失火的时间基本一致;右臂被利器齐肩斩断,现场没有找到失踪肢体。

消防员找到他的时候,他蜷缩在在大门附近的客厅里。

凶器就扔在尸体旁边,是把剔骨刀,型号与厨房刀架上的剩余刀具相吻合,也就是说,它原本是插在刀架中的。

木质刀柄已经烧毁,无法提取到指纹。

门廊到客厅的地板和墙壁上充满了助燃剂燃烧过的痕迹,可能是汽油,也可能是煤油。

有人纵火,他杀人、离开……或者死在现场--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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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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