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忻楠没想过会再遇到那个孩子。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除了在忻柏的小腿以及他脆弱的心灵上留下惨痛印记,以至于之后三年内他都没敢再摸过电脑外,对忻楠来说,则是完全雨落平湖,了无痕迹的。

忻楠很忙,暑假之后他升大三,课业繁重。学长介绍的兼职工作也开始偏向专业化,对方期望值高,压力却也颇大,很忙很忙很忙,忻楠虽然满脸微笑,走路却快了一倍有余。

下午两堂课后,忻楠冲到图书馆查资料,忙完之后窗外已经夕阳满天,想起约了查姓学长吃饭兼谈工作,忻楠匆匆收拾了东西出门。

查钰臣等在大学南门,远远看见忻楠就朝他挥手。

忻楠加快步子小跑过去道歉:“学长,劳你久候啦。”

查钰臣无所谓地笑笑:“我也刚到,最近怎么样?很焦头烂额?”

忻楠苦着脸:“一条命只剩半条,多谢你的照顾。”

查钰臣有趣地看着他:“半条足够了,正好有件美差,可以拿这半条命来享受一下。”

“经你手还会有美差剩下?”

“喂我不是总压榨你的吧?”

“不是吗?让我想想……”

两个人边走边说。

忻楠还是大一新鲜人时,查钰臣已经大四,快毕业了,本来应该没什么交集。但在毕业前的关键时刻,查钰臣家出了事。他家住这城市的最东边大艾岛,那一年最后一场台风就从这里登陆,整个渔村给掀了个底朝天,查爸爸当场死亡,查妈妈和查小妹进了医院,家里七零八落,损失惨重。

查钰臣要忙丧事,要忙毕业考,要照顾病人,要想办法弄医疗费,连工作都没时间去找,学校派了教师代表和学生代表去探望,他还得接待、赔笑,连眉头都不敢皱,形式主义这种话只好摆在心里面。人都走光之后,查钰臣去找医生沟通费用问题,回到病房,看见自己妈妈床边坐个大男生,正在连哄带骗喂自己的妈吃饭。查妈妈睁开眼,一听老头子没了,脑筋就糊涂了。那个声音温柔得能出水来的高个子男生看见查钰臣进来,朝他笑,露出两排白牙,灿烂不可方物。

忻楠说:“你一个人,恐怕忙不过来吧?”

查钰臣原本没想着他能帮上多大的忙,结果却大跌眼镜。

忻楠几乎一手包办了整个丧事并且把病人照顾得好好的,不仅熟练之极,还会省钱。

后来熟了查钰臣才知道,忻楠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独自处理过类似事宜了,那一年他父母双亡,弟弟只有九岁。

查钰臣顺利找到工作,安顿好了家里人,也交到了这辈子最好的一个朋友。事情结束后,他只对忻楠说了“谢谢”两个字。他认为有些事不是仅仅拿来挂在嘴上的。

大概熬了近两年,工作上了轨道,查钰臣就开始给忻楠提供兼职,把忻楠从照相、家教、外卖、小摊里救了出来。忻楠需要兼职,专业也符合,干活又拼命,既然查钰臣有需要交出去做的工作,为什么不给他?

忻楠一个人挣两个人的生活费和学费,功课半点没拉下,还有时间参加团体活动,他人帅,性格又好,特别得人缘,给人永恒的印象是阳光王子。

但是查钰臣有时看见他脸上那永不落山的灿烂笑容,心里却会有点怜惜的感觉。说不上为什么。

两个人准备穿过大学与附中之间的小马路,到后山一家火锅店去,正边说边走,忻楠忽然停了下来,查钰臣回头莫名地问:“怎么了?”

忻楠侧着头,竖起耳朵好像在听什么。

这个时候天已经蒙蒙黑了,这条小马路两旁都是校区,天一黑行人就稀稀落落。

忻楠往旁边走两步,类似于争执的声音更大了一些,他探头去看。

院墙与院墙的死角处站着几个人,影影绰绰的隐在黑暗里,看样子是两三个稍高的男生围着一个稍矮一点的。忻楠听到虽然细小却很清晰的声音:“我没有。”

忻楠的眉皱起来,这声音听着似曾相识,但绝不是平常熟悉的人。

这个时候那两三个高个子男生已经骂骂咧咧起来,大意是说这小子不识抬举,给他点颜色看看,说着开始动手推搡那小个子,小个子一声不吭地低着头。

身体撞到墙上的沉闷声音传过来,忻楠走近几步,开口:“干什么呢?”

几个男孩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看他。有人说:“没你事,快滚。”

被围攻的男孩从人缝里向外望,眼睛像潭死水,却又透着一点异样的亮,看到忻楠,目光忽然有点紧张,迅速低下头去。

果然是他,忻楠想。

查钰臣也走了过来,问:“怎么了?”

忻楠耸耸肩:“校园抢劫。”

查钰臣扫了男孩们一眼,淡淡问:“怎么样?先收拾他们一顿?然后打电话报警?”说着拿出手机。

男孩们有些慌乱。

忻楠身高一百八十四公分,修长的身材看起来很有力,面孔似乎温和,可是正在转动的手腕上面,小臂的肌肉看起来好结实。查钰臣却是冷冷的笑,比忻楠还要高一点,壮一点,站在那里就很有威慑力,而三个半大男孩再嚣张,也不过是三个孩子。

“喂,你别胡说,我们哪有抢劫?”一个男孩叫,“我们只不过找他谈谈而已。”

“可是我看着你们就像是在抢劫,”忻楠摇头:“抢劫要判多少年?”

“最少三年。”查钰臣回答。

另一个男孩大声说:“我们真的只是找他说说话。”

忻楠看看他:“说话啊?那现在说完了吗?”

“已经说完了。”三个男孩互相看看,立刻挪动身体,往外溜。

忻楠让他们走,并没有阻拦,他回过头来看那被留下来的受害者:“喂,你还认识我吗?”

林筱年抬起眼睛来看他,点点头。

忻楠叹口气:“你这孩子,怎么又不回家?真能惹事。”

筱年低下头,咬住下唇。

查钰臣走过来,好奇地看看他们俩:“忻楠,你认识他?”

“算是……认识吧?你叫什么名字?”

“林筱年。”低低的声音,倒是没犹豫。

“哪几个字儿?姓林的林?”

“双木林,筱年……就是竹攸筱,过年的年。”

“名字不错,你是附中学生?”忻楠注意到筱年身上穿着附中的校服衬衫。

“嗯,我上高一。”

“忻柏也上高一啊,在学校没遇见过他吗?”忻楠真的有些讶异,这孩子看起来不像高中生。

筱年摇摇头。

忻楠看着他,忽然笑了,“他们想抢你钱是吧?看不出来你还挺勇敢,还敢跟他们说没有。”

筱年嘴唇蠕动一下,垂下眼睛,睫毛遮住视线。

“你说什么?”忻楠没听清。

“……因为我真的没带钱。”

忻楠呆呆看着他,查钰臣笑出来:“要是有带,你就给他们?”

筱年偷瞄忻楠一眼,没说话。

一股无奈涌上心头,忻楠有点无法言表的感觉。

这个孩子可真是……真是……怎么说呢?他伸手拔拔筱年头,头发有点长,有点凌乱。

“今天我有事,可没办法送你回家。一块走吧,送你去车站……你家离附中那么远,你怎么考这边啊?”

忻楠什么都没想,手已经撸住筱年后脑勺,轻轻推着他走。

又是那种淡淡的暖烘烘的触觉,筱年浑身汗毛直竖,发现自己真的怕这个人。即使他面色温和。不知道为什么,只要靠近他,被他的视线扫过,他就有一种想逃开却又跑不动,想亲近却又怕他阴沉沉发脾气的感觉。而且有问必答,忻楠一定想不到,筱年一辈子没跟陌生人说过这么多话。

接下来的路上,忻楠一直跟查钰臣在讲话,可是走到大路上之后,也没有忘记把筱年扯到人行道内侧来。

他完全把他当小孩子提溜着。

查钰臣看着忻楠无意识地发挥他的热情,不禁微笑。“你这算什么认识啊?知道他家住哪里却不知道他叫什么?”

“说来话长了,上次他跟忻柏一起泡网吧,我以为他们一起的,结果被我捉住驾了一顿,骂完了才招认说他们俩谁也不认得谁。”忻楠连连摇头。

“哦,那他不是挨骂挨得很冤枉?”

“有什么冤枉的?他也不该去。小小年纪,三更半夜泡在网吧里,骂还是便宜的。你自己说,冤不冤?”忻楠口气很硬,转过头来问筱年。

筱年迅速摇摇头。

查钰臣大笑起来,忻楠忍了一会儿,也笑起来,顺手拨弄一下筱年的头:“看起来挺乖的嘛,比忻柏听话多了。”

到了车站,忻楠坚持要等到车来了才走。筱年不会拒绝,只得呆呆站着,查钰臣也不反对,就那么自自在在地陪着他们。

一直到车来了,要上车了,筱年忽然轻轻问忻楠:“你是在H大上学吗?”

忻楠一愣,点点头。

筱年抿抿唇,细声细气说“谢谢”,然后随着人流上了车。他拉住吊环把手,向下看,看到忻楠映在淡淡夕阳余晖下的好看的脸,微眯着眼,笑着朝自己挥挥手。

忻楠看着车子远去,回过头,兴高采烈地对查钰臣说:“好,现在我们来谈美差的问题。你想让我干嘛?”

***

怕归怕,林筱年还是打算好,有了时间要去大学里找忻楠。要去跟他道谢,他是这么想的。

结果忻柏先找到了他。

班里都是陌生的新同学,筱年最不擅长的就是交往,好几周过去了还是谁也不认识。课间休息时,他总是一个人留在座位上,沉默地看着别的同学打打闹闹。

是哪两个字呢?筱年托着腮,出神。

“这班有没有叫林筱年的?”有个大嗓门在门口嚷:“林筱年,有没有?”

筱年抬起头。

“忻柏啊,你找谁?”有认识的同学问。

这个时候忻柏已经看见了筱年,穿过课桌走过来:“总算找到你了。”

筱年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嘴有点吃惊地微微张开。

忻柏大马金刀地在他前面的位子上坐下:“靠!我一班你十班,从头翻到尾啊,找了我足足两个下课时间。”

筱年有些发怔:“找我干嘛?”

忻柏探过头来上下打量他:“昨天我哥回去跟我说,叫我今天来找你,看看你……让我看你什么啊?这不挺全的么?也没少胳膊少腿儿。”

筱年愣愣地看着忻柏。

有熟悉的同学凑上来:“忻柏,你认识他?”

筱年听到忻柏的大嗓门:“那是,他是我兄弟,我罩的!各位都给我照顾着点啊!”

同学吃吃地笑:“忻柏,你又扮黑道老大,让你大哥知道又得揍你。”

“这次不会,这次是我大哥让我来的,我这是奉旨,”忻柏得意洋洋:“钦差你懂不懂?”

“还钦差呢,你别是假传圣旨吧?”

一群人围在四周,笑成一团,有几个女孩子脸红红的,偷偷看忻柏。

“今天篮球队第一天训练,我还想着待会儿去找你,正好你来,”班里的高个子男生凑过来:“二班和三班你去通知啊,省得我往那边跑了。”

“行啊。”忻柏答应着。

“筱年?……林筱年?”

筱年眨眨眼睛,发现忻柏的鼻子尖离自己不足五公分。

“发什么呆呢?我问你,你今天几点回家?”

“几点……回家?”筱年不解地看着他。

“你要是不急着回家,放了学跟我去篮球队玩会儿?今天第一次训练时间不会很长,完了我们一块走。嗯?急不急?”

“……不急。”

“那就这么定了,快上课了我先走,放学你到我班找我,我们班老拖堂。就这样,回见。”筱年还没反应过来,忻柏已经扬长而去。

“你怎么认识忻柏啊?”几个同学热络地围在他身边。

“我……我初中跟他一个学校。”

“咦?汶岛吗?我们也是汶岛的呀,怎么以前没见过你?”

“那个……”筱年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是转学生吗?”

“啊?……哎……响铃了,”筱年提醒他们,同学作鸟兽散。

放学后,筱年拎着书包踌躇,可是轮不到他犯犹豫,班里的大高个已经在叫他:“林筱年,忻柏不是叫你找他吗?我也去篮球队,一块儿走。”

赶鸭上架?也不是啦,筱年还挺喜欢忻柏的态度,随随便便大大咧咧的,心里虽然还搞不懂,但是觉得挺舒服的。不过他有点怕忻柏是说着玩,人家没事叫着他干嘛呀?他又不会玩篮球。

可是忻柏显然很认真,连着几天放学来找他。如果训练就带着他一起去球场,不训练就直接送他上车站,几天之后大家都认识忻柏的“朋友”林筱年了。

“我起初还觉得你这人很孤僻,心理肯定很阴暗,没想到还行。”忻柏有一天跟筱年说。

筱年瞪着他。

忻柏笑嘻嘻回视,觉得筱年圆眼大睁的样子像猫,很好玩。最近筱年敢瞪人了,前些天都总是低着头。他本来个子矮,人又瘦,老是驼着个背,头发参差不齐地耷拉在眼睛上,从头发缝里往外看人,真不招人喜欢。

从哪一天开始他抬起头来了呢?忻柏侧着头想,啊啊,就是那一天嘛——

篮球队训练,筱年照例在场边等。

一个模拟对抗下来,忻柏大汗淋漓,躬着腰,把双手撑在膝盖上喘粗气,偶尔侧过头去,就看见在远远角落里坐着的林筱年,不由皱起眉头。

要说这个小孩个性也真是挺讨厌的,不说话,总是拿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偷偷看你,问三句答不上一句。最讨厌的是,他还不是那种能悄悄缩在角落里让你忽略掉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他在旁边,哪怕不出声,忻柏后脑上也总有一种凉嗖嗖毛骨悚然的感觉。这小孩儿就跟个小妖怪一样。现在那个小妖怪就坐在体育场角落的树荫里,抱着膝盖,呆呆地看着这个方向,不知道是在出神还是睡着了,连有人走过去都没反应。

忻柏直起身来,看着朝筱年走过去的几个人。

靠!

筱年好像终于回过神,跳了起来。三个男孩围上来。

“又碰见了,小子,今儿还有没有人保你?”

筱年不说话,戒备地瞪着他们,缩紧脖子,准备挨揍。一只手粗鲁地猛推他,他向后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下意识地抱住头。

然后是“砰通”闷响和哀叫声,还有忻柏压低了的大嗓门:“靠,你小子找死,敢打我弟弟。”

筱年悄悄睁开一只眼睛,正看到忻柏大脚踹上推倒自己的那小子的身体,那个小子已经倒在地上,看来是让忻柏给揍趴下的。

忻柏踹完一脚还不解气,又是一脚。

筱年咧一下嘴,看着都疼,忻家两兄弟都爱用脚踹人的?

另两个男孩手忙脚乱地把同伙拉起来,还想咆哮一下,回头一看,十几个人高马大的篮球队员已经围了过来。

“忻柏,怎么回事?”几个大男生热血沸腾,蠢蠢欲动,过于充沛的体力光靠打球难以完全发泄。

忻柏把筱年从地上拉起来,扒拉着看了一圈,回过头来目露凶光,“敢抢我兄弟钱,还敢打人,胆子挺大的啊,报上名来,我手底下不打无名之辈。”跟说评书一样。

几个站在后面的高三学长里,有人已经笑了出来,低声告诉忻柏:“他们是高二的。”

队长站出来,警告对方:“侯巍,不想挨揍就别在这儿找事,快走。”

三个倒霉的混混少年眼看着寡不敌众,只得低低咒骂着败退,一边狠狠地瞪筱年。忻柏竖起眉毛,把手指关节掰得咔咔作响:“给我记住了,以后再敢欺负我弟弟,来一个我打一个。”

“……来三个我们忻柏就接他一双半。”

大家哄笑起来。

筱年站在高大的忻柏后面,使劲抿着唇,憋着笑和别的什么东西。

忻柏回过头来,教训他:“这种人,就得卯起来揍!揍他一顿就老实了。老话说,凶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你玩命的跟他们打,他们不见得打得过你。”

“嗨!嗨!忻柏你教点什么不好教他打架!”

“教也教不会,林筱年小不点,一个指头就捺趴下了。筱年,你有一六五吗?”

“别笑啊你们,以后给我看着他点儿,别让人欺负他!”

“了了,我说,林筱年什么时候成你弟弟啦?基因突变是不是?哈哈哈……”

“你想死就早说!”

“啊啊你杀人灭口!”

回家的路上,忻柏说:“还真让我哥说准了,他说要是那几个家伙是咱们学校的,迟早有一天还得来找你麻烦。”

筱年转头看他。

忻柏叹口气:“林筱年,你太太太弱啦,一看就是让人欺负的主儿。你把腰挺起来不行吗?老人不是说了吗,人活精气神,人一神气鬼神都不欺。”

“好,”筱年点点头,把胸膛努力挺了挺。

忻柏眨眨眼,觉得筱年黑乌乌的眼睛倒映着金棕色的光芒,十分有神。

“这还差不多,明儿我训练的时候,你也拿个球活动活动,看你细得跟豆芽菜一样。”

“嗯。”筱年再点头。

“……还有助于长个儿。”

“忻柏,你多高?”

“一百七十八公分,干嘛?”

“你哥好像比你高。”

“对啊,他一百八十四公分,不过等我高中毕业肯定就赶上他了,我是匀速成长,从上初中开始就每年两公分,准得很。”

“那我也还能长。”

“你?反正长不到我这么高。”

“……”

忻柏后来想起来,好像是从那儿以后,筱年不再做什么都小心翼翼,也开始敢于抬头和说话——那种让自己冷嗖嗖的小妖怪的感觉也没有了,筱年就好像被魔棒一点,变成了普通的小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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