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案上堆满了汉国呈来的奏折,言辞激励,大骂司马邺背弃诺言,坐上了皇位却不信守承诺按约送来贡物。
小史随手翻了几页,嘴角挂了抹不屑的笑容,轻轻一抛,所有的奏折皆掉入地上的暖炉里,烧了。
这半年来,运往匈奴的贡物无一遗漏皆被他在城门外截下销毁。汉国那头收不到贡物,频频呈书入宫催讨,可这些奏折也无一例外地堆回到他的案上。
“回禀莲王,汉国使臣在入京途中已被拿下,现请主子发落!”
一个身着百姓衣衫的侍卫跪在他的面前。
小史心里明白,汉国收不到贡物,呈拆又不见回音,必会派出使臣入京讨说法。
他料事如神,早在使臣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如今人已到手,小史安然地坐于座椅上,淡道:“杀了,灭口!”
“是!”侍卫方要离开,一阵悠扬的琵琶声婉转而来,时挑时抹,带着楚楚神韵,似是让人看到百花齐放的炫丽景像。
“何人在奏乐?”小史被这熟悉的弦音弄得精神一振,起身问道。
“噢,是苏小鱼,苏公子!”侍卫转身答道,“莲王定是事务繁忙,贵人多忘事,这可是您让他多加练习的曲子。”
“原来是小鱼儿。”小史显得有些落莫,那弦音让他忆起逝去的故人。
笙儿如今身在何方?是否在天涯遇到皇上了?
“取下使臣首级,送回平阳,告诉他们此乃晋国所赠的见面礼,让刘曜想想我朝施大人是如何死的!”小史一握椅边把手,显得盛气凌人。“顺便提一句,长安城内的财宝金银堆积如山,若是他们有意来取,我到是愿意领路。”
侍卫退下后,正逢小鱼儿练完跑入。他挨到小史身边笑嘻嘻道:“方才有个宫女将我认成了少爷,还给我行礼呢!”
小史轻轻扳过他的脸,多亏这张做工精湛的人皮面具,除去那双灵动俏目与他的丹凤美目大相径庭外,其余五官到与自己相似得紧。
小鱼儿指间已奏出了血泡,小史知他为了尽早练好琴技,不辞辛劳,怜爱地搓着他的小手。
小鱼儿不敢劳烦主子,把手收回,从身上取出一封信来,嚷道:“今日我代为收到一封信帖,可要转交予少爷?”
小史当是汉国文书,摆摆手,不愿再看。
“啊?少爷不要!不要我就看咯!惠大哥写来的家书,说不定还可提到我只字片语!”
一听此言,小史猛然站起,碰倒了手边的镇纸。一双玩转着晋国前程的手,此刻却微微颤抖。
小鱼儿知趣地把家书递给他。
清秀的楷体书法,墨深透纸,定是写信之人下笔时将浓浓的思念与爱意也一并溶入。
所有的情意皆在刹那被彻底勾起,与若林相守的分分秒秒,又清晰地重现眼前。
若林的字!若林写来的家书!
小史思及他双目失明心头不禁泛上酸楚,写这家书一定费了好大力气,寥寥几段却将近况与问候逐一概况。
小史欣喜万分,若林说他的身体有所好转;若林说洛阳的天气较为凉爽……
刚想唤小鱼儿来一同分享,喉中一涩,一阵剧痛从胸腔撕裂开来。小史低首一咳,竟咳出鲜血,一摊刺目的红沾染于地面。
小鱼儿一惊,赶紧扶他坐下,担忧地寻问。
静坐片刻,疼痛略减,想起过去也有过这般无故咳血。后也未曾发作,小史不把它放在心上,摇摇头道:“抑或是太兴奋了,不碍事。”
小鱼儿仍不放心,却被打发出厢。
大权未握,若林仍在川居等待,我又怎会轻易倒下?
走到窗前,一轮明月当空悬挂,似在诉说远方爱人的无尽缠绵…………
※※※
四年光阴,弹指飞逝。高山之颠的雪莲已怒放出圣洁之势,普天之下,谁敢亵渎?
如今宫内宫外的斗争占去了小史所有的心血时间,当年的楚楚幼童已蜕变成一个高高在上的俊美青年。
早早策划好的挑唆已让匈奴视晋国为大敌。四年之中,没有一样贡物顺利通过长安城门,汉国国君刘聪多番派出使臣,却统统仅有首级归来。
刘曜大怒,他带兵将司马邺扶上皇位,如今却被玩弄于股掌,使臣被杀令汉国蒙羞,深感愧对国家。主动请命带罪立功,要再杀入晋国,攻下长安。
晋国莲王来函,如今晋廷兵部并无开战准备,欲要攻下长安,必先攻占渭北各地,无声息地歼灭晋军各地兵力,使长安孤立无援,便可手到擒来。
刘曜恨司马邺出尔反尔,征得国君同意,立即调动兵力。大战在即,晋廷兵部却毫不知情。
小史推开雪片般繁多的战报文书,小心翼翼地拆开一封字迹清透的信函。
恬静的笑容从唇边漾开,从箱中取出一叠信来。四年之中,若林每月寄来的家书已成为他支撑下去的力量。
信上说栾川洞中的水仙已提前开花了。
小史将家书放到唇边,密密亲吻:“若林,我就快回到你身边了。”
四年,为了永远伴于若林的身边,他费尽了无数心血、牺牲了无数的人。
现今刘曜大军一触即发,倾刻便可结束整个晋朝。司马邺或许永远未曾料到自己会葬送于曾经助他登上皇位之人的手里。
梅莹妃病重,小史命人炖好参汤前去探望。
这些长白山野参皆是司马睿从建康派人送来赠予司马邺的。小史清楚此人阴险狡诈、见风使舵。现在见司马邺江山在手,便前来巴结讨好。
躺于塌上的梅莹妃显得憔悴、虚弱,此生最挂念的人已离她而去,曾经炫丽的生命也跟随着先人踪迹不断飞逝。
她缓缓睁开双眼,看见站于床前的小史,勉强动弹着身子,想要坐起来说话。
“娘娘莫动。”小史连忙上前扶她靠在床板上,端来参汤道:“你身子虚弱,先把它喝了吧。”
梅莹妃静静地看着他,并不伸手,微启双唇道:“本宫知道莲王心志不凡,绝非甘愿为朝廷效命。本宫过去不顾邺儿感受,改嫁于皇上,才使他心中燃有如此惊天怨火。如今大错已铸,害你与天下千千万万百姓同失亲人。实属本宫一人之错,莲王若是怨恨,向本宫一人报复即可,放过邺儿吧……”
她喘息着说不下去,小史轻覆上她的柔荑,好似的娘的手一般。他从小未曾见过娘,倘若娘在世,应当也有一双这样柔软、纤细的手。
“娘娘身体有恙,多加休息才是。怎去思虑此等之事。”
她已知晓他的野心绝不简单了。放过司马邺?当他在下令诛他全族、血洗洛阳、派人火烧军营毁去若林容貌之时,怎又如何不想想放过?
梅莹妃不接参汤,像是再等他的答案。
“娘娘若真担心皇上,更应要保重身体,还是喝了吧。”小史把参汤放到她的手里。
最爱之人已不在人逝,她又何以聊生。但皇上曾说要好好辅佐邺儿,虽有无尽苦楚,思及此处,梅莹妃仍是端起参汤一勺一勺饮下。
这参汤果然与众不同,喝下好顿觉温暖备至。抚摸手中的暖玉,感觉着其中的温度。
邺儿,娘对不住你。或许在天上,我仍可找到皇上……
手中的美玉掉落在地,静静入睡,再也不曾醒来……
※※※
梅莹妃离逝,司马邺汗颜不已。
“她是如何死的?”御医退下后,司马邺直起身,一把抓住小史的肩膀。
小史向来将梅莹妃视为心中的娘,又怎会下毒害她?
心中憎恨不已,司马睿那狗贼,定在这野山参上动了手脚想逐渐将司马邺毒倒。
可梅莹妃原本就体质虚弱,奄奄一息,服用后便即刻香消玉殒。
小史心中也觉难过,直接反问:“你怀疑我?”
司马邺虽恨母亲没有从一而终,改嫁他人,但心中却仍深深挂念。
见小史一副冰冷的眼神,浑身颤抖道:“朕自问对你呵护备至。我知道你恨朕入骨,却不曾想到你连朕身边之人也不放过!”
小史一震,问道:“皇上何出此言?”
司马邺轻蔑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扔予桌上:“你费尽心机无非是想要借刘曜之手将我铲除。”
一看这奏折上的时间竟上四年之前,尽管严密封锁,却仍逃不过司马邺的耳目。小史不解,既然他知晓,为何不曾阻止,还继续将贡物向外押运?
“朕始终在赌,盼你有一日可回心转意。周小史,人心皆是肉做的。朕是真心喜欢你,你可知道朕心中之苦?”
似乎头一次听到司马邺说出这等话来,小史淡笑:“可惜天下并非所有之事皆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周小史福浅,心再宽也容不下二人!”
事已至今,不用在有所隐瞒,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除了若林,此生不会再有他人。”
司马邺蓦然一震,随即稳住身子。半晌,他苍白着脸,冷道:“他已是废人一个,何处招你喜欢?朕为你改变如此之多,你却视而不见!”
他大吼着怒问,吓得屋外侍候的宫女也跪了下来。
小史眼中闪现怒火,猛推开他:“司马邺,你毁我全家,害我与相爱之人长久不能相见。我本不识一字,是你让我明理从政,今日站于你司马家的江山之上,我定要毁了你晋朝!”
司马邺紧握手掌,不由颤抖,眼中的金光动荡起来,像有何物被打破似的。他一生中,经历过无数事关生死的大风大浪,从未有一番话,让他如此惊心动魄。
眼前之人不再是那眸中闪烁不安的孩子。撕破顺从、静默的伪装,就如同山巅雪莲般令人不寒而栗,折服整个天下。
※※※
铜镜中印显出小史英挺的战服下挺拔身材。
若林,你可要等我。我们曾许下约定,为了此约,周小史早已万劫不复。你看,我已大权在握,无人可挡。
鲜红的血液突然从他的口中奔涌而出,喷洒在铜镜之上,沿着镜面蔓延开来,如血莲一般。嘴角边残余的则顺着雪白的肌缓缓流下。
小史轻轻抹去,一甩衣袖,转身离去。
建兴四年(公元316年),刘曜带兵攻占渭北各地,逼近长安。长安内外联系中断,粮草断绝,人相食,城民死伤大半,士卒逃亡,无法制止。
晋国莲王周小史亲自率兵为汉国大军开启城门。
深宫之中,司马邺跪于吴孝王的牌位前,轻道:“父王,孩儿这一切全做错了么?”
一声勾人心魂的琵琶弦音在外响起。四面楚歌,似将他的烦愁统统化于弦间。
司马邺转身看去,一个翩翩少年手捧琵琶跪于殿中央。他双目被纱巾所蒙,白皙脸庞、纤瘦身子、单薄的红唇露出一抹涩涩的微笑,却美得令人屏息。
司马邺有些失神。这副美丽的容貌、楚楚可怜的羞怯神情分明就是他在长安初遇的小史。
如今他已陪在身边,却失了当初的纯真。司马邺心头悸动,坐下问道:“你为何蒙目弹奏?”
少年怯声道:“回皇上,我与莲王除了双目,五官皆为相像。深知莲王是皇上最宠爱之人,不敢冒犯,便蒙上双目。”
他年龄与当年的小史相仿,司马邺又问道:“既敢一人为朕弹奏,你有何特长?”
少年甜甜一笑,径自坐到一边弹唱起来:“人言洛阳花似锦,一代佳人倾城国。鲜肤胜粉白,漫脸若桃红。却不知,倾国又倾城,幻影作何用?怜他红颜命定薄,剪袖恩虽重,残桃爱未终。不见双彩燕,一只独孤凤。空与落,恨延穷…………”
听这歌辞分明有所指代,司马邺想起初遇的小史,心中一酸。他在他的身边却又隔着万水千山,咫尺天涯。
小史啊小史,你对惠若林如此痴心,可为何不曾想想痴心于你的人?
司马邺猛地将少年搂在怀里。又香又软的身体,熟悉的味道,熟悉的脸庞,这是小史!
这是朕的小史!
四面楚歌,你这一步实在走得太绝太妙了……
清晨醒来,殿外嘈杂不已。少年坐在镜边,摘下靓丽的人皮面具,已转换了一张俏皮可爱的脸孔。
司马邺也不吃惊,今日宫女未来侍候他更衣。他便自行换上龙袍,梳洗一番。
殿外人马聚拢之声越发清晰,司马邺嘴角轻扬。向一边悠闲梳妆的少年问道:“你昨日陪了朕一宿,就告诉朕叫什么吧,也好让朕心里有个数!”
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司马邺深知自己已是穷途末路。
那少年起身笑道:“回皇上,我叫苏小鱼。”
声音甜美却带着无尽的狠毒。他蹦蹦跳跳地走到殿前,一打开门,殿外的汉国大军严阵以待。
“皇上请!”小鱼儿微笑道。
若林与小史二人的感情已深完全深深淹没了他,直入内心的最深处。为这二人重逢,他甘愿奉出。
“好!让朕再取一物。”
司马邺从枕边取出一块和田美玉,与梅莹妃那块一式一样。
晶莹的泪水从他英俊摄人的脸颊淌下,此等稀有之物,居然会如此哀怨地出现在威摄四方的司马邺脸上。
天空掠过一只飞鸟,悲鸣之声撕裂开整个天空,鲜艳似血。这个王朝的国君走了,这个王朝也注定灭亡……
※※※
小史站在高高的城楼,身后是恢弘而伤逝的城。
这血流成河的销烟战场乃他复仇成功的证明。
祸水如何?娈童又如何?江山之大又谁敢不服?
所一切只为心中那抹水仙的芬芳。只有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他才可永远守护在若林的身边,永不分离!
身体突然被人从后紧扣,一回首,竟是满面泪痕的褚楚。
褚楚见他转过身来“啪”的一掌将小史打得连退几步,殷红鲜血不住下溢。
虽已如此,他仍不解恨,上前把小史推倒在地,又狠狠地踹了几脚。
小史身上疼痛,看他如此激动,定是汉军已将司马邺掳走。此等切肤之痛他深有体会,在一边喘息也不还手。
褚楚难已自控,狠狠切齿道:“皇上即使万般不是,他……他对你却是真心诚意。你为何要害他?”
语气超发急促,眼泪伴随而下,他干脆大叫起来:“周小史你不是人!你不是!你不是!”
此言如同咒怨一般从脚底缠绕上小史的四肢,反反复复,每一声都充斥着他的耳膜。
司马邺走了,你如此悲痛欲绝,可若林伤成如此这般,我又向谁哭诉?
褚楚取出一十五张书稿扔给他。
“这是皇上让我给你的,你这狐仙转世的妖精,害死了多少人!”
小史低首一看,竟是当日自己所遗失的姐姐的书稿。原来它早已被司马邺取走。
褚楚渗着血丝的眼死死盯着他,蓦然从身上抽出一把匕首,向小史扑去。
小史向后一闪,靠在了城楼墙上,半个身子已探出城楼。
“嘶”的一下——匕首入体的声音。潺潺的鲜血流淌而下。小史拼命地摇着头,惊恐地望着身前面如土色的褚楚。
“少爷——”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自下传来,小史转过头望见小鱼儿在城楼下看着他们二人,心急火燎。不待思虑,直接弯弓搭箭,上了满弦,箭如流星般向城楼上方射去。
“不!不要!”小史尖叫着。
只听褚楚惨叫一声,心口中箭,猛然倒于地上。他的前胸一片艳红,除了心口那支箭外,还有方才插入腹中的匕首——最后一刹,他竟将刺入的方向朝向自己。
小史呼喊着抱住血人一般的褚楚。倾刻,童年时奔跑于郊外的无尽欢笑统统浮现于脑海。
他用手抵住他喷涌而出的血液,可它们仍是顽强地从手指缝里溢流而出。
“褚楚!你不要死,你答应我要去郊外放风筝,回家后姐姐还会给我们准备好多好吃的!”
仿佛回到了过去,小史的手如同浸了血浆,而底下的心脑跳动仍在不断减缓。
“少爷,你看天上那只风筝,是你放飞的么?为何我永远够不到这风筝线?”褚楚举起残缺一指的手,指向天空。
小史悲不能言,眼睁睁看着它僵硬地垂落而下……
小鱼儿“登登”地跑上城楼,一看这情形,连忙跪倒在地:“我当他要加害予你,所以才……”
“不怪你。”小史扯下衣衫,轻抹去褚楚脸上的血污:“他寻他去了……”
云层顶端似乎传来悲泣之声,嘤嘤作响,挥散不去……
※※※
他终于看了姐姐书稿上所写的内容了。
娘!
连一点印像也没有的娘居然是因生他难产致死。
他是一个不祥之人,祸水红颜。生辰之日即是全族人的忌日。
小史臆测着司马邺藏起这些书稿的目的,片刻竟狂笑不止。
“是怕我想不开么?到头来还是让我这祸水灭了你整个天下……”
眼前的景致开始动荡,小史昏昏睡去,睡梦之中,又见到了那只通体透亮的白狐。心中一惊,恍恍惚惚地竟摸自己身下的一条狐尾。
“啊——”
凄厉的尖叫唤来了小鱼儿,小史抱住他就说:“我不是狐仙!不想害人的!”
小鱼儿误射了褚楚,也很难过,轻抱着他安慰:“无人说你是狐仙,少爷多虑了。朝廷已垮,司马睿来函邀你前去建康!”
小史缓过神来,支起身子淡道:“司马家受天命而兴,灭了前浪,后浪继上。他司马睿若是有所觉悟,也不该来函邀我!”
小鱼儿点点道:“那我们就早些回川居吧!洛阳前几个月正闹雪灾,不知栾川的瀑布有没有被冰封!”
“雪灾?”小史惊问道。
为何若林在家书中只字未提?
※※※
冬日的栾川一身银装束裹,没有乘坐马车,小史与小鱼儿一路步行上山,也好细累加看看这阔别四年的怡人景致。
山中已多了不少人家,远远飘来一股清淡的水仙芬芳,小史定睛望去,只见一名少妇手捧一株盛开的水仙缓缓走来。
“大姐,你这水仙是自己所种么?”小史心情愉悦,上前问道。
少妇见他俊美温文,奈心道:“并非自家种的。是川居陈伯所送,他家中种了百株水仙,每年都会送一些给邻里!”
小鱼儿将下巴往水仙上一扬,笑道:“原来是那老头种的,惠大哥本来就有体香,又种上百株,岂不要香晕?”
小史不与他打哈哈,又问少妇:“大姐,那川居之中,住的一老一少,如今他们过得如何?”
少妇一愣,开口道:“我是四年前搬来栾川,川居向来只有陈伯一人居住,未曾见过他人呀!”
“怎么会呢?你没见过一个带有此花香味的公子么?”小鱼儿在一边也着急起来。
少妇摇摇头,为证自己所说属实,她向四周张望着:“陈伯刚刚还在此处,你们倘若不信,唤他出来问便是。”
小史一阵心颤,不再多言,飞奔着向川居跑去。
竹门被突然推开,“吱”地发出声响。清新的水仙芬芳扑面而来。
仍是当年的石桌、竹椅。小史来不及细看,直接冲入厢中。
“若林!若林……”他大声唤道,跑遍了每个厢房,也未见一个人影。
陈伯带他出去了么?
小鱼儿随后赶来,二人又将整个竹阁寻了一遍。
小史焦急万分。大冬天的,陈伯和若林去哪了?
“少爷,这是……”小鱼儿翻出厚厚一叠书稿,翻了几封,已经颤抖地全身皆软。
小史赶紧跑过去,拿起一看,水气迅速迷蒙双眼,连咽喉也跟着哽塞住了。
这厚厚一叠书稿上皆是清秀的楷体字迹,全是若林写给他的家书。
他翻到最后一封,落款日期竟已到建兴七年。
若林已将三年后的信全写好了。莫非自己每月收到的平安家书也是他早早写好的?为何他要一下子写这么多?
如同地面开裂瞬间掉入冰窟,小史眼前一黑颓然跪倒在地。他勉强撑着双臂不让自己摔倒,茫然道:“不会的!不会的!”
两张焦黑的纸片飞落至他面前,拼奏起来仔细看时,人已经怔住——上面模模糊糊写有“周小史”三字。
小史已经痴了。手指触及这三字,如触及某人脆弱的心灵。他知道这是哪一份,是被那他撕开、扔入风中的“周小史”。
“这些家书好像都是几日之间写完的。”小鱼儿陪着掉下眼泪来,哽咽地说不下去。
“不会的!”小史慢慢转过身来,央求道:“你告诉我,若林是每月写家书给我的,是不是?”
小鱼儿想张口说话,却发现小史的泪水已经滚落下来,染湿手中的书稿。
脑中忽然浮现栾川山涧的情景,小史猛然起身,捧起全部的书稿,立刻冲了出去。
小鱼儿担心他太过悲伤,追至竹阁外却已不见小史的踪影。竹林之中闪出一只通体透亮的白狐,蹒跚走来。
见它瞳中的绿色正逐渐减淡,小鱼儿蹲下身,轻轻抚摸。
白狐挣扎颤抖,微微一动,竟横卧在他身边。
小鱼儿的心突然下沉,脸色大变,起身大叫:“少爷!少爷……”
沉痛之声回旋山涧,却被淹没在寒冷的冰雪之中……
※※※
飞奔至山涯顶端,漫山的晶亮之光,星星闪闪。崖壁上仿若相镶着会发光的晶石,一股淡雅的水仙芬香穿梭山涧。
小史望见远处的绝壁之上好似站着一个熟悉修长身影,青丝秀发翻卷着流苏白袍,倾国又倾城。视线不禁又模糊起来。
一副副悲惨的画面贯穿于眼前:火舌肆意啮咬着那张绝丽的容颜,留下贪婪过后的痕迹;大风忽地吹起斗篷,小史仿若听见了人间最大声的歧笑……
我已变异这司马家的江山,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为何你却弃我而去?为何不抱抱我?为何不带我回家?
远处的身影渐渐模糊,小史似是听到心中汩汩而流的滴血声。心中唯一的神就此消失了,整个天好似崩塌一般。
淡雅的水仙开始浓郁,小史知道,这四年来若林都在挂念他。他无法发声,无法辩物。唯有寄托在这一封封书稿上。
抬起头,天空浮现出在竹林初遇若林时的模样,无尽温柔,美仑美奂,胜过天仙。
小史的笑容由嘴角撕裂开,犹如璀璨的莲花。耳边好似又传来那邂逅时飞箭掠过的风声,一阵又一阵连绵不断的剧痛在胸腔中撕裂开来,火红的鲜血从口中“扑”地喷涌而出,染红了手中的书稿。
一瞬间,劲风掠来,沾染着血液的书稿飞散山涯,好似朵朵盛开了血莲,缠缠绵绵,飞绕于风中。
“原来……这便是血莲……”轻喃从蜿蜒溢血的唇中吐出,“若林,有你在的地方,我永远不会哭泣……请你带我回家……”
一个美丽的身影随之溶入于山色之间……
山涧血莲带着无尽思念与爱恋飞旋而下,飘落至一个土色的坟头,凌空飞舞,久久不愿散去。
一个老人双手合十,跪于坟前。
“主子,你等到了……”
漫天血莲悬浮于天涯,仿佛沾红了一方天空,飞过之处,无不温暖如春……
建兴四年,(公元316年)愍帝司马邺于平阳被杀,西晋灭亡。次年三月,中宗司马睿在建康称王,次年即位,史称“东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