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天的海风温柔如酒,令人醺然欲醉。
金黄的沙滩一望无垠,空荡荡的徘徊着一个孤独的白色身影。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
月明远远地看着,一阵阵地心酸,忍不住飞奔过去抱住了他。
「哥,对不起,是我偏心。玄冰闯了大祸,我求你让他留在何大哥身边,只是想给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消除他们之间的恩怨。可是,这次连玄冰也受了重伤,都是我的错……」
白帝微微一笑,「傻丫头,是我同意妳的,怎么会是妳的错?其实这次玄冰做得很好,昭儿也有点原谅他了……」
「哥,别这样说,我知道你想见何大哥,为什么不去见一面?水军就快出海了,你不去的话,至少要一个月见不到了。」
白帝一僵,眼眸骤然变得黯淡。
良久,才轻喃一句:「也没什么好见的……」
月明伸手到白帝怀中一掏,白帝阻之不及,一卷画轴已展开在眼前。
画卷上,何昭宇微笑的面容似欲言语。
「你若不想见,又何必天天对着他的画像呢?哥,你总是这样,拼命压抑自己。」
「见了又如何?徒增麻烦而已……」一丝自嘲的笑意掠过了优美的唇角。
月明默然,是啊,不见相思,见了更相思,无论怎样,都是伤心罢了。
白帝忽然笑道:「听说燕王认了妳做干女儿?」
「不过一张网,想要套住我。哥,你别管,要是你因此而有所顾虑,便是上了燕王的当。」
「那只老狐狸的打算我还不清楚?苏默和昭儿这条路不好走啊,弄不好会两败俱伤。」
月明咬了咬唇,「哥,我总觉得燕王深沉难测,只怕将来不能平安脱身……」
白帝只说了一句:「一切有我!」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却似有千军万马的气势,月明不觉笑了起来,心情立刻安定了许多。「何大哥伤得不轻呢,哥,你不去看看?」
不出所料地,看到白帝眼中流露出深深的心痛。
「那个万魔功也不知是什么功夫,玄冰好像一直不舒服……」
白帝大吃一惊,「万魔功?夜陀居然练成了这种魔功?这么说,玄冰是被万魔功所伤?快,马上先看玄冰!」
月明见白帝神色郑重,情知不妙,立刻带他去见黑帝。
白帝身如疾风,直闯进黑帝的房间,吓得黑帝直跳起来,忙不迭将药瓶往衣服里塞。
他一把抢过黑帝的药瓶扔出去,吼道:「白痴,你想死就早点说,万魔功不是靠吃药就能熬过去的!」
黑帝恼羞成怒,「谁要你管,我的玄武神功都练到第七重了,我就不信抗不过万魔功!」
白帝懒得多说,拎起黑帝就丢在了床上。
万魔功是冥教极阴毒的一种武功,修习者先要寻找同练者,再以各种毒药浸泡自身,辅以异法,修习很难,练成者甚少。可是一旦练成,便会所向披靡。
中了万魔功的人,全身经脉气血运行都会错乱,武功越高,血脉越易混乱,不出三日,定会气血全身倒流,武功尽废,甚至丧命。
「放开我,谁要你救我……」黑帝大嚷大叫,只不过他拼了所有的内力苦撑到现在,早已是强弩之末,刚挣了两下,便满脸潮红,无力地瘫软下来。
白帝扯去他全身的衣物,果然,任督二脉都现出了青黑色,前后分别延伸到了胸背,看上去十分吓人。
「还好来得及,不然,毒气齐聚到百会穴,你就死定了。还罗嗦,昭儿还等着我去救,你想让他也武功尽失,性命不保?」
黑帝这才想起何昭宇也受了万魔功,不敢多说,乖乖地趴在床上。如果何昭宇有个什么不测,保管白帝马上剁了他。
可恶,在白帝心目中,何昭宇永远都是第一……
咦,自己生什么气?
大概是因为小昭昭根本不爱自己的缘故?不过他好像也不爱白帝啊……
还在胡思乱想,温暖宽厚的大手已经按在自己背上,顺着经脉一寸寸推抹,将所有的毒气都推向指尖。
后背,胸口,小腹……
黑帝感觉脸越来越热,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在蔓延,似是心慌,又似是羞愧,还有三分甜意……
平生从未与人这样接近过,除了白帝……
不一会儿,黑帝的右掌已经变成了紫黑色,白帝皱了皱眉头,迅速划破了他的指尖,一道黑色的血线激射而出。
等到血色变红,白帝这才放心,犹恐残毒未尽,低头吮住黑帝的指头,用力一吸,最后的毒血都被吸了出来。
黑帝像是被咬了一口,骤然抽回手,一个翻身缩到床里,气急败坏地道:「你……你……干什么?」
白帝没好气地吐出毒血,抓起锦被扔在黑帝赤裸的身体上,「我干什么,你两只眼睛不都看见了?」转身便走。
「喂,你去哪儿?」
「昭儿还等着我呢。」
黑帝一听就跳了起来,「什么,你也要这样给小昭昭解毒?不允许,你敢碰他,我……我就……」
白帝眼中闪过促狭之色,「你还是穿好衣服再发威吧。」
黑帝羞得面红耳赤,手忙脚乱拿着衣服往身上套,等他追出来时,白帝早已不见了。
***
停泊在海里的船,随着海浪轻轻摇晃,仿佛母亲的手推着摇篮,温柔地安抚自己的孩子。
船舱内,疲累的人正在沉睡,细密卷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了一道弧形的阴影。
白帝无声无息地坐在床边,不愿惊动日夜思念的人,只是目不转睛地瞧着那清俊的面容。自认识他以来,就不曾看到他脸上有过健康的红润,永远都是那样苍白清瘦。
如果不是受伤、疲累到不能支撑,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在白天就酣然入梦的。
也只有沉睡的时刻,他才会流露出平时没有的脆弱和无助,蜷缩着身子,像一个迷路的孩童。一旦醒来,又恢复成那个坚强冷静,永不言退的何昭宇。
清醒的他令人钦佩,沉睡的他令人心痛……
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压抑已久的感情一波波涌动,不自禁地伸出手,想抚摸那早已刻在心中的脸庞……
突然,睡梦中的何昭宇本能地一掌击来,白帝忙翻腕一压,何昭宇已弹坐而起。
「皓铮?」何昭宇微微一惊,立时便知有事发生,否则白帝绝不会轻易出现在自己面前。
白帝急敛心神,起身退开两步,「昭儿,你中了夜陀的万魔功,危害不小,若不及时救治,便可导致血脉运行不畅,凝滞日久,会武功尽失的。」
「那玄冰岂不更加危险?」何昭宇马上就想到受万魔功较多的黑帝。
白帝心下大慰,总算何昭宇不再视黑帝为敌了,「放心,我已经替他医治过了,幸好及时,他安然无恙。」
何昭宇没有忽略白帝脸上一闪而逝的笑容,「黑帝是不是要感谢你给了他救人的好机会呢?」
白帝叹道:「昭儿,你就不能装不知道吗?」
「白帝陛下向来算无遗策,如今居然犯下这样的低级错误……」何昭宇拖长了声音。
「好了好了,我承认,是我有私心,玄冰负你良多,我只想让他赎了自己的罪过。毕竟他闹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也难辞其咎。」
何昭宇摇头,「你都是为了月明,不想让她难过。」
白帝心中一酸,万料不到,体会自己一番苦心的不是黑帝,而是何昭宇。
强压下翻腾的心绪,「让我看看你的伤,你的任督二脉可有什么异状?」
「好像没什么……」
白帝微一迟疑,「还是让我仔细检查一下。」
何昭宇笑了笑,脱去了上衣。
又是满身的新伤,红肿淤青泛紫,直如刀一样刺入白帝心口,一时痛得竟无法呼吸……
察觉到白帝的失色,何昭宇低声道:「都是一些外伤,不碍事,这已是轻伤了。」
白帝暗自切齿,夜陀,你最好别落到我手里,不然,碎尸万段都便宜你了……
小心翼翼避开狰狞的伤口,手指从后颈的大椎穴一直探到腰部的命门穴,果然没有中毒的症状。
奇怪,连黑帝都不能抵挡的万魔功,何昭宇为何会平安无事?
一转念,恍然大悟,「我真是急胡涂了,你现在的内功来源于白虎神功,虽说不能解百毒,但是却可以抵抗任何一种毒功,万魔功的毒,自然对你不起作用……」
白帝忽然意识到什么,下面的话全卡在了喉咙里。
何昭宇慢慢穿上衣服,平静地道:「我记得,青铜告诉我,我之所以能恢复内功是因为吃了白虎丸……而你,每逢十五月圆夜便会旧疾复发。当时在白帝宫,我醒来时武功已复,那一天是十六……」
白帝想否认,可是在何昭宇那机敏慧智的眼光下,竟是无法出一语。
船舱中一片沉默。
凝视着白帝深沉的目光,何昭宇眸中泛起一层水雾,竭力控制着自己澎湃的心潮,「你知道吗?有时我真是非常恨自己的清醒,前尘往事,一点一滴都忘不掉。如果可以,我宁愿还你一条命,也不愿看到你这样痛苦……」
白帝再也忍不住,一把将何昭宇抱在怀中。
「要是一条命就能抵销从前的过错,那我早应该给你这条命。昭儿,你记住,一切都是我的错,你没有欠我,而是我欠了你,一生一世也还不清。如果你因此而内疚,我可以消失,从此永不相见!」
「你想让我背负着这些还不清的债,一直到死吗?」
白帝倒吸了一口冷气,骤然放开了那柔韧的身子。
走不是,留不是,如何是好?
难道,他和昭儿之间永远都是这样无奈?
伤痛如潮水源源不绝涌上心来……
风起帘动,船舱内只剩下何昭宇一人,好像先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梦……
合上眼,让那热热的水流咽入心底,万种心情,化成了三个字:
对……不……起……
***
目光在一瞬间对视,燕王和苏默都意识到,这是两人之间第一次真正的单独较量。
不约而同,两人都把对方视作了平生最强劲的对手。
朝廷有了苏默,才有了大局的稳定。
皇室有了燕王,才有了大位的争夺。
输赢成败,全在两人一念间。
燕王的眼神,精悍中不掩凌厉,苏默却是肃静中隐含睿智。
檀香的烟气轻嫋,远远望去,燕王的面目有些模糊。
「王爷请下官前来,必有要事相商,下官洗耳恭听。」苏默平淡的语气中,略有几分嘲讽。
燕王淡然一笑,「苏大人,心知肚明的事本王也不必拐弯抹角,看大人所为,必是要与本王一争长短。以苏大人之才,确是本王平生第一劲敌,本王也十分欣赏苏大人的才气,只不过,此事若是连累到何昭宇身上……」
原来燕王的目的是何昭宇!
何昭宇竟成了这次政治斗争中的焦点!
忽然想起,当初便是燕王开口向仁宗要何昭宇为护卫,才将何昭宇拖进这场风暴之中的。
这也是他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为何燕王对何昭宇如此重视?
「王爷若是怕连累何大人,又何必当时指明要他到燕王府?」
「苏大人果然是睿智之人,一眼便看透根本。」燕王微叹,「假如何昭宇可以置身事外,那本王第一个要欣慰不已。我对这孩子的爱护之心,并不比你苏大人少半分。」
苏默一愕,这是那个枭雄燕王所说的话吗?看他脸上的神情似乎并非作伪,心下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谜底就要揭开了,苏默深吸了一口气,早已隐隐约约猜到了几分,只是一直不愿承认而已。那种即将失去的感觉压在心中,沉甸甸的,似欲窒息。
「若不是此次那孩子再度身受重伤,出乎本王意料之外,这个秘密,或许不必让苏大人你知道……」
燕王慢慢拉开挂在舱壁上的纱帘,一幅绢画便现了出来。
画上的女子风华绝代,眉目宛然肖似何昭宇。
燕王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大人精通翰墨,应该看得出,这是二十多年前的旧画。」
苏默只觉得胃里一阵酸苦,「这位姑娘是……」
「我平生唯一挚爱过的人,也就是何昭宇的亲生母亲,虹影!苏大人如果还有疑问,可去查看那孩子后颈发际处的刺青。」
「那么……何大人就是……」
燕王看着苏默发白的面孔,「他应该称我一声父亲才对。苏大人向来以孝亲闻名天下,我想,你也不愿看到何昭宇身上,发生天伦残杀的惨剧吧?」
苏默只觉得浑身无力,原来早从一开始,燕王便已胜券在握了。
向仁宗去要何昭宇,必然会引起仁宗的注意,自然也会把握这个机会,安插何昭宇作为内线到他身边,又料定自己不能坐视不理,必然出面,最后结局定是两人同来,一石二鸟,自己和何昭宇都成了燕王的囊中之物。
难道便放任燕王施行夺位大计吗?
可是,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燕王与何昭宇父子相残?
燕王就是料到这些,才会如此大胆放手使用何昭宇……
这一仗,已输了先机……
沉默片刻,苏默长眉一轩,凛然道:「何昭宇一事,下官自可不过问,但是,苏默之原则,断不会改。王爷如有不轨之举,苏默必定尽力阻止。如果王爷忠心为国,苏默也必然竭力相助。此乃苏默之本心,天地可鉴。」拂袖而去。
燕王怔了怔,不禁微笑起来,自言自语道:「好一个硬骨头苏默,铁磨子也磨不动,正是本王需要的人哪。」
***
苏默走上船头,呼吸了一口带着海腥味的空气,纷乱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一种难言的悲凉,在心头慢慢荡开……
此时黄昏深静,大海一平如镜,太阳已落入海底,唯余淡淡霞光,把海面映成暗红色。
沉浮官场多年,刚直不阿,无论多么艰难困苦,也丝毫不退缩。可是现在,他却感到一种深深的无能为力……
人生原似弈,世事本如棋,谁也掌握不住。
忽然,蓝色的身影飞快地掠来,匆忙之下,险些撞中苏默。
「出了何事?你为何如此慌张?」见何昭宇脸色红白不定,似乎甚为忙乱,苏默不觉紧张起来。
「啊,是大人……」何昭宇涨红了脸,一时答不出话来。
原来自他受伤之后,陈贤来看望了好几次,关怀之情,溢于言表,何昭宇也很感动。今日黄昏寂静无人,便下到陈贤所住的船舱,打算亲自向陈贤回礼道谢。
谁知刚到舱门,便听到里面隐约有声音,何昭宇内力深湛,耳力极佳,寻常人听不到的内容,他却听了个一清二楚。
「你这混蛋,放开我……唔……」陈贤压低的嗓声显然十分激动,说了一半却断了。
「子卿,你明知我对你的心意,不要再闹别扭了。很快就要出海打仗,生死不知,你忍心这样待我……」这声音竟是宁穆!
挣扎的响动不住地传出,「你自有老婆,还来找我干什么……啊……嗯……走开……」
「你天天向那何昭宇献殷勤,我都快发疯了,你自己惹火,我……我又不是圣人……」
「啊……痛死了……呜呜呜……」
争闹声越来越小,化作不绝的喘息与呻吟。
何昭宇蓦然醒悟,自己一不小心居然撞上了别人的欢爱,当下窘得无地自容,抽身便走。
「莫非……你……你听到了什么?」苏默一想到他们是父子,顿时心中便隐隐作痛。
何昭宇立时面红耳赤,慌乱之中,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那个,四只大船都已抢修完毕,别处征发的三十艘快船也已赶到了,船队已经集结完毕,择日便可出发……」发觉苏默脸色不豫,何昭宇连忙咽回了下面的话。
苏默却是一呆,眼前清秀的容颜和画上的女子多么相似……
难道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吗?
为了开封府,为了大宋江山,何昭宇已经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他牺牲了……
如果何昭宇有燕王这样的父亲,不知是吉是凶呢?
燕王明明白白说出这个秘密,就是暗示自己放开何昭宇,让他投入到父亲的怀抱中……
为何何昭宇会成为这场斗争的牺牲品?
是自己将他带入了官场,也应该由自己亲手放他回江湖!
想到这里,苏默微微一笑,「我又不是主帅问话,你报这些军情干什么?」深邃的眼眸中,不禁流露出深深的慈爱,「我一介文官,不懂军事,燕王虽是一代枭雄,但是战场经验十分丰富,你有空跟他多学学。」
何昭宇回过神来,心下诧异,苏默竟然会说这样的话,一种直觉告诉他,似乎有什么事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