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元康六年(西元二九六年)
“……啊……救命呐……我生不出来……”
深幽的亭宅中,一声声妇人凄厉的惨叫划破长夜。宅邸的主人正踏着产房中夫人的呻吟焦急地来回踱步。
“用力!再使把劲……啊!头已经出来了!来人呐!把剪刀准备好!孩子的头已经出来了!”
“不行了!啊……我快死了!停止!快停止!我不生了!啊…………”
短暂急促的喘息瞬间又变作此起伏彼的惨叫。仿若崩发出人世间最大的痛楚。
墨般的浓郁的夜空好似也不忍再听如此这般的撕心裂肺,竟突然间噼噼啪啪地落起了大雨。
妇人的惨叫呻吟、稳婆的助威呐喊、下人们手忙脚乱发出的“乒乓”声以及突降大雨的滂沱声无一不顺着耳孔爬进周相公的身体,刨烙得他心力焦瘁。
离产期分明还差三个月,他只是去邻国匈奴恰谈生意。前脚刚踏进洛阳,后脚就有家仆前来通报说是夫人突觉腹痛难当,而且羊水已破,恐怕就要临盆了。
火速命人请来洛阳城里经验最为老道的稳婆从白天忙到深夜。只听得爱妻的呼唤越发惨烈,周相公心头犹如巨火焚烧一般。
“爹!娘亲她还在生么?”
清亮的童声由下方传来,周相公低头对上一双乖巧伶俐的眼睛。
“是婉儿啊!还没睡呢!你娘有我们陪着!婉儿是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你猜他是什么样子的?”
周家乃洛阳城有名的青铜、瓷器经商人氏。由周氏做坊制作出的花瓶宝器不仅在整个中原赫赫有名,就连皇宫、邻国番邦也经常捎来定单。
周氏的当家。已过而立之年,膝下只有与原配夫人所生的一个女儿,唤名婉儿。天生丽质,三岁与人攀谈,四岁识字,五岁已会吟诗作对。
周相公正思量着今年该否请人教她熟悉帐本,好早日学得经商理财之道。
婉儿明眸一闪:“我猜他必定落得倾国倾城,有着惊世骇俗之绝色!爹,你看!”她指向漫无边际的天空,“这司马家的江山还敌不过他的微微一笑呢!”
“胡说!婉儿不得狂妄!”周相公着实被女儿的这番厥词吓了一跳。
但一思及倘若这孩子真能借其姐吉言,拥有这沉鱼落雁之貌也确实是件美事。
逐而打消了心中的火气,含笑道:“婉儿的意思是这将会是个妹妹!”
一道漫延欲裂的闪电迅速将天空硬割成两片,忽闪而现的亮光更让人清楚了雨势的强劲。一声声震耳欲聋的响雷过后,产房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生啦!生啦!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是个男孩!”
房内传来一片恭贺声,周相公几次欲入却被两个顾虑忌讳的老妈子给打发了出来。
“恭喜主子,得一麒麟儿。周家有男脉了。”
才不过区区半炷香的时间,却好似长得有半月之久。千盼万盼终于盼来奶娘手捧襁褓步出房间。周相公难掩激动却又小心翼翼地从奶娘手里抱过孩子。
昏黄摇曳的灯笼下,周相公迫不及待地瞅上初生孩子的脸庞。顿时,他的眉头不自觉地轻皱。
这孩子竟有此等容貌?
襁褓底下那张透着粉红的白皙小脸蛋比起婉儿出生时那副乖巧灵气的样子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虽然娇小但精致的五官却足以勾勒出它们的小主人长大后绝对是个美人胚子。
长长的凤眼线上覆盖着颜色虽淡却较为浓密的睫毛,想必等它睁开后定会是一双盈盈似水的丹凤美目。等他再长大一点,睫毛的颜色也势必会加深。
与睫毛不同,他的发丝却犹为黑亮。几缕贴合在白嫩的略显透明的脸颊上到是相辅相成地对比出美仑美奂的效果。
周相公为人谦逊,不敢直言这孩子将来定会倾倒众生,但从这灵逸俊俏的小脸上可以肯定他长大后在样貌上绝非泛泛之辈。而真若拥有这等姿色,并且一降生就有“初生凤凰欲展颜”的势头,断定在今后在做为上也不会碌碌无为。
面对这么一个有几分灵气的孩儿,作父亲的心头却闪过一抹悸动。不知何由,他并不喜欢这个儿子。看着他甜甜睡去的样子,周相公竟有一种脊背发凉的感觉。
“主子在想什么呢?”奶娘打岔道,“小少爷长得这叫俊呐!刚刚连咱们也都被唬住了,还道是个千金呢!您快斟酌斟酌,起个好名字!”
“嗯……是得好好斟酌斟酌。”父亲轻轻摩挲着襁褓却少了几分激动。
他也是我和夫人的孩子。我怎么会不喜欢自己的孩子?等他会走路会说话时也能像婉儿一般冰雪聪明。将来接任我的位子,继承周家香火。
周相公竟在短短时间中作了一番心理斗争。最后才淡道:“夫人身子虚弱,为我周家生下麟儿实为劳苦功高。上天已赐予我们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算是对我周家不薄了。我想以后不会再让夫人受这等分娩之苦。那这个孩子就排行老小。希望他日后能平步青云,留芳青史。就唤名为周小史吧!”
周相公与夫人感情甚好。虽然家财万贯,人也非同普通商人,到和书生一般生得眉清目秀。这般优越的条件却一直未纳偏房。就连这一胎也是周夫人因内疚未给周家留有男丁而坚持要生的。
院中突然传来一片嘈杂与棍棒声,奶娘立刻唤道:“夫人还要休息,谁人三更半夜还在吵闹?”
闻声,几个家丁夹枪带棒地从院中拖出一团东西。由于下着大雨,灭了他们手中的灯笼使人看不清究竟拖了什么。
“小的们给主子请安!”见周相公在场,家丁连忙作揖。
“刚才何事喧哗?”周相公将小史放入奶娘怀里。
婉儿赶紧踮起脚凑近看这熟睡中的小人儿。
“回主子的话,最近洛阳城里不知怎么的就闹起狐狸。小的几个在院里也发现一只,给逮住了。主子看看,还是一只白狐狸呢!这毛皮肯定价值不菲!”
为了印证自己所说的属实,为首的一个家丁立即拖过那团湿露露看不清的东西向亭廊走去。
忽地袭来一阵风把挂在梁上的灯笼吹得左右摇晃,所有人的影像在潮湿的地上拉得忽长忽短。
周相公浑身一振,家丁手中那只白狐虽已被制服,白色的绒毛也因被雨水淋湿而狼狈地粘成一团没了纹路顺次。但那双发光的绿瞳却仍炯炯有神,好似散发着蛊惑。
周相公被这白狐盯得一阵阵发冷,浑身的汗毛也随之竖起。一股不祥之兆笼罩着他。
这孩子降生怎会突来一只白狐呢?听闻灭商妖姬妲己在分娩出母体后,身边也出现了几只狐狸。沧海桑田地流离到晋朝。此景重现,难道这怀里的孩儿也是?
不祥之兆迅速升华成恐惧,周相公不安地回头看了看奶娘怀里的小史。
“去把这狐狸宰了,如经不祥之物怎能留在府上?”周相公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是!主子!”
家丁刚想带下白狐屠宰却被一声声啼哭给打断——奶娘怀里的小史不由何故地大声哭闹起来。众人不禁手忙乱起来,而白狐也好似通了灵性,牢牢抓住这个机会,拼死从家丁手中挣脱。
又是一道刺眼的闪电,众人本能地以手捂眼。白狐借机跳离桎梏。在一连串响得手不能离耳的响雷过后,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在周相公看来更令他觉得困惑不安的是,自白狐成功逃脱后,儿子的哭声也渐渐小了下去直至完全平静着安然入睡。好像这场哭闹就是为了解救白狐似的。
“主子!不好啦!夫人流血不止,快撑不住了!”
房内传来女仆的大呼,周相公突觉天旋地转连忙冲进房中。
眼前的景像足以让所有后来进屋的人倒抽一口凉气,房里的盛水的器皿都被带血布条染成刺眼的红色。床帘已被扯破,床单底部仍潺潺地淌下鲜血。
“夫人!夫人!”看见爱妻浑身凌乱,奄奄一息地躺在血泊之中,周相公心疼欲裂。“快去请大夫!来人,快去请大夫啊!”
“麟儿……麟儿……”
周夫人自知命不久矣,在香消玉殒之前口口声声地呼唤着诞下的孩儿,想要看上一眼。可惜她体力不支,连继续开口的劲也使不上来。
“夫人莫说话,大夫马上就来了。”周相公根本没理解爱妻的心意竟迁怒于无辜的小生命,“都是因为他,早叫夫人不必再生,为何不听我劝?”
周夫人卯足了最后一口余力摇了摇头,把手伸向奶娘的方向,轻道:“麟儿……”
奶娘赶紧把小史抱去床边,周夫人含笑轻抚孩子的额发。摸至脸颊,手的速度竟加速起来,随之整个滑落。
“夫人!夫人!”在场所有人大呼道。
周相公更是难已置信地拍打着爱妻的脸庞。
刹时,周家上下沉浸在哭声的海洋。添得新丁却送走了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周相公实在无法接受,彻底扭曲了妻子临终的意思。
他一步一颤地走向奶娘,一把抢过她怀里的孩子。
“都是这狐仙转世的孽种,可怜他娘一把他生下就被克死,长大了岂不灭了整个晋朝?”语毕竟松开双手,欲将孩子摔死。
“爹!”婉儿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摔落而下的弟弟。“娘如此辛苦才换来小史一命,你岂能忍心害他?”
周遭哭声四起,周相公目光呆滞地后退两步。
“罢罢罢!”他一屁股跌坐在地,“讫今以后不准让他接近祖宗牌位,近身的仆人也统统不得为女婢!还有日后小少爷到了年纪,不准教他读书写字。经商理财、国家政事更是一个字不许传到他耳朵里。”
周相公的心彻底凉了,又或许已经跟随着爱妻的一同逝去了。他讨厌这个夺走他心爱人生命的孩子。
那副姿色、那场雨、那抹闪电、那响雷还有那鬼异的白狐与爱妻临走时郁怨的眼神统统折磨着周相公的理智。他开始相信这个孩子是来讨债的了。
是来向周家上下乃至整个天下讨债的。而他却和前人一般做了一个愚蠢的鸵鸟决定——断了他所有增长学识的机会。而祸水必定要碰上红颜,因此不可让他接近女子。
所有人低头啜泣,啜泣夫人的离逝,啜泣这孩子的降生,啜泣他被安排好的不公命运,啜泣这雨夜为何如此漫长……
※※※
一场春花一场梦,时光飞逝,十五载的光阴从指间飞过。又到了多雨的季节,郊外绿油油的草坪上飞驰着一只风筝。
“少爷!别跑了,给我放一下嘛!”
清亮悦耳的嗓音回荡于草坪。一身洁白的麻质布衣,一个灵秀可人的少年正奋力追赶前方手持风筝的飘逸身影。
“砰——”
少年见久久追不上,干脆一跃抱住前方纤瘦的身影。速度加冲力故而使他们滚作一团,风筝线将两人一圈一圈的紧紧缠绕。
“你再教我识一个字,我就把风筝借你放啊!”
身下传来泉水般动听的声音,少年连忙抬起头,露出底下一张美得令人沉醉的精致面颜。
如果要用“美丽”来形容他的容颜,那根本无法概括表述这层感觉的一丝一毫。因为“美丽”一词用在他的身上已经显得太为苍白无力。隔着轻纱凌罗可以毫无玄念地猜得底下定是一片洁白似雪的肌肤。
在他的胴体上好像笼罩着一圈晶亮的光环,圣洁无比,而这圣洁的光环又如露雾夜月般围绕着的他。
美到让人心碎,美到令万物动容的地步。一颦一笑都好似令普天之下无人敢去亵渎。
如瀑如夜的黑发束起后垂顺至肩,仿若遮盖住更多的灵光外漏。温柔白皙的脸庞上相镶着一双似水般的丹凤美目,对上那双眼睛仿佛天底下再没有什么不美好的事了。
“得了吧!上次教了个‘国’字已被老爷打得屁股开花,这次说什么我也不教了!”
他,褚楚,五岁时被买进周家,贴身伺奉同龄的周家小少爷。周家请来最好的夫子,褚楚以为是来教导少爷的。没料到却是为他请的。
如今年近十五的他已是寒窗十年、饱读圣贤了。
这家人到是奇怪得紧,专为他人做得嫁衣裳,何况他只不过是一个伺僮。相反不管少爷求知好学的欲望有多强,老爷都是坚决不会同意让人授予他半点学识的。
周家没有女主人,听几个爱嚼舌根的下人道夫人死后老爷从未正眼瞧过其他女子。而那个委婉动人的大小姐也已在一年前出嫁。
过去时常看到少爷问小姐为何老爷不让他识字,小姐只是落泪从不言语。
褚楚心里头明白老爷还是向着自家孩子,他让人教他念书,还不是为了让不懂学问的少爷身边有个有见识的伺僮以防被人欺负么。但到周家的十年里从未有人提起或敢提老爷不让少爷念书的真正原因。
“呃……”
底下发出一声小小的呻吟,褚楚发现风筝线越勒越紧,少年的衣袖已被勒破。
“忍一下噢,少爷,我帮你解!”褚楚俐落地解起两人身上的束缚。
有时与夫子谈天阔论地议及诗辞歌赋,褚楚真觉得自己才像个少爷。但他不是,就从他们的衣着上看他就不是。少爷穿得是上好的丝绸,他只配着粗糙的麻衣。
“哈哈……好一副双凤戏水图啊!”
闻声而去只见一个诗人浪客模样的人正瞅着他们笑。褚楚年幼学问却不浅,听出这话中话的意思,加上他为人好胜泼辣,立即起身叫骂:“去你的!少在这里发表淫论,闪远点!”
诗人到也不怒,心道:好个厉害的小伺僮。
“鄙姓张,单名一个翰字(友情客串)。敢问公子姓甚名甚?”
“你爹姓褚,名还是念楚,懂了么?”
张翰不理会褚楚的傲慢无理径自向另一少年靠近。云游四海见过的美女俊男数不胜数。而这等绝色到是破天荒头一遭。
少年的气质仿若与这郊原美景溶为一体,但又自然地成为主角,使天地万物也不自觉地成了陪称。张翰突觉见到此等尤物真可谓三生有幸。
相较之,那些所谓的国色天香、千娇百媚都是如此的贻笑大方。
“问我么?我姓周,名小史。”笑面如靥,在褚楚没来得及捂上他的嘴,小史已经脱口而出。
“你就是洛阳城内周氏的公子?”张翰显得兴奋异常。
早闻皇城内有一人家生有一年近十五,有着倾国之貌的男孩,今日有幸见着,果然名不虚传。
“是又怎么样?收了你的贼眼,再看我家少你我可唤人喽!”
身处郊外,其实再唤也唤不来半个人。张翰觉得好笑,目光又落到这俏伺僮的身上。
伶牙俐齿,不愧是陪在周小史身边的人。样貌也是清新脱俗,但与小史相比却又根本无法逾越分毫。
张翰微笑着背过身走到一边坐下,从布囊中取出随身携带的文房四宝,口中还念念有辞。
褚楚见他不再骚扰,便拉着小史跑向一边摆弄拽落在地的风筝,对他不加理睬。
过之不久,张翰恭敬地呈给小史一幅书稿,小史好奇地打开观望,但他根本看不懂一个字。立即就被褚楚抢了去。
翩翩周生。婉娈幼童。年十有五。如日在东。
香肤柔泽。素质参红。团辅圆颐。菡萏芙蓉。
尔刑既淑。尔服亦鲜。轻车随风。飞雾流烟。
转侧猗靡。顾便妍。和颜善笑。美口善言。
“上面写了些什么?”小史饶有兴致地寻问。
“你不识字?”张翰大感意外。
“哼!全是此淫诗秽辞。少爷,这老家伙变着法骂你呢!咱甭理他。”
好像并未听见褚楚挑衅的话语,小史指着书稿上一只飞舞的凤凰道:“这是山鸡么?真漂亮!”
“对!就是只发疯的鸡!少爷,他骂你是只发疯的鸡呢!”褚楚三两下把书稿揉成一团塞至衣袖。
“唉!”看着这主仆易位的份上,张翰觉得有些可悲。“上天造物必有用,此等相貌必定有它的用武之日。公子好自为知。”
行如流水的本性,一晃就没了踪影。
见人走远了,小史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有些生气的褚楚。
“少爷,咱们离家都四天了。是时候回去了。”
天色渐暗,褚楚实在不想再住这简陋的客栈。见主子玩心未免,深悔当初不该答应带他溜逃出城。突然灵机一动。“呃……大小姐今儿个好像要回娘家耶!”
“啊?姐姐要回来?干嘛不早说?趁城门还没关,我们早点回府吧!”一听到婉儿要回来,小史显得一脸高兴。
周氏千金周婉儿去年嫁给了城内另一经商人氏,男方对娶得如此冰雪聪明、又擅于打点商务的贤内助深感欣喜。五个月前又传来害喜的吉讯。
自从婉儿身怀六甲,便被婆家好生照顾起来。将近半年以来未曾回过娘家。
小史自小就被父亲看管得紧,不能去看姐姐。此次出游也是瞒天过海地偷逃出来。
他生来无母,父亲也很少与他言语。只有姐姐像个长辈般呵护照顾他。
姐姐才貌双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比起一般的大家闺秀,她还是父亲的左膀右臂,懂得经商理财。在小史的心里,婉儿的地位已经超过了姐姐,靠近了理想中母亲的位置。
“老爷有令要是我与少爷一天夜不归宿就等着板子伺候。现今已过了四个昼夜。我瞅着大概已和城门口的仕卒打过招呼候着咱们了!”
“到家有姐姐在,不会有事的。城门不能进,要不咱俩就想办法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