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秣陵江上多离别,雨晴芳草烟深。路遥人去马嘶沈。青帘斜挂,新柳万枝金。
隔江何处吹横笛?沙头惊起双禽。徘徊一向几般心。天长烟远,凝恨独沾襟。
残冬腊月,山寒水瘦,疏林寂寂,风过雪野,遥遥可闻。
村幽屋小,蔷薇的枯枝缠绕在篱笆上,旁边一树腊梅,迎风盛开。
展昭站在树下,望著清臒的树枝上绽放出朵朵淡黄色的小花,斗雪吐,凌寒留香……
深深呼吸,阵阵幽雅的香气在鼻端萦绕不去。
这是大宋边境内的一个小村,众人已住了十余日,借此疗伤。表面上一切风平浪静,暗中却是波涛涌动,被大战压抑下的种种情绪都在这一段时间里显露。
轻叹,虽然人人竭力避免谈论,可是该来的还是要来……
忽然腿上有物在挨挨擦擦,一低头,白虎亮晶晶的眼睛正望自己。
不觉失笑,自从和白虎重逢之後,这家夥几乎粘到他身上了。
摸摸虎头,白虎高兴地直扑扇耳朵,潮湿的鼻子在展昭手心嗅来嗅去,一阵麻痒,惹得展昭笑出声来。
“喂,臭白虎,离猫儿远一点……”白玉堂跳过来,一把将展昭拉到自己身後。
白虎拱起腰,呲牙咧嘴,喉中呼呼有声,大有扑上来的架势。
“玉堂,你天天和白虎闹什麽?”
白玉堂认真地道:“这可是只大色虎,不怀好意,没瞧见它在吃你豆腐,就你没感觉……”
“别乱说笑话了……”展昭又好气又好笑,和一只老虎也要吃醋,真服了他。
“好,笑话不说,晚上想吃什麽?捉一只野鸡炖汤给你补一补,怎麽样?”
展昭心头一热,凝视著白玉堂俊秀的面容,“玉堂……”
白玉堂手指点住展昭的嘴唇,眸中尽是笑意,“别开口,我知道你要说的话。野鸡汤配冬笋才鲜美,那边山沟里长有竹林,我先去挖几支,再去捉鸡……”
展昭低声道:“你为我操的心够多了,以前的白玉堂自由自在,是我束缚了你……”
白玉堂拍拍展昭的肩膀,“以前我是来去自由,可是心里空空的,没个著落。现在,不管怎麽苦和累,总觉得很快乐,很实在,不似那等孤魂野鬼,飘哪儿都无人问一声。”灿然一笑,附在展昭的耳边,“不离不弃,这是你和我的誓言……”
展昭脸渐渐红了,眼光柔和如水。
这微显羞涩的神情令白玉堂心下一荡,忍不住便欲吻上展昭的脸。
突然一通“叽叽呱呱”的叫声,两人都是一怔,只见白虎叼著一只活蹦乱跳的山鸡跑来。
白玉堂泄气地看著展昭迎上前,死白虎,根本是存心跟我捣蛋。
“你动作倒是快。”展昭拎起山鸡,笑著挠挠白虎的肚皮。白虎哼哼地倚在他腿边,看样子十分惬意。
白玉堂笑道:“猫儿,我还想给你烤几只野兔。”
白虎一听,马上又奔向山林,一会儿便捉了只肥大的野兔回来。
白玉堂哈哈大笑,“我还要烤一只黄羊呢。”
展昭嗔怪地看了白玉堂一眼。
白虎也知道白玉堂是在捉弄它,一声吼,作势欲扑。展昭忙抱住白虎,“乖,别生气,晚上这只野兔便烤给你吃。”
白虎鼻子一嗤,倏的回身一个虎尾鞭,白玉堂只顾笑,一不留神,正抽在腿上,好不疼痛。
“死白虎,报复心挺重的啊,小心我剥了你的老虎皮给猫儿当披风。”
白虎得意地摇摇尾巴,示威似的人立而起,扒在展昭肩上,伸舌舔舔他的脸,再跳下来,扬扬地走开,一副不予理睬的模样。
“啊,你这个混蛋,我还没亲到猫儿,你倒占了先。给我回来,我要宰了你。”白玉堂气急败坏。
“你一定要叫得人尽皆知吗?”
糟了,猫儿生气了,白玉堂吐吐舌头,“我去挖冬笋……”一溜烟走了。
瞧著白玉堂的背影,展昭的唇边浮起温柔的笑容,甜蜜一丝丝流淌开来,滋润了疲惫多年的心。
远处,白帝悄悄走近,望著梅花树下的展昭,只觉人淡如梅,冰心铁骨,幽冷清华,不可觇视。
这样的人,为何落在凡尘受苦?又为何让自己遇上?得不到又放不下,每每午夜梦回,不可遏制的心痛便占据了全身,再不能入眠,但看窗外月升月落,慢慢咀嚼孤独滋味。
惘然间,忽觉展昭眸中原来的那一抹凄苦已被甜蜜所代替,整个人流露出淡淡的喜悦,似蒙尘的美玉不知何时被拭净,散发著温润的光华。
几曾见过展昭如此快乐,一脸的孩子气,尽情地与白虎嬉戏,一人一虎,跳跃追玩,不时传来笑声。
这是相恋的人才会有的独特神采。
心仿佛狠狠地遭了重击,突然明白,必是白玉堂和他两情相悦了……
只有白玉堂才能带给展昭幸福吗?
思绪如潮,万种念头,终究还是归於展昭一人。
一道黑影倏忽闪现。
白帝伸臂拦住了黑帝,“不要破坏了他的好心情。”
黑帝双眉竖起,冷笑道:“我看他见了你才没好心情吧?”
白帝心口一闷,险些透不上气来。他强压下满腔怒火,“跟我来,有些话我们应该说清楚了。”回身便走。
黑帝不甘示弱,紧跟在他身後。
展昭直起身,瞧著远去的人影,若有所思。
“展昭,别在外面待太久了,你的伤没全好,当心著凉。”话未落,雪狼皮大衣已裹住了他修长的身子。
展昭感谢地一笑,“铁心,你别总是担心我。”
铁心叹息,“你呀,又受了这许多的伤,你也是血肉之躯,怎麽折腾得起?比当初在白帝宫时更清瘦了……”忽见展昭神色微变,暗悔不该提及白帝宫。
风轻拂起展昭的黑发,一如初见时的沈静坚韧。铁心痴痴相望,良久,耳边听得悠悠一叹:“有些事必须面对了……”
白帝与黑帝全力飞驰,奔出七八里地,黑帝倏地停在了一个小山丘上。
山丘上松涛阵阵,山沟中竹林摇风,意境优美,可是对峙的两个人却剑拔弩张,随时都将爆发。
白帝压抑著怒气,“玄冰,你究竟想怎样,要逼展昭到什麽地步才肯罢手?”
“轮不到你来教训我。”黑帝冷笑,“我是明逼,你是暗抢,咱们哥儿俩谁都别说谁。”
白帝目光凌厉似刀,好像要将黑帝剖开。
“皓铮,你其实和我一样,是不达目的绝不罢手的人。当初你盘算要展昭替你渡功,一步步早已设计得完美无缺,连走火入魔如何善後都考虑到了。谁料想你练功之时真的走火入魔,便强占了展昭,救了你自己……”
饶有兴致地看著白帝惨白的脸,黑帝耸耸肩,“只不过,你有一点算错了,就是你居然看上了展昭。凭你那高傲自负的个性,以为花点柔情功夫,一个展昭还不手到擒来。可惜,偏有人不领你的情,哈哈……”
“说下去!”白帝的声音冷硬如石。
“展昭喜欢白玉堂,这是你再想不到的事,就是凭你白帝之威,也不能改变他们的感情。你当然不会承认堂堂白帝会输给一只白老鼠,白玉堂能为展昭做到的,你白帝当然也能做到,而且会比白玉堂做得更好。”
黑帝长长地叹了口气,“到如今,你所做的一切,连我都开始佩服,更别说展昭,你已经好的让展昭受不了这样的恩情,压得他和白玉堂喘不上气,如果不是白玉堂已成熟至此,以他从前的个性,早和展昭争吵不休,恐怕现在都闹翻了。”
白帝合上眼睛,“你等这一刻等了很久了吧?”
黑帝哈哈大笑,“不愧是我的死敌,真是了解我。不错,我能感觉到小昭昭的想法,怎麽样?你听了不会太失望吧?”
白帝身体微微一晃,虽然立刻稳住,可是黑帝还是看了出来,心中乐不可支。他和展昭感同身受不过是感觉对方的喜怒哀乐而已,绝无可能看出彼此的想法,这麽说只是骗骗白帝罢了。白帝那强忍痛苦的神情在他眼中,简直比当神仙都快活。
“再告诉你一件事,小昭昭和白玉堂情投意合,是你一压再压的结果。要不然,那两个人不知要到何时才能互相表白呢,你可是促成他们的大媒人啊,哈哈哈……”
白帝再也忍耐不住,一声怒吼,猛地掐住了黑帝的脖子,直按在松树上,手指加劲,黑帝立刻呼吸紧迫,可还是不停地笑。
“你……你杀我好了……连你的展昭一……一块儿杀……”
颈间的手立刻松开了,黑帝不住地咳嗽,好半天才缓过气来,笑道:“记住了,我和展昭两命一体,谁死了另一个都活不成。还有,我们在一丈之内便能感同身受,所以我千万不能受伤,否则,小昭昭同样也会感到痛苦。唉,他受的伤够多了,浑身病痛,添上我这个容易受伤的人,日子更难过了……”突然挥掌便向白帝劈来。
白帝心神大受打击,左支右绌,脑中一片混乱,竟不敢发力。黑帝的武功只比他略逊一筹,此刻又是全力进攻,白帝自是落了下风。换了三四招,被黑帝一掌拍在胸口,踉跄著退开几步,嘴角边沁出了血丝。
黑帝搓搓手,“我答应过沧海不和你争斗,所以过招点到为止,就这样了,以後我们会经常切磋武功的,是不是?”大笑声中,转身便走。
“站住!”白帝一声断喝。
“还有什麽话要说?嫌我打得不够重,想让我多打几下?”
白帝一字一顿地道:“有一件事,你永远也不会明白。我走火入魔之时,展昭可以离开白虎洞。但是,他为了白玉堂,选择了留下……”
心境忽的一片空明,许多从前没想透的种种此时变得异常透彻,“所以,不论有没有我这个人,展昭迟早有一天会和白玉堂情义相许……玄冰,就算你费尽心机,还是不可能拆散他们两个。”
黑帝听出了白帝的弦外之音,心头一紧,失声道:“你居然想放弃?”
白帝微微而笑,笑容有些虚无缥缈,“缘起缘灭缘自在,情深情浅不由人……”
黑帝大震,这是夜伽在高台下所说的两句诗,白帝竟听见了。
“我曾经想过,昭儿有一天为我感动,可以接受我……只是昭儿和白玉堂的生死相许,夜伽的眼泪,让我明白有些事不可强求。与其三人痛苦,不如两人幸福,只要昭儿能够记得生命中有过皓铮这个人就足够了……”白帝的声音融化在漫山的松涛之中,断续不可闻。
黑帝张口结舌,满腹计划好折磨白帝的主意顿时落了空。
仍然不死心,“凭你那傲气,根本不会放弃,少说大话唬弄人。骗走了我,没出三天,又跑回来罢了。”
白帝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从来都不懂情义两字为何物,总是生活在别人的包容之中,十几年从未变过。你的目的不过是斗败我而已,我还有五十年好活,你不用怕时间不够用。”拂袖便走。
黑帝愣了一会儿,暗自咬牙,只要展昭和自己同命,不怕没机会整死白帝。想到这里,心情大好,逍逍遥遥晃回了山村。
山沟下,白玉堂挺立犹如石像,只有五指越抓越紧,“噗”的一声,手里的冬笋碎成了数十片。“……练功之时真的走火入魔,便强占了展昭……”
“……展昭可以离开白虎洞,但是,他为了白玉堂,选择了留下……”
白玉堂耳边轰响来去尽是这两句话,眼前一片黑沈沈。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见满山回荡著疯狂的嘶喊声,好似受伤的野兽,一声声,锥骨钻心。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觉,这声音竟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
喘著粗气,环视左右,一大片竹林已被全部摧毁,两手鲜血淋漓。
慢慢伸指放入口中,血腥味弥漫开来,丝丝缕缕,残酷而真实。
不是梦……
白帝……
垂手而立,指尖的血一滴滴落在雪地上,鲜非常。
时间仿佛凝滞了。
“玉堂……”一声遥远的呼唤惊动了白玉堂。
艰难地回过头,展昭正沿著山沟急奔而来。
“天都快黑了,你怎麽还不回去?挖冬笋也不用挖一个下午……”
展昭的声音忽然断了,心中充满了震惊。白玉堂脸上深沈的痛苦、愤怒、杀机、绝望、悲伤交织在一起,几欲发狂的目光盯著自己,令他不寒而栗。
试探著走近,牵住了他的手,“玉堂,你怎麽了……你的手……”无暇细问,忙撕下外衣替他裹伤。
白玉堂拼命压抑住冲到嘴边的话,不能问,不许问,不敢问……
猫儿,为什麽,你要为我付出这样的代价?
经历了那样的事,以猫儿的性情,要用多大的毅力才能忘却过往,接受我这份情……
一直逼猫儿的人就是自己,在猫儿最痛苦的时刻,竟不知安慰,反而一再掀开他心底最深的伤口……
突然将手高高举起,鲜红的颜色刺痛了眼睛。
原来,我这双手,真的不能给你平安幸福……
谁在笑?
谁在拼命摇他?
虚空的目光落在猫儿脸上,他的脸色为何这样苍白?眼中写满了惊惧和痛心。
当时,猫儿也是这样痛楚吗?
“不要笑了,你怎麽了?玉堂,你回答我……”
是我在笑吗?笑什麽?笑自己无用,笑自己自私,还是笑自己爱猫儿却总是伤害他?
猛然,身子一紧,已被展昭牢牢抱住。
“猫儿……”熟悉的温热传到冰冷的身上,狂乱的神智渐渐清醒了,嘶哑的声音呢喃著最心爱的人的名字,不自禁将怀中人死死搂住,几欲把人揉入自己的身体中,温软的嘴唇贴上了展昭的,轻轻柔柔,宛转细腻,尽是深情。
展昭顿时如触了电一样,浑身都僵了,感觉白玉堂的吻似乎盈满了悲伤,不忍推绝,心中一阵迷茫,第一次不自觉青涩地回应著……
白玉堂倒吸了口冷气,猫儿竟然回应他,不是在做梦吧?
天啊,自己差一点就控制不住就问出来了,猫儿为了自己牺牲武功和清白去求药,自己怎能残忍地再伤猫儿的心?
猫儿都已经放下了,自己也必须放下,永远不再提起……
满怀内疚地吻著猫儿甜美的唇,一向沈稳内敛的猫儿情急之下竟用这样的方法安慰自己,心中对自己实是情意已深。若是辜负了这一片深情,猫儿他……
再不敢想下去,只是庆幸之极,险些便失去猫儿了……
“对不起,猫儿,让你担心……”
展昭怜惜的眼光在白玉堂脸上一转,一层红晕浮上了双颊,刚才实在太著急了,根本没细想,现在回忆起来,真是难为情。
想挣脱身子,白玉堂却抱得更紧,死不放手。
“玉堂,发生了什麽事?这里怎麽变成这样?”展昭敏锐地扫视著四周。
“啊,只是遇到了几只山豹,我又没带剑,折了竹枝乱打,就成这样了。”白玉堂顺口胡诌。
展昭淡淡一笑,“你在我面前说谎,有几次过关?”
白玉堂神色一黯,满怀疼惜,慢慢伏在展昭肩上,“猫儿,我是从来瞒不过你。你想,身边两个大情敌窥伺,旁边寸步不离一个小情敌虎视眈眈,我心情当然不好,一时乱发脾气,还让你瞧见了,真是倒霉。”
展昭失笑,心中却涌起一腔柔情,“什麽大情敌小情敌的,口没遮拦地乱说。”
白玉堂踢踢跟在展昭身後的白虎,“这个小情敌可是你的最爱,天天扒到床上和你同睡,挤得我只好睡门板,哼哼,人不如虎啊。”
展昭低下头,不用问也知道白玉堂担忧什麽,“玉堂,经过那麽多生死患难,你对我还没有信心吗?”
白玉堂长叹,“我是对自己没信心,猫儿,你这样出色,引人注目,我是怕你被别人抢走……”
“玉堂……”展昭恼了,推开白玉堂,“我说过不离不弃,你当我是玩笑?”
轻轻再抱住了展昭,“我怎麽会忘,这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幸福的话。猫儿,我答应你,不会再乱来了……”
风扬起,天空真蓝,白玉堂潇洒地甩甩头,一切不愉快的事都置之脑後,阴郁的心豁然开阔,明朗的笑容温暖如春。
只要猫儿永远有这份快乐心情就好,还有什麽比这个更珍贵?
“我们快回去,大家等著吃晚饭了。”轻快地挽著展昭便走。
“你挖的冬笋呢?”
白玉堂笑了起来,一一拾起滚在地上的十几个冬笋,装在篮中,拉著展昭的手走在山道上。
夕辉拉长了两人的身影,一路的低语细喃在空山中轻响。白虎蹦蹦跳跳,跟在展昭的身後,蹿上跃下,快活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