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两人一边斗口,一边使足了力要摔倒对方。
罗文琪心里明白,要论硬拼蛮劲,高靖廷毕竟不如摩云强壮,时间一长,非败不可。输了阵,高靖廷面上固然不好看,连带边城三军也会面目无光,心念电转,人已悄然走近。
渐渐的,摩云整个人推挤过来,高靖廷伤后体力未复,手足发软,抵挡不住,累得汗流浃背,衣衫尽透。他极是要强,怎肯示弱,咬牙强自支撑,坚决不放弃。
突然,摩云大吼一声,双膀一较劲,向前猛推,高靖廷挡不得,只觉一股大力当胸袭到,身不由己后仰,眼看就要摔下。
就在此时,罗文琪抢前一步,双手疾插入两人臂下,运力向上一拨,三股力道碰撞在一处,全部转向天空。
巨大的反弹之力震得三人站立不住,向后倒退出十几步,观战的众人急忙上前扶住。
柳星一直跟在罗文琪身后,一出事便抢先过来抱持着他,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忽见庄严也扶着罗文琪,登时大怒,狠命一搡,将庄严撞开。
不等站稳,罗文琪便大声道:“好,可汗和大将军不分高低,武功高强,文琪佩服!”
到手的胜利忽悠就飞了,而且居然还是阿宣阻止的,摩云怔怔地说不出话来,高靖廷却欢喜非常,哈哈笑道:“文琪果然有眼光,不愧是我的副手龙骧将军!”
摩云浓眉一扬,眸中精光如电,一字一顿道:“罗将军眼光高明,不会看错人。”
在场众人虽然听不出话里的意思,可也觉察出伊沙可汗说的每一句都别有深意,人人心惊胆战,生怕出差错。
摩云却不再理会,转身走到场中央,打了个手势,随从们连忙取出羌笛和胡笳,悠扬动听地吹弹起来。
敕勒族人人能歌善舞,边城的汉人受此影响,也都喜欢歌舞。乐曲一响,年轻的姑娘小伙纷纷跑来围着篝火翩翩起舞。
尴尬的气氛化解开了,罗文琪这才放下心来,悄悄地走出了人丛。
高靖廷的目光时刻不离,连忙穿过人群跟将上前,“文琪,我有话想对你说……”
一语未落,忽听高亢入云的歌声破空而起,震撼了每个人的心灵。
“虽然有辽阔的草原,
不知道何处有河滩。
虽然看得到圣洁的雪山,
不知道何处寻找圣洁的仙人。
春天花开了,
草原就是幸福的天地,
有一种呼唤带领我追寻。
仙人啊,请你保佑草原的子民
我情愿一生奉献在你的脚下,
生生世世永不离……”
饱含了感情的歌声雄浑激荡,深沉悦耳,充满了真挚,人人都听得入了神。
罗文琪全身大震,不由自主地慢慢回头,广场中摩云的身影在火光依稀晃动,深情的歌一句句流出肺腑,每一句都似在向他倾诉……
这是……摩云唱给自己的心曲……
“我情愿一生奉献在你的脚下,生生世世永不离…”
摩云反复吟唱着最后两句歌词,虽然没有看罗文琪一眼,可是全部心意尽付于宛转动人的旋律中。
渐渐的,罗文琪眼前模糊了,有什么东西从心底一波波涌上来,再也压抑不住……
世间还有人用全部身心爱着他,思念着他,包容着他,不论生死病死,不离不弃……
原来,老天并没有亏待他,在他失去了一切的时候,又还了他幸福……
望着罗文琪眉角眼梢隐约的忧郁化解成淡淡的笑意,高靖廷完全呆了。
凭他的敏锐,一眼便能看出罗文琪被摩云真挚的歌深深打动了,心中酸苦交集,恨不能掐断摩云余音不绝的歌声……
再无法面对罗文琪,抽身便走,直如落荒而逃……
一口气奔出很远,直到听不见那刺耳攒心的歌,方才停下脚步,努力平复着紊乱的呼吸。
还没站稳,就听见旁边的小巷中传来争吵声。
一个青年压低着声音道:“咱们明明是好兄弟,你为什么总是跟我过不去?”
另一个青年语气愤恨,“谁是你的好兄弟?别浪费口水了,有种的跟我比试,看谁厉害。”
“从小我们一起长大,亲如手足,你为什么要恨我?”
“对,我恨你,因为阿丽只喜欢你……”
回答格外震惊,“因为阿丽喜欢我?你也喜欢阿丽?你……你妒嫉……”
轰然犹如一个霹雷当头打下,震得高靖廷头晕目眩。眼前的迷雾突然被拔开了,真相清清楚楚显示出来。
他一切不合常理的举动只有一个解释:妒嫉!妒嫉摩云!
为什么要妒嫉摩云?因为罗文琪心中有摩云,却没有他……
如果这些理由成立,那么,最终的原因便是:他喜欢罗文琪!!!!!!!!
高靖廷被自己的推理惊得魂飞天外,傻傻地呆立原地,连两个打架的人何时离开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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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儿悄悄上中天,照着高靖廷孤零零的身影,宛如荒野中迷路的黑豹。
空白的大脑渐渐恢复了运转,思绪一路向前追溯,忽悲忽喜忽怨,恍然已似相隔千年。
幼年被最亲近的人伤害了,就此不相信感情。在三十年的生命里,以冰冷的壳保护自己,不允许任何人走入心中……
帅堂中初见时,一刹那的惊艳,早已刻骨铭心。那毫无理由的抗拒,只是本能地惧怕深陷,惧怕无法自拔……
为了逃避而伤害他,谁知到头来伤害的却是自己……
聪颖、敏锐、温柔、细心、体贴、勇敢、大度……
这就是罗文琪,每一个接近他的人都会不由自主被吸引,为他的风采所迷……
早知今日结局,又何必当初的逃避?或许,就不会有沙漠一战,更不会有摩云的出现!
暮春的夜风沉醉如酒,融化了高靖廷久已冷硬的心,一波波春水轻漾,直涌入眼眸。
文琪,我终于明白,我为难你打击你的原因了……
因为,你的心里只有慕容翼飞,而我,永远也不可能和高高在上的君王相比。我以为,再不会有人走入你的心。那么,我就用仇恨在你心里刻下我的印迹……
早知道有人能打动你,我绝对不会做傻事……
高靖廷仰起头,望着天边的明月,曾经积压在心头的阴云不知不觉飘散了,灵台澄澈如镜,格外清明。
摩云身为敕勒的可汗,无法长期滞留在边城,早晚要回去。而罗文琪职责所在,更不会前往敕勒,以后的岁月都是自己和罗文琪相伴度过。只要真心相待,鼎力扶持,定会赢得他的心!
文琪,为了得到你,我会不惜一切代价……
“大将军,原来你在这儿。人都散了,到处找不到你,大家快急死了,以为你遇上柔然人了……”沙近勇气喘吁吁地跑来,确定高靖廷无恙,这才放心。
高靖廷眸子一亮,“近勇,我要你准备的夺粮计划进展得如何了?”
“柔然朱口镇那边原来准备好了……”沙近勇莫名其妙,“伊沙可汗不是送了牛羊来吗?度过春荒应该没问题,所以计划已经撤消,大将军问这个干什么?”
高靖廷哼了一声,“谁让你撤消的?”
沙近勇一瞧他神色不对,忙道:“是属下自作主张,大将军恕罪。”
“撤消的命令下达了?”
“那倒没有,不得大将军的令箭,属下怎敢私自传令?”
高靖廷眉飞色舞,“好,传令下去,立刻点齐一千人马,随我出发!”
沙近勇吓得大叫,“什么?一千人?朱口镇柔然屯兵五万,只带一千人,不是……”话到口边,硬生生缩住了“送死”二字。
如此冒险,也跟送死没分别,要不及时阻止,出了事他沙近勇脑袋第一个不保。
心念急转,“要不咱跟罗将军商量一下,搞个奇兵突袭……”
高靖廷冷笑道:“怎么,你意思是说,罗将军会奇兵突袭,我高靖廷就只会蛮干不成?”
沙近勇遍身冷汗,“不不不,大将军奇谋巧算,万人不及……”
虽然拍马屁比较无耻,可为了前程着想计,还是偶尔做几顶高帽送送比较妥当。高靖廷哈哈大笑,“你果然忠心,那就跟着我走吧。”一把拖了沙近勇便前去校军场点兵。
沙近勇心中大呼,“天灵灵地灵灵,罗将军救命灵灵灵。你要是听不到,我们可就被柔然人一口吞得骨头也不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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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水,万籁俱寂,龙骧将军府灯光渐消,沉入黑暗中。
柳星房间的灯熄了很久,伫立在窗外的黑影仍然流连不去,灼灼的目光仿佛透过窗纸,看见了沉睡的人。
天边露出了鱼肚白,士卒们即将出操,不能再逗留。一声深沉的叹息自黑影胸中流出,悄然转身出来。
刚出月亮门,一个轻捷的身影便箭步跃至,劈手抓住了黑影,“你还想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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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影大吃一惊,抱头便想逃,可是被牢牢拧住了胳膊,怎么也挣脱不得。
“有勇气送肉脯干粮,就没勇气说出心里话?我的副将哪有这样没出息的?”罗文琪使劲一扳,对方身不由己转了圈,露出了庄严涨得几乎滴血的脸。
“我……我没送……不是我……”慌乱之下,庄严简直语无伦次。
罗文琪笑眯眯地道:“你忘了,军中干粮袋上都绣有名字,以防认错。你别告诉我,别人偷了你的干粮袋。”
庄严无言以对,羞窘欲死,“将军,千万别告诉柳星……”
“基于同僚情谊,你送袋干粮给他,这是好事,为什么不能告诉他?”罗文琪狡黠地笑。
庄严急得头顶冒烟,“他……他一定会更恨我……说我不怀好意……”
“你还在为那天吵架的事发愁?”
“将军怎么知道?”庄严好生奇怪。
罗文琪叹了口气,“你们吵那么大声,我想不知道都不成。”
庄严呆了呆,老老实实地道:“都是我不好,不该揭了他的疮疤,他当然会生我的气……”
“柳星不是生你的气,他是生自己的气。”罗文琪眸中浮起了丝丝怜爱,“柳星自幼家境不好,父亲好赌,母亲软弱,大哥多病,弟妹幼小,家里唯一能做事的就是他了。为了支撑家,他拼了命去赚钱做事,可总是入不敷出,家里的债越欠越多……”
庄严心一紧,疼得透不出气来。
“他父亲欠得钱太多,无力偿还,就打起了柳星的主意,把他送入宫当侍卫,指望他一朝得宠,便能光耀门庭。柳星能选择什么?难道眼睁睁看着父亲被高利贷砍死吗?”
“原来,他也是迫不得已……”庄严不知怎么说才好。
罗文琪苦笑,“皇上待人,一向温柔宽厚,柳星从未得过感情的慰藉,忽然得了皇上的关怀,哪怕只有一点点,他都会觉得非常美好……”
庄严先还发怔,不明白罗文琪跟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听到最后一句,突然大悟,激动得声音也颤了,“将军是说,柳星对皇上只是……那我……我……”
他是老实人,心里有话,口中说不出,情急之下,反而咬了舌头,更加狼狈。
罗文琪神色一正,“你心里到底怎样看柳星?”
“他……他是个好人……”庄严努力搜索平日知道的赞美之词,“他心好,将军在沙漠失踪,他哭得伤心极了。那个时候我就想,如果他愿意,我就照顾他一辈子,不让他再操心……”
“无论他生老病死,娶妻生子,你都愿意照顾他?”罗文琪越加严肃。
庄严垂下头,“哪怕他恨我一辈子,我都会心甘情愿陪着他……我知道我的脾气不讨人喜,不会说话,配不上他,所以我也从来不敢妄想什么,只要能随时看见他就满意了……”
他的话再朴实不过,却流露出似海的深情……
罗文琪严峻的脸上终于浮出了笑容,用力一拍庄严的肩,“好样的,柳星我就交给你了,记住你刚才说过的话,不论柳星生老病死,你永远都会陪在他身旁!”
庄严激动万分,昂起头,也不再说什么,只是用力点了一下头,眸中神采焕发,宛似换了一个人。
就在此时,一个士卒连滚带爬地跑来,禀道:“罗将军,大事不好,大将军带了一千人奇袭朱口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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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堂内灯火幽幽,清瘦的背影隐在黑暗中,黯淡孤寂。
慕容翼飞盘膝坐在蒲团上,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向方雨南低诉。
“你不用再替文琪担心,摩云已上了和表,证明当初文琪的选择正确,功高当世,复职的旨意今天发了,估计三天后便可到达边关……”
方雨南的身体不易察觉地一颤,无声地轻吐了一口气。
“我做的每一件事,你都能明白,只是,你不能容忍文琪受一点委屈。我又何尝想这样做?可是为了文琪,又不得不这样做……”
慕容翼飞凝视着方雨南孤单的身影,“你曾经问过我,为何始终不能爱文琪?我也问过自己,为什么?其实,和文琪相处的过去我都不会忘记。但是,唯一想疼爱保护的人只有你……”
紫藤萝花架下的清丽绝世的容颜又闪现在眼前,十六岁的少年正如春天一样让人无法拒绝,水一般清澈的眸中波光荡漾,融化了一切……
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双荡人心魄的眼睛里有着异常的坚忍与聪颖,还有,野性……
慕容翼飞总是不由自主地联想起曾经猎杀过的狼,狼直到断气时,眼中的执着与野性始终不变,不会有一丝乞怜!
在宫中的六年,罗文琪不管如何受冷落,从来没有任何怨言,默默做他应该做的事。可是,慕容翼飞每每留意到他凝视自己背影的目光,执着得令人惊心。
罗文琪本性上就是一只狼,一只渴望在无垠原野上尽情奔驰的美丽的狼……
从那一刻,慕容翼飞就意识到,他永远也无法控制罗文琪的心。尽管这颗心爱他至深,却仍然属于原野……
罗文琪是最好的臣子,但不会是最好的情人……
慕容翼飞淡淡一笑,他没有皇兄慕容龙轩统领天下、掌控乾坤的天生威仪,却有知人善用的本领。宫中不是罗文琪应该停留的地方,只有边关、大漠、草原、风沙,才有罗文琪施展身手的余地。
罗文琪天生就是建功立业、成就万世功名的那种绝顶男儿。自己这一番苦心,文琪可知?
烛光渐昏暗,方雨南眸开一线,看着慕容翼飞,两年的时光使英俊的容貌更加成熟,多了一种难言的智慧与洞悉。
佛前清修,修到的与修不到的都是空……
熟悉的腥甜涌上来,又强压下去。
两年来,每一个日子都是在和病痛挣过的。
早已不再考虑自己,唯有一个人放不下。一缕忧虑浮上了眉梢。
你为何重重劫难接连不断?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你不幸福,我走也不能安心……
忽然,心底升起一个强烈的愿望,到边关去,去找罗文琪……
方雨南眼中光彩闪耀,再也不能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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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都在此,请将军点查清楚。”高靖廷一挥手,丛人便送上四个箱子,齐齐打开,金灿灿的元宝晃花了眼睛。
朱口镇的守备眼里直放出光来,抓起一个元宝舔了舔,顿时笑得满面红光,“好,够爽气,那十万头牛羊是你的了。”
“好说,做生意的人就是讲个爽快。”高靖廷心中冷笑,柔然边关守将最为贪婪,倒卖军需之风极盛,前线军需不足,冬季甚至有大批士卒饿死,官吏们还是照卖不误。
沙近勇领着人点数牛羊,额头的冷汗大滴地向下流,万想不到大将军竟冒充西域胡商买牛羊,万一被发现黄金是黄铜,他们可全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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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好一队就出发一队,大队的牛羊蜿蜒成长长的队伍,嘶鸣叫声,几里外都听得到。
柔然士卒们漠然相看,这种场景,他们见得太多了。
高靖廷趁守备点钱点得忘乎所以时出来了,目光一甩,沙近勇微微点头,示意已经全部准备好了。
“走!”高靖廷拉起斗篷上的帽子,猛催乌云骓。黑马甚是灵敏,旋风似的卷出了关寨。
奔驰出十几里,沙近勇望望后面,靠上前来,“大将军,柔然人怎么没发现黄金有问题呀?”
高靖廷微微一笑,俊美的面容平添飞扬神采,“因为他拿的是真黄金。”
“啊?大将军真掏钱买了牛羊?”沙近勇一脑门子汗,“那可是半年的军饷呀……”
“递到他手里时是真黄金,不过,等他准备收的时候已经变假的了。”高靖廷哈哈大笑。
沙近勇佩服的要命,“原来大将军会杂耍魔术呀。”
“从小偷东西吃练出来的……”忽然意识到说漏了嘴,高靖廷嘿嘿两声,也不理会沙近勇惊愕的目光,纵马奔向前方。
正午的阳光开始暴烈,军卒们拼命赶着牛羊,身后,隐隐传来了轰雷之响。
“大将军,柔然人追来了。”沙近勇紧张得声音都变了。
高靖廷漫不经心地回望了一眼,“那守备挺爱钱的,必是数了又数,才这么快发现问题……你带着人先走,先留一百人和一百头公牛,然后每隔五里路再留一百头公牛,绑好油布,共留三次,听到没有?”
“不,大将军,我死也不能丢下你不管。”
高靖廷似笑非笑地道:“好啊,你们都染上罗将军的毛病了,当我三岁小孩啊?姓高的疆场拼杀了十几年,这会儿再来保护,不嫌迟了?”
沙近勇无言以对,心下也觉得奇怪,跟了高靖廷七八年,以前都不曾这样紧张他,大概是受了罗文琪的影响了。
看着大队人马赶了牛羊走远,高靖廷吩咐人取出事先准备好的油布,在牛尾上缠十几层,拖下引子,将牛头对准柔然的方向,大笑道:“老子今天要摆火牛阵!”
士卒们人手一个火媒子,既紧张又兴奋。虽然都听说过历史上有名的火牛阵,可亲自摆还是第一次。
远处天际隐约尘土腾空,与劲热的阳光连成一片,惊天动地。
高靖廷面含微笑,计算着距离,不到最佳路线,绝不能发令。
扑天的尘烟越来越近,士卒们紧张得要命,眼睛全看向高靖廷。
五百丈,四百丈、三百丈,二百丈……
烟尘几乎都要扑到身上来了……
眼看仅距一百丈了,高靖廷猛然大喝一声:“点火!”士卒们马上点燃牛尾上的油布,随即跳上马,向边城急奔,动作整齐划一,足见平时训练有素。
这些公牛尾巴着火,立时大乱,有的向前飞蹿,以便逃脱身后的火烧;有的东冲西撞,不辨方向。追来的柔然军战马收势不及,冲入火牛阵中,火光闪动,惊牛奔腾,吓得胡乱嘶鸣,拼命逃跑,互相碰撞,摔倒的人马不计其数。
奔驰之中,高靖廷回头张望,唇边的笑意傲然如神。
虽然文琪你看不到这样精彩的场面,但是,我赢了,就够了。
我只想让你知道,高靖廷并不是庸碌之人,过去那些非常幼稚的错误,是为你而犯下的,你可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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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柔然军收拾整齐队伍,撇下伤号,继续向前追。谁知不出五里,又一群烧着的公牛狂冲而来,再次将人马撞了个稀烂。
连续三次皆如此,柔然军损失惨重不说,也吓破了胆。这公牛发起狂来,十几个人都顶不住,也不知伤了多少人。虽然奉命还得追,可速度却慢了许多。
高靖廷也不敢放松,大群的牛羊走不快,沙近勇等人死命地赶,牛羊已在奔跑,但总之跑不过马。要不是火牛阵,早就被追上了。
广阔无边的原野上,牛羊似云堆一样滚滚而过,身后拖着柔然军,尘土激扬,牛吼羊叫马嘶,蔚为奇观。
沙近勇汗流浃背,大声嚷道:“大将军,柔然人追来了,怎么办?再放一次火牛阵?”
“笨蛋,柔然人已有准备,以长矛阵打头,再放火牛就不灵了……”高靖廷挥动长鞭,“啪”的甩出一记脆响,“吹号角!”
“号……号角?”沙近勇抓抓头,“大将军想用空城计?”
高靖廷笑得有些狡猾,“叫你吹就吹,罗嗦什么?”
嘹亮的号角声在草原上响起,一声连一声,回荡不绝。
众人都屏住了呼吸,似在等待什么。
突然,爆雷也似的喊杀声大作,一支白色的队伍似从天而降,眨眼便出现在草原上,旌旗飘扬,盔甲鲜明,拦头便截住了柔然军。
领军的大旗写着斗大的“庄”字,可是旗下奔驰的人却是白马银枪,飘逸如仙。
阳光下,高靖廷的笑容极其灿烂。
文琪,你终究还是依计划来了……
上天注定,我们两个人要在疆场上并肩作战,生死不离……
跃马回头,一声大喝,瞬间杀入敌阵。
长戟挑刺,当者无不辟易,敌人如茅草般倒下,鲜血染透征袍。高靖廷眸中充满复仇的快意,粮栈那把大火一直烧在他的心上,直到今天,才随着斗志喷薄而出,烧向柔然人。
乌云骓似投入大海的石子,没入柔然军中,踪影难觅。但见柔然大军中一股旋涡起伏,延伸到哪里,哪里便涌起了狂潮。
罗文琪领兵杀开一条血路,在万马军中寻找高靖廷的身影。战场杀戮正酣,盔甲反射阳光,强烈刺目,无法分辨谁是谁。
猛听霹雳也似的怒吼,一道黑光从柔然军中破空而出,直跃向天际。
一刹那,整个草原都静寂下来。
黑马矫健如龙,如流星般划过蔚蓝色的天宇。身后,映衬着太阳的光圈,熠熠闪耀,逼入所有人的眼帘!
罗文琪被如此奇景惊呆了,呼吸仿佛都已停顿。
那是……高靖廷吗?
乌云骓轻捷地落在高坡上,昂首嘶鸣,马上人横戟遥指,令如山倒:“剿灭柔然,不得放走一个!”
随着长戟指处,白色的飞羽军和黑色的黑豹军分向两边斜插包抄,迅若奔雷,最后汇成一个黑白战圈,将柔然大军全部包围。
白与黑如此和谐默契,给这场大战平添几分赏心悦目。
余下的已不需要高靖廷和罗文琪操心,庄严、沙近勇和柳星等众多将领便解决了所有的事。
帅旗下,一白一黑的身影并肩而立,俯望着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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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对于战场的人喊马嘶,两人之间的沉默坚硬如石。
高靖廷侧头看着罗文琪,那莫测高深的神情令他有些沮丧。不管怎样的责问、不满与发作,都在预料之中,可是这样的沉默,却让他压抑不安。
终于,他忍不住了,“文琪,有话就直说,你是我的副手,有权批评我的作为。”
罗文琪淡笑,“我想,大将军突袭朱口镇的计划中,也包括调动我罗文琪吧?”
“不错,这个计划我们事先已研究好,我带兵诱敌,你埋伏阻击。虽然我出发没通知你,可我想,你得知之后,一定会按原计划行事的。”高靖廷并不隐瞒自己的设想。
“大将军神机妙算,文琪佩服。”
高靖廷凝视着那俊逸的面容,“你在生气?”
“对,我在生气,生自己的气……”罗文琪抬起头,直看进高靖廷的眼里,“我不应该贪图安逸,不思进取。你是对的,这一场仗,打得值……”
高靖廷反而呆了,“文琪你……”
“错了就是错了,文琪并非完人,不过,有错必须承认……”歉然的笑容在罗文琪脸上掠过,“今日,文琪服了大将军的神勇智计,自愧不如……”
怔了片刻,忽然一阵狂喜涌入心底,这一次,是他……赢了……
朱口镇一战大捷,俘敌两万余,得牛羊十余万头,加上敕勒与天朝议和,震动了柔然国君臣。
慕容翼飞的圣旨已下,罗文琪官复原职,累功升迁一级。高靖廷连战大捷,亦升迁一级。准敕勒议和的条件,就地开设榷场,两国通商。
议和协议书随圣旨同下,交摩云一份,待与敕勒各族首领商议过后,再行前来签订条约。
今夜,月朗星稀。
摩云在驿馆的院中徘徊,明天就要走了,可是,自那日篝火晚会后,罗文琪忙得团团转,一会儿驰援高靖廷,一会儿调兵遣将,两人甚至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他不能随便去找阿宣,在边城才几日,那些不利于阿宣的流言便已传到耳中。当他得知那个监军御史吕正德极为反感阿宣,暗中收集证据时,气愤无比却又无可奈何。
因为,他不能做任何事,否则,就会给阿宣带来麻烦。
驿馆周围到处是眼线啊……
想见阿宣,想得快要疯了……
灵机一动,吩咐手下,“去告诉天朝罗将军,就说他们皇帝的协议书有个问题,我要亲自询问。”
自我解嘲地笑,这个方法可真笨,不过,他已顾不得了。
二更已起,边城万籁俱寂,唯有罗文琪的将军府,依稀亮着灯光。
一踏入门槛,摩云便怔住了。烛光下,那清瘦的身影正忙碌地批阅军报,眉稍眼角掩饰不住疲倦之色。
心里突然揪得发痛,发誓要保护的人一直生活在不幸之中,这是他万不能容忍的……
罗文琪含笑起身相迎,“不知可汗发现了什么问题?”
没有回答。
摩云眸中闪着异常的光芒,令人惊心。
十多年前,在白马寺,就已熟悉的目光……
沉默片刻,“你们都退下,我有机密大事要商议,任何人不得靠近房屋三丈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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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屋内只剩下两个人。
相顾……无言……
自山洞一别之后,这是两人第一次单独面对。
不说话,因为……不知道说什么……
罗文琪微觉慌乱,下意识地避开了摩云火焰一样灼热的目光。
寂静,甚至能听到心跳的声音。
“你……瘦了……”摩云低语,伸出手,迟疑了一下,慢慢抚上了罗文琪的面颊。
不可以这样接近的,应该不着痕迹地避开,应该提醒他保持可汗的礼仪……
可是,整个人像是中了定身法,一动不能动,任由那厚实温热的手掌在脸上轻轻摩挲……
记忆中的狂乱蓦然兜上心头,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突然,身体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跌入了那坚实的怀抱。
“阿宣,我想你,想你……”摩云迷乱地呢喃着,“你也在想我,我知道……”
“摩云,放开我……”罗文琪挣扎着,这是将军府,他是龙骧将军,不可乱了方寸。
“明天我就要走了,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
罗文琪心一抖,那压抑的语气中饱含痛楚、无奈与不甘……
“五哥……”脱口唤出了最亲近的昵称,刹时间,两人似又回到了小绿洲相处的时光。
摩云用力收紧双臂,恨不能将罗文琪揉入身体中。
怀中柔韧的身子又细瘦了些,想来是因为伤后未曾得到好好调理,过度的劳累造成的……
“对不起,阿宣,对不起……”一直都想告诉他这句话,静夜里常常让自己痛到麻木的话……
罗文琪先一怔,立刻明白了摩云道歉的含义。
他是为山洞中发生的事而内疚……
隔了许久,这件事还一直折磨着摩云吗?
轻叹一声,“我已经忘了……五哥,你也忘了吧……”
“你要我怎么忘?”摩云痛楚的声音似从砂石中刮出来,“我一生行事从来没有后悔过,唯有这一件……我发誓要让你幸福,可是现在,我却这样伤你……”
罗文琪抬起摩云的下颏,深深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因为,你永远是我的五哥,白马寺里真心待我的五哥……”
摩云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了头脑,“阿宣,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五哥……”罗文琪轻轻挣开了摩云的拥抱,向前走了几步。黯淡的烛光拉长了他的身影,一种无言的孤单和悲伤慢慢在空气中散开。
有什么东西堵在摩云的心口,森冷冷的……
罗文琪用力地呼吸,仿佛即将说出来的话要耗尽他全部的气力。
“回不到从前了,五哥,我们都回不到从前了……你是一国的可汗,而我,保得是天朝万里江山……”
罗文琪不自禁攥紧了拳,掐得掌心生疼,“我们都有责任,都不能放弃……五哥,忘了发生过的事吧……”
一语如晴天霹雳,震得摩云身体晃了几下,心脏火辣辣的,狂跳不止,牵扯得剧痛……
亲耳听到了最不想听的话,虽然早已预料到,可还是无法承受……
难道,今生不能拥有你吗?
难道,错过了一次,就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
阿宣,你轻易就否定了我十二年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