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黑暗世界,无光无影,人若无形,静静地飘浮,无思亦无觉。
“罗大哥,别放弃,醒一醒……”
谁打扰了他的宁静?
淡淡的光圈中,一个青衣身影若隐若现,澄若秋水的眼眸充满了焦急。
雨南,是你吗?
想说话,可是却发不出声。
温暖的手轻轻扶住了他,悠悠的声音似仙乐一样在耳边回荡,“罗大哥,振作一点,你舍得下我们吗?这麽多人都在等著你回来……”
不,我太累了,雨南,你让我从此安宁,好不好?
“这不是你的作风,我的罗大哥温柔又坚强,绝不轻言放弃……”
雨南,我没有你说的那样坚强,我只是普通人一个,这些年,我熬得太辛苦,再也不愿苦下去……
“罗大哥……罗大哥……千万别放弃……”
忽然惊醒过来,那遥远的呼唤似乎犹在耳边,呼吸却异常艰难……
有什麽东西堵住了嘴唇……
一睁眼,简直不敢相信,那狂热粗暴的吻蹂躏著他,几乎令他窒息。
摩云!
罗文琪怔了片刻,方才明白是怎麽回事,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一挥手,“啪”的狠狠一记耳光,打得摩云一跤跌在地上。
“混蛋!”罗文琪怒极,不管摩云是杀是剐,他都视死如归,唯有这等侮辱,绝对不能容忍!
顺手就去腰间摸匕首,可是却摸了空,愤怒之下,抓起黄沙一把把掷过去,砸得摩云灰头土脸,好不狼狈。
“别动手,你有伤,当心伤口裂了……”摩云双手乱舞,挡开沙尘,刚想近身,被罗文琪抬腿一脚,踢得直跳起来。
摩云也急了,抢上前从後面一把抱住,制止住他的动作,吼道:“我才救活你,你又要找死啊?”
话音未落,衣领猛地被揪住,蓦然间身体腾空而起,从罗文琪肩头摔过,再一次跌了个结实。
“我杀了你……”罗文琪咬牙切齿,正要扑上,头一晕,向前便倒,正好压在了摩云身上。
一双强健的手臂抱住了他。
罗文琪已然精疲力竭,再也无力挣扎,大口地喘著气,目光一瞥,晶亮的匕首就在不远处的地上闪著光,伸手便抓去。
如果杀不死敌人,就杀了自己吧……
摩云铁臂一紧,死命地勒住了罗文琪,大吼一声:“阿宣,你闹够了没有?”
阿宣?
罗文琪立时如中定身法,僵在了那里。
这是他的小名,天下除了他父母兄弟之外,外人绝不知晓,摩云怎麽会叫得出?
慢慢转过头,呆呆地看著摩云。那英武的面容被大漠的阳光晒得黝黑,刚硬的线条似刀在石头上雕出的一样,轮廓异常清晰。浓黑的长眉,灼亮的乌眸,高挺的鼻子,棱角分明的嘴唇,一点点在记忆中鲜明起来。
“五哥……”脱口一声,时光似乎倒转回了十二前的洛阳……
寒冬腊月,鹅毛大雪纷飞,白马寺外的松林里,十二岁的罗文琪一跤绊倒在雪地里……
拂去积雪,埋在雪下僵硬的身体渐渐显露,凝固的血已变成紫黑……
忍住惊恐,纤细的手指探在鼻端,微弱的呼吸时断时续……
白马寺厢房内,小罗文琪和医治的僧人都被那身体上狰狞可怖的数十道伤口惊得目瞪口呆……
雪停了,日升日又落,小罗文琪守在床边,三天悄然而过……
当虚弱的青年苏醒时,飘著香气的蛋花汤一勺勺便慢慢喂入他的口中,小罗文琪调皮地笑容如雪後盛开的白梅一样清丽,“寺里不能杀生,鸡蛋也要偷偷地吃……”
满含感激的目光深深注视著粉妆玉琢般的小罗文琪,一种异样的情绪慢慢在心中酝酿……
“原来你是哑巴,也不识字,看来是没有地方去,我和方丈说好了,留你在寺里当夥工,你只要好好干活,方丈不会赶你走的……”
寄舍在寺中的小罗文琪和这个无名的青年成了最好的朋友……
“你到底叫什麽名字啊?”小罗文琪手托著雪白的嫩腮,认真地教他识字。
开心地笑容在青年的脸上浮现,提起不听话的毛笔歪歪扭扭写下一个“五”字。
聪明的小罗文琪很快猜到了他的意思,“你是说你在家排行第五?那你姓什麽呢?”
青年的脸色黯淡了,眼光似乎投向非常辽远的地方。
乖巧地看出了青年心中埋藏有深深地伤怀往事,小罗文琪拉住他,“我告诉方丈你叫五郎,我叫你五哥,好不好?”
青年双掌反握住小罗文琪白玉般柔软细滑的手,用力点著头,眸中热烈的光芒似夏日正午的骄阳。
冬去春来,春去春又回,一年的时光悄然而逝。
正如来时那样突然,离去时也同样意外。当小罗文琪从睡梦中被叫醒时,一件冰凉的东西已经挂在的脖颈里。
“阿宣,我是五哥……”
陌生的声音让小罗文琪吓坏了,“你……你不是哑巴吗?”
“阿宣,什麽都不要问,我是迫不得已装哑的。我要走了,帮我保管好这件宝物,我不能带著它,不然容易被抢走……”
本能地感到一种危机,小罗文琪紧紧抓住了朝夕相处了一年的青年,“好,我一定会带在身边的,除非我死了……”
厚实宽大的手掌掩住了他的口,“不要乱说话,记住,一定要等我回来……”
一个吻轻轻印在了小罗文琪的额头。
黑影如风一般消失了。
小罗文琪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伴陪了他一年的五哥走了,要过很久才能回来……
举起挂在颈中的物件看时,却是一块沈重的乌木雕龙,手工很粗,大概属於街边三钱银子就能买到的那种,实在不明白宝贵在哪里。
既然答应了五哥要保管好,那他就随时带在身边,永远不离……
如烟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掠过,凝视著眼前高大英武的摩云,实难相信他就是当年白马寺的五郎。
摩云身体微微颤抖著,脸深深地埋在罗文琪的颈窝处,喃喃道:“吓死我了,我差点亲手掐死你……要不是我的手硌在木雕龙上……”
他後怕得再也不敢想,只是用力将怀中人抱紧,唯恐这只是自己的好梦一场……
“五哥,真的是你吗?”就在这一刹那,他仿佛还是那个十二岁的男孩,全心全意信赖著那个名叫五郎的大哥哥。
摩云一迭连声叫道:“是我,是我,我是你的五哥,你放心,没事了,别紧张……”
虽然无数的疑问在心头盘旋,可是绷紧的精神一旦放松,极度的疲倦便如波浪一般扑来,未及再说第二句,罗文琪已经软倒在摩云怀中,昏睡了过去。
“我终於找到你了,阿宣,这次不管怎样我都不会放弃你了……”摩云又一次吻著罗文琪苍白干裂的嘴唇,怎麽也舍不得放开。
阿宣,你知道吗?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放不下你了,这十几年,我每天都想著你……
为什麽你不等我?我去找你时,方丈告诉我,你去了京城。皇宫大内,我根本不可能找到你。我不甘心,可是形势比人强,我只有重返大漠,彻底死了心……
老天待我终究不薄,竟然将你送到我面前……
从前,你掉一根头发我都会心疼,可是这次你不但因我而受了重伤,我还险些掐死了你……
你知道吗?等你醒来的这几个时辰,是我一生中最漫长难熬的……
你吃了这麽多的苦,就让我用下半生照顾你,永远不再分离……
阿宣……我的阿宣……
直到罗文琪不适地挣扎了几下,摩云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已被啃咬得红肿的薄唇,目不转睛看著那依旧清丽绝俗的面容,眉间的细纹忽然刺痛了心。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抚平,没过一会儿,两道细长的剑眉又皱了起来,形成了深刻的纹路。
阿宣,是谁,让你在梦中也这样不开心?
重逢的喜悦过去之後,摩云立时便想到,两人被狂风卷入恶劣的大沙漠中,如何活著平安地走出去成了一个大问题。
“水……”失血过多,加上沙漠的干燥,罗文琪异常干渴,昏睡中低低呻吟一声,手无力地动了动,又垂在了一边。
如果没有水粮,自己尚可支持,可是身受重伤的罗文琪如何受得住?虽然给他喂了救命的犀牛角粉,那也只能多拖一时半刻而已……
目光一转,突然看见一直守著不肯离去的雪光,顿时心中大喜,这下水粮全有了。
这匹该死的马在罗文琪昏倒时连踢带咬,拼命攻击,死活不让自己靠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它赶开,现在轮到他来报仇了。
轻轻将罗文琪放平在沙地上,过去捡起地上那把匕首,慢慢靠了上去。
心下盘算,马血大补,马肉是难吃了点,哄著阿宣多吃一点,重要的是恢复体力,这样才能走出沙漠……
谁知雪光颇通灵性,一瞧摩云不怀好意,撒腿便跑,一声接一声悲嘶,似是呼唤一样。
摩云几回都扑了空,气恼之极,戳指骂道:“没见过你这麽狡猾的马,我非割了你烤熟来吃不可……”
瞅准机会,突然一个飞身疾扑,抢到了马缰绳,奋力一拽,雪光纵声长嘶,腾空人立而起。摩云一翻腕,匕首狠刺雪光脖颈!
刀尚未碰到雪光,突然一双手臂从後面死死抱住了他,“你……你干什麽……”
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摩云吓得急忙扔了刀,回身搂住了那不支跌倒的人,“阿宣,你不要乱动,等我杀了马,让你喝点马血,就能缓过来……”
罗文琪被雪光的悲嘶声唤醒,一睁眼就看到摩云要杀雪光,又急又怒,不顾自己极度虚弱,拼命拦下了摩云。此时听摩云居然要杀马取血,气得直发抖。猛觉心口一阵剧痛,大股的血从嘴角溢出。
“阿宣,阿宣……”摩云惊得魂飞魄散,慌忙拿出犀牛角粉,却被罗文琪一手推开。
“你……你要杀雪光,就……就先杀了我……”
剧烈的咳嗽中断了他的话,人无力地软倒在摩云的怀中,鲜血从苍白的唇边流下,滴入沙中,转眼便只剩下黑紫色的枯迹。
摩云急得大叫:“人重要还是马重要?天下好马多得是,没了雪光还会有更好的,要是我的赤龙在,我早砍了它来救你。”
罗文琪紧紧抓著摩云的手,一丝凄凉的笑容掠过,“你不懂,雪光比我的命重要得多……”
“傻瓜,马怎麽会比你重要?”摩云暴跳如雷,“你先吃药!”
“你答应我,不杀雪光……”
“没有食物吃,在干旱的沙漠里,我们都要渴死饿死……”
罗文琪倔强地转过头,“不用管我,你一个人可以走出沙漠的……”
摩云吼道:“要我丢下你?不可能!哼,我只管你的死活,别的一概不论!我要杀雪光,你拦得住吗?”
罗文琪幽深如潭的眼睛默默看著摩云,随即合上了,细长卷密的睫毛轻轻颤动,两行清泪慢慢渗出,从眼角边悄然滑落。
无论怎样的强势对峙,摩云向来心硬如铁,自是毫不在乎。可是这充满温柔悲伤的眼泪,却让他的心一下子拧了起来,颤巍巍地无由自主,软化成一池春水,涟漪纷起,倍生怜惜……
“好了,好了,我不杀雪光了,你别伤心啊……”心慌意乱地拭著罗文琪脸上的泪痕,只是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温情的动作,未免显得笨拙。
见罗文琪不理,摩云更急了,“我发誓还不行吗?要是我背著你杀雪光,我就不得好……”
一个“死”字还没离口,已被罗文琪掩住了口,“别乱赌咒……”
连忙握住那温软的手掌,“你不生气了?快点吃药吧。”
艰难地吞咽下犀牛角粉,休息片刻,渐渐止住了吐血。
开心地笑容在摩云脸上绽开。
罗文琪叹了口气,低声道:“五哥,对不起……”
“不不,是我对不起你,害你伤成这样……”
“我不是说这个……我们身陷绝境,理应用雪光救命,可是,我不能杀雪光……”罗文琪轻咳几声,仰头望著摩云英武的面容,“五哥,我知道我很任性,还可能连累你走不出沙漠……”
摩云摇头道:“要不是当年你救了我,哪还会有我摩云的今天?我欠你的,怎麽也还不了。所以,你不要说对不起。”
罗文琪的声音似悠悠叹息的风,“这辈子,我也只能在五哥面前任性这一次……”
就算摩云生性粗豪,也听出了这句话里隐含的种种压抑、无奈、悲伤与辛酸……
紧抱住那清瘦的身子,仿佛要把自己的力量传送进去,“放心,只要有五哥在,就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
罗文琪浅浅一笑,昔日的时光慢慢在心头流过,那个高大强悍的五哥总是把最好的一切留给他,虽然没有听过一句豪言壮语,却是满心的疼爱,不让自己受一点委屈……
也许,有五哥陪伴的那一年,才是自己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年吧……
罗文琪澄澈的眸子忽然亮了,溢彩流光,如粼粼波动的春水,奇幻异常,凝视著摩云,“五哥,谢谢你……”
摩云却大惊失色,这样的异彩,是……回光返照!
“阿宣,坚持住,不要放弃,不要离开我……”摩云冷汗直冒,心如跌进了冰狱,寒透全身。
那双灵动如水晶的眼睛合拢上了,一丝温柔的笑意凝固在唇边,似乎在做一个好梦。
“不,阿宣,别这样走,你答应要等我的,阿宣……”
雪光突然靠了过来,不住地拱著罗文琪,又仰天长嘶,四蹄乱踏,激起阵阵黄沙。
摩云怔了怔,毕竟在大漠长大,深通马性,一把抓住雪光的鬃毛,咆哮道:“你是不是知道哪里有水?”
雪光嘶鸣不已。
“要是阿宣出了事,我绝对杀了你陪葬!”
反正他会永远陪著阿宣,违誓又怕什麽。
抱著罗文琪毫无知觉的身子跃上马,狠踢雪光。雪光吃痛,狂嘶一声,奋蹄奔向茫茫的沙漠。
罗文琪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几乎已经感觉不到气息的波动,重伤,战斗,吐血,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生命。
摩云的心狂跳不止,恐惧如毒蛇一样缠住了他,不能,他不能再一次失去阿宣,不能……
突然,他发了疯一样,举匕首在手腕上狠狠割了一刀,然後将伤口按在罗文琪的唇边。
鲜血如泉水般流入了那焦干的口中,罗文琪本能地咽了几下,摩云大喜,只要还有求生意念,那就有希望。
雪光拼命狂奔,风驰电掣,似一道闪电分开滔滔金色沙海,沙尘直腾上半空。
“坚持住,阿宣……”摩云不停地说著这句话,伤口凝结住了,便立刻再划一刀,大量的鲜血灌入,带来了鲜活的生命力。渐渐的,那干裂的唇开始轻轻蠕动吮吸,犹如蝴蝶的翅膀轻拂过花瓣。
摩云大喜,“阿宣,我就知道你舍不下我……”
雪光猛然嘶鸣一声,摩云抬头一看,远处,隐隐出现一抹绿色。
那是沙漠泉水滋养出的绿洲!
“快,快……”摩云大吼,死命地踹马蹬,雪光虽然已精疲力竭,可还是奋起最後一点残余的力气,冲向泉水。
就在接近泉水的一瞬间,雪光再也支持不住,前腿一软,卧倒在地。
摩云一头跌了出去,百忙之中,将罗文琪护在怀里,双双滚在水边。
“阿宣,醒一醒,有水喝了……”可是那昏迷的人嘴唇微动,却无法回应。
摩云什麽也顾不得,含了一口水,捏开罗文琪的小口,吻了上去,将水喂入。
罗文琪仍然只是本能地吞咽,摩云一连喂了十几口,一声细微的呻吟从那柔软的唇中吐出。
终於渡过最危急的时刻了。
准备再喂犀牛角粉时,才发觉已然用完了,心下大惊,罗文琪尚未完全脱离危险,若无药物护身,只怕伤势还会恶化。
出征打仗的人自己都会备一些药……
摩云伸手便探入罗文琪的怀中摸索。
手指倏地触到那光滑细腻的肌肤,仿佛被电击了一样,差点跳起来。
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强按捺下内心的悸动,仔细一搜,发现了好几瓶药,药瓶上都写著字。幸而他跟罗文琪读过一年书,汉字大体认识,看了一遍,挑出一瓶雪芝九转丹,倒在掌中一看,正好是九粒雪白如玉的药丸,清香扑鼻。
含了药一粒粒喂罗文琪吃下,又喂了他几口水,这才放心。
“阿宣,我们一定会平安无事地走出沙漠,然後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摩云还想再说什麽,可是眼前一阵昏黑,便倒了下去,双手犹自紧搂著罗文琪的腰。
黑夜降临了,笼罩住天地。大漠长风卷集而过,留下亘古荒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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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炎炎,一簇簇雪白的茉莉花幽幽飘香。小溪中流水哗啦啦,清可见底,无数细小的鱼儿团团聚在一起,倏忽又散开无踪。
“五哥,快下来,我教你游泳……”小罗文琪脱光了衣服,“扑通”跳下水,茉莉花一般玉雕雪堆的身子在清澈的水里灵活地转折,激起朵朵水花。
年轻的摩云踌躇著,生长在大漠的他向来不识水性,看见流水就眼晕。几次鼓足勇气脚探到水边,又吓得缩了回去。
“原来五哥也有害怕的时候……”小罗文琪游到岸边,瞅著摩云嘻嘻笑。
摩云不服气,鼓起腮,挥拳向下一砸,慢慢向前走了几步,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站在水里,顿时腿脚发软,不无论怎样,就是死活不敢动弹。
小罗文琪眨眨晶亮乌黑的大眼睛,偷偷一笑,便自顾扑在水中尽情嬉戏。水流抚过他柔软纤细的身子,反射出珍珠一样的水晕。
摩云看呆了,目光紧紧追逐不放,心里却想起了小罗文琪讲过鲛人的故事。
这不就是一条快乐的小人鱼?
忽然,小罗文琪惊叫一声,似是被什麽缠住了,挣扎了两下便沈了下去。
摩云大骇,早忘了自己不会游泳,拼命冲了过去。靠近小罗文琪时,水已淹到了脖颈,身体一轻,脚步不稳,一下子滑入水中。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大手抓到了熟悉的小手,用力一拉,那小小的身子便飘然上浮,可是他自己却一头栽到了底。
大量的水灌进了口鼻耳中,异常难受,呛得不能呼吸……
一股力量托著他浮上了水面。
“看,在水里一点也不可怕,很好玩的……”小罗文琪笑得十分狡黠。
愣了半天,才明白这是一个小圈套。
怒气勃发,拖著小罗文琪一路走到水岸边,一手勒住那光滑水润的身子,一掌接一掌狠狠打在雪白嫩臀上。
什麽都可以开玩笑,唯有生死大事不可以拿来开玩笑!
他知不知道,自己一生都没有这样惊骇过……
小罗文琪被打得哇哇大叫,手足乱划,怎麽也挣脱不了。挺了十几下,终於忍不住放声大哭:“五哥,别打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听见凄惨的哭声,摩云才惊悟过来,停手看时,雪臀已经被打得红肿,道道赤红的指印触目惊心。
连忙抱起那哭成一团的人儿,轻拍著後背以示安慰,满面都是歉意。
小罗文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呜咽著说:“我……我只想让你下水游泳不害怕……不是故意骗你的……”
摩云打著手势,连连道歉。小罗文琪越加大哭,闹得他手忙脚乱,暗自後悔,明知阿宣的性子外柔内刚,受不得一点委屈,却偏偏下这样的狠手……
只好认罚,罚什麽都可以……
小罗文琪忽然吐了吐舌头,拍手大笑,“你说的啊,罚你抄写四书一遍……”
又上了个大当……
秀丽绝伦的脸上泪痕未干,清新的笑容犹如盛开的茉莉……
痴痴地看著,倏然发觉那纤软光溜的小身体紧贴在自己赤裸的胸膛,滑腻如脂,自己抚慰他後背的手不知何时也变成了轻轻地摩挲,一阵阵的火热从掌心直传遍全身……
心中一悸,慌忙压抑住绮思异念。
乱跳的心脏几乎蹦出了口,不自禁地打著手势问:“阿宣喜欢五哥吗?”
“喜欢,我当然喜欢五哥。”开心地抱住了青年的脖颈,浑然不知这句话意味著什麽。
一股热血涌遍了全身……
阿宣,我要你的人,要你的心,我等你长大,把我的一切都给你,你的一切都给我,我们永远不分离……
记住,你十二岁那年,就已经许给了我……
迷迷糊糊中,摩云喃喃著:“阿宣,我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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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骨的寒气冻醒了摩云。
春天的大漠白天十分炎热,堪比火炉,晚上却非常寒冷,滴水成冰。
赶紧用自己的身体盖住罗文琪,又去拽雪光的缰绳。雪光极有灵性,便走过来卧倒在旁边,温软的腹部贴住两个人,阵阵热气便传了过来。
一低头,忽见如星光般闪亮的眸子正看著自己,不禁大喜,“阿宣,你醒了,真是太好啦……”声音不自觉地发颤,竟如哭泣。
罗文琪慢慢拿过他的手,凝视著手腕上交错的刀口,“你太傻了,为什麽要这样救我?”
如果就此长眠,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为国捐躯,多麽荣光,尘世间一切情缘,都将化为无形。
“因为你是我最喜欢的阿宣……”摩云眼睛迸射出火焰也似的热烈光芒,仿佛要烧融罗文琪。
这眼光实在太熟悉了,曾经,自己的眸光也是同样的热烈与深情,在看向慕容翼飞的时候……
“可是,你不再是从前的五哥,而是伊沙可汗摩云,老天真会开玩笑,让我救了你,又要我们在战场上刀兵相见……”轻轻拨开了话题。
一瞬间,罗文琪凄楚的眼神生生割痛了摩云的心……
“不会的,我发誓绝不会再有战争,你说过,我们可以议和,从此睦邻友好,永不交战……”语无伦次,不知道自己在说什麽。他无法接受在战场上和阿宣相见,这一身的伤,说到底都是自己造成的……
活了三十年,所有的痛心全是为了怀中人……
罗文琪苦笑,就算没有战场上的敌对,那又如何?这一颗心,早已千疮百孔了……
天缺了,女娲可以炼石补天,心缺了,再也修补不得……
“马鞍上挂著的布袋里还有一点牛肉干,你拿过来,我饿了……”
心知罗文琪是不愿再提这些烦恼事,摩云默然,伸手取下布袋,倒出几块拳头大小的牛肉干,一点点细心撕开,喂入罗文琪口中。
“幸好听了你的话,没杀雪光,不然,也找不到这个泉水……”
罗文琪一怔,歉疚涌上了心头。
只因雪光是那个永远也忘不了的人所赠送,他才如此任性地保护……
拿起匕首割下一块干净点的布条,从怀中挑了瓶金创药,涂上摩云手腕的伤口,再用布条细细缠绕住。
摩云一动也不动,目光随著罗文琪的动作转,几次话到口边,却怎麽也说不出。
阿宣,我喜欢你,我一定会给你幸福……
不用问,罗文琪也知道摩云想说什么,换了任何人,他都可以冷静而巧妙地回绝掉所有的异想。可是,面对摩云,他竟不忍心……
少年时不懂五哥异常的举动,等他懂得爱一个人之后,便逐渐理解了那些无言的情意。
他爱了慕容翼飞十四年,摩云却爱了他十二年,上天让他为无望的爱而绝望时,却又给了他一份真挚的情……
为何上天总爱如此捉弄于人呢?
自己深尝过的痛楚,难道也要付诸在摩云身上?
转开眼光,不去面对摩云眸中热切的眷恋,低声问:“五哥,当年,你怎么会被人追杀到洛阳白马寺的?”
阿宣分明是在逃避,甚至不让自己有表白的机会……
一如少年时那样聪颖绝伦,事事占得先机……
你不想让我爱你吗?那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是舍不得我伤心,还是说不出拒绝的话?
睡梦中也紧皱的眉头,是为了你喜欢的人吗?
多想问个清楚……
然而,阿宣是那样骄傲与自尊,怕只怕,说清问明,那一份曾经有过的兄弟情谊也就化作流水,再也不能挽回……
如果是这样,那他宁可不说,只以五哥的身份去疼他惜他……
想到这里,一个欣慰的笑容浮上了面容。
紧搂住罗文琪的身子,恨不能将他揉入身体里,这样的肌肤相亲,能拥有一刻是一刻……
“我十七岁那年,父亲去世,本来应由我继承可汗之位,可我二叔勾结了斛律部、吐突邻部等几个部落,又联合柔然,突然起兵,杀散了副伏罗部的精锐。部下拼死掩护我逃了出来。我二叔誓要斩草除根,一路追杀,我无路可走,就不停地向南逃,结果逃入天朝境内。原以为敕勒兵不能过境,谁知我二叔又买了杀手南下追杀,等我逃到洛阳时,身边的卫士全部被杀光,我也受了重伤。要不是你发现了我,大概我早化成一堆骨头了。”
惊心动魄的经历,在摩云口中说出来,却是平淡无奇,仿佛根本没当一回事。
罗文琪听得冷汗直冒,“幸亏你藏在白马寺,外人不能擅入,杀手没找到你。那后来你离开,是你的族人找来了?”
摩云微微一笑,“我有个同母的嫡亲姐姐嫁给了敕力犍部的首领,她知道我二叔叛乱,便派人找到我,接我回大漠复仇。我花了四年的时间,联合了袁纥部、敕力犍部、幡豆建部等部落,打败了我二叔,夺回了汗位。然后我就回来找你,可是你已经去了京城,等我追到京城时,你又入了皇城。我到处打听,都找不到罗阿宣,只能遗憾地回大漠……”
罗文琪哭笑不得,“阿宣是我的小名,长大成人后自然由长辈起官名叫罗文琪,你当然找不到……”
摩云低低叹息一声,“记得离开京城的晚上,我独自坐在长盛楼喝酒,喝了整整一坛老烧春都没醉。那天是五月初二,下着大雨,一夜雨声到天亮……”
犹如晴空霹雳在罗文琪耳边炸响,一刹那,天地都变成了空白……
那一夜,正是他踏入崔实大将军府的日子!
不堪回首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以为早忘却的痛苦竟如此清晰地深刻于骨髓之中……
强劲的手粗暴地抓捏着纤细雪白的身子,毫无怜惜,有的只是狂热的侵占与蹂躏……
身体被深深刺穿,剧烈的痛楚几乎令他昏厥,极度的厌恶伴随着眩晕模糊了他的神智,鲜血染透了洁白的丝被……
昏晕过去又被痛醒,长夜尽是无休止的折磨,不知道有多少次,每一次的轮回都那么漫长……
攥透了掌,咬穿了唇,拼命地忍耐,一切代价只为了入宫,去见爱了多年的天子。无论要他付出多少,他也无怨无悔……(详见《九重帝心》)
从崔府出来时,天下着大雨,一步步那么艰难,仿佛在刀尖行走。雨水扑打在身上,流到脚跟,变成淡淡的红,一丝丝蜿蜒在水中,转瞬即逝。
一阵狂风袭来时,眼前的道路旋转如飞,什么也看不清,不得不扶住了墙壁。
终于承受不住胃里的翻腾搅动,拼命地吐,失去力气的身子跪倒在地,再也动弹不得,任由无情的风雨洗刷……
双臂紧抱着肩,蜷缩成一团。大股的泪水突然倾泄而下,无声的痛哭更加撕心裂肺。
天昏地暗……
不知过了多久,无意间一抬头,风雨朦胧的远处,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慢慢走过,越行越远……
是他,五哥……
“五哥,五哥……”他不知道自己在哭喊什么,只是无助地向前伸出手,仿佛要抓住生命中最幸福的温暖……
你为什么不回头看我一眼,五哥,难道你早已忘记了白马寺的阿宣?
微弱的呼唤淹没在狂风暴雨中……
走远了,再也看不见了,世人都抛弃了他,从今而后,他只能靠自己,孤独地面对所有的险涛恶浪……
“阿宣,阿宣……”谁在叫他?
一惊而醒,睁开眼,摩云关切的面容深深印在眸中。
原来,那一夜见到五哥并不是自己的幻觉……
一刹那的错过,人生便翻开另外一页,不能再回头……
“别怕,五哥在这儿。你做什么噩梦了,一个劲儿叫我?”摩云温存地拭去他颊边的泪痕,心疼欲裂。
从前的阿宣多么活泼快乐,迥非现在这样隐藏着无言地悲伤与忧郁……
“没什么……”罗文琪勉强笑了笑,挣扎着坐起。
天已经亮了。
沿泉水四围方圆几里地绿意葱茏,水边芦苇摇摆,水鸟翩跹,野兔、黄羊等不时出没,一派生机勃勃。
摩云想办法猎了一只黄羊,哄着罗文琪喝了热血,用匕首剥了皮,割了些干芦苇,点火烧烤起来,青烟缭绕,香气四溢。
衣服被挑裂成两半,随风扑摆,几次差点烧着,摩云索性脱了,蹲在火边忙碌,火光将赤裸的上身映得通红。
罗文琪倚在雪光身上,静静地瞧着摩云忙来忙去,唇边不自觉浮起了笑意。
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感觉这样安谧了,自从到了边关,一直在疆场上征杀,身心俱疲……
摩云忽然跑了过来,拿一块湿布小心翼翼擦净罗文琪的脸,“你爱干净,不过身上有伤,别碰水,我先替你擦一下,在这里养几天伤,等好一点再洗澡,好不好?”
罗文琪“扑哧”笑了出来,“你怎么知道我想洗澡?”
“瞧你一个劲儿盯着泉水,就知道你想什么了。”摩云嘿嘿一笑,爱怜的眼神直看进那清澈如泉的眸中。
PS:以前听过一首歌,叫错过,歌词是:
它从我身后来像风一样
掠过远方逝去所有美景都是一场空
它从我身后来分分秒秒
一幕一幕流逝记忆尘封不能回头
它从我身后来像箭一样
灵魂身上留着泪水流满的痕迹
它从我身后来我能怎么样
怎么也抓不住你脸上写的每一个迷惑
你脸上的迷惑我心中的失落
你遗忘的结果我遗憾的错过
你不说的思索我一生的执着
人生有时就是这样,一不留神就错过了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