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单飞站在洗手间外。
是男士洗手间。
里面黑着灯,门口还放着一张“清洁中”的牌子。
天知道,如果真的是在清洁,那么就不该漆黑一片。
单飞一边在心中咬牙切齿,一边伸手拍了拍前额:老天,他真不想走进去。因为他可以想象那场面——毫无疑问,这又是一个烂摊子。只是站在这里,他就已经听到里面若有若无的呻吟声。
他妈的,为什么我总要收拾烂摊子?就因为我是“员警之星”?!单飞愤愤地想,我不是自愿做的!
……OK,好吧,至少他们是关着灯动手的,谢天麟无法指控他们。这个员警之星自欺欺人地想——嗯……虽然下手的是谁,明显得连傻子都知道。
按下了洗手间的电灯开关,单飞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推开门,走进去。
警队的公益广告上说他“勇往直前”,不是吗?
灯光是惨白的,瓷砖、洗手台,甚至连厕所隔间的门都是惨白的,除了那个人。
黑色的衬衫,黑色的西装长裤,质地考究,做工精细,如果上面没有血迹,那么就完全符合上流社会公子哥的着装标准。
他修长劲瘦的身体此刻蜷缩着,靠坐在洗手台下的墙脚。
瓷砖镶嵌的墙壁和地板上,点点滴滴尽是红色的液体。
那是血。
这两个混球!单飞无声地呻吟了一下,感觉略微眩晕。
看看他们两个都干了些什么!与其打谢天麟一顿,还不如干脆杀了他!
现在谢天麟受伤的程度,恰恰能激起他强烈的报复欲,而狠毒凶残是他与生惧来的特质!
再次深呼一口气,“怎么?”单飞自己都能听出自己声音中明显的故作惊讶,“抢劫?”
“你闭嘴!”蜷缩的人抬起头,“你知道是谁干的!”
那双淡色眸子里满是痛楚和愤怒,伤者一只手掩着鼻子,另一只手将揉成团的外衣按在右侧的额角上。
他的五官是如此精致而俊美,即便在这么狼狈的时刻仍是相当地迷人,叫人难以移开视线。
挪开捂着鼻子的手去支撑墙壁时,鼻血就难以遏止地大滴大滴落下来。
低声咒骂了一声,他又重新捂住了鼻子,“我会投诉的!”他低声咆哮道,眯起了眼睛怒视单飞。
但立刻地,他被剧烈的痛楚和眩晕纠缠住,紧蹙起眉,闭上双眼。
妈的,比意料的要严重得多!单飞心中一颤。不,他知道自己的恐惧和担忧绝对不是因为伤者,而是因为可以预料的麻烦。
这个人,谢天麟,他活该被如此对待,单飞对他没有一点同情──对于一个黑社会、毒贩、杀人犯来讲,只被殴打算是待遇已经相当不错了。
此刻堆在警察局的档案,堆起来比谢天麟本人还要高!而那还不算三天前他枪杀缉毒警员的案子!当然,这该死的竟有本事找到一个十几岁少年替他顶罪,所以,真该死!
单飞无论如何也挤不出一丝内疚,但他却不能不担心自己同伴的前途。
今天不该来BURNINGBAR!
他懊恼地想,真正开始后悔了。
如果能从四十分钟前重新来过,那该有多好!
~f~a~n~j~i~a~n~
四十分钟前,BURNINGBAR。
正如其名,今晚它就像燃烧起来一样。
它选择红色来妆点这个平安夜。
四壁上悬挂着火焰造型的灯盏,平日昏暗得像地牢一样的空间,此刻沐浴在一种暖暖的,又令人亢奋的微光中。
“WOW!─”杨帆环顾四周,“怎么忽然冒出这么多人?看起来好像没有位置了。”
平安夜翻译过来就是不睡觉的晚上,广场、大街和洒吧,到处都是簇拥的人群。
“没位置?没位置我们回家睡觉……”叶利揉了揉通红的眼睛,忙插口道。
他已经在警局连续四十几个小时没回家了,困极了的时候,就在办公室里并起几张椅子胡乱睡上几分钟,此刻别说是啤酒,就算是给他一个D罩杯的美女,他也没有心情去干点什么了。
思及至此,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老了,跟眼前这几个小伙子比较,精力是不是明显衰退了?
“我最后一个单身汉之夜……”卢锦辉哀怨地叹道。
“那边好像有一张空桌!”单飞指着酒吧的一角道。
那是一个非常隐蔽的角落,几乎就是视线的死角,即便是在今晚,整个酒吧几乎都笼罩在这种柔和的绯红光辉之下的时刻,那个角落依旧是昏暗模糊的。
这要感谢单飞三番五次地扫视和梭巡,那张似乎被遗忘了的桌子,才有机会现形。
一行人立刻兴奋地走过去,攻占了那张桌子。
出人意料的是,这么个昏暗的角落,视野却出奇地好。他们把自己隐藏在黑暗中的同时,也可以将整个酒吧尽收眼底。
单飞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并且决定今后在BURNINGBAR放松的每一个夜晚,都将占据这个位置。
BURNINGBAR是他下班之后首选的休闲场所,要知道,员警这个工作有着太大的压力了,而对于他这样一个备受瞩目的“员警之星”来说,还有什么比一个能够回避公众视线的角落更好的地方呢?
“兄弟,是不是有点紧张?”一边将自己慵懒地瘫在椅子上,杨帆一边拍着卢锦辉的肩膀笑道。
还有不到八个小时,这个幸运的家伙就会成为九龙地区警队第一美女的新郎,说不羡慕那是假的,但他们衷心地为这个Luckydog感到高兴。
“紧张?”这个幸运儿撇了撇嘴,努力作出一个轻松的神情来证明自己的话,但显然他失败了,“嘿,我只是担心我的蜜月旅行要被取消!”他嘟嚷着,“该死的谢天麟!”
这是毫无疑问的,他的婚假将被取消。这要托谢天麟之福──他犯下一个又一个血淋淋的罪案,但却依然逍遥法外。他们抓不住那混蛋,哪怕他刚刚杀了一名员警!
这是他们O记的错,放任他为非作歹!
“别提这畜牲,”单飞不耐烦地皱了皱眉,而他的兄弟们跟他的神情相差无几,面色瞬间就沉重了下来,“至少今天晚上。”
这是一个该诅咒的名字,一个该诅咒的人。他不愿意在平安夜、卢锦辉的最后一个单身汉之夜,被这个名字败了兴。
“没有人告诉你们这张桌子被包下来了吗?”
单飞迅速地回过头去,面容就像是被鞭子抽过那样扭曲起来,他甚至把手放到肋下的佩枪上,因为这个声音的主人,绝对值得单飞送一颗子弹给他。
站在单飞背后五步开外的人,外表跟他丧心病狂的行径并不太相符,他长得相当地精致──O记的资料表明他是个亚欧混血──有着混血专有的细腻肤质,和对黄种人来讲过于白皙的肤色。
温暖的红光在他柔美的颊上,铺上了细细的一层红晕,使他看起来,就像是该被收藏在保险柜最里面的珍贵象牙雕塑。
但事实上,他应该被“收藏”在小榄监狱,香港的所有员警都会同意这一点。
“谢天麟,你他妈的在这里干什么?!”叶利冲口而出道。
这简直是噩梦,这绝对是噩梦!他已经计算不出过去的四十八小时里跟这个家伙打过几次交道,但毫无疑问的是,每一次都异常地艰难而令人恼火。
他不能够相信,就在他刚刚从工作中逃开,在最喜欢的休闲场所里,努力想要减轻谢天麟给他带来的压力时,这个家伙居然又出现在他面前!
“就像你所看到的这样,”谢天麟的面上慢慢浮现起惯常的调侃表情,就如同在警察局里常见的那种,乍见面时的温度慢慢从他淡色的眼中褪去,“正常消费,完全──合法的。”
还是一样微微上扬的冰冷声线,却似乎缺少一点点敌意,他似乎只是在回答问题而己──这一次没有再逃避、挑衅或者仿其他什么更恶劣的事情,几乎算是一种让步──这不正常!他有什么阴谋?否则怎么可能态度会有所好转?
单飞带着职业性的敏感思忖着,而当他发现谢天麟是单身一个人的时候,怀疑开始实体化──谢天麟身边跟屁虫一样追随着他的打手和保镖不见了。
这绝对是一件稀奇事!谢天麟居然敢不带着保镖出行?如果让单飞形容,那么他会说这家伙在自杀。
这阵子他招惹的人几乎数不清,除了警方之外,至少有三、四个帮派想把他撕成碎片。
而他就这么独自走出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驱使他这么做?
如果这不是一个阴谋,那么……他不对劲!
似乎发现了单飞审视、怀疑的目光,谢天麟微微侧头,他望向单飞的眼睛,但只是一个像蝴蝶停留那样轻微的触碰,之后他转移了视线,并且尽量不引人注意地把手移动到身体后面──他控制不了指尖的颤抖。
“滚开。”单飞沉声道。他不知道谢天麟是怎么回事,但却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这混蛋此刻给了他一种异样的感觉。
不到八小时就是卢锦辉的好日子,他不想这段时间之内出现任何无法控制的局面,而此刻,火药味已经隐隐地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你是说,从我花钱包下的桌子旁边?”像是一声讥笑,谢天轔慢慢地说:“好吧,这一晚算在我的帐上,我很乐意请几位阿SIR喝点什么──希望你们的消费在两千元以内。
“当然,如果想赢得一次去廉政公署喝咖啡的机会,那么另当别论。”谢天麟带着一个毫无温度的微笑,望着四个员警。
这是他包下的桌子?所以才会在热闹的平安夜里空下来?几个员警的脸上浮现出些微的尴尬和更多的愤怒──因为在一个极度厌恶的人面前理屈而产生的愤怒。
“别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叶利猛然站起身来──他受够了!有钱可以请一个擅长胡说八道的律师,也可以收买人命!杀了人可以找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顶罪,那孩子甚至连枪怎么开都不知道!
而此刻,居然在他们面前炫耀自己包下了一张桌子,有钱了不起?!
听得出来,叶利的意识已经再次被手头上的案子所占据,所有的负面情绪众集到了一起,卢锦辉和杨帆忙从左右拦住他。
案子还没有结,在大庭广众之下起冲突,只能变成上庭时辩方律师有力的证据──那个叫做端木的律师会毫不费力地,让陪审团相信警方针对谢天麟。
或许他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单飞揣测,不管怎样,现在的任何行为,都有可能对两个月后开庭的案子带来不良后果。
“我们走……”他沉声道。
“哦,当然,在酒吧这种地方,是论枪不是论钱的。”在员警已经表示放弃的时候,谢天麟的冷笑只能被理解为挑衅而不是反击,“员警非常、非常的了不起。”
制止住同伴可能的举动,单飞指了指门口,目送卢锦辉和杨帆夹着叶利走开,他才回过头,伸手抓住了谢天麟的衣领,推他坐倒在之前自己坐过的椅子上,“坐在这里等死吧!”他轻声说:“用你老子的钱,给你自己买一块好墓地。”
谢天麟仰起头,伸出手覆在单飞抓着他衣领的手上,但并没有要尝试摆脱钳制的意思,一点也没有。
他望向那双只有厌恶和恨意的眼中,“你是在威胁我啊?单警官。”他的嗓音非常非常轻柔,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挑衅和对峙,几乎是在耳语。
“不,我是在关心你。”单飞讥讽地道,松开手,慢慢地抚平谢天麟胸前被他弄皱的衬衫,“多好的消息,谢天麟单身一个人在BURNINGBAR里喝酒,很多人愿意看到这样的场面。”
是的,只要这条消息从线人的口中散播出去,那么不出十分钟,谢天麟就会被撕成碎片。单飞会这么做的,在谢天麟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又毁了卢锦辉最后一个单身汉的夜晚之后。
他当然不单单是为了跟谢天麟争一张桌子,而是在他预料到之后的几个小时里,他跟他的同伴因为这次挫败的冲突,而将欢乐时光改成喝闷酒的痛苦聚会之后,他不会让谢天麟坐在这里品尝胜利。
谢天麟凝视着单飞,昏暗的红光下,他的神色看起来有些异样,单飞分不清那是不是沮丧。
半响,那个黑社会站起身,“好,今晚这地方是你们的。我会再找其他地方……只是……我只是想要安静地待会儿,你没必要把场面弄得血淋琳的,不是吗?还是说你愿意我走出你们的视线,然后去奸淫掳掠?”
他的目光令单飞莫名地窒闷。“很好,”单飞尽力让自己表现得淡漠一点,“那么,走开。”
谢天鳞把视线从单飞的脸上转移开,然后,转身,走过吧台,消失在人群中,
本来一切可以说解决得很完满,单飞跟自己的同伴得到了桌子,尽管不能够当场给谢天麟戴上手铐,但至少,挫了他的气焰。
而谢天麟无声无息地躲在另一张桌子后──他掏了点钱,让另一个角落的一对情侣心甘情愿地离开──独自斟酌。
令情势急转直下的契机,出现在杨帆和叶利的一趟洗手间之行中。
单飞叹了口气,因为他发现那个时候谢天麟也不在座,而他的同伴一扫之前的沮丧,像小孩子似地笑遂颜开的回来,拼了几瓶啤酒之后,谢天麟的位置依旧是空的。
肯定出事了,单飞知道。
来洗手间的路上,他就已经预见了这个场面,虽然不确定自己能做点什么来扭转劣势,但他觉得自己应该尝试一下。
但当单飞亲眼看到的时候,才发现,情形显然比他猜测的要糟糕得多!
谢天麟看起来难过到了极点,他甚至无法掩藏住细细的呻吟,单飞知道这对他来讲是很不寻常的事情。
他记得,谢天麟总是保持着无懈可击的仪态和高贵脱俗的风度,从不丧失控制,无论是对局势还是自己的身体。
而现在,那个“高贵的”黑社会按在额头的右侧的手微微地顫抖着,掩在鼻前的手徒劳地擦拭着鼻子下的血迹──血水不停地往下流,沿着他白皙的手腕没入到黑色的衬衫中,消失不见。
他不会死的吧?毫没来由地,单飞心中一突。
他可能诅咒过谢天麟无数次,但从没有想到过自己会离梦想实现这么近,而且,这么……不安。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谢天麟再次拾起头,眯着眼睛看过来,“我没想到他们那么白痴。”他说,语气中充满难以置信和怨愤,“我想不到这么做有任何意义──难道是想逼我袭警?然后以抢枪的名义干掉我?!”他不确定地猜测。
或许是疼痛,也或许是眩晕,某些因素产生的失控,使他看来比平时要幼稚得多。
单飞意识到这家伙的头脑中充满了诡计,但事实上,他的同伴只是宣泄心中的愤怒而已,没有任何诡计的成分在内——即便是有针对谢天鳞的计划,那也不是这一次袭击。
单飞暗自叹了口气,“我还不知道你这么幽默……有被害妄想症?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矢口否认道:“不过,既然你被不知名的人袭击而受伤,那么需要我帮你叫救护车吗?”
在洗手间苍白的灯光下,谢天麟的面色看来有发青。单飞不知道那是因为气愤还是伤势。“非常感谢!”谢天麟放开按着头的上衣,抓住洗手台的边缘努力站起身,他看起来有点眩晕。
单飞看到了他额角上流血的伤口──很可能是在混乱中他的头撞到了硬物,比如墙壁或者洗手台上,但在黑暗中叶利和杨帆并不知道──这可不是太好的伤痕,如果破相了的话,或许会被鉴定为严重伤害。
“你没事吧?”他皱着眉问,感到事情更严重了。
谢天麟用冷水冲洗着血迹和伤口,“我会活到看着你那群蠢同事完蛋的,这是他们没杀了我的代价!”他说,然后毫无预警地倒下去。
单飞认为谢天麟已经气糊涂了。有些话他本不该对自己说,就比如倒下之前这一句,它直接导致单飞想关门离开。
让伤害他的人付出代价,这正是谢天麟擅长的事情,他甚至不必等到有人能伤害到他,仅仅只要对他有潜在的威胁就够了。
当然,他也同样擅长贩毒、杀人。他能做到这一点,不只是因为他老爸谢擎的江湖地位和势力,他本身就具备一定范围内呼风唤雨的能力──他奸狡狠毒。
不过今天晚上他的行为,似乎并不太符合他一贯的行为准则。
首先,他不该单独出现在一个不符合他身分的地方。
其次,他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做了许多不符合他形象的动作,甚至眼神,他不该给单飞那样的眼神,就好像他一直都在渴望这个死对头──这是不可能的。
最后,在他支持不住之前,就该叫来自己的跟班,可是他没有,他倒在了自己敌人的跟前。
单飞有些挣扎,毕竟弃一个伤者而不顾的事情他从没做过,但问题是这一个不是別人,这是谢天麟,单凭他平日的所作所为,就该关进监狱里一百年,更别提失去意识之前的宣言。
所以,单飞真的想离开,就这么走人,让谢天麟自生自灭!然后整个香港地区的员警都会感激他这个决定!
单飞在心里对自己说,接着,一边诅咒自己,一边蹲下身去。他把手指停在谢天麟的鼻端──是后者惨白的脸色使自己看起来像个死人──还有呼吸。
单飞掏出电话,他想他首先要打电话叫救护车,然后通知叶利他们想好供词,以及今后应对报复的措施,事情已经失控了。
卢锦辉明天上午的婚礼。
他再次无声地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