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蔡航接到通知的时候是凌晨四点。
是O记的值班人员告诉他,他们接收了一名自称是O记督察的重伤病患这一消息的。这名病患除了多处外伤、手、脸等多处裸露肌肤烧伤之外,还严重失温,现在已经失去了意识。
他瞬间清醒过来,立刻驱车前往医院。
毫无疑问,只能是单飞!
蔡航知道单飞为什么会消失,他只是有点猜不到,单飞还会走出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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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并没有允许蔡航走进监护病房。烧伤的病人刚刚送进监护室,不太适合接见访客,更何况单飞并没有醒来,而且按照药力推算,至少也要等到天亮。
隔着巨大的玻璃壁,蔡航只能看到一个被沙布包裹着、戴着氧气罩的身躯,被林林总总的仪器与忙碌的护士包围在中央,身上的被单微微地起伏着。
他预料到单飞会死,而且为了自身着想,他也盼望着尽快听到这个死讯。但当他亲眼看到这个,几乎是从小看他长大的小子,浑身插满了管子躺在那里时,心脏还是情不自禁地紧缩了一下。
但是,他不能够活下来。
警司低下头,双眉略微蹙紧。
「你是病人的家属?」一个略被遮挡的男声打断了蔡航的思索,他回过头,看到一名身着手术服,依旧戴着口罩的男医生站在身旁。
「我……是他上司。」蔡航想了想回答说:「蔡航。」
「不用太担心,蔡先生。」医生点了点头,「病人的伤势并不严重,不过脸上的烧伤有点棘手。像这种程度的烧伤最可怕的就是感染,但这只要护理得当就好。我们为他选择的是最新的烧伤抗感染药物,他应该没什么大碍。
「不过,麻药的效力大概要几个小时才能消退,而病人之前很显然经过了一场殊死搏斗,所以身体有些虚弱。他大概十点钟左右才能醒过来。」他安抚地看了看蔡航,然后才跟刚从病房内走出的小护土,一起走向办公室方向。
「留心注意一下他的药物反应。他用以治疗烧伤的抗感染新药跟麻醉剂一起使用,会产生心力衰竭症状,在他麻醉剂效力没有完全退掉之前,剂量要比其他病患减半。当他有任何不良反应时,通知我。」
「是,陈医生。」护士点头应答,「对了,陈医生,二号房的病人说静脉注射之后,胃部……」
两人的谈话声渐渐远去,蔡航若有所思地坐在病房外走廊尽头的椅子上,慢慢地皱起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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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医生!是不是有个叫做单飞的病人在这里急救?!」
就在医生与护士消失的拐角,一个焦急的声音响起来,还带着奔跑过后的喘息。
「哦,你是问那个烧伤的病人啊?他就在前面的加护病房……等等,你现在……等一下……」
在医生的呼唤声中,一个脏兮兮的,汗流满面的杨帆从拐弯处跑了过来。「蔡SIR?」看到走廊尽头的蔡航,他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有预料到上司的出现。
「医生说阿飞大概上午才能醒过来。」蔡航站起身,「只是因为麻醉剂。」他补充道:「不用担心。」
他的话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安抚的作用。杨帆对他略微点了一下头,便转身趴在了监护室的玻璃壁上。「妈的!」这个年轻的员警愤怒地道:「这一定是谢擎那王八蛋干的好事!」他对蔡航道:「如果阿飞有事,我不会饶了他!」
蔡航的眉稍微微跳动了一下,几乎可以忽略。「为什么是谢擎?」他问。
「对了,蔡SIR,」杨帆忽地拍了拍头,转过来,一脸凝重地看着蔡航,「我们O记内部有谢擎的内鬼!」
他扫视了一下,确定左右没人,压低了声音道:「阿飞说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是他需要到谢擎那里证实一下……我相信阿飞就是因此而出事,不是谢擎还能是谁?!那个老混蛋!」他咬牙切齿地说。
「那么他有没有……」蔡航猛地住嘴,让自己咽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追问。答案是没有,如果单飞说了那个内鬼的名字,那么此刻这个警员就不会在他面前说出这些话来。「他太鲁莽了,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他佯作埋怨道。
「该死的单飞!」杨帆同样愤怒地抱怨,「他说消息并不确切,他打算证实了再说。该死!他至少也该跟我一起……只能等他醒来有他好看!」重重地捶了捶墙,他恶狠狠地说,然后抬眼看了看天色,又再看了看才蔡航,「蔡SIR,你先回去休息一下,我守在这里,等他醒来再通知大家。」
「会不会太辛苦?」蔡航关心地问。
「反正之前他受伤也是我照顾他。」杨帆笑了笑,「那么蔡SIR,我们是不是应该通知Madam?」他有些忧虑地问,看了看床上连脸都缠满了绷带的单飞,玛妈的,要是让她看到这副样子的阿飞……」他低声诅咒。
「我认为应该等阿飞明天看起来没这么……呃……严重,再通知他妈妈。」蔡航摇了摇头,「那么这里就交给你了?」
「没问题。」杨帆拍了拍胸脯,但随即打了个呵欠。
「那好,我先回去布置人手查案。」蔡航急匆匆地走向楼梯口。
「你倒好了,还有床可睡。」杨帆低声嘀咕着,看了看玻璃壁后黑暗中的男人,打了第二个呵欠,坐在刚刚蔡航的位置,紧了紧外衣,蜷缩在椅子上,这一天的奔波确实令人疲惫,不一会儿轻微的鼾声就从他的鼻端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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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航站在那里看了有二十分钟。
他可以推算,从他潜入药房拿到一支新进的烧伤消炎药剂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十分钟。这个时间足够疲惫的杨帆进入深度睡眠。凌晨五点钟,窗外一片漆黑,而整条走廊也万籁俱寂。这正是睡眠最好的时辰。
他不想,也不能等。再过一会儿,医生便要开始例行巡房,然后护士会布置药剂,然后得到消息探视的人便会络绎不绝。那就太晚了。
太晚了,他的一切都将毁掉。
前途、家庭,甚至生命。更糟糕的是亲人的痛苦。
不,这他绝对不能够允许!
任何一个走上警司位置的人,都不可能是毫不追逐名利的人。
蔡航尤其如此。
他唯一的问题就是,除了名利,他还贪恋、渴求着舒适享受的生活。
他努力过,拼搏过,就似单飞做过的——除了为谢天麟他都做过。他是一名好员警,曾经,精明强悍,而且善于制造机会。他如愿以偿地坐到警司这个位置,然后发现香港的警司比他想像的要多出许多,简直是能人辈出。他需要付出更多,才能够保住当前的地位。
他不再有生活的时间,日程表中全部都是工作以及与工作有关的事项。他拼命,而且完全不是之前他那么单纯的那一种,他现在需要面对的除了他过去的敌人外,还有那些跟他有着同样资历的同僚——他的竞争对手。
他已经辛苦得像一条狗,但这还不足够!
当然,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需要捷径,而且幸运的是他遇到一个。
蔡航不觉得自己是错的,他只是想喘口气,走一条更容易的路。
那是在他感受到威胁之前。
在单飞就像一条疯狗一样地冲上前来,扰乱这种危险的平静之前。
单飞是蔡航手下最聪明的督察,聪明,而不是睿智。
多数时间里,他的果敢机警都令蔡航欣赏,他甚至曾经断言,假以时日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伙子,将成为继他之后下一任O记的老板。除去单飞个人的能力,他看似单薄实则强大的家庭背景也将起到一定作用。
但这个大男孩太聪明,他聪明过头但却经验不足。他玩弄的小伎俩惹火了蔡航。
不过老实说,蔡航也并不信任谢擎。他们的冲突是迟早的,为了利益而勾结并且相互利用,势必会转变为威胁——通常是由身处黑社会的一方,对原本正义的那一方做出的。但蔡航相信,他们的关系至少会维系到谢擎找到一个人来代替他。
他迟早会摆平谢擎,但在那之前,更危险的是煽风点火的那个小子。
这是谢擎与蔡航的共识。
总有一个人要来完成这件事,原本他们计画得很好。故意令车库的保安看到单飞跟谢天麟在一起——很友善,甚至是暧昧——然后杀死辛国邦的线人,嫁祸给单飞。
他们只想制造一个舆论——帮谢天麟做事的那个是单飞,而不是O记中其他的某个人。单飞有足够的理由这么做。或者,直接一点,他为了得到谢天麟,而成为谢氏在O记的卧底。
相信这不是一个秘密,很多人都已经知道那两个年轻人的关系。至少在肉体上,这不难证实。从那两个拒绝开口的单飞的死党到酒吧招待,他们曾经入住的酒店的服务员,再到谢天麟办公楼下的保安。他们都是证人。
这是一石三鸟的计策,看起来相当可行。只有一点出入,计画中单飞是没有可能活着回来为自己辩驳,并且提交出不利于蔡航的供词的机会的。
他应该消失,永久的,就像已经逃亡,他们会做得他就像是逃亡。
这很容易,它跟死亡仅是一字之差。
但,无法置信的错误发生了,他居然活着!
确认走廊里没人看到,蔡航轻轻地推开病房门,走了进去。
走廊里的光线铺满了病床。
那个惹事生非的大男孩包裹在纱布中,静静地睡着。
他是不是从未想到过,看着他长大的叔叔会这么做?
蔡航再一次皱了皱眉。
这件事,总要有人去做,是吗?
为了他的后半生。
慢慢地靠近了病床,一手拿起了静脉点滴的软管,另一手的针尖就直接插了进去。
很快,心力衰竭不会给一个睡梦中的人带来太大的痛苦。
「员警!」
房间里的灯光蓦地大亮,原本静谧的走廊里也突然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
「我是缉毒组警司辛国邦,这位是廉政公署的督察温跃。」为首的那人面色阴沉严肃,瞪视着蔡航,「现在我们怀疑你谋杀谢氏贩毒案、以及O记内部警官渎职案的重要证人单飞,你被拘捕了。」
原本靠在外面休息椅上打瞌睡的杨帆神采奕奕地跳起来,走进门来,「阿利,」他推了推床上缠得跟木乃伊样的人,「你没事吧?」
「除了快被闷死。」叶利怏怏地坐起身,「蔡SIR,单飞会感激你曾经犹豫了那么久。」他说。
望着自己昔日的上司面色灰白地站在当地,他掉转过头:「辛SIR,明天我会把阿飞搜集到的,阳光健身俱乐部的会员名单和场地预订表给你送去——它们现在还锁在阿飞的抽屉里。」
他拉掉了面上横七竖八的纱布,「另外,我们O记不再欠你们什么了吧?」他问。
辛国邦思忖了一会儿,「在你、你或者单飞,」他扬了扬眉,指着叶利和杨帆,「官阶比我高之前,我倾向于选择欠,我想你们不会反对吧?」
两个小伙子目光阴郁地看着他。「……我想,我们该去看看阿飞。」半晌,叶利闷闷地道。
「替我……跟他说一句……我很……」蔡航吸了口气,「我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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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说?」
「嗯……不如猜拳?」
两个小伙子在病房门口对视了半晌,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或许他睡着。」叶利有点自欺欺人地说。
「所以我们可以请Madam转达。」杨帆迅速接口。
他们都知道蔡航是自作自受,但他……在过去的几年里确实待他们很好,尤其是单飞,他不是把他当接班人,而是他的子侄。
虽然这两个男人曾经一度对立,但在胜负揭晓的那一刻,单飞能记起来的多半是蔡航的好,而不是几乎丧命的恐惧。
他们很怀疑,到底蔡航走出第一步的时候知不知道,自己会从此万劫不复。难道他竟没想到自己不可能逃脱这样的结局?
按说像蔡航这样的聪明人,怎会揣摸不透这么简单的因果?抑或是什么迷惑住了他,令他甘冒其险。
是什么?
房门轻轻地开了一线,单郑芳芳走出来。
「你们都还好吧?」她细细地打量着门外的两个大男孩,轻声问道。看到他们来,她想自己可以舒一口气了。蔡航不能够再来伤害她的儿子。
但这还不够,她知道令单飞痛不欲生的并不是他昔日的老板,一个她不能够像对付蔡航这样去摆平的人,而她却对此无能为力。
「就像你预料的那样,」杨帆点了点头,「蔡SIR……」他依旧习惯性地叫道:「已经被正式拘捕。接下来就看辛SIR跟温SIR的了……阿飞怎么样?」
「刚刚打过了镇静剂,已经睡着了。」单郑芳芳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们也回去休息吧,今晚辛苦了。」她看着这两个其实还是男孩的男人,心底柔软着,就像对她自己的儿子。「谢谢你们。」她温柔地说。
他们明显地不好意思起来,挣扎着想说点什么摆脱尴尬。「咳……」叶利说,并没有认为自己做了什么值得感激的事情,「那个,医生怎么说?阿飞……的胳膊。」
单郑芳芳垂下眼皮,但她很快又抬起来,「一切都会好的。」她说,微笑着。
「是的,阿姨。」叶利说,也同样微笑着拥抱了单郑芳芳一下,「我们天亮了再来看他。」
「不用担心,」杨帆随后也做了同样的动作,「有我们在。」
「一切都会好的。」叶利最后总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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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飞看到那个有着天底下最精致的面孔的男人靠坐在窗边,依旧穿着白色的,简单但是高贵的西服,衬衫的领口是敞开着的,就想起他出现在地下室门口时的样子。
优雅地给自己持在手中的杯子里倒酒,谢天麟凝视着金琥珀色的,略带黏稠的液体慢慢在杯底聚积,细小的漩涡在表面旋转。
「我喜欢SWING。」他说。
「我知道。」单飞回答。
「我也知道你喜欢伏特加。」他又说。
「是的。」单飞点头,「那你知道吗?我想跟你说的话。」
「你知道吗。」他微微地垂下眼皮,轻轻地啜了一口杯中的液体。「JohnnieWalker(JohnnieWalker公司在二十年代初推出SWING)的名言。」他说,一边的嘴角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KeepWalking。」
勇往直前,永不放弃。
「……即便知道我是个混蛋,」单飞看着他,声音微微地颤抖着,「你也没有改变?」
「我跟你同样为此惊讶。」谢天麟抬头望着单飞,漂亮的眼中盛满了哀伤,「但是没你那么开心。你不知道那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单飞尝试着要说服对面的男人,但他被绝望的摇头所打断。
「你拒绝了我所有可行的建议。」不是埋怨,绝对不是,谢天麟说得那么平淡,但却悲哀得令人痛彻心肺。「不肯给我消息强大我的势力;不想放弃前途跟我离开;不能背弃信仰协助我脱困;不愿放弃我回归正途。你逼得我无路可走。」
「……」单飞痛苦得想把自己撕碎——他感觉自己已经被撕碎。「我很害怕。」如果谢天麟愿意知道,他希望能把自己的全部告诉他:他的懦弱,他的忧虑,他的恐慌,他的无法自拔;然后,无论谢天麟是否愿意接受,再把自己的所有交给他。全部,彻底地。
「我知道自己是个怯懦的混蛋。」他无法为自己辩驳,他不敢真正的帮助他,放弃一切,只不过是因为他害怕。
他想触摸他,祈求他的原谅,但是他不能。
「我以为你会帮我,」谢天麟轻声说,柔软优美的声线如同细细流动的海沙,微微震动的琴弦,「但是你没有。我以为我能毁了你,但是我做不到。」
他说我绝对不会坐牢。
他说我不能背叛谢氏。
他扣动了扳机,让子弹精准地射入了他的眉心。
他的脑浆和血液喷溅了开来,沾满了单飞的双手。
不,是单飞扣动的扳机!
单飞蓦地张开眼。
谢天麟颓然倒下的身影犹在眼前。
他知道那不是梦。就像他亲眼看到的别墅,在他身后熊熊燃烧着那样清晰。
他靠在床头,任汗湿的睡衣被初春的寒气渗透。
他失去了他的爱人,但却依然拥有他的爱。
还有什么能比这更痛苦?
「阿飞,阿飞?」对面的沙发床上传来叶利睡意朦胧的声音。「又做噩梦了吗?」他提醒自己别因被频频打搅了睡眠而不耐烦,现在他在照顾病人。更何况现在也是时候起床。
「那不是梦。」单飞的声音干枯而苦涩,「他们找到了他的尸体。」
「别墅都已经一把火烧掉了,能分辨出什么尸体?」叶利心虚地嘟囔着。
警方在第二天就去过那个囚禁了O记督察的别墅,而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灰烬。
客厅里一具尸体,楼上原本属于谢天麟的睡房中躺着另一具尸体。被烧焦,几近火化的程度,根本无法辨认。
「牙医的记录可以证明,其中一具无法辨认的焦尸是谢天麟。」端木相当确信自己的声音是不受欢迎的。但他必须硬着头皮走进来。
这是他的工作,无论对哪一方来讲。
叶利瞪着端木,目光里活脱脱的就是一个「滚」字。
单飞维持着靠在床头的姿势,没有任何反应。
「不幸中的万幸,他在起火之前就已经断气,是因为穿透头骨的一枚子弹。」端木能做的只有继续,「昨晚警方已经拿到了报告——从你的佩枪中发射出来的子弹。」他想他说到了重点,于是稍微停顿了一下,等着单飞的反应。
「我的佩枪?!」单飞的反应远超端木的预料,他几乎目皆尽裂,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我的佩枪?!」
叶利立刻站起身,来到单飞身边。「当时你的手里没有枪,从海边的主路上的目击者可以证明,你当时被人袭击,」他说:「那绝对不是自卫过当。」
「他们做了弹道测试,」端木艰难地道:「是从你的枪里发射的。你要面对一场指控。而且无论你是否能够顺利脱罪,也不可能危及到谢擎。
「据我现在所知,所有的目击证人都能证明你的绑架案——如果法官相信那是事实的话——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唯一可能定罪的就是已经死去的谢少。」
单飞深呼吸,他一直在深呼吸,许久之后才令自己勉强平静下来,不再那么颤抖,「所以?」
「一个交易。谢先生希望你能撤销关于绑架案的控诉,而他,自然会解决两具尸体以及一场大火的事情。」
「他为什么会这么做?」单飞怀疑地道。无论如何,谢擎现在对他除了刻骨的恨意之外,没有其他任何感情。
「如果你公开你跟谢少的……感情,那么形象大损,将失去所有晋升的机会,而谢氏,它也不希望承受少主的背叛和……其他的损失。」端木客观地道:「这对你没有坏处,从我自己的利益来讲,也会公正处理评判,对不对?」
作为一个线人,他不可能希望追随一个前途黯淡的老板。这样的老板没有可能搞定谢擎。
「你回去告诉他,」单飞合目沉思了半晌,似乎是在平稳紊乱的思绪,「成交。」
「阿飞……」叶利迟疑地道。
「我决定了。另外,我想单独跟端木律师聊聊。」单飞摇了摇头,坚定地说。
「阿飞!」
单飞沉默而倔强地面对同伴略带指责的目光。
「OK!随你!」叶利愤愤地道,走出房间,重重地关闭了房门,抱着肩膀靠在走廊的墙壁上。
该死的,那混蛋又在想什么?好吧,一个臭律师,不算危险!
不过到底为什么?
郁闷的警员感觉自己被抛弃了。
二十分钟之后,他看到一个比他更郁闷的律师走出来,更大声音地关门。
「看来谈话不是很愉快?」叶利恶意地道。
端木猛地停住脚步!他停在叶利跟前,以一种难以描绘的目光打量着叶利,直到这个还算是勇猛大胆的警员开始流出冷汗,才忽地耷拉下去脑袋,带着一脸不要阻止我撞墙的悲愤急速离开。
叶利眨了眨眼,狐疑着走进病房,「嘿,」他几乎忘记了之前的愤慨,「那家伙怎么了?」
「哦,」单飞耸了耸肩,奇怪地放松着,「他很好。」
「住口!」叶利怒道:「我要听实话。」
「因为你要做他的上司。」单飞迅速地道:「不过你放心,他想开了就会欢天喜地的奔过来了。」
叶利目瞪口呆地望着单飞。
「……FuckYou!」等他能喘过气来的时候,说。
「另一个消息,我辞职了。」单飞耸耸肩,不会因为叶利而感到意外。「其实很久以前我就已经向上面推荐过你。上面对你的评价也相当好。我想如果我离职,那么从资历和表现来讲,你是唯一一个能取代我这个位置的人。我唯一需要移交的工作,只有这个线人。」
「……因为谢天麟?」沉默了半晌,叶利抱怨道:「你又能挽回什么?」这个消息显然更冲击。
「我辞职不是为了他,」单飞吸了口气,「而是……齐医生告诉我,我的左手已经不能恢复到从前。」用最平淡的声音,他慢慢地说:「我不再适合O记,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
叶利长久地望着单飞。「你是为了他。」他断言道:「至少一大半原因。」
单飞把头重重地撞上床头,「好吧,如果你坚持,那是因为我是个自私的混蛋!」
他把脸埋入了两手中,「我不是个傻瓜,我只是太过精明了。在你们劝阻我之前,我就已经意识到谢天麟接近我,不单纯是因为他喜欢我——我甚至怀疑,到底有没有喜欢的成分。我一直在追问,直到……我开始惧怕知道答案。
「我喜欢他,迷恋他,为了他可以做出任何疯狂的事。我已经无可救药。我害怕他只是喜欢一个能够帮助他离开的人,不只是我,任何一个都可以,只要他们能帮他。我害怕我已经非他不可,而他只是……利用我。
「我拒绝了他私奔的提议,我希望他能够像我希望的那样,证明给我看,他不是一个那么可恶的玩弄感情的黑社会。
「如果不是他,随便任何一个人,我都会竭尽全力的帮助。只是他……他知道我是个混蛋。我逼他那么做。他做了,他证明,即便我是一个混蛋,他也还是喜欢我。」
他不想,但是他无法克制地哽咽着,他想起他的温度,感觉,还有心跳,谢天麟最后的一句话。「我只是不能够再回到从前!我更无法忍受是我的佩怆!」
「Madam怎么说?」叶利叹了口气,道。
「胳膊是一个事实,另外,在我做出会令老爸丢脸的事情之前,退出不是一件坏事。」单飞悲伤地笑了笑,「我想她知道我会。」
「我知道你不会,」叶利摇头道:「但如果这能令你感觉好受点。不过……」他又叹了口气,「你的那个线人我可实在接手不了,而且他似乎也不喜欢我。」
他回忆了一下单飞将端木推给他时,那个律师惊恐愤怒以及绝望的神情,「他绝对不。」他肯定地说。
「只是两天适应时间。」单飞疲惫地笑了笑,「介意吗?我想单独……」他艰难地问。
叶利点了点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感受是什么。
谢天麟死了。他再一次拿不准自己到底是不是该开心。
这个黑社会,毒贩子,杀人犯,绑架甚至几乎杀了单飞的混蛋……与此同时,他是一个真正的,燃烧整个生命来真心喜欢——别让他说爱——单飞的人。
他死了,在单飞的枪下,虽然扣动扳机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单飞的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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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飞来过这个墓地,就在十天之前。
这里没多大变化,唯一不同的只是一座崭新的墓碑。
谢天麟在上面微笑,优雅而睿智。
单飞蹲下身,将一束红玫瑰放在他的面前。
无法抵御山上的劲风吹落了,花瓣摇曳着,跌落下来。
「我是个混蛋。」前员警轻声说:「你很早就知道了,是吗?」他的指尖轻轻地划过照片上那个精致的面容,「我想把你带走,你愿意吗?」这是他承诺他做的事,无论是他生前还是死后,他要把他带走。
「天麟不会愿意。」
冰冷而淡漠的声音在单飞背后响起,他惊跳起来。
「是你!」单飞怒视着谢擎,而后者也同样用喷火的眼睛迎着他。
「我不知道你居然还有胆量来看他?」谢擎厉声道。
「我也不知道你居然有脸自称是他的父亲。」单飞反击道:「你知道你对他做了什么?他不会高兴死了还被算作是谢氏家族的人,同时为整个家族做替罪羊!我告诉你,贱人,下一次上庭,你绝对不会再有把罪名推给谢天麟的机会!」
「这正是我想问你的。」谢擎冷哼道:「既然他痛恨做谢家的人,你又施展了什么,才能令他自动返回这么厌恶的地方?」他满意地看到单飞变得苍白起来。「另外,如果还有下一次上庭。」
「你这个混蛋!」单飞低声咆哮道:「他回去了,但他宁可死!」
「因为你。」谢擎冷酷地道,仇恨地看着单飞。
「是『为我』,」单飞说,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在心头刻划,「是你让他背负着那些见鬼的责任!」
不,这没有用,单飞不想跟男朋友的父亲,在这个时候探讨责任和相互指责,但他恨谢擎!逼得谢天麟走上绝路,他们两个全都功不可没!而谢擎,这该死的,跟单飞自己一样需要为此付出代价!
「所以你就藉此伤害他了?」谢擎冷冷地欣赏着单飞的痛苦。
「我是个自私的混蛋,」单飞深深地呼吸,「而你是让他宁可自杀也不愿面对的父亲,你这狗杂种!另外,拿开你的脏手,不要碰他的照片!」看到谢擎伸手去拂开黏在照片上的玫瑰花瓣时,单飞狂怒地道:「你这个变态地侵犯自己儿子的杂种!」
「你说什么?!」谢擎大怒道:「你找死!」然后,他意识到单飞知道了些什么,但不是全部。「你胡说什么?」
「你听说过他幼年曾经被人……侵犯过吗?」单飞板着脸,凌厉的目光直刺进谢擎的身体。
「他连这个都告诉了你?你知道?!」这一次,谢擎无法克制自己的惊讶……还有痛苦……他握紧了拳头,控制着自己不要扑上去掐死单飞。
深呼吸,深呼吸!他命令自己。
「如果他连这个都告诉了你,而你却仍然能够令他死心,你可的确了不起。」他残忍地说,看到单飞因为痛苦而颤抖。
「如果让我查出跟你有关,」单飞咬着牙说:「我不会放过你!」
「你是说再一次把自己送到我的地牢里?」谢擎嘲弄道:「不过,这一次没有一个活着的谢天麟放你逃走。」
「如果你的儿子都能够为了我背叛你,」单飞眯起眼睛,「你以为还有谁不能背叛?」
谢擎的笑容变得僵硬。
「你当心,如果你欠他的!」单飞蔑视地瞥了他一眼,「虽然我现在不是员警。」他冷冷地道,转身走向下山的石阶。「但我绝对不介意为了谢天麟做任河事!」
「你是说,」他身后,谢擎的声音保持着之前的怪异,「你为了一个死人,你愿意做任何事,哪怕是死?」
单飞蓦地回过身,「是你做的?!」他眼中尽是疯狂的光芒,「你死定了!」
那一瞬间,谢擎做出了一个决定:「有一个人可能能帮你查,」他掏出随身的支票簿,撕下了一页,在背面潦草地写了几个字,「洛杉矶。」他补充说。
单飞犹豫着接过来,那是一个地址。「是谁?」他戒备地问,不能够相信谢擎竟会如此好心。「还有谁能够比当事人更清楚?」谢擎反问道。
「那个狗杂种!」单飞狂怒地道。
谢擎皱了皱眉,这是单飞对第二个人定位同一称谓。第一个是他。
「你觉得我会让他活着?如果我知道他的地址。」谢擎傲慢厌恶地反问。
单飞顾不得攻击,他的眼睛因为狂喜而光彩夺目,「你在耍我?」他不确定地问,不敢相信这个奇迹。
「如果你不是为了操他、利用他而跟他在一起。」谢擎评判着说:「这一次他选择正确,应该……得到奖励。」
他忽然皱了皱眉,「等等,你知道他没死?」虽然因为某些感情而失去了应有的敏锐,但谢擎还是在极短的时间里抓住了单飞不合情理的反应。
「有件事你必须知道,」单飞笑了笑,狡猾而得意,「我分得出来,哪把是我的佩枪,哪把不是。哪怕我只是握着它不到五分钟。」
「我想我应该收回之前的话。」谢擎缓慢,但却认真地道。
「太晚了。」单飞摇了摇头。「而且我不会允许有人再次伤害到他。我发誓,无论是谁。」他也同样认真。
谢擎感受到了这种威胁。「……他不再拥有那些……」他息了一息,仔细地观察着单飞,「能够吸引你的东西,我想。」
「你并不知道你的儿子有多么珍贵。」单飞摇头,「你根本不知道他有多好。」
谢擎定定地看着单飞,但并没有找到任何虚伪和闪烁。然后,他吐了口气。「你不会有后悔的机会。」
「你也一样。」单飞紧握着手中的地址,「如果你再一次对他做什么,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他迫不及待地向山下跑去。
谢擎转过身来,面对着崭新的墓碑。
「儿子。」他轻声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