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颂无门和尚
一早,醉月起床后,在屋旁拔了一堆飞扬草,洗干净后,将飞扬草铺在平台上晒。
阿爹的腰酸又犯,隔壁的大娘告诉她一个偏方,说是用飞扬草炖猪尾骨,可以治腰酸。
“阿爹,你有没有要送酒给牛叔,我帮您送去。”
这几日,她没事就爱往客栈跑,表面上说是去找萍儿,但其实是想去看西门公子。
只要一天没见到西门公子,她就忍不住唉声叹气,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比犯酒瘾还糟。
“没有。哪来那么多酒送?”奔大把蒸熟的白米,倒在一块布席上。“你啊,没事别乱跑!”
“我……我是去看萍儿帮我绣的荷包,绣好了没有。”硬是找了个借口。
“你去吧!不过,可别喝酒!”
“我不会喝酒的,阿爹,您放心,那,我走了。”
话语甫歇,人就溜了出去。
“这孩子,唉!”
***
跑到了客栈,客栈内空荡荡的,醉月倒是早习惯了这景象。
牛大叔肯定还在醉梦当中,牛婶大概是上街买菜去了。
只是,西门公子和泰山怎么没下来,这时候应该早起床了,不会是出去了吧?
醉月跑上楼,探头探脑的,看见西门擒鹰住的客房门大敞,她好奇的上前观看。
“醉月……”端坐在桌前,正挥舞手中毛笔的西门擒鹰,看到她来,放下手中的笔。“进来呀!”
“西门公子,你……你在写字啊!”
虽然说,孤男寡女不可共处一室,但她还是一身男儿装,而且门又大开,西门公子又是正人君子。
脚一跨,醉月缓步走向他。
“怎么没有见到泰山大哥呢?”她好奇的问。
“泰山陪萍儿买东西去了。你找泰山吗?”
“不不不,我没有要找泰山大哥,我……我是来找萍儿的。原来她出去了,难怪客栈空荡荡的。”醉月干笑着。“你在写什么?”
“没什么,随便写写。很久没写毛笔字了,今日兴起,随手写了几个字。”
醉月哆、哆、哆……哆到他身边,看着纸上的字,她兴奋的道:“这个字我认得,这是三,中间这个字是五。”
“你也识字?”
摇摇头。“不认识,不过,好多诗人都会教我写一、二个字,有的记得,有的不记得了。”再看看宣纸上-的其他两个字:“另外两个字,我就不知道怎么念了。”
“这是三坟五典。”
“三坟五典?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醉月自动坐到他身边,求知的欲望,拼凑出她一脸认真的神情。
她认真的神色,瞅住了他的目光。
“这三坟五典,是上古帝王的书籍名,三坟指的是伏义、神农、黄帝的书,五典指的就是少昊、颛顼、高辛、唐尧和虞舜的书。”
醉月听的入神,频频点头。
“三坟五典,通常是和八索九丘并称。”有个认真的好学生,他这个老师,也教的起劲。
“还有八索九丘?”
“八索,指的是八卦之说,九丘是指九州之志。”
“你读的书,一定很多吧?”醉月一脸羡慕不已的神情。
“你想读书?”
“嗯。可是,没人教我,那些买酒的诗人,来来去去,教不到两个字就走了。”她丧气的道:“阿爹也不想让我读书,他说,女……”醉月及时住了口,差点说出自己的性别。
张着嘴,她呆愣的看着他,他对上她的目光,灼灼有神,看得她脸发烫,心口狂跳。
“你阿爹说什么?”西门擒鹰眉眼带笑,等着听她如何自圆其说。
“他说……他说……”脑袋一片空白,她只能傻愣愣的看着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
这西门公子,长相真是俊俏,她从来没有看过这么俊的男人。
那些来买酒的诗人,没一个人比得上他。
脸颊又热又烫,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羞什么,缓缓低首,窃窃的笑意,浮在唇边。
见她不语,他也不再追问她。
“醉月,你会写毛笔字吗?”那些诗人,不知是否教过她。
抬起一张红通通的脸,醉月轻轻摇头。“不会,我没写过。”
她酡红的脸颊,煞是美丽,看醉了他一双狭长的黑眸。
“来,我教你。”她的纯真和坚定的求知,令他忍不住想呵护她、教导她。
“你要教我写字?”抓耳揉腮,她羞答答的望着他。“真的可以吗?可是,我不会握笔。”
“我教你。”
把他写过的宣纸,放到一旁,腾出一张空白的宣纸,他挽袖,亲自为她磨墨。
“来,你坐到这边来。”他起身,让出座位给她。
醉月坐到他方才坐的位子上,看着桌上的宣纸,她满心欢喜。
以前,她只能在沙地上学写字,现在居然可以在纸张上写,而且是西门公子要亲自教导她。
双重的喜悦,迸动着她的一颗小小的心,怯怯地握住笔,她的手还在发抖呢!
“毛笔不是用抓的。”他把笔拿过来,示范一回握笔的动作给他看。“像这样,看清楚了吗?”
点头,她把笔再接过。“是这样吗?”
“手要再提高一点,毛笔要笔直垂立。”他扳着她的手指,那细嫩的小手,活脱脱是女娃的手。
没点破,他的大手包住她的小手,拉着她的手,在纸上挥舞。
一横、一撇、一竖、一捺……
斗大的奔字,跃然于纸上。
“这是奔字,对不对?”醉月雀跃的惊呼。
西门擒鹰点点头。“换你自己写一遍,你可以吗?”
“可以。”她答的一点也不犹豫。“我本来就会写我的姓。”
醉月学他方才沾墨的动作,笔挪至宣纸上,她用力的深吸了一口气,凝住气,她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怕一吸一呼之间,动歪了笔。
笔落,她一气呵成,写了一个奔字。
写完后,她愣看着自己写的奔字,和上方那个西门公子帮她握笔写的奔字,怎么看、怎么不同。
坐在一旁的西门擒鹰,凝视着她写字的表情,笑弯了唇,笑弯了狭长的黑眸。他看得出来,她非常认真在写,但……
“为什么我写的奔字,看起来挺怪的?”醉月蹙着眉,嘟着小嘴。“是这样写没错呀,可是……真的很怪,歪歪斜斜的。”
宣纸上,上方的奔字,笔走龙蛇,如锥画沙;而下方的奔字,则若春蚓秋蛇。
“不要紧,再写一遍。写字的时候,手别发抖。”他给她鼓励。“你第一次写,能写这样,已经算是写的很好了。"
他的鼓励话语,拨走了她心头的沮丧。“真的吗?我以为我写的很糟呢!”
是很糟,没错!
轻笑了声,西门擒鹰知道她需要的是鼓励,所以他保留了会令她挫败的话语。
“你多练习几回,一定可以写的很漂亮。”
“嗯。”
她点头,全神贯注在笔上、在纸上。
拉高袖子,他一边磨墨、一边凝视着她,她美丽的小脸蛋上,那份认真的神色,为她增添一抹亮丽的色彩。
看着、看着,他呆了、醉了,醉在她娇俏的神色中。
***
只要一有空闲,醉月就往赏月客栈跑,一来,可以学写字。二来,能天天见西门公子一面,她快乐的连作梦都会笑。
一进到赏月客栈,一桌人围着西门公子,醉月硬是在村里小胖的身边,找了个缝隙钻进去。
“西门公子,你在写什么?”醉月站在西门擒鹰的身边,好奇的问。
尽管身旁的小胖,把她挤压的快喘不过气来,但能站在西门公子身边,就算被挤死,她也甘愿。
“醉月,你来了。”坐在泰山身边的萍儿,和她说道:“西门公子在做筹令。”
“筹令?”醉月一仰首,发现村子里一大堆小孩都围成一圈在观看。“哇,怎么这么多人?小胖,你别一直挤嘛!”
“大家都喜欢西门公子,所以他们全都来了。”萍儿笑嘻嘻地。“西门公子在帮我爹写酒筹令,以后客人上门,不只可以喝酒,还可以玩游戏。”
听到可以玩游戏,一大堆小大人,全是一脸兴奋。
“我也要玩!”这么好玩的事,怎能少得了她呢?醉月急急的嚷。
“醉月,你阿爹又不让你喝酒,你不能玩!”一身肥嫩嫩的小胖,嚷着。
“我……我可以玩的。”醉月的声音,明显低弱了许多。
瞪了小胖一眼,醉月盯着西门擒鹰正在写的筹子,发问:“西门公子,你现在写的是什么?”
“千呼万唤始出来——后到者,罚三杯。”西门擒鹰依照着筹子上写的念道。
一堆人中,有人起哄着:“醉月,你是最后到的,你要罚三杯."
“我?”这游戏挺有趣的。“好嘛,罚就罚!”
醉月倒了三杯茶水,一个人咕噜、咕噜的喝光光。
“我喝了,那我要来抽筹子。”说着,醉月在桌上一堆筹子中,随便拿了一支。“西门公子,这支筹子写的是什么?”
“人面不知何处去——满脸胡须者,喝一杯。”
语声甫落,所有人的目光,全调向在柜内算帐的牛二郎。这里的所有人之中,就属牛二郎脸上胡须最多。
但可没人敢去惹他。要不是看在西门公子的份上,牛大叔早嫌吵,把他们全赶出去了。
“醉月,这支不算,再换一支。”一个大孩子出声道。
“喔。”
醉月把筹子放下,又拿了另外一支给西门擒鹰看。
西门擒鹰瞅了她一眼,笑道:“焉能辨我是雌雄……”
“什么意思?谁要罚酒?”醉月急问。
“是啊,是谁该喝酒?”大伙儿啅噪的嚷问。
原先的筹子上,写的是——无须者饮,但西门擒鹰却把它解读成——女男装者饮。
“哈哈哈,又是醉月该喝酒。”每个人的手指伸出,全指向醉月。
萍儿早和泰山说过醉月是女儿身的事,所以泰山并不感到意外;而泰山也和主子提过。
在场的人,没人感到意外,倒是醉月一脸不自在。
“我……我……我不玩了!”
她回身跑出了客栈,几个孩子笑成一团。
望向她奔离背影,西门擒鹰晃首轻笑着。提笔,他继续帮牛二郎写着筹子。
***
夜晚,寒风飒飒。
吃过饭后,醉月独自坐在屋后的小溪旁发愣。
风吹乱了她的发,她也无心去理会,一头乌黑的秀发,随着刺骨的寒风飘扬。
今天在客栈内,她回头就跑掉了,不知道西门公子,会不会觉得她太没礼貌了?
可是,当时她觉得很尴尬呀!
不知道西门公子,知道她是女儿身后,会有什么反应?
她两手抱头,弯垂在膝上。
虽然当时她走的匆忙,但她仍有注意西门公子脸上的神情。
西门公子好像并不惊奇她是女儿身。
幽幽一叹,醉月心中怅然。如果他一点都不觉得惊奇,那是不是代表,无论她是女娃或是男娃,对他来说,并无太大差别。
又是一叹——唉!
她都不知道自己在愁烦些什么。
整个村子里的孩子,都喜欢西门公子,又不是只有她喜欢,愁那些做什么?就算她非常、非常喜欢西门公子,那又如何?
西门公子迟早会离开赏月村,不会为了她,永远留下来。
想到西门公子也许过两天就会离去,醉月的心,揪成一团,悲伤的情绪涌上,鼻头酸酸的,眼眶热热的。
寒风一吹,吹落了在她眼眶中打转的泪水。
“醉月!?”
后头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叫唤她,她一回头,西门擒鹰那修长的身形,在朦朦的月光下映现。
看到她的脸,确定是她,他大步跨向前。
醉月急的弯下身,两手伸入寒冽的溪水中,掬起水,洗着脸。
冰冽的溪水,刺痛她的脸,她仍是咬牙忍着寒冰,一遍一遍的洗着脸。
绝对不可以让他看见她在流泪,更不可以让他知道,她是在伤心他即将离去,让他知道的话,那多难为情啊!
西门擒鹰蹲在她身边。“你在做什么?”他伸手探探水温。那冰冷的水,足以冻伤皮肤。“别洗了,你不怕冻伤吗?”
直起身,醉月直打着哆嗦,她掀起衣角擦着脸。“西……西门公子,你……你怎……怎么来了?”好冷、好冰。
看她发冰的模样,他心疼不已,解下披风,披在她身上。
“我先送你回屋子去。”他拉起她,大手揽住她的肩。“方才我在来的路上,遇见你阿爹,他说你在溪边坐了好一会儿,叫都叫不听。你在想什么?”
进入屋内,暖和多了。
醉月拉了张椅子请他坐,她拿下披风,摇摇头。“没什么,我只是去……去看看溪里有没有鱼?”
她倒了杯茶给他。“我阿爹说他要去昆叔家,帮昆叔看看他酿的酒如何。”
西门擒鹰点点头。“方才在路上,你阿爹告诉过我了。”
“他啊,不和昆叔喝到醉茫茫,是不会回来的。”醉月蓦地想到什么似地,眼一瞪,唇角缓缓弯扬。“等一下、等一下,你别走,不可以走喔,我进去拿个东西出来给你看。”
西门擒鹰点点头。他原本就是来看她的,不会因为她阿爹不在,就掉头走人。
见他点头,她安心的转身进入房间。
一会儿的工夫,她抱了一坛酒出来。把酒放下,她不放心地,跑到门边,四下张望,确定她阿爹没回来,她才笑嘻嘻的折回。
“是不是想偷喝你阿爹酿的酒?”西门擒鹰轻笑着。
她鬼鬼祟祟的模样,像是要做贼似的。
“这才不是我阿爹酿的。”醉月坐到他身边,骄傲的仰着下巴。“这坛酒是我酿的。”她小心翼翼的敲掉酒坛口的泥封。
“你酿的!?”他的表情,比知道她是女儿身时,惊奇了十倍。
“是埃”她找来两只小酒杯。“这和我阿爹酿的酒不一样。我是用水果酿的。”
“水果?”
“有些来买酒的诗人,和我阿爹熟识之后,下一回再来,总会带些东西来送我阿爹。其中有一个,送了水果来,阿爹舍不得吃,把水果全留给我,我一个人也吃不完,所以,我就想,或许可以把它酿成酒。”
坛口一开,酒香飘散。
“我先说了,我是还没喝过,能不能喝、好不好喝,我不知道。”
她倒了一杯给他、一杯给自己。
西门擒鹰端着酒杯,凑至鼻前,闻一闻。“好香,这酒肯定是棒的!”
他的笑容,给了她莫大的鼓励。“西门公子,你先别喝,我先喝。万一要是难喝,你就别喝了。”
醉月说完,毫不迟疑的喝了一口。她漾着大大的笑容,朝他点点头:“好喝,真好喝,你喝喝看。”
咂了一口,西门擒鹰点头赞扬。“这酒莹澈透明,清香纯净,酒中带甜,入口爽适,好酒。”
她也有同感。又帮他倒了一杯。“我把这坛酒,藏在床底下,阿爹还不知道呢,他要知道我偷酿酒,肯定会气疯了。”
“怎么会?你能继承他的衣钵,他不高兴吗?”
“阿爹他才不要我步上他的后尘,成了酒鬼,他说,女孩子家……”顿了下。都恢复女儿身了,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西门公子,你……你一点都不讶异吗?”
“讶异什么?”
“我……我是女的呀。”
笑着,他一双眼直盯着她看。“你是女的没错,一开始我就知道了。”她不会是为了这个,而去呆坐在溪边吧?
原本,写完筹子他就要过来看她,可是一堆孩子围着他,要他再帮他们写他们的名字在筹子上,这一耽搁,天就暗了。
“你一开始就知道了?是萍儿告诉你的吗?”
西门擒鹰摇摇头。“不是,是我看出来的。”
“嗄!?我的装扮不像男的吗?”原来他早识破了,难怪他一点都不惊奇。
“为什么要装扮成男儿身?”他不解。
“还不都是那些酒楼害的!酒楼引来太多外地人,我阿爹怕那些没有酒品的外来醉汉,看到我是女娃,会欺负我,所以才要我装扮成男的。”
“原来是这样!”
“其实我阿爹真是太多虑了,我又不像酒楼里的歌妓一样,打扮的花枝招展,那些上酒楼的人,才不会喜欢上我,我又不漂亮。”咂咂自个儿酿的酒,醉月满意地笑。“打从我会走路以来,十几个年头了,阿爹把我扮成男的,大概他也觉得麻烦。村里有些人,还真把我当成男的。”
“你阿爹是在保护你。”他看着她。“醉月,你很漂亮,很美。”
“我……我真的漂亮吗?”她怯羞羞的问。从采没有人说过她漂亮。
这话从他口中说出,她又羞又雀跃,整个人觉得飘飘然的。
他伸手拨着她乌亮的秀发,眸中充满着爱怜。“醉月,你真的很美。”
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凝视着他,她的心绪,掉进了他的黑眸中,傻愣愣的望、傻愣愣的问:“西门公子,你……你……你喜不喜欢我?”她大着胆子问,心口随地喘急。
她纯净娇美的脸庞,飘着朵朵红云,美的如她酿的水果酒,清香纯净。
“喜欢、当然喜欢。”
他的手,缓缓移过她颊上的红云,指腹轻刷过她的朱唇。
俯首,他以唇代替指腹,轻压上她的唇,她的唇,柔嫩的像花瓣一般。
天旋地转,是醉了吗?醉月晕陶陶的,脑袋一片空白。她酿的水果酒,后劲太强,醉的她像飘上云端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