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太和殿内,挤满了朝中百官大臣,道贺恭维声此起彼落,热闹极了。
「哎呀呀,这不是新科榜眼么?」一位身穿蟒袍的男子顶着顶戴花翎,笑捻着些许花白的胡须趋步走向刚入殿门的少年。
少年闻声回身一见,原来是昨日敬酒的顺天府尹。他立马躬身作揖,深深一拜:「下官拜见府尹大人。」
「好好,今儿是你们的登科大喜之日,怎来得这样迟?」
「下官初上京城,人生地不熟地,这一路来不知钻得多少胡同岔路,这才来迟了。」
听得此话,赵府尹不禁呵呵大笑:「嗳,幸好荣恩宴尚未开始,要不你真怠慢了,这到手的『编修』可得成了『检讨』。」他一近身,却闻到一股清香,淡雅扑鼻,并不似一般男子熏香。
「大人教训的是,多谢大人提点。」少年眼目瞟了瞟,往四周迅速打量一遭,前方五步之处的新科状元似是正与兵部尚书相谈甚欢,想那模样,肯定没两下功夫便是攀上了关系。他在心头忖量一会儿,随即敛目含笑:「满朝中,唯有大人这般的照护门生,门生实是不胜感激。」
句句以门生自居,俨是要拜他为师了。
「你要想拜师,可就找错人了。你可知你这一甲榜眼,是如何得来的?」听出他话中之意,赵府尹装似神秘地挑了挑眉。
咦?自然是靠他自个儿的真材实学,倒也非他自大,只他三岁起便能识字腾写,凭是个千字文、三字经皆能顺口背诵,想他今为十八少年郎即得一甲榜眼,若非没个文墨在腹,是该如何过三关斩千将,位居鼎甲之列?
但这些话怎好说出口,所谓文人相轻,教人听来岂不太过狂妄自大?待人接物但凡有礼谦逊,也好搏得佳名在心头。少年笑靥如花,一派谦虚地道:「今能位列鼎甲,乃承皇恩浩荡,让门生有幸居任翰林编修。」
「错了,你这一甲榜眼,乃是元学士苦心替你挣来的,你若要拜师,应同他拜去才是。」
「元学士?」……会是大哥信中的那位「元大人」么?
「不错!你可知道去年所发生的乡试舞弊一案?」
「略知一二。」
「这元大人,就是当初皇上钦点专调查此事的钦差大人啊!」
原来真是他。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仅在书信上略读过,也曾听到一些风声消息,至于实情为何?据闻此案十分棘手,官亲之由,于朝中牵连甚广,以致案情受阻,往反驳复的案卷,少有二尺之高,直至今日仍未完全定谳。
少年轻「啊」了一声,眨着卷如扇帘的羽睫,抬起脸来迷茫地瞅着他。
「你别这样瞧我。」真糟呀!怎么现下的少年都生着这般……细致?宛如一尊精雕细琢的玉娃娃,尤是让那媚态横生的眸子一瞧,他竟心慌意乱起来了。赵府尹咳咳几声,以掩饰窘状,接续道:「这本是阁中之事,不便流传,可我想同你说上一说,应是无妨。」
赵府尹朝他招招手,凑近过去,用着第三者只字不可闻的音量道:「当初皇上钦点时,本将状元点为第二,你为第一,而后说是陜西尚未出过状元,便又把第二变第一,第一成了探花,其中有位阅卷大人即刻上书,以『大魁天下之状元材岂得探花等第?』此语请奏,倒保下了你如今的榜眼之名啊!」
原来还有这等缘故。少年听得一楞一楞的,露出恍然的神情。
想来这位大人是个识才之士,可这样的人,大多清操绝俗,定有着独善其身的怪脾性,若是拜他为师,恐怕交情难以深厚,在仕途上也难有利可图……正胡乱揣想间,迎面走来一位身形修长挺拔的男人,大伙儿一见他,立刻上前招呼攀谈。
由于与其尚有一段距离,他听得不甚真切,只隐隐约约见着那菱角有形的侧脸。
「啊!你瞧瞧,说人人到。」
少年转脸过去,便见元照一派悠闲地踱了过来,瞧来约莫二十有五,一双漂亮细致的凤眸波光流转,顾盼风流俊俏,长得十分娇贵,俨然就是位爹妈溺宠的富家子弟。
这样的人竟是朝廷重臣?少年浮起满心的疑惑,脸上却涎着谄媚的笑。
一见来人,赵府尹一面拱手,一面大踏步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嗳,元大人,今儿您也是主角儿之一,怎也来得这样迟,太说不过去了罢!」
「赵大人您这话可就错了,今儿的正主儿是新科进士们,哪有咱们的分?」元照招呼地呵笑几声,随同打了几句官腔话。眼角微瞥,见着一个头娇小的少年毕恭毕敬地垂头恃立一旁,他转脸向赵府尹笑问:「这位是?」
「他呀,就是元大人您力荐的少年俊材哪!」
话音未歇,少年拿准时机,一个回身立刻把衣袍一撩,单脚跪地,透出清朗高亢的嗓音:「大人的大恩大德,门生实没齿难忘,饶是上天下海也未能报答大人的一丝恩情。」
一看清,元照怔了怔,仿佛一道轰天响雷直往脑门打去。
「你就是张青凤?」他惊了一跳,不敢置信地问道。
「门生正是张青凤,无字,四川人士,若大人不嫌,仅喊一声青凤即可。」少年拱着手,笑脸迎人。
听那口音,好似熟悉。元照不禁猜问:「浙东?」
「正是。元大人猜得不错,门生正是浙东人。」
瞧他周身不过十六岁,面白如玉的脸蛋镶嵌着秋水般漂亮细致的眸,眉不点即翠,尤是那嫣红的樱桃小嘴,分明就是个艳如春花的姑娘家,怎么会是当今新科少年榜眼?
虽说江南出美人,不论男女都是生得极为秀气、俊美,可凡事都有一定的限度,这样的样貌若真是个男儿郎,也未免太过阴柔女态……
再往上一瞧,啧!怎么剃个同一般男子的二光顶,「他」就为了要扮成男子竟甘愿将自个儿弄成这副模样……
本是二八娇俏女儿家,偏作英挺男儿郎。
睨着眼前的少年,元照心底只浮现两个字。
欺君!
一甲榜眼顿成姑娘家,事情要是东窗事发了,非给按上个诛九族的欺君大罪啊!突地一道恶感直窜背脊,元照又往他身上仔细打量一遭。
头剃月亮二光顶,乌发扎辫垂身后,一袭青皂官袍服,眉唇含笑娇媚生,再见喉头滑溜平,似无梗结在其中。
唉呀呀!他的眼睛无生花,跟前笑颜盈盈的少年确确实实是个女儿家。
欺君大罪,这样的麻烦,不可沾啊!
收回打量的眼色,元照一反玩世不恭的嘻笑惫态,反形肃目地再次确定道:「你……真是一甲榜眼?」
「是的,这一甲榜眼如何假的了,据闻是元大人您替门生……」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硬生生截断。
「耶……」元照摇摇手,语气越发严厉:「别开口闭口自许门生,本学士从不收学生,你要投门,照理得找你的恩师去。」
「门生的恩师,就是元大人您哪!」对于他的怒目相向,张青凤似乎丝毫不以为意,反拱起手,款款笑道:「若非您力保门生的一甲榜眼,这鼎甲之列说不定还未轮得到我──此话也是听其它大人说起,就不知有错没有?」
「没错。可按理,你应投至当今主考官门下,不该来找我。」元照故意扳起脸孔,把话说得狠绝,就怕他死缠活拉,偏把自个儿当作垫背。
「法、理也不外乎一个『情』字,何况岂能为一个『理』而忘却元大人您对门生的恩情?」眼珠儿一溜,他咧嘴笑道:「再者,门生听闻,投身入门势必要给些贽敬,而为师者亦不得不收。元大人,您说是罢?」
「你打听的倒清楚。」闷哼一声,虽说他不贪好小利,可见他两手空空,肯定没来得及带些什么,这也不外乎是个暂且把人打发的好理由。思及此,元照现出灿烂的一笑,「那么,你又是带了什么来孝敬我?」
「如您所见,门生啥都没有。」张青凤两手一摊,不减其笑。
「什么都没有,你如何拜师?岂能成理?这规矩,你清楚的不是?」迅速打了记回马腔,偏教他措手不及。
可这张青凤,年纪虽轻,个头虽小,这腹中的水墨却不少,脑里的主意更是满箩筐。一听这话,倒见他不慌不忙地抬起脸来,从容的说:「清楚,可门生更清楚的是,元大人是个正直识才的人,绝不贪许那些小利,门生虽未准备贽敬,可心底,有的是对您的钦佩和忠诚。」
这番话说得十分巧妙,当真驳得元照哑口无言。
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荏,他抿了抿唇,细想后,诡谲地斜乜了拱手含笑的少年一眼,冷笑道:「咱们不过今儿一面之缘,就是连个交情也谈不上,你是识得我多少?」他抬起手来掐指撮了撮,遂刻意露出贪婪的笑容,「再说了,我要你的钦佩和忠诚有何用?这也吃不饱、穿不暖,要拜我为师,总得有些好处。」
「那末,门生另择吉日再行补上……」
「不成!」元照闻言心一急,这话也就脱口而出了。见张青凤一脸错愕,他赶忙抢着说:「总之,今儿没贽敬,日后没门!」
哈!话都说得如此明明白白,俨是逼得他退无可退。元照有些得意地瞅着他俊秀的脸蛋,心下欢喜万分。
「唉……」突地,张青凤垂首长嘘一叹,神情伤感的背过身去,一径地摇头晃脑。
「没料想,老天弄人啊!」他又叹了口气,仅没头没脑地吐出一句无端的话儿,没有再说下去。
怎么说?元照在心底疑问着,偏眼看去,却听他像是自语地低喃道:「这一路上劈荆斩棘,终落个榜眼之名,本想拜位咱大清中最是德高望重、慧眼识才的大人为师,只可惜我一片忠诚,入不了大人的眼,怪只怪自己教人生厌了呵。」悲腔悲调,他说得极为凄楚,还不忘抬袖往眼旁拭去。
瞧瞧,那一张嘴还挺滑溜谄媚的,教人听来倒也顺耳。元照听了好笑,遂对眼前的人生出兴味来,浑忘了自个儿先前为何避之唯恐不及,不禁抿嘴笑道:「要说就指名道姓的说个清楚,你提的那位大人,是谁呢?」
张青凤转身过来,摇摇头,「嗳,还有谁呢?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哪!」他随即把袍一撩,噗咚一声,当真拱手跪拜道:「元大人,门生所言之人,正是您啊!」
此一作为,真令元照挂足面子,大伙儿的目光全往这儿瞧来,见着这景况,便有人开始出面相言了。
「既然他这样有心,元大人应承便罢。」
「说的是,元大人好福气,想我门下也没这样死心踏地的人。」
「我瞧这张榜眼是个好人才,所谓千里马还需遇上伯乐,才能尽其所用,这伯乐之位显是元大人的分了!」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的,纷纷扰扰,搅得元照应承不是,拒绝也不是。可他心里明白,像张青凤这样的人,是个不可沾惹的大麻烦。
这要答应了,一个不甚,无疑是自取灭亡。他毕生只好调笑寻乐,最不喜管事添乱,若有麻烦处,定无他存在,甭说这张青凤是假男儿女榜眼,便是货真假实的男儿郎,凭他满嘴荒唐言,就不知日后要生出多少事体来?
他紧皱着眉,晃眼一瞥,便见那伏地跪拜的头颅缓缓仰起脸,抿唇上扬,朝他泛出一抹无端的笑容。
心底噗咚一跳,一股不甚好的预感顿时油然而生。
*
夜阑人静,沁凉如水。
环室仅有一只火烛,四处昏暗不明,张青凤就靠着微弱的烛火,把手里的几封信再细细瞧了一回。
「果然不错!」脑中浮现一张貌似潘安的面容,他摩挲下颚,哼地一声,喃喃自语:「说什么性情正直耿介、为人风趣,果然『闻名不如见面』,依我看来,不过就是一头披着人皮的狐狸。」
他反复读着家中寄来的书信,越见里头对元照的褒扬,心底越觉可笑。要说性情耿介,他这大哥才真是愚直的过分了,一同殿试点翰林,更是同朝好友,怎会不知那张俊秀的脸皮底下埋藏何种心眼。
只消今儿一回,对于元照的脾性他亦可猜得出三、四分,再怎么着,此人本性绝对和信上所言的「正直耿介」四个大字,扯不上任何关系。
好半晌,他喝了口凉透的茶水,眉间紧皱了下,立刻拉嗓喊道:「小二、小二……」岂知唤上好几回,停顿一会儿,依旧寂静无声,仍听不见丁点声息。
回头环看周围,突然想起眼下的处境,不免感叹起来。
这儿是一家京城里最为便宜破落的客栈,厢房里除了一张床、中央一个大圆桌外,就连个椅子也没有,能歇脚的,也仅有一只长板凳。
还不算坏的是,文人学子必备的笔墨一个不少,文房四宝样样俱全,墙板上四处贴着前人留下的文墨诗词。
想他的浙江老家,好歹是个书香门第,家中有六个兄弟,一个妹妹,衣食不缺,堪称小康,加上大哥当的是苏州巡抚的差,这家世背景,比起一般的世井小民来算得上是极好的。
上京应考所须盘缠,本非难事,可坏就坏在,他初访京城,一个不慎途中便被偷儿给瞎摸去了,仅剩袖口里的一两银,这才安然地捱至揭榜日。
就算得个榜眼、按个翰林编修又如何?若再不找个落脚处,他当真要举京债度日了。
心里盘算着,张青凤拿指点了点桌面,发出叩叩的声响,一时兴起,也就随意谱成调子,一面哼唱,一面思索该是如何排解眼下即将而来的困境。
脑子里千回百转的,连打二十四结。忽地,一道想法如雷似的惊醒了他,脸上的焦虑已然退去,换上清朗笑颜。
打定主意,他索性起身,备好笔墨后,挨着厢房里唯一的圆桌坐下,在脑中细推个前因后果,对照手边的几封家书,便开始振笔疾书,努力仿写行文笔路。
完事后,张青凤再花上一番功夫字字比对,就怕一横一撇,给歪了、斜了,语气是否过于轻浮,都容易让人瞧出端倪。
尤其是像「他」那样的人,要想使上瞒天过海之计,绝非易事。
可……要论起来,他满腹的计策亦不逊于人啊!
知彼知己,百战百胜。毕竟他对「他」多少有所认识,而他对自己,却全然不知,光是这一层,便已胜上一筹,又加上今日之事,算来是无心插柳,成荫之日应不远矣。
姣好的唇形嗤着一抹笑意,张青凤缓缓推敲,心下顿生另番主意来,把这一路上京应考的事,多增添几笔,少提些事,洋洋洒洒写了十来张欲寄回浙江老家的书信。
罢笔细审,他再忖度一会儿,随即打叠弥封,直接将书信收在衬衣里,而另一封家书则收入封帖中,却不封死,只是就这样大剌剌地摆在那儿。
万事备矣,只欠东风了。
他心满意足地巡视一遭,确定毫无遗漏,目光瞟向如墨一般黑的天色,唇上的笑,久久不散……
明日,肯定得排上一场大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