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阳光灿烂,万物在它恩泽的照耀下复苏、生长,日复一日。
然而,阳光再灿烂,也有它无法到的角落。樊嘉士童年时居住的公寓,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至少残留在他心中的阴影,一直霸占他记忆的角落不肯离去,连带着使得阳光也透不进来。
站在对街,仰望并排的老旧公寓。经年累月风吹日晒雨淋而呈现土黄色的水泥外墙上尽是水渍,上面攀附着青苔,墙面到处凹凸不平、残破不堪。
这风景,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樊嘉士虽然只在这地方生活过几年,真正有记忆也只从四岁开始,但这几年对他的影响特别深刻,这也是梁萱若坚持他非来不可的理由,唯有勇敢面对,才能摆脱过去的阴影。
“走吧!”梁萱若挽着樊嘉士的手臂温柔说道。
樊嘉士点点头,连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和梁萱若一起跨越马路,走向童年居住的老旧公寓。
这一整排公寓的屋龄相当老旧,樊嘉士和母亲还住在这里时,就有一栋不能住人,现在一整排都被列为危楼,里面已经完全没有人居住。
他们这种举动相当冒险,说实在也不可取,却是必要的。
为了让樊嘉士不再作恶梦,梁萱若花了一番功夫才说服樊嘉士跟她一同前来,说什么都不可以退却。
因为没有人居住,整排公寓都被断水断电,幸好现在是大白天,群聊四四整理,光线还很充足,上楼不成问题。
他们顺着阶梯慢慢往上走,越是接近顶楼,梁萱若可以感觉到樊嘉士的脚步越沉重,充分显现出他内心的犹豫和迟疑,
“加油,快到了。”她一直都很有耐心,樊嘉士非常感激梁萱若,她其实可以不必管他的死活,可她坚持一定要来。
真不知道该骂她多事,还是怪自己的意志太薄弱,轻易就被她说服。
短短几十阶楼梯,在樊嘉士的眼里却有如天梯没有尽头,而在他的脚踏上最后一个阶梯时,四周仿佛陷入一片黑暗。
“嘉士。”唯有她温柔的呼唤是唯一的光亮,指引他找到灵魂的出口。
四周又再次亮起来,他的天使帮他打开门。
“我们进去吧!”梁萱若推开公寓的门,因为年久失修加上没人住,门锁都坏了,很容易就推开门进去。
“嘉士。”她知道跨出第一步不容易,所以她先进门等他,用眼神鼓励他跟进。
樊嘉士从来就不是一个胆小鬼,但这一刻他竟然胆怯,害怕面对自己的过去。
梁萱若索性走到他身边,牵起他的手把他带进屋内,她不是不了解他的心情,但是他如果一直逃避,恶梦就没有结束的一天。
樊嘉士不能甩开她的手,只好跟着她进屋。
阳光透过坏掉的窗户直接射进屋内,灰尘在光线中飞舞,时间在光与尘的对话中停格。
樊嘉士移动脚步,来到屋子的中央,环看他曾经住过的地方。屋子已经搬空,留下的只有灰尘、垃圾,和搬不走的记忆。
忽地,他听到脚步声由远而近,像一群大象踩过地面从门口传来。
王嘉士,要不要去公园玩?
接着好几张他熟识的脸出现在门口,笑嘻嘻的喊人。
阿宝、大雄、冠宇!
幼年时的同伴个个咧大嘴跟他招手,樊嘉士不由得勾起嘴角,朝他们走去。
我来了!
这时他的身边窜出一个小孩,他的脸樊嘉士也不陌生,是童年时的自己。
走,我们去公园踢球!
大家手勾着手、肩并肩,笑呵呵离开公寓。
他们的笑脸是如此天真可爱,即使附近的住户都骂他们是没教养的坏小孩,他们依然高高兴兴的玩在一起,每天每天都很快乐。
他都忘了,他其实是有玩伴的。
樊嘉士的眼睛开始发酸。
他都忘了,自己其实曾经不孤单,也曾经大声笑过。
樊嘉士再把视线转到另一面墙的角落,那里曾经摆着一台电冰箱,是他妈妈在二手货市场买的,运气好的话,他妈妈会在里面放上几瓶养乐多,他只要一打开冰箱看见养乐多,整天心情就很好,,那天他会注意少骂一点脏话,因为他妈妈警告他只要被她听见他骂脏话,就不许喝养乐多。
童年时的记忆有如水库,只要一开闸门就止不住泄洪,就要将他吞没。
他再将视线转到以前放餐桌的地方,过去他妈妈总是喜欢在这个地方喝酒。
过来,嘉士。
他好怕他妈妈叫他,因为不晓得她今天心情怎么样,会不会突然拿起藤条打人。
樊嘉士又看见童年时的自己,怯生生地走向妈妈,妈妈起先还对他轻声细语,后来忽然心情大变,拿起藤条拼命打他。
都是你害的!
他看见童年时的自己拼命闪躲,苦苦哀求她住手,但妈妈已经失去理智,根本停不下来。
如果没有你,我早就嫁人了,日子也不会过得这么辛苦!
他妈妈习惯把自己的过错强加在他身上,他当时太小,不知道如何逃离这血缘暴力,只能任由母亲叫骂。
你死一死算了!
王春慧带着恨意的诅咒,多年以后像一枝箭射中樊嘉士的心脏,他也不想活啊!但死不了,他有什么办法?
樊嘉士的眼眶开始泛红,作梦也没想到,这些不断在梦中骚扰他的影像,放到现实回忆起来杀伤力竟放大千倍。梦中他尽管嘶吼、尽管逃离、等待梦醒;现实中他跑不掉,无法从一幕又一幕残酷的影像中逃开,只好握紧双拳,忍受它们带来的伤害。
“嘉士?”始终默默站在一旁的梁萱若,注意到他的脸色不对劲,靠到他身旁关心他。
他不说话,或者应该说无法说话。因为这时他父亲出现,残忍的说要带走他,而他的母亲,也真的以一千万代价把他卖给他父亲。
妈妈!
他没忘记他是如何哭号,也没忘记母亲脸上的泪。
妈妈!
你为什么要把我交还给父亲,难道你不知道,他是一个多冷酷的男人?
樊嘉士闭上眼睛,在心里问王春慧,她受尽折磨的脸庞,即使经过这么多年依然清晰,依然在他心上留下伤痕。
他的眼泪,跟着他的伤痕一起凝聚在眼眶中打转,他却不许自己让它流下来。
梁萱若在一旁看了很不忍心,展开双手由后面抱住樊嘉士给他安慰。
“想哭就哭吧!”她恳求樊嘉士。“拜托你哭出来,别让眼泪在你的心中累积成伤。”
……他能哭吗?如果哭了,他父亲的鬼魅会不会出现在他面前,用最严厉的口吻叫他把眼泪眨回去?因为他是樊氏集团的继承人,而樊家的男人,是不能流眼泪的。
可是,他真的好想哭。
樊嘉士的身体开始颤抖,不停、不停地颤抖,梁萱若更加抱紧他,给他支撑的力量。
那些过往的记忆,总是纠缠不清,白天他还可以用意志力控制,可每当夜深人静,它们就进入他梦中作怪。
樊嘉士的眼泪终于开始掉落,仿佛坏掉的水龙头,一滴接着一滴。
他无法击败它们,天晓得他尽力了,真的尽力了!
“嘉士!”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的伤心,梁萱若全部都能体会。
“别再压抑了,嘉士,就让眼泪尽情的流吧!”她陪他一起哭。
梁萱若轻如蝉翼的呢喃,是帮助樊嘉士解脱最后的力量。这一刻,他终于释放他的泪水,任它尽情奔流。
梁萱若脸靠在他的背看不见他的脸,但她可以感觉到他的情绪起伏很大,因为她也同样激动。
她曾经以为他是天之骄子,但事实上他不但受虐,还被自己的母亲出卖,被自己的父亲当做棋子使用。
血缘是一种暴力,他是暴力之下的牺牲品,因为无法选择父母,只好屈就暴力。
“嘉士!”她真的、真的好为他心疼,怎么都止不住泪水。
他们无声地哭泣,为彼此,也为自己。
公寓外,开始下起毛毛雨,天仿佛也与他们同悲。
许久以后,他们收起了眼泪,却别外头的雨困住。
原本细如发丝的雨不知在何时变大,现在出去,肯定会淋成落汤鸡。
下雨天,留客天。
老天执意要他们在此地多停留一些时候,他们也只能遵照老天爷的意思。
废弃的公寓内家具早就被搬空,连张椅子都没有,他们只好席地而坐,背靠在墙壁上聊天。
樊嘉士的情绪已经平复,看起来又像平常一样冷静,但眼神柔和许多,不再那么冷酷。
“好多了吗?”她问他。
樊嘉士点点头苦笑,有点尴尬。
“只要是特殊日子,一定下雨。”梁萱若望着窗外的雨,不禁感慨。
“有吗?”他没注意到。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是下着倾盆大雨。”她提醒他。“还有我在街上躲着警察,你出手相救那天也是下着雨,我们跟雨真的很有缘。”说是他们的媒人也不为过。
“好像是这样。”经她这么一说,他也注意到了。
“今天也是。”她露齿一笑,笑容好美。
他忍不住偏过头在她脸颊上印下一吻,她笑得更开心。
樊嘉士也跟着偏头看着窗外的雨丝,第一次感觉到雨的浪漫。过去,他很讨厌下雨天,总觉得还要打伞,不方便又浪费时间,现在的看法已经稍有不同。
“对不起、硬是把你拉来。”她原本以为有助于心理治疗,但看他这么痛苦,她开始后悔自己多管闲事,害他难过。
“你不需要道歉。”他摇头。“因为我确实感觉好多了。”
“嘉士……”她惊讶地看着他,他点点头。
“就像你说的,我不能永远都在逃避。”他淡淡微笑。“只是我没想到我会哭得像个娘儿们,如果被阿宝、大雄、冠宇他们看见,一定会笑我没种。”
“阿宝、大雄、冠宇?”
“是我儿时的玩伴,我刚刚看见他们了。”他解释。
……
他没有看见他们,而是看见心中的想念,看见他所经历过的童年。
“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们?”既然想见就见,何必死撑?
“我?”樊嘉士愣住,完全没想过这件事。
“你们是朋友不是吗?”她说。“既然是朋友,就去找他们啊!说不定他们也很高兴见到你。”
“可是……”
“我完全不认识林管家,都敢登门拜访了,你们是童年时的玩伴,还不敢相见吗?”
不是不敢,而是近乡情怯,怕跟他们见面以后,发现大家都变了,到时候才是真的尴尬。
“试着联络看看吧!”她了解他的顾虑。“就算外表改变,你们共同拥有的回忆也不会改变,还是有共通点。”
是啊,就算物换星移,外表、个性全都变了,他们一起度过的欢乐回忆不会变,也无法改变。
“我考虑考虑。”他点头,答应再跨出一步。
“另外有一件事,我希望你也能一并列入考虑。”既然都要考虑,也不需要分批,干脆一次解决。
“什么事?”他警觉地看着她,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你能不能请林管家回来?”她恳求樊嘉士。“很多事情我都不清楚,需要他帮忙。”
自从他们和好以后,他们就绝口不提离婚的事,樊嘉士更把许多女主人的工作交给她,害梁萱若手忙脚乱,没一样做得好。
“你不要得寸进尺。”稍微对她好一点,就故态复萌,想爬到他头上去。
梁萱若闻言耸耸肩,心想大概又没希望,只好下次有机会再提。
“随便你。”沉默了一阵子,他终于开口,脸色不是太好。
“啊?”
“你是樊家的女主人,这是你的权责,我没意见。”
换句话说……
“谢谢你!”她高兴到抱住他,在他脸上亲个不停,樊嘉士完全败给她。
“真拿你没办法。”他承认他变心软了,对她的要求一概接受,越来越不像一个大丈夫。
“我爱你。”但在她的心中,此刻他比什么时候都伟大。
因为他已经开始懂得爱,懂得分享,懂得为爱让步。
这样的男人才是真正的大丈夫——她爱上的大丈夫。
***
樊氏别墅的早晨,一如以往忙碌。
厨师忙着准备早餐,女仆忙着摆餐具,林基胜忙着指挥仆人,一切都是那么井然有序。
樊氏别墅唯一凌乱的地方,该是男主人的房间。
就看见樊嘉士的浴袍丢在地上,梁萱若的睡衣也被扫到地上,床上的人影纠缠,随着他们逐渐加快的呼吸,纠缠得更厉害......
梁萱若的身体发热,脸上出现潮红,整个人都在抽搐。
在她陷入疯狂之际,樊嘉士也像疯了一般,双手捧住她的粉臀,不停往她的身体深处前进。
他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倾全力带给她快乐,梁萱若在他释放种子时,喜悦到达顶点,仰头放声尖叫,两人在同一时间到达高潮。
“呼呼!”
仿佛经过一世纪之久,他们才从天堂返回人间。
樊嘉士紧紧抱住她,和她一起调整呼吸,等到他们的呼吸一般平顺,才依依不舍的抽离她的身体,下床拾起浴袍穿上。
梁萱若仍傻乎乎地坐在床上,也不拉起棉被盖住自己的身体,摆明引诱樊嘉士。
他只得再回到床上,双手爱抚她的酥胸,用手指挑逗她的蓓蕾,两人再一次吻得天昏地暗,最后是樊嘉士的手机响起,他们才没继续亲热。
“可恶!”他很想骂脏话,可惜不行。虽然他已经正视过去,但可不想再染上过去的坏习惯,十分克制。
“什么事?”他来到床头拿起手机接听,陆超群一听见樊嘉士的口气,就知道自己打扰到他的……晨间活动,为此感到抱歉。
“抱歉,总裁。”陆超群回道。“今天十点钟要开会,我特别打电话提醒您。”
感谢他的鸡婆,在他兴头上泼冷水,他还真是聘请到一位好秘书。
“我知道了,我马上过去。”樊嘉士超不爽,总觉得陆超群故意与他作对。
“麻烦您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他不是故意找碴,而是情非得已。“公司出现了一位意外的客人,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
“意外的客人?”居然也有超群应付不来的人,莫非对方是外星人?
“您的堂弟,现在就坐在您的办公室,说实话,我连跟他打招呼的意愿都没有。”但不去问候又有失职之嫌,让他很为难。
“谒伦?”樊嘉士愣住。“他去公司干什么?”
“我不知道。”陆超群僵硬的答道。樊嘉士可以想像得到陆超群现在必然是浑身僵硬,快要语无伦次。
“另外找个人招呼他,我立刻赶到公司。”樊嘉士啪一声合上手机,匆匆下床,直接冲进浴室梳洗。
“发生什么事了吗?”这么匆忙。
“谒伦在公司,我得马上赶过去,不然超群会疯掉。”为了拯救他的秘书,晨间活动只好往后挪,反正他暂时也恢复不了体力。
“谁是谒伦?”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我的堂弟。”樊嘉士回道。
对,就是他。她曾经在婚宴上见过他,长得白皙俊美,跟女子一样妩媚,和嘉士是完全不同的典型,但一样很英俊,身高也相当高,虽然还是比嘉士矮一些,不过也超过一百八十公分,外在条件很好。
“陆秘书很怕他吗?”她好奇地问。
“超群怕所有阴阳怪气的男人。”实在很难解释。
梁萱若听不懂,就她看来,陆超群本身就阴阳怪气,为什么还会怕同类?
“记得吃早餐。”樊嘉士边换衣服边交代梁萱若。“最近你吃得好少,管家都开始替你担心,怕你身体出问题,你自己要小心一点。”
“我知道,我会特别注意。”她正想跟他讨论这件事,但她看他这么忙,加上自己也不敢肯定,还是决定按下不说。
“那就好。”他换好衣服,匆匆忙忙在她脸颊印上一吻,就赶去上班。
她怀疑自己怀孕了,最近她食欲不振,一吃东西就想吐,在在都是怀孕的征兆。
梁萱若只要一想起自己怀了樊嘉士的孩子,就高兴到快跳起来,好想立刻冲到门口拦住樊嘉士,告诉他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但是她不敢。
在没经过医生的证实之前,一切都是臆测,说不定只是肠胃出问题,她根本没有怀孕。
梁萱若决定下午先到妇产科检查,因为不想让任何人失望,她连管家都没有说,还坚持搭计程车,就是怕老刘万一知道了泄密,破坏她为樊嘉士准备的惊喜。
是惊喜或是惊吓,就赌这一把了。
梁萱若知道樊嘉士有多渴望拥有自己的小孩,不仅是为了弥补失去的童年,也是为了巩固他在樊家的地位。
虽然早过了契约中签定的时间,她随时都可以离开,但她压根儿没有离开樊嘉士的想法。
她爱他,他也爱她。天下还有比相爱的夫妻更幸福的事吗?傻瓜才会提到合约。
三年前签定的契约,对他们来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早就被双方遗忘在抽屉。现在梁萱若和樊嘉士非常相爱,这就已经足够。
梁萱若在穿好衣服、换上鞋子后也要出门,准备偷偷溜到市区看妇产科。
“少奶奶,您要出门吗?”林基胜随时随地服侍在侧,非常尽责。
“对,我已经叫了计程车,应该快来了。”她有些心虚,回话的表情不是很自然,幸好管家也不再追问。
“我送您到门口。”林基胜非等到她安全上车,记下计程车号码后,才回到工作岗位。
“呼”坐上车后,她松一口气。
保密防谍的工作真难做,看来她不适合当间谍。
“请问到哪边?”
“到市区。”
计程车司机发动引擎,往市区奔驰,在此同时,有一辆计程车停在吴诗帆家的门口。
“到了,谢谢。”一位身材修长的女子下车,她的皮肤黝黑,手上尽是淡淡的伤疤,嘴上还叼了一根烟。
她走到吴家门前,按下电铃,立刻有人前来开门。
“哪一位——”
“爸爸!”女子投入吴通财的怀抱大叫。
“诗帆?”吴通财认了许久,终于认出女儿。
“我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回来了!”吴诗帆兴奋地说道,露出和梁萱若神似的笑容。
两个钟头后,某间妇产科的诊疗室传出——
“樊太太,恭喜你怀孕两个月。”
梁萱若连忙用手捂住嘴,免得自己当场尖叫,等她再放开手,脸上尽是幸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