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殷仲威快急疯了。
连日来递寻不着石破军的压力几乎把他击垮。他紧张的程度,就连晚上作梦,都会梦见自己疯狂的找她,在扭曲的空间里,人声呼喊她的名字。
这样的折磨,看似没完没了。
终于,他投降了。
承认自己再怎么神通广大,都不可能探得石破军的消息,唯今之计,只有去拜访她的未婚夫,或许他会有她的消息。
就如同石破军和文慧琳,两个男人之间的会面是很尴尬的,或许还需要一点勇气。
他们两人没有任何共通点,唯一的共通点是他们都爱石破军,这让他们的距离又拉近了一些。
这是殷仲威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和邱汉忠接触,之前在医院只是远远看,没什么特别印象。
相对于邱汉忠,他也是第一次正眼瞧殷仲威,却对他产生了一股不可思议的熟悉感。彷佛一对分别许久的老友,历经了几百年的轮回后,再次重逢。有种想跟对方说些什么,或为对方做些什么的亲切感,相当不可思议。
「你--」
「你--」
他们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时光彷佛倒回到几百年前,殷仲威随便一个手势,他就知道他想做什么一样自然,丝毫不见做作。
你是我最信赖的手下,汉忠。除了你以外,我不知道还能信任谁?
他是如此相信他,即使他违反家规,跟他的宠婢私通,他都能原谅他的作为,让他带着宠婢远走高飞,就知道他对他有多特别了。
他欠他的,一辈子也还不完,这是邱汉忠离开殷府时,最后的想法。
如果有来生,他一定要帮他守护最重要的东西。就算是要牺牲自己,他也在所不惜,这又是他临终前的想法。
命运的转轮,在运行过千百次的轮回后,转入这个世纪。
彼此的身分地位或许已有所改变,但存在于邱汉忠心中那份愧疚感,却一直支撑着他来到这一世,终于又和殷仲威重逢。
当然,他无法得知前世的事情,那是只有拥有特殊能力的人才能做到的事。但他有感觉,他可以感到自己对殷仲威并没有恶意,甚至对他的来访,有种解脱的感觉。好像他终于能把什么东西,亲手交给他了。
原本应该怒目相向的两人,竟在这一刻产生一股相同的熟悉感。但这并无法避免彼此的尴尬,充其量只是不引发流血冲突,至少就殷仲威单方面来说,是这个样子的。
「咳咳!」他真的很尴尬,只得先清喉咙。
邱汉忠始终耐着性子在一旁等待,相信他是为了探听石破军的下落,才会硬着头皮来找他。
「咳咳,我……我想请问你知不知道破军在哪里,能不能告诉我?」他果然是为了石破军而来。
「如果我说不知道呢,你会马上掉头就走?」邱汉忠反问殷仲威。
「我……」殷仲威愣住,在他的认知里面,找不到人当然掉头就走,难不成还留下来?
「你太不成熟了,殷先生。」邱汉忠见状叹气。「也许我还是不要把破军的去处告诉你比较好,免得她见了你伤心。」
「你知道她在哪里?」殷仲威闻言喜出望外,脸都亮起来。
「那要看你的表现。」邱汉忠回道。「你如果表现得够好的话,我才能告诉你她的去处。」否则别想。
「我不是小学生。」殷仲威很不满意邱汉忠的态度,他明显看不起他。
「但行为举止却与小学生无异。」处处充满了幼稚。
「你凭什么这么说?」殷仲威瞇眼,火气都被挑起来。
「凭你刚才的表现。」邱汉忠不客气的指正。「一个急于寻找爱人的男人,是不会轻易因为情敌一句:我不知道,就放弃追查的念头,所以我才说你不成熟。」并非无的放矢。
面对邱汉忠铿锵有力的指控,殷仲威无话可说,也没有立场说话。比起他的深思熟虑,自己真的逊色很多,难怪破军始终不愿放弃他。
「我不会放弃寻找破军。」他或许没有他的沈着,但爱石破军的那颗心,跟他一样清亮透彻。
「是吗?」邱汉忠没有他那么肯定,也看不到他那颗心。但可藉由观察他的表情,知道对方真正的心意,而他肯定殷仲威是认真的。
「邱先生--」
「你爱破军吗,殷先生?」邱汉忠早殷仲威一步问他话,殷仲威又是一阵尴尬。
「我一定要当着你的面讲吗?」虽说他年纪比他大,又比他成熟,但像这样被当面拷问,也未免太不够意思。
「恐怕是的。」邱汉忠微笑。「在告诉你破军的行踪之前,我必须先确认你的心意。」才知道该不该说。
「我--是的。」殷仲威原本还想逞强,但在失去石破军的恐惧之下,他什么强也逞不了。
「我真的爱破军。」他像一颗泄气的气球般垂头丧气。邱汉忠不能说满意,但至少确认了他的心意。
「你早该承认了。」他若早些承认他爱她,而不是一味地占有,他们就不必多走那么多冤枉路。
「我自己也是到现在才知道。」
又,或许这些路终究是无法避免,一定要走的。因为大家都有疑惑,都有一个解不开的结,这又需要另一个因缘巧合来解了。
邱汉忠希望自己是解开那个结的人,然而他知道他不能。他自己也身陷那个死结之中,唯有当事的双方都想开了,才有化解的一天,这又需要天大的智慧。
「请你告诉我破军的去处,邱先生,我必须找到她。」他日不能食,夜不能眠,一心一意只想着找到她要跟她说什么话,他是真的很爱她。
「找到了以后,你会跟她说实话吗,殷先生?」即使殷仲威都已经表现得这么真诚了,邱汉忠还是不敢轻易相信他。
「你会告诉破军,你爱她,并谦卑的请求她的原谅?」如果不能的话,他是不会告诉他的。
「我会请求她的原谅。」经过这些日子的反省,他已经知道自己过去的所做所为有多差劲,如果可以的话,他会用一辈子的时间补偿她,只要她愿意给他机会。
听见他的保证以后,邱汉忠深深地吐了一口气。他相信他是真心的,他终于能将守护了半辈子的宝物,交还给他了。
「希望你说的话都是真的。」邱汉忠这才愿意交代石破军的去处。「好吧,我告诉你,破军现人在佛寺。」追求心灵上的平静。
「佛寺?」殷仲威有听没有懂,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对,有很多和尚和尼姑的地方。」邱汉忠进一步解释,怀疑他一辈子都没到过那种地方,他看起来就一副离佛很远的样子。
「破军她……去了佛寺?」邱汉忠猜对了,殷仲威是没去过那种地方,不过他知道那个地方是做什么的。
「对,已经去好几天了。」邱汉忠说。
「她去那种地方做什么?」殷仲威喃喃自语。「莫非她……莫非破军她要去出家?!」
就如同石破军常说的,殷仲威的思考逻辑与常人不同。邱汉忠只说了她去佛寺,他就能联想到剃度那方面,令人哭笑不得。
「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人现正在东部的一座佛寺,至于她想做什么?我就没有办法预测了。」绝的是,邱汉忠和他一样天才。明明知道石破军去佛寺的目的,还故意装做不知情,误导殷仲威。
殷仲威果然马上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直喃喃说道:「不可以。」看得邱汉忠直想笑。
「这是佛寺的地址。」他努力憋住笑,将写有石破军所在位置的纸条交给壳仲威。「距离台北有点远,不过搭飞机的话,顶多花几个钟头就到。」
说到这儿,邱汉忠还故意停顿了一下。
「我若是你的话,一定会想办法搭下一班的飞机过去。你知道依破军的个性,一旦决定了某件事,一定会坚持到底。说不定她现在就正跟住持--」……说话。
邱汉忠原本想好好吓吓殷仲威,让他误以为石破军真的有意出家。但哪还等到他说完?殷仲威早已抢过纸条,拔腿狂奔了。
这才对。
对于这样的结局,邱汉忠觉得很满意。
他既照顾到了石破军的福祉,小小教训了殷仲威一下,又完成了一个看不见的承诺,可谓是皆大欢喜。
祝他们幸福。
微风吹过池面,激起美丽的波纹。池边的杨柳稍稍低下了头,跟水池中的倒影打招呼,完全是一幅和乐融融的景象。
仰望蔚蓝的晴空,石破军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她来到这座佛寺挂单已经好几天了,虽未能如愿见到传说中的高僧,但能够每天沐浴在佛光之中,也算是一大乐事。
石破军没想到,这位于台湾东半部的深山中,竟藏着这么一个人间仙境。佛寺的规模虽然不是很大,但建筑结构却非常雅致精巧,它甚至还拥有一个面积不小的水池,这是她最喜欢的,感觉特别有诗意。
她似乎特别钟爱水池,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在她的印象里面,只要每次看见水池,她都会很兴奋。就好像它隐藏了她某一段失落的记忆,那般神秘吸引人,每每使她忘了时间。
将目光调向不远处的水池,石破军不禁想起刚开始时和殷仲威的争执。那时他也坚持要一个水池,而她不明白为什么?在她看来,他根本不懂得中国建筑艺术之美,不如要一条人工河流还来得比较时尚些……
回想起那些时光,石破军忍不住勾起嘴角,抚摸自己平坦的小腹。
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有苦也有甜。他的任性造就了她的痛苦,也带给她无法想象的快乐。但这一切都过去了,现在她要思考的是未来,但未来又如此遥远,她真的没把握自己到得了终点,真的没有把握……
「石施主,师父要见您。」
正当她觉得彷徨的时候,身边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一个小师父,非常有礼貌的跟她传达这个讯息。
「哪一位师父?」从她请求挂单以来,至少见过三位师父,每一位负责的工作都不一样。
「住持。」小师父答。
石破军愣住。从她踏入这座佛寺以来,她就希望见住持,但他老人家也始终不见她,今天倒突然召唤起她了。
「我明白了,请小师父带路。」无论他老人家为何突然想见她,一定都有他的用意,她尽管接受就是。
石破军原以为住持会在佛寺的会客室接待她,没想到小师父竟是直接将她带往住持所在的厢房,他老人家已然安坐在那儿。
「石施主请。」小师父随意比了个手势,便关门离去,留下石破军与住持对看,老人家连忙说了句:「请坐」,至此没再说话。
石破军惴惴不安地看着闭目养神的住持,震慑于他宛如菩萨般安详的神情。他的年纪很大,态度从容安稳,却又隐隐透露出威严。即使两眼闭目,双手合十,天下之事依然逃不过他的法眼,他总能参透。
石破军无法得知他的法力有多高深,但从她被带进厢房,已经过了好几分钟,老人家依然没有开口的意思。
她不禁着急起来。
「施主,告诉老衲,妳看见了什么?」
就在她以为住持永远不会和她说话的时候,老师父忽然开口,大大吓了她一跳。
「我、我看见了住持您。」这是个很奇怪的对话,但她还是说了。
「还有呢?」老师父追问。
「还有……」她环视厢房内部,几乎都是书。「还有一些佛经……」
「除此之外,应该还有别的东西。」老师父摇头。
「别的东西?」石破军又一次愣住。「但我没见到别的东西啊!」真的都是书,好多好多的佛经……
「那么妳就是错过了。」老师父指向窗外的杨柳。「施主请看,那不就是别的东西?」
原来,住持要地看的,不在室内,而是水池边那些杨柳,它们正在微风中摇曳生姿,看起来非常美丽。
「师父您是要我看杨柳?」石破军总算找到住持要地看的东西,却不明白他的用意。
「是啊,杨柳。最能代表离别的植物,古人还将它送给离去的人,藉此表达祝福呢!」老师父话中的涵义很深,石破军越听越迷糊。
「我听说施主从小学习佛经,那么妳应该知道,『爱别离苦』的意思吧?」
爱别离苦者,乃谓众生别离时,身受苦受、遍受、觉、遍觉,/心受苦受、遍受、觉、遍觉。身心受苦受、遍受、觉、遍觉。
简单来说,就是别离时,身心都必须受苦。
「我明白,这些都是出自中阿舍经的字句。」这算是基本的佛理。
「对,是出自中阿舍经的字句,意思是劝人要看开。」老师父点头接口道。「只是『看开』两个字,谈何容易?是的话,妳今天也不会来找我了,对吧!施主?」
「师父我--」
「妳是不是经常看见幻象?」
不待石破军提出心中的疑惑,师父就无点出问题的症结。
「妳是不是在遇见了一位姓殷的男子以后,脑中就经常浮现一些古代的记忆?」
这些都是石破军尝试告诉住持,但还没能有机会说的话,但他居然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能知晓,真是神奇。
「诚如师父所言,我脑中确实经常浮现一些古代的幻影,」如果说之前她还对住持的能力有所怀疑,那么他这席话无疑是最好的证明,他真的通天眼。
「这就是了。」老师父说。「爱别离苦,施主终究无法摆脱这些苦,才会持续到今生。」念念不忘。
「我不懂师父的意思。」她或许读过一些佛理,但对于前世今生的事情却是一窍不通,完全仰赖他老人家说明。
老师父先是叹气,后摇摇头,说了声:「造孽」,接着把她前世发生过的事,如数说给她听。
「妳前世是个官家千金,长得非常高雅美丽,个性冷漠恬淡,一心钻研佛理。」
这听起来和今世的她个性差异不大。她也是个性冷冷的,不太爱说话,差别在于佛理的钻研,前世的她似乎更用功一些。
「她的名字和今世的妳一样,都叫破军。」老师父又说。
「她也叫破军?」有这么巧的事?
「对,而且她同样也姓石。」
「师父……」石破军迷惑了,同名同姓这事经常发生。但若连前世今生都一模一样,就有点离谱了,需要他老人家指点迷津。
「这当然不是巧合,这跟妳的前世有绝大关系。」老师父解开她心中的迷惑。
「前世的妳不但是个官家千金,而且拥有奇特的命盘,所以才会被父亲取为这个名字。」
「她的夫妻宫里是不是有紫破,属『淫奔大行』的格局?」石破军追问。
「不止。」老师父答。「她的命盘看起来跟妳很像,但实际上还是有点不一样,她的要特别些。」
「怎么个特别法?」石破军听入迷了,虽然说的是她的前世,但听起来就像是别人的故事,充满了传奇性。
「她的命宫比妳强,妳只是夫妻宫特别,本命并无稀奇之处。而她却是天生带有福荫,谁得到她,谁的家运就会兴隆。就算不能,至少可以止住厄运,这是妳们最大的不同。」
紫微斗数是很奇妙的,看起来很像的命盘,可以因为流年大运或对宫星宿的排列方式而牵动全局,也算是命理的奥妙之处。
「既然如此,一定很多人想得到她。」石破军推论。
「没错。」老师父点头。「前世的妳,确实拥有很强的命盘,但另一方面,这命盘又害了她。她就是因为这命盘,而被京城中最有势力的人盯上,想将她收为小妾。」
故事进行到这里,石破军突然觉得有些熟悉,好像是她的翻版。
「那个人是……殷仲威?」不知怎么地,她直觉想到他。
「对。」老师父笑道。「就是时常出现在妳脑海里的男人。」
老师父一语双关,石破军听得有些脸红,不知该说什么。
「后来她有没有……」她不晓得怎么开口问师父,她有没有被收为小妾。
「有。」师父明白她想问什么。「妳口中的男子拿她父亲的性命威胁她,她为了保全她父亲,只好委身于男子,却也因此种下被她父亲误会的因果。」善哉善哉。
「她父亲为什么要误会她?」他应该知道她是不得已的才对啊!
「因为她父亲是一名难得的清官,对她的教导很严。宁愿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保全女儿的名节。同样地,前世的妳为了救父亲,宁可不要自己的名节,以至于造成父亲对她的误会。」
所以说,前世的她,可以说是道德束缚下的牺牲品,若换到现代来就会有所不同了--不,也许没有多大的不同,如果真的不一样的话,她就不会坐在这里听老师父说话了。
「妳一定感慨,为何时代换了,有些观念却还是根深抵固,对不对?」老师父忽然问她。
「师父!」石破军错愕,他似乎懂得读心术。
「这就跟佛理一样,无论时空如何转换,佛理可以有不一样的解释,但根本的意义却不会改变,世间的道理想来也是如此。」他不是懂得读心术,而是活在世问太久,许多年轻人想不通的事,他都能一目了然,这也就是老年人珍贵的智慧啊!
听见老师父的话后,石破军顿时觉悟。
世上所有的大是大非,原没有道理可循。只是人们暗自将它们加了一道锁,久而久之,这锁就成了一个定律,无论时代再怎么善变,人们还是无法摆脱那一道锁,依然要在定律下生活。
「无论如何,她还是把自己给了那个男人,搬进他的大宅院了。」老师父把谈话内容再拉回到她的前世,石破军也把思绪再拉回来。
「那……他对她好吗?」她指殷仲威。
「非常好。」老师父十分明白她的意思。「他甚至为她造了一座她专属的院落,院落里面有水池和小桥,桥上还刻满了诗词,前世的妳非常喜欢。」
老师父无意中泄漏的讯息,对石破军来说有着天大的意义。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喜欢水池,又殷仲威为什么坚持一定要在桥上刻上诗词,莫非他也受了前世的影响?
「师父……」她脸色苍白地看着住持,不敢把她心中所想的问出口。
老师父却点点头。「没错,他对妳非常好,但妳却不能接受他的好,时常陷入矛盾。」
石破军不知道住持这句话是不是故意说给她听的,还是只是纯粹陈述故事,她前世的处境跟现在的她好像。
「后来呢,她怎样了?」她想知道她是不是有比较好的结局。
「后来那个男人之前的宠婢,和护院私通怀孕,并且想把责任推给他,但被他识破,当着大家的面拆穿。宠婢自觉得受辱,在大家的面前挥剑自尽,还是前世的妳抢下她手中的剑,代她挨这一剑,她才捡回一条命的。后来那个男人命令护院带着宠婢离开,前世的妳却因此认清你们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因而动了出家的念头。」一切都是命哪!
「师父……您的意思是说,我曾救人一命?」得知这事后,石破军的脸色更苍白了,她也见过同样情景,就在她和……
「没错,这个女人日前也曾出现在妳的生活之中,就是那位殷先生的未婚妻,不是吗?」老师父果然能溯往及今,什么事都知道。
石破军只能点头。
「其实不只是那位小姐,妳的身边也出现了一位和妳前世有关的人。」老师父提醒她。
「我的身边?」她愣住。
「嗯。」老师父点头。「那就是……」
熊熊的烈火,像是来自地狱的火焰,吞噬掉整座尼姑庵。
失火了,快逃啊!
大火窜起,火苗四处乱飞。庵院里面的尼姑,个个忙着逃命,逃离这场暗夜恶火。
好不容易才赶到佛寺的殷仲威,甫看见佛寺,脑中就闪过一个恐怖的画面。画面中的他站在庵院的外头,似乎在等待谁。
他在等谁?
殷仲威没办法解释脑中为何会突然闪过这些片段。这情形,就和前一次石破军说要和他分手的时候一模一样,当时他也看见了同样的男人、同样的幻象,不同的是他在哭。
他为什么哭?
答案很快浮现。殷仲威几乎可以穿透男人的身影,看见大火中的石破军,她正砰然倒下,埋葬在火场之中,男人救不了她。
「不!」以为幻象是真的,殷仲威忍不住大吼。
「快走开,破军!快走开!」他用手乱挥了一阵,幻象消失,佛寺又好端端地矗立在他眼前,殷仲威呆得像木头人。
这是……怎么回事?
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松开再重新看一次。在他面前高高耸立的,的确是原来的佛寺,之前他所见到的,都只是幻影。
殷仲威觉得很不可思议,自己怎么会变得这样神经兮兮,并看见一些不该出现的东西?然而,他没有时间再想这些问题,他必须尽快冲进佛寺,阻止石破军剃度。
破军,等我,千万不要冲动啊!
不知道谁比较冲动,殷仲威这一路几乎是用冲的。他一路冲进佛寺,又一路冲进师父们清修的大殿,当时师父们正在做晚课,看见他冲进来,全部的师父都呆了。
「破军呢?」该死,怎么都是和尚,难道她是唯一的尼姑?
殷仲威一开口就是要人。
「施主,您找石小姐吗?她正和住持说话,不在这里。」带领石破军去找住持的小师父见状连忙站起来回话,免得他打扰到大家清修。
「住持?」一听见这两个字,殷仲威的头都晕了,以为已经来不及了。
是这样的,他虽与佛无缘,但起码看过一些神怪电影。知道剃度这种事通常由住持来进行,他以为石破军正在接受剃度的仪式。
「快带我去!」殷仲威简直快急疯了,抓起小师父的手,就要拖着他走。
「施主,你先不要冲动,师父的厢房在那儿!」小师父给殷仲威指路,那是一条很长的走廊,直通住持的厢房。他立刻放开小师父,往那个方向跑。
「德清,你怎么可以随便把师父的厢房告诉外人?」殷仲威走后,有人骂小师父。
「是师父要我讲的。」小师父一脸无辜。「师父他老人家说,不久之后就会有一位男施主匆匆忙忙跑来指名找石施主,叫我直接将他引入厢房。」可不是他粗心大意。
换句话说,师父他老人家的法力又更上一层楼,不仅能通晓过去,还可以观测未来,真是可喜可贺。
「师父果然是个高僧啊--」师父们齐点头,都对住持的法力深深折服。
殷仲威也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能通晓过去未来的人,因而站在厢房外惊愣不已。
「……那就是妳的未婚夫,他就是那名护院。」老师父不只点出文慧琳的身分,也把邱汉忠的身分点出来了,石破军更加错愕。
「汉忠?」怎么会是他,太不可思议了。
「因为他--施主,你还要在那里站多久?若是心中有疑惑的话,就进来吧!老衲会一一为你解说。」老师父和石破军讲话讲到一半,突然掉头对门板说话,石破军根本搞不清楚怎么回事。
「师父--」她到口的话,因为突然开启的门板而愕然止住。偷听他们谈话的人,竟然是殷仲威。
「对不起,打扰了,我……」只见殷仲威一脸做错事模样的走进来,惭愧的低下头。而从他的表情推断,他可能从头到尾都站在门外聆听他们的对话,对谈话的内容一清二楚。
石破军当然很生气,他怎么可以窥探她的隐私?但老师父似乎不以为意,甚至露出一个早料定他一定会来的神情,并要他在石破军的旁边坐好,一起聆听那个冰封许久,偶尔会出现片段,却始终不完整的遥远过去。
「我想你刚刚也听见了吧?」老师父继续他未完的故事。「你前世最信任的手下,就是她这一世的未婚夫,他为了报答前世你们对他的恩情,这一世才会又轮回到她身边,帮你守护最重要的东西。」
老师父这些话明显是说给殷仲威听的,也让他明白,两个男人之间为什么没有敌意,甚至产生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原来都是前世因果作祟。
「我明白了。」殷仲威十分感谢邱汉忠,若不是有他帮忙守护破军,他们也不会在这一世相遇。
「还有,你也对不起你的未婚妻。」老师父又说。「虽然她前世用了不正当的手段,但她是真的爱你,所以叨叨念念这一世一定要成为你的妻子。只是命运弄人,这一世她似乎找到了更好的归宿,也算是喜事一件。」
这大概是截至目前为止,他们所听到最好的消息。至少他们四个人之中,有一个是幸福的。
「后来我是不是真的出家了?」石破军觉得自己越来越能够融入故事里面,和前世的她融合在一起。
「妳是出家了。」老师父叹道。「为了逃避这位施主,妳削发为尼,借着出家逃避他的感情,没想到却为尼姑庵招来大祸。」
所谓的「这位施主」很显然就是指殷仲威,无论前世或是今生,他都是一个可恶的人。
「我为尼姑庵招来什么大祸?」都已经出家了,他还能怎么样。
「这就要由施主来说了。」老师父忽地转向殷仲威。「你应该知道,你前世做了什么事吧?」
他前世做了什么事?他什么都不记得。他只知道,他曾看见自己抱着石破军,不许她离开。还有入寺之前,看见尼姑庵被火烧的画面,剩下的什么都--等等!难道是?
「我放火烧了尼姑庵?」不会吧,这么缺德的事他也干得出来?
「正是如此,施主。」老和尚真的点头。「你要知道,前世的你和今生的个性相差很多。前世的你是个很有野心,并且不择手段的人。为了达到目的,什么都可以牺牲;对事业如此,对爱情也是。你为了逼石施主回到你身边,不惜纵火烧尼姑庵,但你终究没有得逞。」
「那、那你的意思是……她后来被烧死了喽?」他指指身边的石破军,被她狠狠地回瞪了一眼。
「没错。」老师父又叹气。「她在你的眼前被活活烧死,宁愿以死逃避,也不愿回到你身边。你遭受到强大打击,发誓要请高人锁住她的命盘,让她来生再受相同的苦。」
这是个非常狠毒的誓言。一世的恩怨不够,下一世还要纠缠,难怪他们今世还纠缠在一起。
「可是……可是我不记得任何事情。」这话说不通,他若真的这么恨她的话,按理说应该会牢牢记住前世的事才对,可是他什么都不记得。
「那是因为你爱得太深了。」下意识的用遗忘逃避痛苦。
「啊?」爱得太深也会出事?殷仲威不解。
「你因为爱得太深,付出了全部的真心,却得不到回报。以至于转世之后,变成了一个没有心的男人,成天毫无目标的过日子。」这说明了他为什么老是一副不在乎,永远吊儿郎当的样子,原来是前世的业报。
殷仲威至此才了解,他这种天生不在乎的性格是从哪里来。前世的他显然是个凡事拚命的家伙,难怪今生他动都不想动,太累了嘛!
「师父,我真的不懂。」
殷仲威的疑惑或许已经得到解答,石破军却正要开始。
「既然连他都已经忘记过去的事了,为什么我反而记得比他还清楚?」按理说他才是决心找到她的人,却把事情忘得一乾二净。
「因为妳的执念比他深,当然要遭受更多的折磨。」老师父微笑道。
「师父……」
「妳必须了解有些事情是不能以常理来推断的,石施主。」老师父解释道。「殷施主或许让人锁住命盘,但没有妳的配合,这事还是无法办到。可以说,你们四个人今生会再相遇,都是因为一个『念』字。你们因为抛不下心中的想念,所以执意要出生。抛不掉心中的爱念,出生了也一定要再碰面。所以我说『爱别离苦』,就是这个道理。」
放弃是最难的。离别的苦,往往痛彻心肺,化为无形的力量在下一个轮回中再次浴火重生。但他们若当时就肯放下,便不会遭受这世的痛苦,也断然不会有后续的事发生。
「没想到我竟然才是放不下的人……」石破军自嘲,语气间充满无奈。
「这是必然的。」老师父却温柔的叫她不要自责。「妳在前世断气的最后那一刻,终于领悟到妳也爱他。此外,还有一件事情,是妳放不下的。」
「是什么?」她惊讶的看着老师父。
「妳肚子里的孩子。」
随着老师父这句话落下,石破军和殷仲威同时倒抽一口气,互相望着对方。
「破军,妳、妳怀孕了?」那他不就要当爸爸了,殷仲威呆住。
「这……这,师父!」她一阵脸红,不明白老师父为什么连这个也知道,太恐怖了。
「我说的是妳的前世。」
老师父这句话又是让他们两人倒成一团,不晓得该说什么。
「前世的妳一直到过世了以后,才知道自己怀有身孕,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难怪她一直有种感觉,不能拿掉肚子里的孩子,原来是孩子的灵魂,在她身体里面吶喊。
「所以今世的妳,可以说是带着愧疚感而出生的。」老师父下结论。「因为妳一直觉得对不起殷施主、对不起肚子里面的孩子,才会执意一定要等他一起转世。否则就算他花费多少力气,都不可能锁住妳的命盘。要知道,生命没那么简单,不是几箱银两就可以收买的,需要足够的巧合才行。」
天地万物,因时而生;天地万物,又因时而灭。生生灭灭,天地万物因遵循这个道理而生生不息,爱情也是,就看他们怎么想了。
「老衲的话已经说完,接下来就轮到施主你们了。」说着说着,老师父起身,「你们历经了前世的痛苦,轮回到这一世,应该有更新的领悟才是。」
话毕,老师父就离开厢房,留给他们独处的空间。
石破军和殷仲威两人,都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尤其是石破军,之前她才决心离开殷仲威,但经历过了和师父冗长的对话,她的信心反而动摇了,不知道未来何去何从。
「破军,妳真的怀孕了?」相对于殷仲威,则永远有他自己说话的方式,说些不搭轧的开场白,令她哭笑不得。
「嗯。」她苦笑,不知拿他怎么办才好,他总是搞不清状况。
「这样子啊!」闻讯后,他连咳了几声,表情非常尴尬。「那……妳打算怎么处理?」
「你说呢?」还处理呢,干脆拿去绞肉机绞掉算了。
「我的意思是呃……」他不晓得怎么说,一直搔头。「我的意思是……不,我的建议是我们干脆结婚,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也让孩子有个名分。
「结婚?」她没想到他会这么提议,整个人都呆掉。
「嗯。」殷仲威不好意思的点头。「妳也听见师父的话了,我们前世既然爱得这么苦,今生就该有个美好的结局,才不会白白浪费。」
「……你跟我求婚,只是因为这个理由吗?」如果是的话,她敬谢不敏。
「当然不止。」他鼓起勇气跟石破军表白。「我向妳求婚,是因为我爱妳,今生不能没有妳,跟前世无关。」前世只能说明他们今生的连带关系,跟他们的感情扯不上边,他爱的是这一世的她。
「你确定你真的爱我吗?」她很高兴他终于能够对她表明心意,但还是怀疑他只是一时心血来潮。
「当然是真的。」他气呼呼。「我或许轻浮了点,但我还是第一次跟女性承认我爱她,而且也是第一次求婚。」就被人当笑话,可恶。
「你的未婚妻呢,你也没跟她求过婚?」她又不信。
「没有!」他更生气了。「老早跟妳说过,我们的婚事是双方家长决定的,还问?」他有些恼羞成怒。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倒是要好好考虑考虑了。」跟他混久了,耳濡目染之下,她也变得日渐顽皮,还懂得开玩笑。
「破军!」他不希望她考虑,希望她马上点头说好,这样比较保险。
石破军笑着点头。师父说得对,轮回到这一世,是该有不同的作为。既然她花了这么漫长的时间等待他,那么一定要值回票价才行,至少不能辜负肚子里面的孩子。
故事进行到这里,可说是功德圆满,可以落幕了,只除了一件事--
「对了,汉忠怎么办?」殷仲威突然想到。「妳不是和他还有婚约?」
「汉忠?」反倒是石破军眨眨眼,一脸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的模样。
「对啊,汉忠。」他点头,紧张得要命。
「这你不必担心,我们老早解除婚约。」比他的动作还要快。
「咦?」殷仲威的错愕全写在脸上。石破军只是笑着搂住他的脖子,向他保证一切很好,万事OK,叫他放心。
前世的恩怨,在这一世终于能划上休止符。
身受苦受、遍受、觉、遍觉,心受苦受、遍受、觉、遍觉。身心受苦受、遍受、觉、遍觉。
只要是真正爱过的人,都逃不过爱离别。这种苦,佛陀知道、你知道,只要真正爱过的人,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