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日子在平顺中度过,直到杜孟璇怀孕三十三周时,情况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挺个大肚子上班实在不好受,尤其在怀孕末期,所有不适的症状都跑了出来,生理和心理上的压力非常沉重。
这天,在坐不住的情况下,她请了半天假欲回家休息,但在半途临时想起易达,打算顺道去看看他,要是他正好没有安排工作,就可以一起回家。
希望他今天下午没有工作。一手撑着腰际,一手扶着楼梯扶手,吃力地以缓慢的速度踏上位於公寓二楼的工作室,杜孟璇如是想着。
直觉地伸手按了按门把,没上锁。她一点也不吃惊,那是易达的习惯,只要有人在,通常都只是把门阖上而已,并没有上锁。
轻轻地推开了门,她柔美的脸庞上不自觉地堆满了笑容,小小的头颅探了进去,灿亮的眼瞳开始梭巡易达的身影——
***
不多言的易达放置好背景的色布,又投入灯光的调整和角度,丝毫没受裸露模特儿的影响。
是的,今天的客人要求拍摄的是性感风格,现在已是六组造型中的最後一种,而外聘的造型小姐也在完成後提前收工,只留下他和客户两人继续未完的拍摄工作。
「小姐,你的左手放在头上,眼神看这里。」边说,易达边示范姿势让她参考。
「这样吗?」她照着他的指示摆着姿势,上扬的凤眼狐媚地瞟向他。
今天的主角是一位作风开放的妙龄女郎,对於裸露一点也不扭捏。
「你的白纱捉得太紧,胸部那儿没遮到,放松点儿。」从镜头里的角度看见露点,他提醒道。
「那这样呢?」女郎调整之後问。不过仍达不到他所要的感觉。
易达乾脆大步跨向前,打算直接动手,节省时间。
岂料一个不小心,脚绊到了灯架,整个人就这么趴伏在女郎身上,最尴尬的是大掌还刚好包覆在她饱满的浑圆上。
「啊……」她惊喊了一声,纤手轻轻地抵住了他的胸膛,并无大力推拒。
「对不起!」错愕地缩回越界的手掌,他抬眼看向她道着歉。
「没关系……因为我喜欢你。」暧昧地伸手把他的手再放回原位,她的眼神充满暗示。
「对不起。」他这句对不起是针对她的青睐而说的。撑起身体,易达欲赶紧远离是非。
「你一整个早上话都没跟人家多说几句,易达,我可是为了你才来拍照的。」藕臂一揽,无预警地把他拉近,两人的姿态在外人看来就像是在亲热一般。
「我有老婆了。」这回他没再动作,只维持同样的姿势,淡漠的眼神直视着她的挑情,冷冷地丢出这句话。
「我不在乎。」语落,她便如旋风般地吻上他冰凉的唇。
「你们在做什么?」赫然间,一道惊愕的女性嗓音在工作室内扬起,吓阻了所有的现在进行式。
「小璇!」闻声推开了女郎,易达惊慌地爬起。糟了!肯定让她误会了。
满心欢喜的来这儿找他,没想到却目睹了这一幕!早知如此,她宁可不要来,宁可什么都没看见,即使易达隐瞒着她。
「你们……」不知道该说什么,杜孟璇只想逃离这令她窒息的画面。
「你别跑!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解释……」他慌忙地上前欲阻止她离去,尤其是身怀六甲的她根本不能激烈奔跑。
「我不听、我不听……」她负荷不了这般残酷的打击,疯了似地摀起双耳,拚了命地夺门而出。
他竟然和别的女人……那她算什么?她肚子里的孩子又算什么?
她为了易达抛弃所有,而今却落得这般的下场……杜孟璇的世界在这瞬间崩溃。伤痛侵蚀了她的心扉,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什么都没有了!
「小璇,小心!」门外紧连着阶梯,易达急跟在後心惊胆颤地吼着。
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啊——」她的惊声尖叫冻结了流动的时间,万物彷佛都静止了。
「小璇——」脸色苍白的他眼睁睁地目睹她滚落窄小的楼梯间,直跌到骑楼。
恍若过了一世纪那么久,他恐惧地奔到她身前,地上是怵目惊心的一摊血泊,而她的双睫了无生气地覆盖在眼窝,白纸般的脸庞沾有鲜红血迹,异常骇人。
他要失去她了?不!不——
他痛彻心扉地抱起她。
「救护车、快叫救护车啊!」如梦初醒般,易达发了狂似地朝围观的路人吼着。
天啊!她是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求您别这么残忍地夺走她的生命,还有他们的孩子……
***
医师、护士来来回回地在急诊室进出,每个人表情凝重得令人恐惧,易达颓然地坐在墙角,第一次感到全然的无助。
盯着急诊室外的红灯,他的内心有着前所未有的害怕。
「护士小姐,我是杜孟璇的母亲……」接到通知,急切焦心的杜氏夫妇便立刻飞车赶到嘉义。
易达和杜孟璇虽已是正式夫妻,但遇到这等生死关头的事情,他想也应该告知她的父母,所以便打了电话通知。
「哦!你们先在外面等,她正在里头急救,她先生就在那里。」说完,护士又匆匆忙忙地进了手术室。
看向护士小姐所指的方向,他们第一次见到了那个把杜孟璇带走,又把她害成这样的男人。
「你……」杜宪禹气愤地一把揪起易达,狠狠地朝他的脸颊掴了一巴掌。
他木然地承受着指责,像没知觉似的,所有的思绪只牵系着躺在手术室里头的人儿。
「我一个好好的女儿……你把她带走,却没有好好的对待她,呜……」哽咽的杜母伤心欲绝地捶打着他。
是啊!他真没用!想想,小璇跟着他吃了多少苦!
想到她摔落楼梯的那一幕,简直是疼得他心魂俱裂!
「对不起……」他不断地自责。
「对不起就算了吗?现在小璇在里面生死未卜啊!」杜父扶着哭得肝肠寸断的妻子,痛心地双眼泛潮。
「你滚、你滚、你滚!我不想再看到你……滚!」杜母声嘶力竭地咆吼着,脸色因暴升的血压而涨红,几近昏厥。
「我……」被赶得心慌,双眼布满血丝的易达张着口说不出一句话。
「你还不走!你已经把我们的女儿害成这样了,还想害死她妈妈吗?」他吃力地搀扶着已半瘫软在地的妻子,痛心疾首地斥喝着。
「先生,我看你离开好了,这位太太不能再受刺激了!」两名护士见状旋即来帮忙,为难地劝易达离开。
纵使百般不愿,易达也只好离开了医院,像行屍走肉般地漫步在街上。
最後,他受不了内心的煎熬,醉倒在小酒馆里。
***
叩、叩、叩……
「小璇,起床了!」慈蔼的嗓音伴随着门把旋开的声响扬起。
叫唤声窜入杜孟璇迷蒙的意识,将她从伤痛的记忆中带离。
转动了下眼球,她艰难地掀动千斤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母亲的身影,这让她在顷刻间安心了许多。
亲人才是最重要的!不论是身在困境或险境,他们永远不会舍弃你,永远会给予包容和关怀。这是她这几年来的认知。
「妈,什么时候了?」恍惚地望向窗外,没有阳光的天气令她分不清是早晨抑或是下午。
「下午四点多了,今天怎么睡得这么晚,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杜母忧心地伸手探向她的额头。
这么晚了?她居然回想往事而睡着,还睡掉了整个白天。
「咦?你哭了?作恶梦了?」耳边濡湿的发和泪湿的枕畔泄露了她曾哭泣的痕迹。杜母心疼地拭了拭女儿脸上未乾的泪痕。
「嗯。」她无奈地答道。她也不想啊!可想忘,忘不了;想丢,丢不掉!哭着醒来的纪录已经是不可数了。
「没什么的,你别担心了!」她柔柔地笑着,安抚母亲的担忧。
要是让母亲知道她还惦着易达,肯定又会苦口婆心的劝她。
「妈知道你到现在还是忘不了那个男人。」脸色沉了下来,杜母心绪复杂。
「妈……」她才一出声,就立即被截断。
「不是我爱念你,时间都过了这么久了,他若是真的爱你,早就来找你了,怎么可能到现在都不闻不问,你别再死心眼了!」说这话的同时,她神色有异,只不过杜孟璇并没有发觉。
事实上是杜氏夫妇撒下漫天大谎,而这个谎言一扯就是五年。
只是,事到如今,他们都不晓得是错是对了。
「妈,我知道。」她低垂螓首,以掩饰眼底的落寞。
是啊!说不定,他早就不记得有她这个人了,否则怎会连找都没有找过她。
说不定早在她怀孕後期,他就爱上了其他女人……
「你知道就不会到现在还无法敞开胸怀,拒绝了所有的追求者。」杜母忍不住地叨念。
「妈——」杜孟璇苦着一张脸。
「怕我念就赶紧定下来,别再让我和你爸操心。对了,顾着念你,差点儿把重要的事忘了。」重拍了下额头,杜母这才想起上楼来叫她的目的。
「什么事?」
「子杰来找你吃晚餐,现在在楼下和你爸聊天,你快准备准备,别让人家等太久。」将女儿拉起推向浴室,杜母欲离去,好让她专心梳洗妆扮。
文子杰——万思广告公司的老板,同时也是杜孟璇的顶头上司兼积极追求者,更是她国中、高中寄住时那个阿姨的大儿子。
在人家家里住了六年,受到的是如亲人般的对待和完善的照顾,这也就是她到现在都还没有太坚决拒绝他的原因。
而文子杰是在她毕业後进到他的公司工作,才开始展开追求的。她虽然没拒绝他,但也不代表接受他。
「等久是他活该,谁教他不事先和我约好,自己临时跑来,没礼貌!」轻吐粉舌,偶尔她还是会流露小女儿的娇态,只可惜,仅止於家里。
「小璇,答应妈,别老是往回看,把握眼前的才是最重要的!」语重心长地留下这句话後,杜母关上了门,独留因她的话而怔忡出神的孟璇。
忘得了吗?她自己也没有把握啊!
***
装潢典雅、布置讲究的高级西餐厅里,流泄着悠撂的轻音乐,置身在此是全然的享受和放松。
而在这餐厅的一隅,正坐着文子杰和应邀而来的杜孟璇。
稍作打扮的杜孟璇在几乎全是西方脸孔的餐厅里,如星辰般耀眼夺目,也令同行的文子杰面子十足。
不仅如此,值得一提的是,她不只美丽,还是他在公事上的得力助手,短短两年多的时间,她的构想、创意为公司争取到不少生意,因此一路爬升到总监的职位。
「Sherry,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文子杰唤的是她的英文名字。
「公事吗?」停下刀叉,她抬起晶亮的水眸望向他。
这么慎重的口气,她可不希望要谈的是私事,否则还得为了如何婉拒而伤透脑筋。
「嗯。我昨天接到『欧德』的电话,他们说很满意上一次的合作,这次的合约要连台湾总公司也一起负责企画,所以要我们派人进驻到台湾总公司去,以方便沟通讨论,等完成後再回来。」他难掩雀跃地说着。
能接到欧德集团的广告案其实也是杜孟璇的功劳,她国际化的企画策略充分展现专业的能力,轻而易举地为万思签下欧德这个超级大客户,也让万思从没没无闻到现在的小有名气。
「那很好啊!若能签长约那就更好了。」微扬唇角,她轻颦浅笑。
据她所知,万思若是失去这个大客户,那文子杰经营起来将会相当吃力。得知能继续合作,她也感到非常高兴。
「我一直在想该派谁去才好。」斯文的他蹙起了眉头。
「想好了吗?」执起桌上精美的水晶杯,就口轻啜矿泉水後她道。
「我走不开你也是知道的,想来想去这么重要的任务只能交给你了。」他以无比认真的表情握住了她的手。
「我?」杜孟璇错愕地反问,毫无心理准备的她一时无言以对。
「是啊!只有你去才行啊!别人我不能放心。他们总裁也在那儿,马虎不得!你可以选几个人一起去台湾协助你,办公室就设在欧德总部里,住的方面他们会安排好,什么都不用担心。」他说道。
两年来的平稳表现让他对她的能力有着极高的评价,也表示她的杰出成绩并不是因为机运或是偶然所致,而是真真正正的实力和才华。
「大概只要三个月的时间吧!你放心好了,等我这里的事情处理好,我会去台湾看你的。」看见她怔愣的模样,以为她是怕离家,文子杰爱怜地抚了抚她如丝般柔嫩的颊畔,轻笑着。
情非得已,不然他也不愿把杜孟璇派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但在两相权衡之下,还是公事比较重要。
台湾!既熟悉又陌生啊!
最令她不能释怀的是……易达……也在那儿!
原本美味的西式晚餐,就因为这个消息而变得索然无味。
阔别了五年,她将再回到台湾,回到那个有他的地方……
***
入夜後的住宅区显得格外宁静,文子杰的座车缓缓停靠在杜宅的门口。
「Sherry,你这两天就把行李准备好,台湾那儿等我们随时过去。」熄了火,他转头露出温和的微笑。
「哦。」杜孟璇迄今仍处於混沌状态。
「不用担心,这里的事只要告一段落,我就会立刻去陪你的。」把她的呆滞解读成小女人害怕远游,文子杰一厢情愿地说着。
原来她也不是如她在工作上表现的独立自主!这样的新发现令他心底涌起保护慾。倾身,他在她水嫩的颊畔轻啄了一记。
「杰哥……我先回家了。」彷佛遭到电殛般,他的接触让她回神惊颤,急欲逃避。
「Sherry,你到现在还不接受我的追求吗?」猛地攫住她纤细的手臂,他有些心急地再次吐露爱意。
追了两年,就等佳人螓首轻点,只可惜……唉!真难!
「杰哥,我说过现在我的心只放在事业上,其他的暂时都不考虑。」他的力道扯痛了她,杜孟璇俏脸刷白。
对於感情,她可说是心如止水,年少的爱情将她伤得太重,让她从此畏惧。
「你不需要这么拚命,让我照顾你好吗?」他改握住她的双肩,将她定在一定的距离之内,以防她又逃避问题。
「我还不想谈感情。」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她就是无法接受任何一段感情,任何一个男人。
也许,潜意识里,她……还等着他!
无奈啊!连她自己也不晓得何时才能摆脱梦魇,走出情伤。
当初的事杜家的人对外是绝口不提的,所以文子杰自然也不知道,眼前这个兼具知性与美貌的婉约佳人,曾经历过一场轰轰烈烈、刻骨铭心的爱恋。
「Sherry,我真的很喜欢你呀!」说到激动处,他失控地强吻住她的樱唇,贪婪地在她颈侧、脸颊和唇瓣间来回梭巡。
「唔……你走开、走开!」杜孟璇惊惧地使尽全力推拒他无礼的侵犯。
一向彬彬有礼的文子杰竟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他从不曾冒犯过她的,怎么会这样?
对她的喝阻显然充耳不闻,他像着了魔似地更加搂紧她的娇躯。
忽地,一道响亮的巴掌声猝然划破空气,震住了文子杰的野蛮行径。热辣的疼痛唤回了他的神志,这才惊觉自己一时冲动侵犯了杜孟璇。
「Sorry!」瞧见她柔嫩肌肤上醒目的红痕,歉疚之情油然而生,他低下头双手伸入发间。
「我……对不起,我是情不自禁才会对你做出这样的事,Sherry,原谅我。」他害怕走错这一步,她就更不可能接受他了。
他懊悔的态度让她心软,而且认识了十余年,又受过他们的照顾,杜孟璇也就不再计较了。
「算了,杰哥,这件事以後就别再提了。」她指的是接受他的事。
他以为她指的是冒犯她的事,这才放下悬吊的心。
「我送你进去吧!」为了化解尴尬的气氛,只好结束两人的单独相处。
「不用了,我自己进去就行了。很晚了,你开车小心。」勉强扯出一朵笑容,她道别後下车往大门而去。
待确定杜孟璇进了家门之後,文子杰这才郁闷地将车子驶上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