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富贵荣华莫强求
强求不出反成羞
有脚伸处须伸脚
得缩头时且缩头
地宅方圆人不在
儿孙长大我难留
皇天老早安排定
不用忧煎不用愁
唐寅·【警世诗】
灵堂之上,白烛摇摇。
郎焰跪于郎远山棺前,一双手无意识地扔烧着阴司冥钱。
案上烛火明灭不定,案前之人敛首安静。
是蓄意的吧,灵堂后方的白色幕帐内,总会不时飘出絮絮低语--
「师父根本是病胡涂了……」
「什么病胡涂?我扎扎实实、确确实实地相信,师父哪,是中了蛊啦?」
「中谁的蛊?」
「那还用问?」说话者发出一声不屑鼻音,「整日嘻笑怒骂、浪荡贪玩、没个正经,却没想到是一老一小的两只狐狸……」
「不是狐狸,是狼!这叫做狼子野心。」
「是啊,他有啥本事?一不会青城剑法,二不会摧心掌法,年纪又最小,由个青愣小子接任掌门,莫说外人觉得看了场笑话,就是咱们自己,又有哪个是真正服气的?」
「呿!他唯一的长处就是他姓郎罢了,但若说师父是那种怀有私心的人,又实在是不像……」
「怎么不像了?是师父平日伪装得太好,人又病得久了,再好的英雄也病胡涂了,加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毕竟只有那么个儿子……」
「就算他只有一个儿子,也不能因此就断送了青城,还累得将咱们全都给陪葬了进去吧?」
絮絮叨叨,叨叨絮絮,跪在棺前的男子只是面无表情继续扔烧纸钱,彷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接下来该怎么做?联合众人扳倒这青愣掌门?」
「你傻啦!他那位子是师父当日在大殿上,当着外人面前所做的宣示,名正言顺到了极点,你想揽上叛门的罪名吗?」
「那怎么办?就这么屈从认命?」
「别急,不服他的人太多,不差咱们几个,如果这青愣小子够聪明,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合该多对咱们这些师兄尊崇礼遇,当个无声的掌门人,乖乖的听话,哼!或许他那位子就能够坐得热呼点了……」
足音絮语缓缓飘去,灵前男子终于抬高了眸子。
不是睇向那些絮语飘去的方向,而是盯着那垂覆在供桌上的白色长桌巾。
室内无风,桌巾刚刚却已颤动了数回,此时又是一下。
不是小耗子更不是大猫,家中近日举丧,该是那打着「豆腐世家」招牌,自荐上门,一片好意说要为众人烹煮素斋的小女人吧,他猜想。
这些日子他虽然很忙很忙,但对于那一双三不五时便要黏往自个儿身上的热热眸子却从不曾忽略过。
她很担心他,他知道,却腾不出时间来做回应,以及想清楚该如何处理这段「据说」是因着受蛊才会衍生出了的感情。
真的只是受蛊了吗?
他愈来愈是无法肯定了,他是修道之人,明白只要清心澄绪,蛊惑自解。
但他当「钟槌」以头叩大钟时,他的心思澄明,一切念头放下,却依旧清清楚楚惦记着那股对于她打心底冒出的强烈悸动。
也许,初时乍起的疯狂寻觅只是源生于受蛊,但在经过了一段时日的挂记及思念之后,即使周遭物换星移,即使他的心思已然澄净,但心动的感觉,却是依然还在。
依然还在。
真的还在。
郎焰容着桌巾在眼前再颤动了下才温吞吞伸出手,一把翻开长桌巾,一个将身子屈缩成小虾米,扎着麻花辫,绯红着脸的豆腐西施登时映入眼帘。
「呃……嗯,郎掌门,您好!」
尴尬尴尬好尴尬!诗晓枫一边打招呼,一边窸窸窣窣爬出了供桌底下。
他审视着她狼狈不安的神情,表情漠然依旧,其实心底却在强忍着笑。
真是难得!
这阵混乱的日子以来,他还是头一回有了想笑的念头。
他睇着她,突然倾身靠过来,甚至还伸长了手臂,她慌张瞠目不知如何是好,却见他只是若无其事从她发上取下了几张破符纸,想必是方才她躲进桌下时沾惹到的。
「妳躲在里头……」
他在她面前坐定,突然兴起了想逗她的念头。
老实说,即便是除去了什么法术蛊咒的原因,她依旧是个清纯可爱、很讨人喜欢的小姑娘,她的嫩颊如豆腐般软嫩,大眼里也总是盛满着温柔,比这青城山上所有的大姑娘、小姑娘都还要吸引人,他在她家的铺子前躺过一段时日,知道她家铺子所以生意兴隆,其实有大半的原因是冲着她这块活招牌的。
「是在磨豆腐吗?」
诗晓枫被他逗笑了,也终于卸下了紧张情绪,「磨豆腐?就这么丁点大的地方?」
「要不妳躲在里头做啥?」他好整以暇地请教,明知故问。
她红着脸,决定撒谎到底,千万不能够说实话,因为喜欢个男人还追到人家家里的灵堂上来?那实在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呃,因为明儿个天没亮就得下厨煮早斋,你们青城派里食指浩繁,人口众多,我总得早点来做准备,所以刚刚我在里头,只是为了……想菜色。」
他忍住笑,「想出来了吗?」
她一本正经,「还要再想想。」
他佯作好意,「需要帮忙吗?」
她摇摇头,「郎掌门日理万机已经够忙的了,不需要为了这点小事--」
「别这么喊我。」他淡淡打断她,眼神有些遥远。
「为什么?」她微微傻眼,他当掌门是名正言顺的,不是吗?
「因为目前会这么喊我的……」他眼神带着明显的讥讽,「多半不是出自于真心。」
「我是真心的!」她急急辩解,「我认为你实至名归,绝对足以担当重任,那些家伙在背后乱嚼舌根,纯粹是嫉妒你,你千万不能因此就对自己没了信心。」
「这就是妳刚才在里头发抖的原因?妳在为我打抱不平?」
「他们那么说你,难道你都不会生气?」她抡起小拳,脸蛋绯红,好像又生气了。
「他们说的是事实,我为什么要生气?」
他竟然还能够无动于衷?
「他们说的全是谎话,你已经被他们影响了!」她愈说愈生气了。
「他们并没有说错。」郎焰直直地看着她,「我的武功不及人,我在江湖中毫无威望可言,年纪又最小,我有哪一点足以支撑青城大局的?」
「你爹爹是武林宗师之一,他慎谋能断,他智慧满满,他既选中了你,就一定会有他的道理。」
她说得气急败坏的,彷佛遭人中伤诋毁的人是她自己。
「妳有没想过他们说我爹是病胡涂或是中蛊了,也许是真的呢?」
「那当然不是真的!」诗晓枫愈说愈是生气,「你是最好的,他们是因为对你不够了解,才会有如此的错误判定。」
他愈来愈想大笑了,「人家骂我,妳好像比我还要在意。」
「那当然了,因为你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很好很好呀。」
「我到底哪里好了?」
「全部都好!」她大声坚决回应。
郎焰终于笑出声来了,「我才觉得妳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对我中了蛊……」他伸手温柔地抚着她的发丝,俊容朝她降低,俊朗笑容化为绵绵叹息,「而我,好像也还是的。」
对于他的动作,她只能张大着眼半天无法反应。
她僵愣愣地觑着他倾身靠近,这也是头一遭,她终于能将他的容貌给端详个仔细。
没有纠结在一块的紊乱毛发,没有虱虫苍蝇,她看得目不转睛。
她是真的中了蛊吧?她如是想。
否则,又怎会觉得他那光滑的头颅后方似有着佛光耀眼?
还有,又怎会觉得他那清爽男性的面孔犹如着天神转世?
眼前的他,丰额挺鼻,宽阔厚实的耳垂,英挺的两道剑眉,山型的鼻翼,显示着性格果断具决策力,下颚方正,嘴唇上薄下厚,显示着处世自有定见,不易被人左右摆布。
她微微冒了汗,开始因着害怕而往后退缩,他的眼神让她有些不安,还有她那正在胸腔中躁动着的心也让她害怕。
诗晓枫一退再退,直至身后抵着了棺木再也无路可退了,既然无路可退,她也只有面对了,她抬起头想抗议,却让他伸过来的大掌给吓没了所有的声音。
他也是中了蛊吧,睇着他专注而炽热的眼神,她不得不这么想着。
他伸手抚上她清丽的脸庞,再顺着脸颊缓缓滑下,从她的颈到肩,再到她的手臂,轻触了下她的小掌,他的脸庞靠得她好近,温热而纯粹男性的呼吸吹拂在她颊畔,以及唇上。
她无意识地将下颔微微抬高,莫名地期待着。
她并没等得太久,他的唇终于轻轻地落上她的,那一瞬间,屋内氛围骤变,变得暧昧,变得地转天旋。
从她那绽着玫瑰色的眸里望出去,所有的物品彷佛都飘浮到半空中……雏菊、白烛、蒲团、白幔、桌几,甚至于……是那具搁在屋子正中央的棺木。
棺木?!
像是从云端跌回现实里,诗晓枫赶紧将他给推开,并用手背用力拭着唇瓣,意图湮灭证据似地。
「你……你居然在你爹的灵前……嗯……」
「吻妳?」郎焰帮她接下了后语,「不行吗?怕我爹突然坐起身来骂人?」
羞惭转为了惊骇,她还当真转身去看,见棺木没动静,她才松了口气。
「你爹才刚死,你不应该……」
「人一死了双腿伸直逍遥,聪明如我爹者,就该知道别再爬起身来自寻烦恼了。」
那倒是,她恍神地想,倘若当真死后有知,方才那些在白幕后方的絮语毁谤早该逼得老人家坐起身来指鼻开骂了。
「你会怪你爹吗?他留给你一个烂摊子。」
「当然不会,他是我父亲,我怎么会忍心见他受苦?这几年里他只是在苦捱着最后一口气罢了,能在走之前将掌门的位子交出来,他至少走得安心。」
「他安心了,那么你呢?」她语带怜惜。
「我还年轻的……」他笑得潇洒,「我无所谓。」
「你曾经想过接掌此任吗?」
「从来不曾!」他摇摇头,「不过这几天里我想了很多,有些事情当时不觉得,如今看来,竟都是有迹可寻。」
父亲虽然卧病在床多年,但脑子却比谁都还清楚。
徒儿中老大老二老三虽然各自成了气候,都在江湖上立下万儿,但就因为他们都认定自己最好,是以谁也不愿意服谁。
不管是传位给他们之中任何一个,这个青城,都要分裂。
且在经过了几年的明争暗斗下来,众人的心思尽是在争权夺位上打转,早已迷失了本性,更忘了青城派的修道本业,所以他们都已经不再合适了。
反观郎焰,就因为他和师兄们隔着一长段的年岁距离,涉世未深,气候未成,反倒成了最好的可造之材,所以自他十四岁开始,叔公最爱找他麻烦,一次次的故意挑衅,一次次的使坏赌约,甚至连那场「终极大惩罚」,如今想来,应该都是出自于父亲的授意设计。
先是不时落难,不时捱苦,再是颠沛流离、无所依恃,待他心思沉淀干净,末了再来个大钟「撞顶」?
既然明了了父亲为他所付出的心思,他还能够推开这个责任,继续过他的逍遥岁月吗?
「你想好要怎么做了吗?」她好奇问道。
是大力整顿?还是铲除异己?
或者是索性双肩一耸,双手一摊,抛开一切掉头逃跑?
「我决定怎么做并不重要……」他眼里有着霸气的焰芒,「倒是妳,想好了该怎么做了吗?」
诗晓枫微愣地指着自己,弄不懂这个问题是怎生被抛了回来的,「我?」
「是呀,妳还想留在我这里磨多久的豆腐?」他语带调侃。
「我不是来磨豆腐的,我……我……」她红了小脸,「我是来煮素斋的。」
郎焰直直睐着她,「摸着良心说话,妳真是纯粹为着煮斋而来?」
「要不然呢?」她面红更甚了。
「也许,妳是想着一边煮斋,一边设法解去那道符咒的吧,除非……妳是想一辈子继续和我纠缠下去。」
「或……或许是吧,是该忙解蛊了……」
她的眼里写满了不确定,若非他提醒,她早忘却了两人钟情之始只是源起于一碗豆腐脑及一道符咒了。
「你……」她想了想,小小声地、不确定地问了,「很……很急着想解蛊吗?」
「目前倒不。」他将她拉近,目光诡异,「我现在要烦心的事情太多,这事暂且不急的……」
果真不急,因为他又开始低头吻她了。
而她,竟然好像也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