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巧合
四年后,凤城裴府。
即将迎来十六岁生日的我,正坐在花园中欣赏盛开的木芙蓉花。鲜红的木芙蓉缀满整棵树,远看仿佛一束燃烧的火焰。
我天生偏爱红色,如火焰的红,如残阳夕照的红,又如鲜血一般的红。
之航知道我喜欢红色,花园里的种满了红色花朵。春天有海棠花,夏天有木芙蓉,秋天有红枫叶,冬天有红梅,他的宗旨是一年四季不让花园空着。
这只是他宠爱我的一方面。四年来,他对我的呵护可谓极尽。不但聘请天下最好的琴师画师来到凤城教授我弹琴作画(元和十七年,先皇突然驾崩,引朝野动荡。之航为了避祸申请远调边疆。),还请了私塾先生为我传授三学(音韵学、文字学、训诂学)。
可惜那位教书先生第一天上课就被之航辞退。他居然私自改变之航的原意,教我背诵《女戒》还有《女德》。之航对此大为恼火,一怒之下赏给教书先生二十皮鞭。
从那以后,之航弃用私塾先生,亲自教我。他的教科书很奇特,除四书五经外,他给我讲的最多的就是孙子兵法。每每讲起三十六计中第几计时,他便引用当年的实战例子,讲得眉飞色舞。
而我总是兴趣寥寥的听着,左耳听,右耳出。
今晚上又是上课的时间,我抿着嘴偷笑。这哪儿是教我,完全是为了满足他重上战场的宿愿。
自先皇突然驾崩后,朝中多有变动。先帝共有四个儿子两九个女儿,短短两年中,先皇四个儿子三上三下,如今在位的乃是先皇最年幼的儿子,今年才七岁。皇帝年幼,大权旁落,朝政把持在皇太后一族手里。
太后的同胞弟弟更是权倾朝野。
他们内外联手,党同伐异。敢于进言的大臣惨遭他们两人的毒手,剩下的都是不敢出头的闷蛋。
好在之航提早看出朝廷的暗流,选择自我流放,来到影都千里之外的凤城。
我一面想着,一面把玩手里的团扇。团扇的图案很特别,身着异服的胡人女子正在跳着胡旋舞。当时胡旋舞风靡一时,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市井百姓,每个人都能跳上一小段。画中的女子柳腰,娥眉,五彩锦缎织成的舞裙在身。
女子弯腰,掣肘,准备起舞。
画家经验丰富,懂得以静写动。
这柄扇子不是中原之物,是哈贝里从海上丝路带回。四年我学会了很多东西,知道殊奈与大秦是国家,还知道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人和事。
哈贝里是丝路的行商,他总会给我带来各种小玩意儿,哄我开心。他、我,还有之航就像一家人般,和乐融融。
“小姐,老爷回来了,不过与老爷同行的还有一位年轻公子。”我没在意侍女的后半句话,只在乎之航归来这个消息。
我兴冲冲的一路小跑来到之航的书房,书房的门户半掩。
我急不可耐的推门而入。
“之航!”我喊着他的名字,满心期待。
谁知书房内却没有之航的影子。只有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站在房间中央,他背着手正在观赏书房里挂着的一幅字画。
那幅字是去年之航生辰时,我亲手写的。写的不是很满意,但之航执意要悬挂。
来人听到声音,下意识的回头。我被这张陌生的脸,惊呆在原地。
那是一张俊美的脸,双眸狭长,眉毛飞入鬓角,鼻子端正而挺拔,皮肤散着珍珠般光泽。
单看这张脸很是讨喜,但他的眼神却叫我感到不适。尤其是此刻他正歪着脑袋,将我上上下下看了数遍。今晚为了庆祝我的生辰,更为迎接之航,我精心打扮了一番,妆容精致,还穿了最美的华服。
然而此时,我有些后悔。
因为年轻男子看我的眼神太过灼热,贪婪的毫不掩饰。
“你就是裴大人的义女绯衣吧?”他的声音很圆润,像玉石相扣,却令我毛孔收缩。这个声音我似乎在哪里听过,要想却一时想不起。
“是。不知尊驾是?”在凤城知道我的人并不多,能说出我的名字的人更寥寥无几。我猜测此人来自影都,当年之航替我赎身那件事曾闹得满城风雨,路人皆知。
“我姓鸣,鸟鸣的鸣。”他的回答让我有些惊异。
他说他姓鸣…
鸣这个姓在龙皇国算是稀有姓氏。然而,每一个龙皇子民对这个姓又耳熟能详。
因为当今实权在握的皇太后的娘家就姓鸣,她的同胞弟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徽亲王也姓鸣。
会那么巧么?
如果真是徽亲王为何要千里迢迢来到凤城?
“绯儿见过鸣公子…”我见他衣着朴素,且周围不见侍卫追随,生怕叫错了出糗,思前想后决定称他一声鸣公子。就算他是王爷,想必此行也是微服出行,定然不希望别人走漏他的身份。
果然,听我一声“鸣公子”后,年轻男子笑容更胜。
他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被之航打断。
“绯儿,这位乃是尊贵的徽亲王。你那声‘公子’未免叫的太逾矩。”身后响起熟悉的嗓音,我回眸看到之航正站在门口。
笑容不自主的绽放。
“啊?请王爷恕罪…”我急忙屈膝行礼,施礼时不小心从领口露出殷红的抹胸,之航的眼睛忽然变得深沉。
鸣司露出和煦笑容,上前一步握住我的手,将我扶起。
“绯衣小姐不必多礼。本王此行乃是微服出巡。”我被他的举动吓得有些慌乱,想要抽回被他握紧的手,抽了多次才抽回。
久闻徽亲王行为不羁,处处留情,今日一见方知传闻并非子虚乌有。
“呵呵,本王车行至此不慎车轴损毁。恰好遇到裴兄,前来府上叨扰,还请裴兄多多海涵。”鸣司露出笑容,态度谦恭的说道。
之航阴沉的脸色忽然转晴,他露出同样笑容。双方客套一番后,之航招呼家丁筹备酒席,准备宴请这位不之客。
※
看在之航的面子上,我破天荒的出现在酒席上,作陪。
好在鸣司再无惊人之举,也没有再用灼热的眼神看过我。他好像对凤城的各种民俗产生了极大兴趣,时不时与之航耳语。刚开始我还替之航担心,到后来我看到鸣司每讲完都会爽朗大笑,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之航为了远离党派纷争,已经退到边远小城,我想鸣司与太后应该会高抬贵手放过他。当时的我纯真的以为之航只想和我过平安日子,不想在权力的池塘里泥足深陷。
酒席结尾,一位作陪的县令突然提议要我为徽亲王抚琴一曲。拗不过众人的起哄,我勉为其难的掌了一盏白色油灯,在木芙蓉盛开的花园里架起琴与软榻。
我弹得曲子正是当年在望烟阁出名的那西江月。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选择这西江月。一曲结束后,我看到之航的脸变了色,而坐在他旁边的年轻男子则饶有意味的咧唇,他的手挡在他的唇间,似乎在说着什么。
至于其他在场的官员无不惊叹我的琴音。
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是命运让我鬼使神差的选择这曲子,也是它残忍的让我们在那个月圆之夜相聚在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