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米米熟睡的眼睛霍地张开,小脸反射性地转向房门外,视线在那里停驻了一会儿,下一个动作,便是趴在床沿边溜下床。
客厅的大灯是亮着的,踢着脚,他闷不吭声来到阳台的高背椅子边,抬着纯稚脸庞看着缩坐在上头独自饮泣的母亲。
周子琳一阵哀泣,闭目垂头地要将脸藏进交盘在膝盖上的臂弯中,这小小的动作,让她注意到儿子。
米米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看着她,仿佛在说:妈咪,你在干什么?
她伸手摸摸他的头。“米米,帮妈咪一个忙好吗?冷箱里有几瓶啤酒,就是罐子绿绿的那一种,你去替妈咪拿来。”
乖乖点了一个头,米米转身离开。
他一到厨房,便踮起脚尖,按下电灯开关。
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等到电灯完全亮起,他才走到冰箱前,重新踮脚以不太灵活的动作打开冰箱门。
不久后,他回来了,周子琳瞥一眼他手里拿的东西,霍地垂下肩膀。
“不是养乐多……”说话的同时,她接过饮料替他把吸管插进瓶子里,再递回去给他。“是瓶子上印着很多小星星的那一种啊,放在最下面一层,你仔细看就可以看得见,喝完养乐多再去一次好不好?”
他无暇回答,一阵蔹薜奈吮声后,他将空罐子递还给她。这时候,她必须复述一遍,他才可能记得。
好不容易,这次隐约听见他吃力的喘息,结果等他费力将东西抱来时,周子琳真差点没被他打败,这次搬来的是黄肉大西瓜!
她垂死地仰挂在椅背上,顿了三秒钟,她突然奋力站起,捏着他的小鼻子,抱怨道:“就只想到你自己!”
她自己去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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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吹着。
啤酒一口接一口,原本打算借酒消愁,不料酒入愁肠,愁更愁。
心一揪,周子琳又喝了一大口,一股热泪迅速占据她的眼眶。
扁着嘴,她恼火地以手背抹去酒渍,打着酒隔,委屈地说:“别再制造麻烦了……周子琳,你别再制造麻烦了……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我在制造麻烦?”
“要吃?”坐在地上的米米,举高被他用汤匙挖得稀烂的瓜肉,什么都不懂地问。
“不吃。”她的双颊燃烧着羞赧的红潮,是酒气、是怨忿,更是自我厌恶。“我从来都不想变成任何人的负担,因为我知道我可以靠我的力量过得很好!可是为什么老天偏偏老跟我作对,我想要往西,它就让我往东,每件事都不能如我的意,最后让我变成猪头三!”
她觉得她的肩膀有千斤重,让她忍不住红了眼眶。
“我都那么认真地去爱了,对教授投下我所有的感情,结果到头来什么都没有——”
泪一淌落,她立刻猛力擦去。
“一开始是他自己来接近我的,送花、送戒指、送项链,什么东西都是他送的,我没怪他始乱终弃,对我隐瞒他结婚的事也就算了,他居然反过来指责我替他惹了大麻烦!去他的烂教授,Shit!”
她气得握拳打墙,一阵哽咽后,上身趴在阳台的铁栏杆上。
疲惫不堪地眨眨眼皮,太多过去的记忆片断在她脑中一闪而过,提醒她一路走来吃了多少苦。她仰头又是一口狂饮,很想就这样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可为什么除了口中尝到的啤酒苦味,她还是醉不了?!
“讨厌……讨厌……”
“子琳!周子琳!”
张荣华清敛的嗓音由远方传来,周子琳愣了一下,本能地让视线穿过三楼的栏杆往下看去,果不其然,他就站在楼下仰头看着她。
周子琳倏地激愤不已地站上椅子,直接撑在栏杆上将整瓶啤酒往下挥洒,酒洒完,就丢啤酒罐。
“都是你不好,罪魁祸首就是你!”
是他!就是他害她想起那一段悲哀的感情!
楼下的张荣华闪过霏霏而下的酒雨,却来不及躲过那只酒瓶,叩的一声,不偏不倚地砸中他的脑门,这一下,痛得他拼命挤眉弄眼,哀哀叫。
周子琳的唇瓣浮现出一抹得意的微笑,冷斥道:“这是回敬你的!滚吧,混蛋!”
“子琳,你听我说,我要你回来没有恶意,完全是就事论事。我们都是成熟的大人,你应该了解我的出发点,我……”
“你不需要在那里讲好听话,我不听!我不听!”
他愈要解释,她愈火大,眼中闪过一阵怒火攻心的愤火,她开罐又是一阵不要命似的狂饮。
“你这混蛋,伤了人还不知道!难道你不晓得你的话对我来说,杀伤力有多大吗?‘别制造麻烦了,OK’?!”她气到握紧拳头,直直发抖。“你以为我喜欢制造麻烦吗?即使给我一千万……”不,给她一千万,她当然要。“给我十万,我也不要——”
空罐子再度飞来,没砸中他,在地上响弹了好几下,最后滚倒在地。
脸已经红,身子也已经软,她根本就已经醉了,偏偏还要站在栏杆前吼他,于是乎,一时之间只见她站在高处左摇右晃,一副摇摇欲坠的危险模样。
张荣华看得心脏都快停了。“你别动,我现在就上去!”
一个俐落的手脚,他立刻以迅捷的速度冲上楼。
周子琳依旧酡红着一张脸,在那强烈的无力感下,往后颓然地坐入椅中。以纤长的指腹压着微微抽痛的鬓角,泛滥而下的泪水已道尽了她的悲伤……
“怎么办,王教授?我好像怀孕了,月事已经连续两个月没来……”
“拿掉它。”
“教授?”
“你听见了!我叫你拿掉它!”他插在腰上的双臂,突然一把扫落办公桌上的书籍,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对她冷凛狂喝。
“但他是你的骨肉,你怎么可以……”
“你是聪明人,应该很清楚我们的关系不能曝光,现在外头已经传得不堪入耳,你再站出来说你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我,你不是……存心逼死我吗?”
“但是当初——”
“够了!”他一记苦闷的叹息。“子琳,我累了,我们的关系已经让我一个头两个大。事到如今,算我求你,求你别再替我制造麻烦,你让我悔不当初……遇见你!”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你怎么可以……”
叮咚!叮咚!啪啪啪——
“开门呀,子琳!子琳!”张荣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站在门外以没受伤的那只手猛拍大门。“米米,米米,你在睡觉吗?快起来帮叔叔开门,米米!”
米米停住挖西瓜的动作,盯着那扇快被拍烂了的木门,大约沉默地静止了五秒钟,才姗姗爬起走到门边扳门把。
张荣华看不见木门另一边的情形,但看门把笨拙的扭动动作,他猜是米米。
“太好了,米米,加油!你办得到的!”
咔喳一声,门开了。
张荣华不再多说一句话,奔进屋内的一瞬间,以流畅的动作抱起了小家伙,直冲客厅外的阳台。
周子琳转头看向来人,泛红的眸子死盯着张荣华,再看向米米红红的脸蛋,接着陡地高声痛哭出来——
“我又给谁添麻烦了?!你爸不要我的时候,我掉头就走,毫不留恋,我都没怪他欺骗我的感情,他居然怪我?他居然怪我!”
她不自觉地加重语气,痛捶自己的大腿,哭得泪汪汪。
情绪在刹那间崩溃,所有的创伤因张荣华一句无心的话,突然泉涌而上,不断在她脑海中重叠、扭曲、重复。
“怀孕的时候,哪一件事不是我自己来?从产前检查到买孕妇装、买婴儿用品,就连上妈妈教室都是我一个人去,我已经这么努力了,为什么孩子的爸在最后抛弃我,家人也不支持我,左一句麻烦,右一句麻烦,就连刚认识的人,也都责怪我……”
她泪如雨下的问,捂住脸庞,撑在大腿上,任凭泪水纷乱地掉在裤管上。
张荣华一时间还难以理解,直到她说出最后一句话,他才恍然大悟。
“若是我的话伤害到你,我很抱歉……”他细柔地低喃,来到她跟前曲膝蹲下。
她的泪容卸去,虽然他不是真正造成她伤害的人,但这句单纯的慰语却在须臾间镶入她易感的灵魂里,给她最渴盼的谅解。
“啊——”
发出一记模糊的抽噎声,她心头一绞,完全投入他结实的怀抱中大哭失声。
她前扑的力量让张荣华失去重心往后跌坐在地,他温柔地低头打量怀中哭得完全不能自己的小女人,即使臀部撞痛了,手臂二度伤害,脖子更被她搂得呼吸困难,然而,在他心头上的,却是一份呵护的柔情……
一点小事就能伤得她梨花带泪的,不对她温柔点、呵护着点,只怕她随时都要哭上三天三夜借以发泄委屈,真是的!他呵的一声,漾起一抹包容的笑,低头轻吻她的额头。“放声哭吧!”
一股暖流悠悠然地充满了他的内心,令他不自觉地沉溺在甜美的玫瑰发香里,就在此时他目光惊鸿一瞥,赫然迎上呆瞪了他有一晌的米米,令他倏然怔住。
“小……小家伙,别吃醋,我这是关心。”
他漾开了浅浅带笑的脸庞,以为应该也给米米一个吻,借以证明自己绝非图谋不轨。怎料,他脸一靠近,米米反而捧住他的双颊,没说一句话,一记唇对唇的亲吻,即便烙了下来。
张荣华瞠大眼,遂莞尔地笑了。“有西瓜的味道……”
他宠溺地将额头抵在米米的额上。
翌日,周子琳总算情绪稳定了,不过却因自己前一晚酒醉失态的事,困惑得不知如何是好,坐在饭桌前,面对一锅粥饭,一张脸红得像只煮熟的虾子。
“谢谢你……照顾了我和米米一晚……我好像吐得很厉害。”
她隐约记得自己趴在马桶上拼命呕吐的情景。
“我刚好在你身边,本来就应该照顾你一下。”他的眸子里有着款款笑意,洁净的脸上更添几丝气质,他着实俊逸迷人。
“不只一下,我好像一整晚都在发酒疯……”她说得很心虚,觉得好丢脸。
“还好啦,没哭多久,你很快就睡着了。”
周子琳倏地抬头,望进他温暖的笑容中。
迎着她微微嫣红的脸蛋,他说:“喝粥吧,你不是还要上班吗?”
她顿时无可自制地脸红,低头乖乖喝粥,满怀心思地暗想:奇怪,刚刚那一刹那间,她竟对他怦然心动,觉得他很不错。
不会吧,周子琳?你这么没志气吗,才一晚就被人家收买了?
她自己捏一把冷汗的自问,眼睛不安地飘开了。
“怀米米的时候很艰苦,苦的不仅是外界苛责的眼光,还抱括心灵上的苦涩、身体变化、家里头的不谅解。为了赌一口气,我离家出走,拒绝去听那些要我拿掉孩子的责骂,当时的我,已经听够也听腻了。”
几分钟后,话题聊开了。
周子琳把双手圈握在热热的瓷碗上,唯有如此才能转移她胸口那份苦涩。
她很意外自己把这些话讲给他听,不过她就是克制不了自己。
“所以你才会说怀孕的时候,每一件事都是你自己来?”张荣华问。
她迅速抬头看他,一脸的不可置信。她快哭笑不得了。不过,感谢他这么一问,给了她转移情绪的空间。
至少,感触不再那么灰暗!
“这一定又是我昨晚讲的。”唉,她真是大嘴巴……
“没错。”他答得倒很诚实。
他轻松的表情让她想到一件事,她突然笑嘻嘻地说:“说到这个,你绝对不相信那时候我离开家里后,第一个遇见的人是谁。”
“谁?”她愉悦的口吻,引起了他的兴趣。
“就是饭店的副理。”她一笑道。
“那位被你扔床单的副理?!”怎么会?!
“我在台北街头走了很久,越走越伤心,越走越难过,最后蹲在一辆宾士车旁边哭,无巧不巧,那辆车就是他的,从那之后,我便和他结下不解之缘。离家的那一段时间,他安排我住进饭店,就连后来的工作,也是他帮我安插的。”
“你不怕他对你心怀不轨?”
“那时候都心灰意冷了,哪会想那么多。所以我说我怀孕的时候,没麻烦过任何人是骗人的,至少……”以迟疑的音调慢慢启口。“副理被我整得挺惨的!”
她扬唇笑了,笑得单纯而开怀,嫣然耀眼。
“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话题一转,他突然问。
“不是你爸!”她涌现出一朵灿烂的笑意。
他就是不放过任何一个试探的机会——两人心知肚明的认知,让两人不约而同顿了一秒,噗哧一声,便相偕笑出来。
天空蓝得像海,太阳好大,金黄色的光束自远方到来,闪烁在台北人的脸上,一切竟是如此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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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抢劫事件”后,张荣华与周子琳的和谐关系,便迅速发展开来,两人不再一天到晚拌嘴,取而代之是充满欢笑的共处方式,时间虽然短暂,但建固在米米身上的情谊却十分坚厚。
“恭祝你福寿与天齐,祝你生日快乐……年年都有今日,岁岁都有今朝,恭喜你!恭喜你!”
香港版的生日快乐歌,同声齐发地缭绕屋内,带来一片欢天喜地。
小寿星米米被妈妈抱在怀中,随着歌曲节奏拍掌,在外婆、外公,以及张荣华陪同下,一起对着生日蛋糕唱歌。
“祝你生日快乐!耶——”
曲子终了,大家立刻拍手鼓掌,一个接着一个献吻、献抱,脸都快被亲烂了。
“吹蜡烛,米米。”周子琳说。
这句他听得懂。“噗!”
“哇!脏死了,脏死了,口水都喷出来了!”月娥夸张地大叫,趁势掐住他的小鼻子,兴趣高昂地拧着,逗得他在周子琳怀中花枝乱颤,格格笑个不停。
“好了啦,都几岁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外公实在看不过去了,念了老婆几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红包里头是一条造型可爱的金链子。“来,米米,这是外公送你的,喜欢吗?”
他替他戴上。
米米傻兮兮一笑,倒不是喜欢或不喜欢,就是好奇极了,一径低头玩弄起来。
“爸,你太破费了,现在金子不是挺贵的吗?下次包现金就好了,比较实用。”她假意道,其实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父亲道:“你做梦好了。”
周子琳笑了,拉着米米的手切蛋糕,第一块先给这位偏心的老先生。“爸,吃蛋糕,沾点你孙子的福气,祝你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谢谢。”这句听来顺耳多了。
“妈,这块给你。”
“多谢啦,这个是给米米的。”一对小小的金戒指。
“跟外婆说谢谢。”周子琳教儿子。
“谢谢!”他又多了一样新奇的东西,马上就翻玩起来。
“再来呢,这块是给你的。”她笑笑的说,切了另一块递到张荣华的手中。
“谢……”张荣华的手理所当然伸得老高。
她的手腕猝然转开。“耶,等等,东西呢?”
张荣华笑笑地凝望她,耸肩低语说:“空手道,两串蕉。”
“那你喝西北风好了。”她答得多顺口,正准备拿一枝叉子放进盘子里,冷不防的,米米一个“急吃”的动作,赫然撞翻蛋糕盘。
“啊——我的香奈儿裙子!”周子琳惨叫出声。
母亲立刻出声。“什么香奈儿?那明明是两只脚丫子,Hand-Ten的!”
张荣华偏头扬唇,支在沙发的扶手上,笑得完全不能自己。
“妈——”周子琳叫道,双颊都热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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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杂志的?”月娥细细咀嚼他的话,微微吸进一口气,眼里充满了严肃神色,沉稳地搭住他的肩,定定地问:“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家财万贯的公子哥儿?有没有女朋友?有没有欺负女孩子什么的不良记录,嗯?”
“‘家财万贯’我不敢讲,但至少生活还算富裕。”他实话实说。“至于女朋友嘛,不久前刚把我甩了!”原因,难以启齿。
“没有不良素行?不会打女人?”
“没有不良素行,不打女人。”
月娥狐疑地眯起眼,十分怀疑地问:“真的假的?没有不良素行,不喝酒、不赌博、不抽烟,长得人模人样,说胸膛是胸膛,说屁股是屁股,家里有钱,又没女朋友——
你骗谁耶!这么……棒的男人,现在就站在我面前,跟我讲话?这哪有可能的事情?!”她还刻意加重“棒”的音调,摆明了不相信。
“信不信由你。”他客气地说,不想强调或证明什么。
“不可能,不可能。”她摇头,右腿站得特别斜,脚板子在地上拍呀拍,完全不以为然。
张荣华似笑非笑,斟了一口葡萄酒,自然而然地瞥了一眼阳台处。
就这么无心的一眼,他那温文儒雅的脸庞,在蓦然看清眼前景象时瞬间崩裂,两颗眼珠子差点爆出来。“她站在那里喝什么?”他惊骇地问。
“你看见啦!”月娥懒洋洋地答。
“她喝了多少了?!”
“哎,她从小到大就像只水牛一样,两、三罐跑不掉的。”月娥没什么的挥挥手,要他别这么大惊小怪。
“那你还不阻止她?!”他又将视线调往外头,急得简直像火烧屁股。
“干么阻止她?”
他愕然,一片黑暗从头顶罩下来,怔得他无言以对,她的女儿现在的处境就如同上次的情况,又是喝酒又是发酒疯,完全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险象环生,她居然还能气定神闲地站在这里反问他?
“她站在椅子上,栏杆外距离地面的高度足以摔断一个人的脖子,如果……如果……掉下去怎么办?”
“不会啦,她现在在教儿子,你想太多……”
未待她话说完,一个箭步,一抹身影已风驰电掣地从她眼前闪过。
“喂!喂!你冲那么快,是要去哪里?喂!”
周子琳的确打赤脚站在椅子上,眼前望去也的确是乱高一把的公寓景观,唯一不同于上次的是,她神智清楚得很,别说五根手指伸出去她一根一根数得清清楚楚,哪怕脚趾伸出去,她一样数得出来。
“妈咪告诉你,女人其实是一种外表坚强,内心脆弱的动物……”她对着撑在椅边,傻愣愣看着她的儿子说。“拿妈咪上次的事情来说,妈咪会喝酒、会伤心,全是因为妈咪心里最软弱的一角被人扎中了,痛得都快流血,所以,以后你遇到这种情况,你别理妈咪,快去报警,免得妈咪不小心跳下去,懂吗?”
“不小心跳下去!”他可爱地噘着嘴复述。
“尤其,尤其,看见妈咪拿这种绿色罐子,你更要提高警觉。”她晃晃手中的啤酒瓶,再改换成拿普通的汽水罐。“这种的就不用了,这种你也可以喝,这是汽水,你妈咪的最爱。”她喝上一口解解渴,好喝!
“要喝。”
有求于人时,小萝卜头的模样会变得特别无辜,一只脚丫子扣在另一只脚丫子后跟上,摇呀摇的。
闻言,她笑弯了眼,蹲下来。“一口就好了。”
米米仰头猛喝,直到灌了一肚子气,才甘愿离口,大大吐出一口气。
周子琳教他的神情给逗笑了,嫣然一笑,抱他一起在椅子上屹屹然地站直,母子俩眺望满布着数不尽究竟有多少星星的夜空,风来一阵,倒也觉得幸福洋溢。
她靠在他的耳畔,细细亲吻了一记。“妈咪爱你,你爱妈咪吗?”
“爱。那是什么?”他指着天空。
“星星。”
“星星。”学着说一遍。“那是什么?”
这次,方向一百八十度转变,变成指着栏杆上一只只忙着爬行的红蚂蚁。由于晚上视线不佳,再加上周子琳近视,要辨别他指的小东西,她不得不向前弯下身子,眯眼,努力的看,努力的看……
这一幕正是令张荣华担心,与月娥交谈到一半,便不顾一切往外冲的那一幕!
张荣华大步冲向她,势必抓住那决定生死的一瞬间。
“不要啊,子琳,你喝醉了!你不能抱着孩子想不开,孩子是无辜的!”他大声吼叫。
十万火急的呐喊,令周子琳不觉回睨,身子亦自然站直转了个弧度,好看清眼前的景况。
不料,她这“莫宰羊”一转,让张荣华救人的势子瞬间扑空。“咦?啊——”
大步来不及收,他脸色一青,一肚子撞上栏杆,重心一失,倏然翻出楼外。
咿!咂!砰、砰!啪——
一楼水果摊的遮雨篷裂出一个人形,风一吹过,被撞裂开来的帆布就“啪啦、啪啦”响个不停。
周子琳眨着大眼睛,根本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月娥走过来看着楼下,好整以暇地说:“好在我住的是二楼,不像你住三楼,不然他这一下去,没死也半条命。唉,也不知道他在猴急个什么,都叫他别冲那么快了的说!”
说罢,摆出拿他没办法的模样,摇着头走开。
“那是什么?”米米还在用台语指着楼下的人天真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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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山中医诊所
“从二楼摔下来,只有受到轻微擦伤,年轻人,你还真是福大命大。”
年轻貌美的女中医师,熟练地固定好他包得像条白色金华火腿的右手臂后,笑盈盈地在病例表上填下一些字。
“这样就行了,三天后回来复诊换药,去柜台拿药吧,年轻人。”送客,笑容依旧。“下一位!”
“哪里不舒服啊,老大哥?”
“医生,我的腰最近坐也痛,站也痛,躺更痛!你帮我看看,不知道要不要紧?会不会是人家说的那种什么……脊椎侧弯的?”
“你这可能得去大医院照片子确实检查看看。老大哥,你有没有高血压或是心脏病?”
“没有。”
“没有的话倒是可以进行推拿,我安排推拿师替你推拿一下筋骨,身子会比较轻松活络一些。这样就行了,下一位!”
面对这种混过去的中医生,张荣华不禁有种“前途多难”的不安感。
“你确定我们不去正统的大医院吗?”他问。
抱着米米陪他一起来就诊的周子琳,微微一笑,表情很不自在。“这里挺有名的,应该不需要吧……”她说得很不确定,笑容也很僵。
“……”张荣华冷冷看她,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出了中医诊所的大门,不久后便下起倾盆大雨,打得地上哗啦作响。
雨势大得有点离谱,说有人在你头顶上拿水泼都不为过。
两大一小撑着一把从医院借来的雨伞站在路边拦计程车,偏计程车一辆接一辆从身边飞闪而过,就是没有任何一位司机愿意将车子停下来载客。
“我看我们往前走一段路,或许可以截得到车。”雨声大到几乎盖过她的嗓音,使她不得不加大声音喊着。“米米,你下来用走的,妈咪要拦计程车!”
“我抱好了,雨下得这么大,他个头小容易淋湿。”
“可是你的手……”
“没问题。”他扬唇而笑,温厚的臂膀已经接过米米,米米却在好奇心下,硬是压住他受伤的右手借力攀过去。
“米米!”周子琳及时出声。
“不要紧,没事的。”他露出神采奕奕的笑容,开朗地说道,但当他的脸一转开,立即青白地胀成一团。痛呀……“拦车吧!”
周子琳沉默地伫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端视他,看他怎么也不将脸撇回“正常”位置,她便好奇地循着他脸的方向看去。
她一跟进,他便躲得更远,怎能让她晓得自己是打肿脸充胖子,多没面子啊?两人霎时就在那里兜圈圈。
“叭——”
一阵霸气的喇叭声将张荣华从窘态的一刻拉回。他将注意力从周子琳肩部投跃过去,一辆满载货物的大卡车正以飞驰的速度从他们身侧飞冲过去。
“小心!”
他眼明手快,迅捷扶住她细瘦的膀子在原地旋转半圈,利用自己厚实的身子护住他们母子俩。
哗!
一大片来势汹汹的滂沱水榭,猛地从车轮下激溅出来,再凛然浇下来——从他的头顶。
张荣华不得已眨眨挂满水珠的眼帘,喟然感叹地说:“我发誓……我这辈子从没像今天这么走霉运过。”话才刚说完,背后又是一记水攻,这会儿——
他连裤子都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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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赖在7—ELEVEN店门口一隅的,不是无家可归的流浪狗,而是有家归不得的落难三人组。
张荣华披着一条新买来的大毛巾,坐在7—ELEVEN店面前,身边挨着一起坐的人是周子琳,怀里窝的是睡得梦呓连连、偶尔流点口水的米米,两人手里捧的是依稀冒着袅袅白烟的关东煮。
骑楼外面,雨依然滴滴答答下个不停。
“在我印象中,祖母总戴着一副厚厚的老花眼镜,糖尿病及白内障使她的视力变得很差,必须靠眼镜才能勉强看清东西,尽管如此,她的笑容仍然很慈祥,很有亲和力。我第一次谈自己长大后的梦想,就是和祖母。”
“几岁的时候?”周子琳问,咬了一口猪血糕,嚼得津津有味。
张荣华困惑地凝视她的吃相,再看看那只黑白色掺杂的糯米猪血糕,撇着嘴,尝试地开口问:“这……东西好吃吗?你说它是……血,对不对?”
周子琳咽下嘴里的东西,猪血糕便往他眼前一横。
“吃吃看!”
张荣华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没料到她会突然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脸颊泛着一片微微的酡红,他迟疑了一秒,盛情难却之下,稍稍张开嘴,用力咬了一口。
周子琳见状,扬唇笑了,表情一时间好不柔美。
“好吃吗?”她问。
齿间流窜的甜美滋味几乎令他着迷,他立刻堆满笑容地点头。“好吃。”
“好吃就好,请继续。”她又吃了起来,催他继续刚才的话题。
“如果我记得没错,那时候我应该才进小学,那天因为被老师揍了一顿,所以一回到家,就缠着祖母宣布我以后一定要当校长,才能整倒那位老师。”
“结果第二天一定一样被揍!”
“你怎么知道?”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会被老师揍第一次,就会被揍第二次!”
她当然不会告诉他,国中时她曾因上课讲话,书包被老师从窗户丢出去两次过,说有多丢脸就有多丢脸。
“进入国中就读后,忙着崇拜明星,模仿明星,那时候迷极了好莱坞的电影明星,一有假期就和三五好友千里迢迢跑到好莱坞闲晃,梦想自己和大明星偶尔相遇,进而进入演艺圈。”
谈到那时候的纯真,他自己都忍不住莞尔一笑。
周子琳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
“有什么不对吗?”
她沉思半晌,才略显羞涩地说:“你的心情我可以了解,我曾经梦想自己是林青霞,有一阵子老在西门町闲逛,期盼有一天星探会突然蹦出来签下我当大明星,得大奖,我甚至想好了颁奖典礼上我要说什么,我要感谢我爸、我妈把我生得这么美;要感谢星探先生,慧眼识英雌,再来要感谢给我演出机会的导演,我才能握着如此意义非凡的金马奖。”她耸肩,补充地笑道:“只可惜,到目前为止,我连星光大道都没踩过。结论,我和你都曾经蠢过!”
话一完,她展颜而笑,越笑越觉得可耻;越与他四眼凝视,越觉得自己行径幼稚,终于忍不住笑得东倒西歪。
“老天啊,我真是呆得可以,竟以为那样就变得了大明星!现在回想起来,简直就是大笑柄一个,嘻嘻……哈哈……”她索性把头藏在他的颈窝中,吃吃笑成了一团。
张荣华低头看着她,她那种毫无矫饰的模样和开怀的笑容吸引着他,令他几乎移不开视线。
或许……是刚被女朋友抛弃,心中特别空虚的关系;也或者,诚如苏菲所说,他们的相处方式老早就出现问题,只是他一直不愿正视,以至于太久了,久到他都记不清上次他与苏菲开怀地笑成一团,一如她这样毫无顾忌地趴在他身上的样子,究竟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唔……嗯!嗯!”
小家伙显然被打扰到了,发出不愉快的呓语,身子立刻抗议地蠕动起来,两只小脚悬在空中狠狠踢了几下。
周子琳吃了一惊,赶忙隐起笑声。
而他则选择以手掌连拍他的臀部,重新安抚米米的睡意,小孩子似乎都吃这一套。
周子琳见到他男性温柔的一面,对他的欣赏在扩大。
瞧他拍得多专业,无论动作、力道、姿势,全都合乎标准,眼神中更漾着几许关怀的柔意,多亏了他还是带伤硬撑着!她咧嘴,小声地笑说:“你可以升格当奶爸了。”
他见她眼里的波光,拾起一抹淡淡的笑,在她耳边说:“我跟人家偷生过,所以做来特别得心应手。”
周子琳猝然大惊。“你跟人家偷生过?”
“是。”
“真的假的?”
“假的。”
他耍了人还一本正经的本领,令周子琳气息为之一窒。
在他撇唇而笑时,她霍地伸手按住他的五官,硬生生把他推靠在玻璃墙上。“无聊!”
她站起来就要走,不料一瞥间,竟意外发现他那不可置信的俊逸神态——
张荣华在明亮的灯下敛唇笑着,漾起一抹淡淡的浅笑挂在他的嘴角;两条修长的腿一边恣意伸得老长,一边慵懒地曲起,与其说是率性不如说是颓废沉沦,至于他一贯迷人的眸子,就这么似笑非笑地深深凝望着她的面容。
他笑着将头靠在背后的墙,尔雅的模样恰如星空般深邃……
她发觉抱着小孩,落魄得不能再落魄的他,流露出来的温柔笑靥及醉人的气息竟如此强烈,他还真不是普通的吸引人。
等她回神时,满脑子充斥的尽是这诡谲念头。
太危险!太危险!她心里漏跳一拍,口里念念有词地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