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仅只是一面之缘,还能牵起多深的缘分呢?
这个问题,绝筝妶从没认真想过。
所以,她并未将韩痕块的那番话放在心底,直到她在自己的『竞美宴』上看见了他。
今晚,美人楼门前的红灯笼依然高挂,然而绝筝妶的『竞美宴』上并没有多余的看戏人潮,只有出得起高价的大爷,才得以踏入她的琴阁。
此时琴阁的大厅中,已有五名男子一字排开,绝筝妶正坐在长桌後,透过纱帐观察著众人。
然後,她瞧见了祎痕玦。
不知为何,对他的印象远比其他男人更加清晰,她脑中甚至还能清楚地浮现两人当晚的对话。
祎痕玦依旧是一身墨黑的打扮,一双炯亮的黑眸轩昂自若地直视著前方,光是那股在无意间所散发出的气势,就足以打败在场所有的人。
嬷嬷上前揭起了纱帐,让绝筝妶能看清他们的长相,也让她能审慎地挑选自己愿一辈子跟随的男人。
虽然每个人都恨不得立刻就将绝筝妶掳回去,然而在美人楼的「竞美宴」里,能够做选择的却不是他们。
「妶儿,大爷们都在等你的决定呢。」嬷嬷附在她的耳边轻声说著,要她快点做决定。
不由自主地,绝筝妶又将目光落在祎痕玦的俊颜上,他那副闲适自得的神情,彷佛深信她的抉择肯定会是他似的。
老实说,她的确有种想要选择他的冲动,也许早在他对自己说出那番鼓励的话时,她的心就开始偏向他了也说不定。
只是,心里还是会有一丝不确定……
曾经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麽过了,然而现在面前却出现两条岔路——
一条是认命地踏上自己原本该走的路,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另一条则是如祎痕玦所说、命运是可以改变的,只要她有心。
她到底要选择哪一条路?
「妶儿……」嬷嬷皱眉,再度催促著一直无法下定决心的她。「你要跟哪位大爷走呢?」
她陷入挣扎,视线却离不开祎痕玦的黑色精眸,因为他眼底那笃定的光芒,彷佛在对她宣告,今晚就是改变命运的时刻,要她别再畏首畏尾、懦弱地臣服於眼前的安逸现况。
最後,心里的拉锯战结束了。
折服於他的气势,和他无形中带给自己的力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绝筝妶站起身子,笔直地来到祎痕玦面前,轻启芳唇——
「我要跟这位大爷走。」她的身形矮了他许多,只到他的胸膛,突显出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差别。
祎痕玦难得地扯动嘴角,露出一抹邪魅的笑容,眸中闪动著一簇火花,似乎在告诉她:她是抗拒不了他的。
那眼神是如此霸道、如此狂妄,却又如此震撼著她的灵魂。
他的存在彷若天神,而自己早就注定是属於他的……
「唉呀呀,原来妶儿姑娘中意的是祎公子啊——」嬷嬷见绝筝妶做出决定,立刻对其他落选的男子讨好地笑道:「楼主有令,要咱们好好地款待四位大爷,今晚的花费全由楼主负责,请随嬷嬷我到前厅去吧!」
那四名男子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地,惋惜地看了绝筝妶一眼後鱼贯离开,转眼间琴间里只剩下祎痕玦与绝筝妶两人。
「妶儿是祎爷的人了。」她率先打破沉默,朝他一福。
从今以後,她将扮演的角色不是美人楼里的「八绝美人」之一,而是以祎痕玦为天的小奴。
是的,她将自己卖给他了。
「没错,从今以後你就是我的人了。」他遽然以掌扣住她的下颚,霸道地宣示著。
因为,他是她的主子!
参加绝筝妶的竞美宴是他脱轨的一项决定。或许是因为她绝妙多情的琴音深深牵动了他的心,或许是因为她的温顺、她的柔美,和她年纪轻轻就甘心臣服於命运摆布的事实,竟令他感到有些……心疼?!
祎痕玦甩了甩头,不愿再深究这首次丢下计画、恣意而为背後的真正原因,选择忽视那呼之欲出的答案。
「往後你所有的行动,都要以我为重,知道吗?」他直视著她精致的娇颜,语气轻柔地道。
绝筝妶抿著唇,乖巧地点了点头,但原本平静无波的眸底,却因这全新的开始而绽放出一丝光芒。
这是她第一次放任自己私心所做下的决定,她绝不会後悔。
「我给你一盏茶的时间,稍候我们便离开这儿。」他放开她,轻松自若地来到一旁的大师椅上坐下。「去收拾你的东西吧!」
她一个欠身後,便转身回到内室,乖顺地收拾行囊。
祎痕玦坐在太师椅上,目光深沉地望著绝筝妶的背影,一颗精明的脑袋不停地转著。
他承认为了绝筝妶,拜访耿府的计画已经延後了,等将她带回大宅安顿好,也就是复仇行动开始的时候……
当晚,绝筝妶便被祎痕玦带回城外的宅院。
宅院经过一番整修,那重新漆过的朱色大门,和门前雄浑威武的两只石狮子,其气势之宏伟,教人看不出这里之前曾是一座废园。
绝筝妶抬头看了眼门楣匾额上,黑底金体的「祎府」二字,不禁猜想这为自己赎身的男人,到底是什么身分。
走进门内,通往厅堂的回廊两旁已挂上了灯笼,廊上站了十几位奴仆,恭迎主人回府。
「这儿……」她跟在祎痕玦的身後,犹豫许久才吐出一句。「城里的人都议论纷纷……说这儿是一座闹鬼的宅子。」
在门外时,她便想起了有关这座宅院的一切传闻。
这儿荒废了十几年,就算有新屋主迁入,也往往不到三个月就又匆匆搬出。时日一久,不断易主的宅院竟传出闹鬼的流言。
闹鬼?!祎痕玦眼神一合,停下脚步望著她。「哪里来的无稽之谈?」
「妶儿听说,这座宅子里埋著一对母子,没人知道这对母子怎麽死的,但是每到半夜时,总会听到小孩子的啜泣声,以及女子幽怨的轻叹。」
「哼。」祎痕玦冷嗤一声,看来传说中的母子指的就是他和娘。「村夫野妇的粗鄙之言。」
绝筝妶眨眨眼,有些讶异他语调中的冷冽,但仍是点头附和。「是呀,这些传闻未经过证实,都只是道听涂说罢了。」
她看看四周,虽然府里人口稀少,也稍微冷清了一点,但还不至於像外人形容那样阴森恐怖。
「以後,这儿就是你的居所。」他冷冷地说著,带著她来到了前厅。
总管早已在前厅等候。「爷,您一路上辛苦了。」
「嗯。」祎痕玦只是轻轻应答一声。「将西院的厢房空出来,以後就让绝姑娘住在那儿。」
「是。」总管恭谨地回答,转身朝绝筝妶一让。「绝姑娘,这边请。」
绝筝妶欲言又止,依恋地望了祎痕玦一眼,然而他却没再开口说半句话。带著微微的失望,她提起裙摆,顺从地跟在总管後头。
总管将绝筝妶带到西院的厢房,便立在门外。「绝姑娘,等会儿奴才会吩咐婢女来添些卧具,请您稍候一下。」
「有劳了。」她欠欠身,有礼地答谢。
总管旋身离开,留她一个人在厢房里头。
厢房内窗明几净,桌上有只朴素的油灯,四周摆了几张色泽光润的桃心木椅,床榻亦铺上了软垫,看起来相当简单舒适。
她来到窗旁,将两扇窗扉打了开来,皎洁的月光正好从云端洒下银粉,照在园中茕茕独立的一棵老梧桐树上。
秋气肃杀,老梧桐树落了满地的枯叶,然而却不减它高大威风的气度。
整座庭园中间,就只有一棵老树,还钉下木桩绕在树旁做成栅栏,似乎很小心翼翼地在保护这棵树。
好半晌,绝筝妶就这么呆呆地望著梧桐树,为眼前诡异的景象而隐隐感到不太对劲。
「绝姑娘,奴婢为您送来棉被了。」婢女菁儿踏进厢房里,手上抱著柔软的被褥。
绝筝妶倏地回神,转过身子望向朝床榻走去的菁儿。「谢谢你。」她柔柔地答了声谢。
菁儿将棉被放在坑上,听见她这声天籁也似的道谢,一时之间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姑、姑娘千万别客气。」菁儿红著脸呐呐地说道。没想到这长得比仙女还漂亮的姑娘居然如此平易近人,还会跟自己道谢呢,完全不像府里的主子,老是冷冰冰地使唤人。
绝筝妶因她可爱的反应而轻笑了下,接著指指窗外的老梧桐树问道:「爷似乎很珍视那棵树?」
「啊?」菁儿怔住,讶异她竟会问起那棵老树。「是啊,打从进府起,总管和嬷嬷就一直交代我们,不准去动那棵树,否则惹爷生气、被赶出府也没人同情,所以我们这些下人没一个敢靠近的。」
「为什么?」绝筝妶好奇地问著。
「有好多说法呢!」菁儿侧著头,难得有人与她聊天,於是便一股脑儿地全说了出来。「听说在我进府之前,曾有一对母子吊死在这棵树上,後来虽然讲道士镇住这对母子的冤魂,但冤气仍是很重,爷才会让人用木桩围了起来……」
绝筝妶微蹙起眉尖,忍不住再度望向梧桐树。
「啊……」菁儿这时才发现自己说溜了嘴。「姑、姑娘,我这张嘴就是口无遮拦,其实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到时候如果害得绝姑娘不敢住在这间厢房,被主子发现是她爱嚼舌根惹的祸,肯定会被撵出府外的。
「原来府里的人也相信这座宅子闹鬼?」绝筝妶一向不太相信鬼神之说,认为只要做人问心无愧,就算真有鬼神也不值得害怕。
菁儿抿著小嘴,见她脸上并未出现害怕的神色,这才轻声说道:
「其实这座宅子之前根本没人敢住,後来是祎爷买下,又用重金聘用我们,要不然平时大夥儿根本连靠近都不肯哩!」
「原来如此。」绝筝妶将眼光放回梧桐树上,语调仍是柔柔地。「那麽你住进来之後,可有发现什麽诡异之处?」
「没有。」菁儿嘟著小嘴说道:「祎爷虽然是冷酷了点,其实对下人算是不错的了。府里人手不多,人也都满好相处的,并不像外头传言那么恐怖,况且,半夜也没听到什麽怪异的声音啊——」
「那麽一切都是他们夸大其词了。」绝筝妶不但没有被菁儿吓到,反而为这座宅院说话。这儿不过是幽静了一点。」
「是呀:」菁儿用力地点点头。「请姑娘今晚好好休息,别理会那些传言,菁儿这就下去了。」
绝筝妶站在窗前,脑中不断萦绕著菁儿的话。
眼前的梧桐树到底藏了什麽秘密,让城里的人这麽绘声绘影,传出许多骇人听闻的传言呢?
而又是为了什么,明明知道这儿有著种种传言,祎痕玦还执意要买下?
这一切,都教绝筝妶感到不解。
然而回答她的,只有略带寒意的秋风,以及散落了一地的枯叶……
隔天一早,绝筝妶自己梳理整齐,在总管未派婢女来服侍前,她便步出厢房,来到梧桐树前。
隔著围起来的栅栏,她抬起头望著这棵高大的梧桐树,试图从中看出些许端倪来。
为何庭园单单只有这棵梧桐树?甚至还万分慎重地以木桩围起来,警告外人不得破坏——
才入祎府第一天,一堆疑问就塞满了绝筝妶的脑袋。
她出神地瞅著梧桐树,没有发现身後一抹颀长的人影正悄悄地靠近她。
「你对这棵梧桐树很有兴趣?」祎痕玦出现在她身後,见她目不转睛地盯著梧桐树瞧,忍不住开口问道。
她旋即回头,看见依然一身墨黑打扮的他,连忙一福。「爷。」
「昨晚睡得可好?」他眯起合眸,似乎话中有话。
「妶儿一觉到天亮。」她嫣然一笑。「西院本就僻静,又鲜少有人经过,昨晚倒是一片安宁。」她避重就轻地回答著。
「是吗?」他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来到她身旁站定。「你直盯著这棵梧桐树做啥?」
她眼光重新回到梧桐树上。「炫妶只是想不透,为何西院这麽大,就只有这棵梧桐树植在中间。」
「你觉得诡异?」他睨著她,冷声问著。
「是有点。」她老实地说出自己的臆测。「西院离前院有段距离,偏远安静,而这棵梧桐树又植在这儿,彷佛在守护著什麽.!!」
「你想说什麽?」闻言,他眉头紧蹙地质问:「你才住了一晚,就有下人对你嚼舌根?」
他明明已经将府里的奴仆全数换过了,应该没人会知道自己的底细才是……
绝筝妶愣住,不明白他的口气为何突然变冷,深邃的黯眸更是毫无温度。「我不懂您的意思……」
「有人同你说了些什麽吗?」他睨著她,沉声问著。
她摇摇头。「没有人同我说过什麽,这只是妶儿的猜测罢了。若妶儿说错了什麽惹爷不高兴,请爷原谅妶儿的无心……」
「为何觉得这棵梧桐树像是在守护著什麽?」是巧合吗?她的心思竟与死去的娘一样,认为梧桐树能容纳她的愁、她的苦。
绝筝妶犹豫片刻,才幽幽地道:「西院里没有任何种植花草的园圃,就只有这棵梧桐树,镇守在庭园中。人都说草木也有灵性,四周如此荒芜,我想,它所守护的,应该是西院主人的喜怒哀乐吧!」
她的解释很特别,却也相当合理。
是呀,他怎麽从来没发现?
小时候,娘只要一有委屈,就会对这棵梧桐树诉苦,莫怪她会觉得梧桐树像是在守护著什麽。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眼前的梧桐虽然总是勾起那些不堪回首的恶梦,但它也的确为自己守护著与娘共度的天伦之乐。
看著它,就会想起当时的无忧无虑,也会想起,美梦被打碎瞬间,胸口涌上的忿恨与悲恸……
他永远忘不了,也绝对不能忘!一
「爷是不是知道这棵梧桐树的故事?」她担忧地轻问,只因又瞧见他眉间那挥之不去的抑郁。
莫名地,她想要了解他的一切。
祎痕玦看向她,好一会儿才冷冷地回答。「不知道。」
不过是个买来的女人,没必要让她知道什麽!
见他如此冷漠的反应,绝筝妶立刻明白这其中必定大有文章,可却没有追寻答案的立场。
抿著唇,她一双美眸又朝梧桐树望去,这一瞥,竟赫然发现树干上有著一道又一道的刀痕——
「这……」她往前一小步,专注地观察著。「这样的刀痕,难道是记录孩童成长的记号?」她喃喃自语,却触摸不到树身。
祎痕玦挑了挑眉,有些佩服她那缜密的心思,连这种小地方也看出来了。
没错,那是当年他在树下比画著自己的身高时,娘亲手为他划下的,更是唯一留在树身,看得到也摸得著的回忆。
这棵梧桐树对他的意义重大,却也是他一辈子难以抹灭的梦魇!
「嗯。」他闷闷地应了一声,害怕若再与她对谈下去,会将自己苦苦压抑埋藏的情感,向她倾诉。「别再谈论这棵树了,今天我要到城里的耿府一趟,你就充当我的贴身婢女,一同过去吧!」
她抽回自己远扬的思绪,柔顺地答著。「是的,爷。」
他的眸光扣住她的小脸。「这座宅子没有秘密,你大可不必费心想找出什麽,一切都是外界的讹传,久了自然会不攻而破。」
「是,妶儿明白。」她懂他的意思,於是轻柔地承诺道:「妶儿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买下她确实是因为一股冲动,然而依她的美貌与温顺看来,说不定哪天也能派上用场。
说他城府深沉也罢、冷酷无情也罢,因为这世上,再也没有能令他觉得留恋的人……
是靠著仇恨的力量,才让他有今日的成就。他满脑子除了报仇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
「你立刻准备一下,随我一起拜访耿府。」他望著绝筝妶美丽纤弱的脸庞,口气低沉霸道。
「是。」绝筝妶当然不会明白他的心思,只是打定主意要尽心尽力服侍他——因为这辈子,她都是他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