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交出了一份厚厚的对新开发计画的评估报告,我便带着老板的好意上个人带着简单的行李飞到北海道度假。
在滑雪场,教练刚刚离开,我独自一人笨拙的练习滑雪的技巧。
北海道好冷,我怕冷,但冰点的低温能让我脑袋冻结,不去想太多无意义的事。
一个不小心,我滑了一跤,笨重的滑雪装备让我手忙脚乱,才刚刚站起来,就因为场地太滑,整个人几乎要跌下坡道去滚成一颗雪球。
正当惊魂之际,一双手臂搀住了我。
“你没事吧?”
这醇厚的嗓音多像一个人,但他说的是日语,不是我熟悉的语言,不是他。他正忙着推动他的计画,怎可能追来此地,我不作梦了。
“我没事,谢谢。”
“你是初学者吗?没有人在一旁看着很危险的。”
“我的滑雪教练刚刚有事离开了。”多温馨,一个陌生人的关心。“我想我还是回旅馆好了,我好像没什么运动细胞,学了好久还捉不到要领。”
他拍拍我的肩:“别沮丧,也许只是教法不对。”
“哦--很多人对我这么说过,我已经换了三个教练了。”
陌生人闻言,哈哈大笑。“是吗?”他话题一转:“你是来度假的?”
我说:“北海道的游客恐怕比当地居民还多。”
他又笑,真是个爱笑的人。“确实如此。”
我们聊天聊了一会儿,有人来找他,他为他的必须离开歉然的向我道歉,我满不在意,跟他挥手道别。
没了滑雪的兴致,收拾用具,回到附近的温泉旅馆。
在温泉泡了一下,感觉全身筋骨都活络起来,好舒服。
温泉是露天的,男女虽然不共浴,但用的是同一个池,池中间用矮篱围了起来,隐约听得到隔壁男池传来的声音。
我侧耳一听,就听见了那熟悉的笑声。
是那人,真巧。
没有泡太久,我起身穿衣,想回旅馆休息。走到路口处遇见一大群人,他们人多,我一个失神,就被推挤到一旁,差点滑倒。
“小心。”一只手臂扶住我,还没看见他的人,我已从声音判断出扶我的人又是他。
很巧,真的很巧。
我凭他的声音认出了他,他也认出了我,但我不晓得他凭哪一点?我既未开口说话,在滑雪场时,我们都带着雪镜,遮住了大半脸孔,根本看不出彼此的相貌,他是怎么认出我?
“你像我一位故人。”他说。
“故人?”或许这就是解答。
他笑。“我叫千羽真之。”
“田咏贤。”我伸出手与他交握。
他笑了。“来自台湾?”
“台湾人。”我确认了他的询问。
“真巧,她也是一个台湾女子。”
他那位故人,后来如何了呢?跟他比较熟稔以后,我好奇地问他。
“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他话里有一种落拓的潇洒,很吸引人的。
一句话,一段苦恋,一个甜蜜的回忆。
他当了我的滑雪教练。
待我习会滑雪后,他道:“如何,教法不同,成果就有差别吧?”
我原没预计我能够在一个假期中学会滑雪,不禁兴奋得吻了他脸颊一下。就像个朋友那样。
他握住我的手:“我那位故人不属于我,你呢?”
我一呆。
我……我应属于谁?
我属于我自己。结束半个月的假期,我回到台湾。
从机场出来,叫了TAXI回家。
已经不早了,我想他应该已经下班回家。好一阵子没见面了,见了面,第一句话,要说什么好?我有点紧张。
也许距离真的有助于思念,决心不要冷战下去了,人生这么短暂,爱他都来不及了,又何必与他称斤论两,斤斤计较。
情人之间,不该这样浪费时间的。
我迫切需要他一个温柔的拥抱。决定了,什么都别说,就一个拥抱吧,我想念他。
不再迟疑,急急开了门,一室的冷清霎时将我满腔热切降温三十度。
他不在家。
是上哪去了?出外?或者还在公司加班?
我猜测了一夜,隔天到公司,这才得知他去高雄出差三天,明天回来。
将自日本买回来的纪念品分赠给同事,惠惠向我报告这半个月来公司的大概情况。
他的提案还是通过了,公司调来大笔资金支持他的开发计画,这是下了狠心的决定,我无话可说,也只能全力支持。
也许我真的考量太多,也许我真的缺乏前瞻的眼光,算了,工作归工作,不该让工作上的意见不合成为我们之间的感情障碍。
再稳定的感情若不能好好经营,随时随地都可能崩解。况我珍视彼此这份情,更是不愿轻忽。
打定了主意,我安心的等他回来。
我没料到的是,在等待的期间,居然自他人口中听闻了不少关于他的事--
惠惠告诉我:“田姊,你要多注意了,听说戈经理最近和他部门里一个年轻女孩走得很近。”
我还听说,这回他下高雄出差,便是带着那个年轻女孩一起。
年轻、年轻啊,我也年轻过,二十二岁那正当美丽的年纪,我遇见了他,将我的爱情毫无保留的奉献给他,那时候我是年轻的,不是吗?
我可以选择相信这件事,我也可以选择不信。
而我选择相信他不会背叛我、背弃我们的爱情。
在日本,千羽真之这男人令我一颗枯寂的心动摇了,但我选择回来;我相信他也会同我一样,在彼此心中,视对方为自己以外,最重要的那个人。
他会回来。
“你回来了?”看见我时,他眼中有一丝不可解的情绪。
我追着他的眼,想探索那眼神所代表的意义。“我是回来了,你呢?”
“我站在你面前,不是吗?”
“你是在我面前,但你的心在不在你身体里面?”我戳着他的胸口。
“傻话,怎会不在。”他将我拥入怀,满是胡渣的下巴抵着我的额,许久许久,仿佛下了决心似地道:“我想你。”
我反抱住他,眼眶不争气的湿濡起来。他想我呵。“我也是。”
我们沉默着,细细品味大战后难得的安详气氛。
“别冷战了好吗?”
“你受不住?”我不急着给他答案。
原来他也是会心焦,会为我牵肠挂肚的。
这男人太不可爱,他从不把心情明白对我说。
“鬼才受得住,谁想一回家就看见一个夜叉……”
“夜叉?”我横眉竖眼。
“喔,可不。”他尽是笑。“况且抱着冰块睡觉,也不是件舒服的事。”
“冰块?”我冷着脸。
“你可以证明你不是。”他抚着我的唇,清楚的暗示我,他想要什么。
如果我不让他得遑,不知他会不会欲火焚身?在大冷天冲冰水可不是一件明智的事。
“也许是。”我作势要推开他。“反正我冰冷、无趣,我想我们还是分床睡好了。”
他也真放了我。“是,你冰冷、无趣、令人厌倦了。我要去洗澡。”他丢下我,要回房去拿换洗衣物。
我揪住他衣服后领。
“我令你厌倦?”虽知是开玩笑,但听来真令人不舒服,希望这永远不会有成真的一天。“你敢这么说!这是真心话吗?”
他回过头,狂野的吻住我。他不言,他的行动说明了一切,他想要我,想得发狂。
我心有不甘:“你全身是汗,脏死了。”
“我知道。”突地,他拦腰抱起我,走向浴室。“一起洗。”
我勾着他的颈子:“好,帮我擦背。”
浴室里,我们是不冷战了。因为,另一场战争,正打得火热。
“日本之行,可有斩获?”出钱送我去度假的老板召我简报。
“有,回来以后,冷战结束了。”相信这是他所乐意听见的答案。
果不其然,他笑了。
“回来以前呢?”
我侧颈思考了下,才笑道:“原来二十九岁的女人还颇有吸引男人垂青的魅力,自信增加不少。”感谢真之。
老板挑起他那对长眉:“他可知?”
我摇头。“他不知道,我没跟他说。”
一双大手按在我肩上,我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
是伊,我的洵美。
“我不知道什么?”他皱着眉看我。
我噙起笑意。“你确定你想知道?”
“不十分想,但是不许你隐瞒。”
这男人,挺别扭的,是不?
“你不也有事瞒着我?”惠惠说的那件事,绘声绘影,我想不全然是空穴来风,我信他,但事情必定仍是有一些蹊跷。
“我有事跟老总谈,待会儿你别想逃。”
“我等着。”能谈开最好,省得我疑心。
见老板兴致盎然地看着我俩,想是我们从未在他面前表现得这样明目张胆,他觉得新鲜。
“那我出去了。”跟老板说了声,把办公室留给他两人。
本想回六楼行销部,途经开发部,我禁不住好奇,脚步一转,往他办公室遛达去,顺便看看那传闻中与他走得很近的年轻女孩。
他秘书是认得我的。
我问她:“你们部门最年轻的女孩是哪一位?”
显然是清楚我的来意,她领着我到一般员工的办公场所,指着电脑室里一位长相甜美的女孩道:“新来的,刚从国外留学回来。”
“很漂亮。”我说。
“是很漂亮,能力也不错,经理挺看重她。”
“原来如此。”就像七年前的我--那时我初入职场,遇到许多不如意,是洵美让我坚强。
那女孩走了出来,看见李秘书,便问:“李小姐,看见经理了吗?我有事想找他呢。”
李秘书大约是顾虑到我,迟了半晌未答,我于焉接了这工作。“他在楼上跟董事长谈话。”
她注意到我。“请问你是……”
聪明的女孩,懂得打探敌情。
我笑了笑。“我是行销部的经理,田咏贤。”
“田经理好。”她似乎是第一次听闻到这名字,显然之前并无人跟她提到过。
他没有在她面前提起过我。我安心了。他不会对不相干的人提起我的名,这是我们之间行之已久的共识。
我们之间存在着旁人所无法介入的默契,这是七年相处所换来的珍贵宝物。
我很高兴知道这年轻女孩并不因为她拥有的年轻而对我有所威胁。
年轻,他拥有过,不再是新鲜而迫切渴望。
起码目前为止,这女孩尚不足以介入我们之间。
羊毛出在羊身上,我与他的问题出在彼此,结婚与否,才是决定这感情最后归依的指南。
后来,我跟他说了真之的事。他脸色大变,紧紧抱住我,缠得死紧。我想他以后不会再让我一人独自去外地旅行。因为外国的男人比他更有欣赏我的眼光。
他跟我说了那件印有唇印的衬衫的事,他解释说他那天晚上原没注意到,隔天回家才发现,但拉不下脸跟我说清楚。他没有去酒家,也没跟其他女人搞七捻三,那唇印是何时印上去的,他也记不起来,大抵是扶一个跌倒的女人时不小心印上的吧。
我相信他的话。
从头到尾,他未提及关于他部门里那位年轻女孩的事,我想,这件事,就算是告一段落了。他不说,表示我不必杞人忧天。
我捍卫我的感情疆土,是至死都不会轻言让步的。
我尊重我们之间的情感,我相信那就是爱。但是,既然是爱,为何不愿给我一个承诺呢?
他说他告诉过我,为何这么重要的事我会不记得?我怎可能忘记他曾说过他不打算结婚?
这种话像电击一样,听过一次耳朵就轰轰作响,不太可能会忘记的呀。
接到妈打来的电话。我哼嗨几句,就把话筒扔给他。是他不结婚,我妈这烫手山芋,我不接了,看他怎么给她交代?
他捧着话筒,听我妈说了一个半小时的话,他不能、也不敢辩驳,乖得像个好女婿,结束通话时,他揉着颈子,直喊酸。
我好心,替他抓龙,却不安好心的问:“我妈说了什么啊?”给他体会一下我平常所承受的压力也是好的。
好半晌,他不答话。抱着我坐到他大腿上,圈着我的腰:“咏贤,现在这样很好,我们不要结婚好吗?”
我没答他,只问:“如果我怀孕了呢,也不结婚吗?”
感觉环在腰上的手臂倏地收紧。“我会很小心的……”
我一时未解。“小心什么?”
他竟说:“不会让我们奉子成婚。”
只要种(动词),不要种(名词),是吗?
唔,真是个混蛋。
我打算从今天起把我的避孕药都换成维他命--他那些保险套我也打算一个个拿针穿孔,除非他从今天起都不再碰我,否则……走着瞧。
时常经过这家婚纱店,摆在橱窗里那套雪白的新式礼服吸引我的目光,有好一段时间了。
也许是因为它真的很美,典雅又不失新潮,紧紧捉住我的心,我想穿,穿一次过过瘾也好。
从医院回来的途中,我又经过它,这回,没再掉头离去,我推开店门走了进去。招待小姐立即迎上来招呼:“要拍婚纱吗?”
我盯着橱窗里那件新娘礼服,先是点头,而后又摇头道:“我要当新娘。”
招待小姐一呆。“当新娘?”
我点头,咧嘴笑道:“对,当新娘,现在。”
“现在?”
“没错,别怀疑你听见的。”指着橱窗里展示的那套礼服道:“我要穿那一套新娘礼服。”
这世上,有钱一切好谈。
招待小姐找来了驻店的造形师、化妆师跟美容师,还为我将那件宣传用的礼服从假人模特儿身上剥下来,换到我身上。
我先做了脸,设计发型、化妆,搭配首饰……等等。四小时,一连串繁复的工作结束后,站在镜前的我,穿着白纱,心里的波涛激得半天高。
“还满意吗?”店里的人战战兢兢的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询问。我想他们大概以为今天遇见了一个疯子。
我是疯,想当新娘想疯了。
“很满意,谢谢。”我清楚的听见他们人人松了好大一口气。“能借个电话吗?”
“请。”一只无线电话立即递到我面前。服务周到的一家店。
我按了几个熟悉的号码。接通了。
“喂,找你。”
他的声音从话筒传来:“检查完了吗?医生有没有说什么?”
“一点贫血,不碍事。”我还以为最近时常头晕目眩又有点想吐,是因为我怀孕了,结果不是,令人失望。
“那就好。”
这是什么反应,好像松了口气的感觉。他就这么不想我替他生娃娃!
我嘟起嘴:“洵美……”
“怎么了?”
“你现在出来好不好?”想他看看我穿白纱的模样。
“什么事?”
“我在林森路口那家婚纱店,你……”
“你在那里做什么?”
“啊,我头晕,你快点来。”
我按了通话结束键,将电话还给店家。“谢谢。我想在这里等个人,可以吗?”
“可以可以。来这里坐吧,要喝点饮料吗?”
“不用了,谢谢。”我在招待用的软沙发坐下,耐心的等着人来。
冬天已经过了,春天就要来临了吧。虽然不年轻了,但作作梦可不犯法。我想像我的伊骑着白马来,牵起了我的手:“结婚吧!既然你都已经穿好礼服了,为了避免麻烦……”也许他会这么说,正中我下怀,那就太好了。
下午,阳光透过玻璃照了进来,刺目得令人睁不开眼。
街头行人翻阅着摆在店外的摄影集,我等了许久,他一直没来,我几乎睡去。
店门在这时不费力地被推开来,走进店里的高大身影背着光,教人瞧不清他的面貌。
我眯起眼,瞪着那男人朝我走近。
“久违了,故人。”一个久违的笑容冲着我来。
“真之!你怎么来了?”
他眨眨眼:“来当你的新郎,这回,我又迟了吗?”
我微笑,任他牵起我的手,有些失望地道:“不,迟到的人,不是你。”
而我等的那个人,他终究不来,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