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双喜:谁说一定要嫁给你?

买鞋不是难事。

买一双合脚的鞋,对我来说,却无比困难。

自从自己承担起生活上一切责任,打理生活上一切俗务,买房子、投资股票、玩基金、买衣买玩乐,乃至填饱自己一张嘴,皆不如找到一双合脚的鞋那样困难。鞋柜里数十双鞋,皆不是我理想中的鞋,只是临时的应急品。我不得不穿它们,因我无鞋可穿。

我想要的一双鞋,必须顺眼、舒适,并能够远行以配合我的脚步。长期寻寻觅觅,一直未能找到符合心中理想的那双,但我不灰心,我继续穿不合脚的鞋,忍耐不合脚引来的不适与水泡,继续寻找。

这事说给人听,人笑我。

其反应不外是--

“你真的认为这世上会有一双完全符合你个人规格的鞋?”不可思议状。

“何以不有?”我怀疑回去。

“工业产品、大众市场、一切商业化,只有平均值,没有个人尺码。”

“平均偿也许正符合我个人尺码。”我笑应。我不在乎是我去合鞋,抑或鞋来合我。

她笑得更大声。“喔,那可不,千万分之一。”

“总有机会,比绝望好。”我不考虑千万,我考虑一。

“何不掏钱定做一双?顶多贵一些。”

钱的价值,在于能够善用。

定做一双,是合脚了,依着自己的尺码制造,起码百分之九十契合,但--“那多无趣。”从没考虑过花钱定制一双自己的鞋。

于焉,假日公休,我踩了双凉鞋,头戴大草帽往鞋店街走。

文化路喷水池后方,是鞋店大营。

数十家鞋店在此经营,一家毗连一家。有名牌货,有水货,价格十万八千里差,但那向来并非我挑选一双鞋的凭借;我不讲究数目字,我端看是否有鞋能吸引我套上它,以及套上它之后,脚的感受。

常常逛去一下午,空手而返。有空再来时,上次没找到合脚鞋子的店,我照样会进去遛达,也许机缘就在这不错失任何一个可能的认真理发生。虽然我迄今尚未遇此机缘,但我从未放弃过这个信念。

店家把鞋架推放到马路上,一双双鞋,等待着与它能够互相配合的人。天热,走进一家有着冷气开放的鞋店,冷空气把人从酷暑里解救出来。我看了看鞋架上最新一款的鞋。

厚底鞋还是占据了主流市场,新世代的女性想成为辣妹的意愿,似乎比成为宜室宜家的主妇高了许多,不怪她们背弃传统,这是流行,时势所必然。

鞋架上有数款新货,夏季各款凉鞋纷纷推出,五花八门,令人目不暇给。

包头的娃娃鞋几经改良,又推出新样;方头鞋跟变矮了,矮点的好,走路方便,穿起来舒适。

几款短靴似乎退了流行,被收进角落里搁着。瞧,何止是人,鞋也有差别待遇。

“小姐买鞋?想买什么鞋?看到喜欢的可以拿下来试穿,最近很流行这款,配什么衣服都好看……”

销售小姐永远容不得客人自主,她们总有伶俐的口才可以左右你的决定。我不必对这殷勤反感,这是她们的工作。她们固然想赚你的钱,但你常常不能否认,她们大部分比你有看鞋的眼光。

在店里晃了一圈,看中了一双白色包头的休闲鞋,想穿它上菜市场买菜,或者偶尔穿它逛逛街,都会是不错的享受。

“小姐穿几号?”

“六十八。”架上的展示品小了一号。

“我去替你拿一双来,请稍等。”

“谢谢。”

我趁着她去拿鞋,眼光流连着店里其它的货色。

就这么巧,我又看中了一双高跟鞋,远远看着,愈看愈中意,我没有想我要在什么场合穿它,但也许它就是一双合脚的鞋;正想将它拿下看个仔细,孰料凭空窜出一只快手,慢了二分之一秒速,鞋就落到了他人手中。

我转过身去。看着另一位店小姐将我要的那双鞋递给她服务的顾客俊男美女,天生绝配。

“这是零码鞋,只剩一双了。”我听见那店小姐说。

女顾客--因我不相识,我们姑且如此称她吧。

我瞄了瞄她的脚,长裙下正穿着一双白色高跟凉鞋,露出的脚趾甲修剪得光滑洁净,涂红色蔻丹,脚背白皙润泽,是一双养尊处优的脚,小。

我目视比对鞋与她的脚,尺寸恐怕不合。

这鞋是零码,我想我有机会得到它,但她不给我机会,她连试穿都不。

“喜欢吗?”她的男伴问。

“还可以。”

男人随即吩咐,付款带走了鞋。

像是带走我一直在追寻,却又遍寻不着的东西,我瞪着那男人的背影,谁知我光是瞪这几眼,竟然就这样记住了。

不合脚还要与我抢?有钱了不起吗?钱,我也有。

“小姐,你的鞋。”店小姐从库存提来了我的六十八号休闲鞋。

我没有试穿,我买了它,但我怅然若失。

从来都没有人教我,一个高薪女性该如何过生活。

在我成为一个高薪上班族时,我也没有意料到我会在今天领有高薪。

我有个人的办公室,一个秘书,我在公司里不是一个小螺丝钉,老板器重我的才能,我是支柱。

几年前只身进入职场。老母亲在两年前过世,她是我唯一亲人,住在乡下,不肯随我上城,邻居通知我时,她已走入生命的尾端,我在病房里陪她走完最后一天。料理完一切后事,回到公司继续工作,老板发了抚恤金,同事要我节哀,客户请我保重,朋友还要带我走出阴霾……我可能有点冷血,不然为何我从送终迄今,没有很伤心过。

此后虽独身一人,但并不很孤独。我总觉得我是个很会享受生命的人,我懂得及时行乐。

没有人教我怎么过生活,但我的生活,还颇惬意。

今天上班,穿三宅一生米白套装,搭配同色粗跟方头鞋,晓君一早来见了我,说我懂得打扮,朝气十足。

当然,因为我还年轻,有活着的感觉。我笑。

内线电话接来,是晓君。

“杨小姐,杨志马经理与你约时间,周三中午可有空?”

“为何事约我?”我以为我们合约之事已谈妥。

约都签定,直到下一次签约期间,可以不相往来矣。

“合约需再商谈。”

怪了,一切无误,还有何事好谈?

“就约周三中午。”我说。

“好的。”

晓君向来是个值得信任的好助手,不枉我慧眼识人,当初将她调到我身边。

一通外线电话。

我想晓君已帮我过滤过电话,我接起。

“双喜,周三下午可有空,请你吃饭。”这声音,是A君。

“已有约,下回请早。”中午已有约,下午再有约,太累了。我珍惜自己。

“周四呢?”

“约了牙医。”我照顾我的牙齿同我照顾我的心脏一样努力。怪的是,我并不奢活百岁。

“周五?”

“有何事必要见面不可?”我问。

“终身大事。”

我戏说:“祝好运。”

“双喜,周五可愿赏光?拜托。”

不再与他捉迷藏,我曰:“可。”

一句话能让一个人开心,何乐不为?

听见他吁了口气,又急道:“六点我去接你。”怕我反悔似的。

“七点,我得回家换衣服,我不介意你六点来,但恐怕我一身狼狈就只适合去吃面摊。”一天工作下来,我再怎么朝气十足也会被吸血吸到两眼无神。

“我七点准时到。”

“承蒙招待。”

挂了电话,正想提醒晓君暂莫让私人外线电话进来。我有一大堆工作待忙,此刻无暇细说。

孰料尚未行动,又一通外线。

是B君。

“双喜,莫忘了今晚的约。”

“一定记得。”

B君满意的挂了电话。

欲通知晓君注意,电话又进来了。是C君……

直至半小时后,我终于得以按下内线通话键,吩咐晓君仔细过滤电话,不希望再有无关紧要的私人电话进来打扰工作。

晓君笑话我:“星期一的功课,ABCD已都来报到否?”

“饶了我吧,求你莫再做红娘。”最好挡下我所有私人电话,还我清静,我现在最不需要热线。

“受欢迎总是好事。”

“个个欲拖我回家见父母,麻烦。”

“谁叫你取这样讨喜的名,“双喜”可不正是双喜临门,当然个个抢着占先。”

我撑着肘,懒懒道:“先来后到不是问题。”

“周三马经理亦有机会?”

多么蕙质,晓君心思竟聪慧如许,这女人比多少英俊男人可爱的多。

我坦然答之:“是,人人都有机会。”

我清楚得很,我也只不过是他们的选择之一。交游上的忠贞对实际感情的培养,没有太大的助益。我们都愤于留条后路给自己。

“A君话多缠人,你最受不了这种人,我想他机会渺茫。B君品味高尚,可是稍嫌沙文。C君整天待在医院里冷血冷面,吃饭还谈内脏经,难消受。D君风流,玩玩可以,结婚免谈。E君条件虽好,可惜是鲧夫,背景复杂,要深交请先考虑清楚。”

我大笑,“一个个被你说得一文不值。”那些男士听了,恐怕要大皱眉头。

晓君不知是挖苦还是安慰。“更好的总是在后头。”

“如同得不到的总是最好。”我有感而发。

“历年来,多少女性经验已足以证明事实的确如此。”

“是吗?你可记得我推荐你拜读的“玉米田里的先知”?”

晓君反应快过一般男人。“你是说,实验结果依据事先假设而不同?”

“人类先入为主的习惯很难改变,我们太渺小,所知太少,而宇宙太玄奥。”

“科学迄今亦无法分析人类的情感酵素,人的感情比较近乎哲学。”

“任何学问,总要汇归一处,原理其实都一样。”我说。

“知道原理,于生活亦无益,我们重视前人的经验。”晓君说。

“所以……结论是?”

晓君如老妈妈似的教训我:“不好的丢掉无妨,反正不觉可惜,但看到好的请捉住别放!机会是千万分之一。”她逾职过头,她忘了她比我年轻,我经验比她丰富,看人比她准。

但看得再准,有什么用?

男女交往,互相陪伴一段时光,也就足够了,谁在乎天长地久?那是神话。千万分之一,似买鞋。

合脚的鞋难寻,我难免记挂起前不久错失的那一双,但没有记挂太久,第一,我未试穿,它未必真的合脚;第二,再合脚的鞋也有寿终正寝的一天,总要换,所以我没有空放太多工夫去想念。

周三下午赴马经理的约。

地点在皇楼港式饮茶。

我早到了,在预定位置坐下。

侍者为我倒了一杯柠檬水,我啜了口,翻出最新一期的商业周刊阅读。一向有速读习惯,不到十分钟,已将整本周刊浏览完毕。

离约定时间尚有五分钟,马经理尚未到。我拨空打电话给晓君,问她想吃什么茶食,打算打包回去。

晓君说了几样,驴打滚、翡翠糕、凤爪……我一一记在脑子里。

结束电话,马经理尚未到场。

脸上的妆被汗水洗得差不多,我决定到化妆室补个口红。

向来觉得在人前拿着小镜子补妆是一件失礼的事,但许多女性似乎常常乐意这样做。我不愿意那样,捉起皮包起身到化妆室。

五分钟后,我回到座位上。

马经理已到,正向我招手。我走了过去,与他寒暄。

侍者推着茶食出来,我们各自挑了几色,品尝几口后,我切入主题。

“马经理约我是因为合约的问题?”天知道我们都晓得不是这回事。

他倒也坦然,说:“只有这种理由可以约你出来。”

我认真打量他的穿着,他穿了一袭铁灰色西服,身材挺拔,相貌也不错,是个颇衬头的男伴。

“动机呢?”

“想请你吃饭。”

我大方地道:“要答谢我还不简单。”我从不拒绝让人当东主的机会,只是……答谢?亏我掰得出。

“喔,可不,我们都知道那不简单,你很忙。”

也很难约。“尚未忙到没有时间出来海吃一顿。”我说令人人都有机会。

“今晚可愿赏脸。”这男人还算聪明、积极。

“我的荣幸,但可否另约时间?下周如何?”早在周一时已将这周剩余的时间排满,周三晚上,是留给自己的休息时间。

“没有问题。”他保持风度。

我又把一个约往后推,真不知追在我身后的约会何时才约得完?

总觉得一周仅有七夜实在太少,不够用,我可不想进了坟墓里时还有一堆约会没有履行。

下周就下周吧!时间是给了,但约不约得到我,就各凭本事喽。

周五赴A君的约。

下了班,我回住处沐浴,把工作一天的劳尘洗去。

裹了条浴巾,躺在床上小憩片刻,孰料竟睡着了,还作了一个短梦。

梦见什么,醒来时已忘记,只是依稀记得作了一个梦。忘了的好,没有负担。

不用担心一觉醒来,才发觉原来过去种种,均是一梦。总以为邯郸生的梦无疑是人生在世最大的悲剧。

睁开眼时,A君坐在我床畔,我是被他吵醒的。

还未开口询问,他先声夺人:“双喜,我等了许久,没见你下楼,按电铃也没人回应,以为你出事了。”

事实证明,我没有。“有电话。”他可以打电话来叫我,我不信我有睡得那么死。

“没人接,我担心极了,你公司同事说你早已下班回家。”

我纳闷,无语。我真有睡得那么死?

“我跟管理员借了钥匙,幸亏你没事。”

原来如此。“我只是不小心睡着,现在几时?”我问。

他亮表。“七点半。”

“还需要我作陪吗?如果需要,给我五分钟着装。”我身上只包着一条浴巾,遮不了上也遮不住下。

一睁眼醒来看见一个男人在屋内,感觉很不好,好似私人的领域被侵犯,偏又不能将此君丢出视线。

“我去外面等你。”A君恋恋不舍的离开。

身边一群男人,也许就属他对我最痴。我不讨厌他,两人来往,不曾轰轰烈烈,但论长远,比跟任何人有可能。感情这种事跟是否决定相守,没有必然相关。

五分钟后,我套上一件连身裙,略施脂粉,挽着A君的手上餐厅。

侍者领我们到包厢,突然见到一群人朝我们打招呼,我停住脚步。

“终身大事?”我看他。

他讨好的拉着我,低声道:“我爸妈催我把你介绍给他们认识,所以我,双喜……”

早该料到是这么回事,但我以为这人不敢这么做,所以才答应了他。

“但我并不想认识你的家人,我们尚未发展到那种程度。”我抽手欲走。

他企求:“就算是帮个忙。”

“你得保证这一顿饭吃完后,我还可以说不。”我也不想打坏多年的友谊,给他台阶下。我只愿他别打蛇随棍,以为将我吃定了。

我最讨厌这样。

他明显得松了口气。随即叹道:“你杨双喜何时不能说“不”。”

毕竟来往有一段时间,对于我这个人,他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我顿时心软了,与他进入包厢中。

艰难的用完这一餐,他送我回家。

车上,他说:“爸妈很满意你。”

这是我的“荣幸”吗?待价而沽!

我不语。

车开回我住处。停下,我开门欲归,他挽住我。“我只是想照顾你。”

问题是我并不需要人照顾。

我不语。

他随我上楼。“双喜,我爱你爱得发狂,嫁给我。”

“再说,再见。”我关上门,决定此后与此君保持距离,以策安全--如果我并不真想嫁他的话,早早停止来往是利人利己。

我不排斥婚姻,崇尚凡事随缘。

我不明白男女相交,为何最后总要址上婚姻。结婚与否,似乎成了一个关键性的焦点,决定此二人今后的相处模式。

如果爱情最后总要以婚姻收尾,我拒绝。

谁说我爱一个人,最后定非此君不嫁?那多无趣!

男女的交往因婚姻这目的而显得不单纯,功利的意味太浓,也过于市侩。

结婚还不简单。但总得搞清楚结这个婚是要做什么的吧。

而不管是为了后代、爱情、家庭、社会抑或个人目的,最重要不可忽略的,就是快乐。

不快乐而有目的之婚姻,令人却步--起码我绝不碰触,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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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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