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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宣的伤势远比卓风所知严重得多。
最后一击刺死崔微那时,崔微手中的钢刺也扎进了他的腹中。当时只闭了几
处穴道止血,连伤药也没有抹。这时越走越是周身无力,望望四周的荒野,那痛
一波波翻上来,双腿麻木发抖,他手捂着伤处,慢慢半跪在了地上。
痛,只是痛……浑身上下的意识都在叫嚣,那痛越来越厉害。
能去什么地方呢?该去何方?
慢慢折向西行,越走越是荒僻少人行,伤处又渗出血来,寻了几味草药,来
不及捣制,嚼碎了敷上。天色渐渐暗了,他不辨方向,听得有溪流水声,徇声找
了过去,身子已经弯不下,半跪着掬起水来喝了,嘴里那因为嚼草药而泛起腥苦
味稍稍淡了一些,忽然胸口剧痛,一口血喷了出来,溅进溪水中,转眼间化了开。
那水潺潺的流向下游,茫然不知人世多愁。
道路难走,草木茂密,他在暗夜中摸索道路,腹痛越来越剧,他知道是药效
上来,这时只能苦笑着软倒。
没想到会这么穷途落难。
世情无常。
虽然艰难,他撑着靠在一株老树的根上。迷迷糊糊到了中夜,浑身发烫起来。
他难耐的吸气吐气,心知不妙。脸上忽然一凉,一滴水落下,扑簌簌下起雨,幸
而树大叶密,权可遮身。但冷风一阵阵刮过,雨水便哗哗地落了一头一身,如冰
般凉。
浑身火热,似乎哪里都在痛,他反手抠住树身,用力之大,树皮扎进手指,
十个指尖都流出血来,他全无所觉,咬住领子不吭声,专注的吸气吐纳,不泄心
头一点清明。电光一道接着一道,闪亮过去之后依旧是漆黑无力的夜,冷雨浸透
了衫紧贴在身上,头顶树动枝摇,九宣身子蜷了起来,只觉得这夜永不会过去,
这热这痛永远不会消失。
到天明时,他解衣查看伤处。那伤口仍在不断渗血,高烧不退,意识几度昏
沉。他整个人沉在寒彻心肺的溪水中,冷得手脚麻木刺痛,便趁这短暂的清醒,
默默运念化生诀。
到第三天上,烧退了。
他挣扎又行,终于挨到一个极小的镇子,投宿在客栈里,写了方子让店伙去
给抓药。那人受了他的赏钱,办事殷勤麻利。九宣的伤处慢慢愈合,内伤虽重也
有了起色。只是身子虚得象经不住风,在那小镇上孤伶伶躺了快两个月。待他能
再起程时,秋天也已经过了大半。
黄叶满地,九宣买了一匹马代步。那马并不神骏,走得也慢,九宣却也没有
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非办不可的要事,任那马放开足四处走。有铺子便打尖投
宿,没有便啃干粮宿野外。他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要去做些什么事。
这是放在以前的朱九宣不会想过的生活。但现在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样的生
活。
也或许,找个地方住下来,便这样过了也罢。
只是,还有些不甘心。
不想就这么算了,又不知道自己心深处上还想要做什么。
就这样奇怪的心思,自己和自己厮磨,硬是不能放过,放任着劣马一直走下
去。那马见道就走,逢岔路必走左边的一条。九宣闷着无聊,还想着这马或是想
去出生之地,后来才发现那马右眼半瞎。
他越走越是向北,天气渐渐冷了起来。
这一日上北风吹得忽紧忽弱,他系严了灰鼠的斗篷,那马越走越不肯走,转
过一个弯子,道旁有间茶寮。九宣下马,要了热茶和吃食,又让人备料喂马。他
虽然不事营生,但手头的银钱也不短少,日子在兜兜转转间,过得象流水般快。
领子紧了又紧,凉风还是不住的灌进衣服里来。他抱着那壶热茶取暖。自上次的
重伤后,分外的畏冷。他自己医道精湛,却不愿意调理。自映雪去后,他再也没
有心情去做任何一件小事。比如穿衣,比如治病,比如练功。
茶寮里另有人在,言来语去谈得甚是热闹。九宣不经意间听到提起北狼城,
心里微微一动。他不愿再和过去多牵绊,也不去细听那些人究竟说了些什么,转
身便出了茶寮,上马便行。
他心中有事,又不控马,那马逢路便转左,等九宣再定下神,却离北狼是更
近了。他勒了马站在道中,一时有些茫然。要说一点儿不想知道严烈阳的近况,
那是假的。可是……
身后有一队人赶上来,嘴里一连声地:“借光,让个道儿。”九宣拉马向道
旁闪。后面来人极快,他马又不好使唤,竟然重重的撞了一记,九宣晃一晃身向
一边跌,后面一人伸手拉住了他臂膀。
身下马受了惊,九宣下来,把马牵到一旁。撞了他那人跳下来道个歉,九宣
说不要紧。问道:“兄台这样急是要去哪里?”
那人笑道:“北狼严城主今天成亲,我们赶去道贺。”
九宣怔了一怔,嘴里重复了一句:“嗯,今天成亲。”脸上那一派淡然自若
的神气还在,只是有些凝滞。那人见他不再说话,又道了一声扰,才上马去了。
九宣本也只是路过,不见得会上山去。这时双腿象是自已会走般,踏上了麻
石子砌的山道。山口那面石碑一点儿没改样,上面遒劲的几个字,九宣觉得象是
前世,不然就是在久远的梦里见过面。
北望天狼路不尽。
怔怔看了那石碑半天,九宣想到那一年初上北狼,也对这石碑发了半天的愣,
好象真的是没隔太久,仿佛四五年光景,一切人事都已不同了,不变的,好象只
有这石碑。
进得城来,处处张灯结彩,那一派繁华热闹与前些次见着的清冷直不可同日
而语。到得那巍峨的府门前,眼前的富丽真堪堪是说也说不上来,画也画不出来。
红红的亮眼的一团一片一眼。九宣跟着其他贺客一起向里走,在礼簿那处签了一
个名字,柳宣,上了十两黄金的封仪。那执笔的人见惯厚礼,也不怎么着意,只
当是普通客人了,让进厅里坐。厅里人来人往,多是武林中数得着的人物。他穿
一件书生和青衫,面目平平无奇,坐在厅角,并没有人理会他。身边的人有一句
没一句的低声说着话。他一句一句都听进了耳中,却又象是什么也没有听到,一
颗心不知道飞到了哪里,象是坐在云里雾里,眼睛不知道该看何处,便只半垂着,
只看那柱上的描金,象是能看出什么至胜美景来。同桌坐的人不知他来历,寒喧
了一句,九宣说是从西南来的,柳宣这名字自是没人知道。那人嗯了一声,说道,
原来是柳兄台。此人神气活现,仿佛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出身。九宣也客气一句,
问道,兄台是哪里人氏?可是此地城主的亲朋?那人一挺腰道:“我是出云山庄
来的人。”九宣又是一怔,又问道:“出云现在是孟四少爷当家了么?这回他可
有无前来?”那人道:“少当家的多少要事在身,这次便没有来。”言下之意,
显是把孟管云的身份抬在了严烈阳之上。虽然现在北狼势大,但孟家根深,又一
向隐然是白道的领袖,那人倨傲也是自来有因。北狼冒起不过是这几十年的事,
名门大派一向是觉得倘是根底浅,枝子再大也不作得数的。
九宣哦了一声,也不再作声。孟管云现在声望日隆,早也没有人记得当初他
曾经少年轻狂过。恐怕……这世上,只有九宣自己,还记得那些过去了的事。
大厅里的人越来越多,喧喧攘攘,不认识的互相见礼,认识的便凑在一处叙
旧。九宣喝了两盅茶。他糊糊涂涂进来了,这时却觉得自己实不该来。要待转身
走,又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不想起身。浑浑噩噩在桌上拈了一颗松子瓤的糖粒放在
嘴里。当年是他自己走的,现在却又来做什么?话说回来,便是当年没有走,现
在会是什么光景谁又能知道。九宣在心里觉得自己实在是傻,而且无道理。他在
心中对自己说,只看他一眼,看了就走。至于为什么要看这一眼,却是说不上来。
这时司礼官已经高唱吉言套话,厅里静了下来。九宣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慌,
只是现在人人凝神屏气等着典礼,他若此时站起身来走,已经迟了。呆坐在那里,
听那司礼把古往今来的吉庆喜言都说尽了,才说道:“吉时到……新人行礼。”
这一声拉的极长极响,九宣心里的一根弦象是被这声音重重拉扯了又弹回来,嗡
嗡嘤嘤的颤个不休,一双眼定定的看着大厅的入口那里。
鼓乐鞭炮齐响,新人终于露了面。
门口起了小小的骚动,自是争看新人之故。坐在后面的人看不清,纷纷站了
起来。九宣目力强于众人,看着严烈阳穿着一身大红,丰神俊朗地迈了进来。手
里握着一条红绸,红绸的那一端握在新妇手中,旁人窃窃低语那新妇举止得宜,
裙上的飘带端头系的铃,行动时只有一些隐约的轻响,人声低低的起来,根本便
听不到响声,实在是端庄凝重,堪为佳偶。司礼一长串子吉言套话说完了,说到
拜天地一语,旁边的婢女扶那新妇站了位置,摆下红毯,那两人便盈盈向下拜去。
一边的人哪有不尽力锦上添花的,口里白头到到举案齐眉夫唱妇随恩爱百年等等
美言说了无数。九宣只觉得那新娘衣帔上的珠饰耀目生痛,别开了眼。
三拜九叩已经跪了两次,夫妻交拜之时,九宣低头不看。听得礼炮轰然作响,
震的耳内生疼,司礼大声说:“礼成!”
九宣身子轻轻一震。旁人纷纷拥上去赶这热闹,他趁着乱抽身向外走。厅里
人多气浊,外头清冷的气一扑,只觉得那寒气直侵进骨子里。眼睛从刚才起就酸
痛难当。他揉了揉眼,抬脚便向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