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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宣裹在名贵的貂裘里,坐在窗台上,看下人在园里来来往往,有的扛有的
抬有的趴,在为他堆他一早上吵着嚷着要堆的雪人。
九宣有些闷闷不乐,看着那雪人渐渐有了雏形,因为是严烈阳开口说要在树
下面堆雪人,下人们唯恐这雪人堆的不大不威武,九宣又不肯让他们取这园里的
雪,所以现在用的雪都是从其他地方扫了抬来。
严六站在一边看着下人瞎忙活,而九宣的脸上半点欢容也没有,小心翼翼的
问:“公子不满意?我让他们换雪重堆?”
九宣摇摇头:“这样也好……反正总是要化的。”
严六摸不着他想些什么,笑说:“公子莫担心,北狼这季节才开始冷,往后
五个月都不会暖和起来,公子这个雪人足足能在树下面站个小半年。”
九宣淡淡地说:“是么?”又看了一会儿,说道:“六叔不用陪我,办正事
要紧。”
严六慌忙躬身:“公子折煞小人了,严六哪当得公子这样称呼。”
九宣一笑不语,严六和他相处了两年,已经差不多知道他的脾气,说道:
“公子晚上又做噩梦了么?”
九宣怔了怔,点点头。严六道:“公子肯定又没老实吃药。”
九宣皱眉说:“天天吃月月吃……”
严六打断他的抱怨:“公子觉得做噩梦好,还是吃药好?”
九宣歪头想了想,说道:“药太苦了。”
严六忙说:“我这就去跟郎中说,把药调得好吃些。”
九宣点点头,甜甜一笑。严六只觉那笑容比满天满山的雪光还要晶莹耀眼,
忙低下了头去,侧身走了。
九宣坐在那处半天没动,觉得脚趾隐隐有些痛麻,便从窗台上跳下来,也不
管那些忙着给他堆雪人的人仍旧忙着,沿着长长的回廊,慢慢走出了院子。
他身子向来弱,很少一个人出来。要不是今天园里乱哄哄的,连贴身的小厮
和丫头都去玩雪,他身边永远都会有跟从。
转了几个弯,他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北狼依山而建,严烈阳这座堡便在半
山,后面是极陡的山坡,上面积满了雪。九宣抬头痴痴望着那雪白的高峰,只能
看到短短上截,上面全被薄雪浓云笼罩,再看不清。
忽然后面有簌簌的踩雪的声音,九宣回过头来看,一个穿着下人衣服的少年,
正在身后,定定的望着他。
北狼的人极多,九宣认得的却少,这时看那少年的眼神,似曾相识般,便也
上下看他。那少年瞅了他半晌,躬下身来,说道:“公子,这处冷,眼看晚间还
有大雪,公子回去罢。”
九宣问:“你是谁。”
那少年嘴唇抖了抖,说:“小人没有服侍过公子,公子不认得我。”
九宣跟着他向回走了两步,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说道:“我叫江义。”
九宣想了一想,这名字殊无半点印象。便也丢开不想。走了一时,却仍然没
有回到原来那院子,九宣四下看看,说道:“你不认得我住的地方么?我在贮玉
阁那边住。”
江义回过头来,脸上没什么表情,说:“小人走错了。”
九宣事事糊涂,却不痴傻,说道:“贮玉阁谁都是知道的,你把我引到这边
来做什么?”
江义一言不发,突然拔出一把尖刀,向九宣扑了过来。
他眼里一股怕人的狠劲,动作极猛,九宣侧身一让,手臂在他背上一斩,他
便仆倒在雪中,腰背剧痛如断,爬不起身。
九宣停下手,脚尖把他挑翻过身来,看他眼里绝望凶狠的神色,不由得害怕
起来,反向后退了一步,问道:“你为什么要害我?”
江义只是恨恨的死盯着他不放,象要在那冰玉样的容颜上穿出两个洞来。九
宣又退了一步,脚不知在什么上一绊,坐倒在地。积雪甚厚,他身上裹得又多,
一点儿没有跌痛。远远的急促的人声脚步声响起,严六带着几个人急奔过来。
九宣只来及叫了一声六叔,严六快手把他从地上抱扶起来,上上下下看了一
遍,又看那仆在雪里的人,眼里寒芒一闪,便早有人过去把江义架了起来,倒剪
了双手,挖了一大把雪塞在他口中,拖了便走。
九宣说:“且慢。”又问严六:“要拿他怎么样?”
严六换过一副和颜悦色,声音极温:“城主早说过,敢有人动公子一根头发
便也是要砍手的。这奴才无法无天,自然要好好惩戒。”
九宣平素极少想要做什么事情,这时却说:“我想问他,为什么想害我。”
严六脸色一紧,说:“公子怎么顽皮起来了,奴才们心里藏奸怀恨主子自古
就有,公子要为这个生气去刨根问底,那还气不过来了呢。想是公子心里慈悲,
我跟城主说,不伤他命就是,但是教训是一定要给的,不然其他下人岂不是没有
了惧怕。”
九宣想了想,说:“六叔说的有理。”严六叫人来伴着九宣回去了。看这边
九宣走远,回过头来看,江义早已痛得面色青白,嘴里的雪冻冻的,唇舌牙齿全
僵了。严六脸如寒霜,下人便把江义拖远了。
九宣今天走了不少路,又用了武功,觉得身上有些累。下人看他神色有些倦,
小心的过来搀扶。回到贮玉阁时,严烈阳已经回来了,坐在案前看一册东西,早
听见了他过来的动静,放下书迎上来,将他软软抱住,说道:“今天这么淘气,
大雪天不好好儿在屋里养着,跑出去做什么?”
九宣任他把身上那厚厚的名贵裘皮解开,以内力助他取暖,懒懒的说:“我
起大早就为了堆雪人,你偏不叫我堆。我出去逛了一会儿,又碰到一个面生的下
人,想动刀子杀我。”
严烈阳原不知道那边发生的事,脸色登时变了,说道:“你可伤到?”
九宣说:“他不会武功,我没有事。”
严烈阳却不肯放心,把他外衫解了,捧在膝上细看。屋里虽然烧着炭火甚是
暖和,九宣还是打了个冷颤,严烈阳轻声问:“冷么。”
九宣摇摇头,一副乖顺伶俐的模样。他的容颜仍如少年,眼神却清澈似童稚,
红唇在外面半日冻得有些发白,肌肤如冰似雪,若不是乌青的眉眼,便象是雪堆
出来的人。只是世间怎有此等妙手,能塑出如此绝色。
烈阳端着他的脸上下巡梭,轻轻吻在他唇上。
九宣身子柔软,便靠在他怀中,不抗拒也不逢迎,就似一个不识情事的稚子。
等烈阳愈吻愈向下,他的身子便也有些热了起来,两条手臂缠上他的颈间,
眼神有些迷蒙。烈阳最看不得他这副样子,便解开他下裳,摩挲了几下,轻轻进
了他的体内。
九宣任他施为,嘴里轻轻的低吟,烈阳情热,身上已经渗出汗来,他却还是
微温。待到事毕,烈阳叫人备热水给他净身,却又不愿下人看到他身体,自己亲
自服侍,看那柔软的黑发在水中漫漫轻舞,绝美的身子便要随水化去般缥缈,终
是忍不住又要了他一回,才抱他上床,给他拭净了水,九宣早累得睡去。烈阳看
那秀雅惊人的眉眼,心里爱怜无限,想到他一向淡淡的形容举止,又觉怅然。突
然想起少年时读过一句话,唤作“任是无情也动人”,微微一笑,俯身在他唇上
亲了亲,把锦被给他盖好,才转身出来。
他脸上温柔的神色,出了内室便褪得干干净净,严六早垂手在外面待着,这
时看他出来,上前来回了适才之事。烈阳脸色淡然,只说:“处置了?”
严六道:“已经处置了。奴才今天有失职守,请城主责罚。”
烈阳倒没有说别的,把别的事情都交待清楚,末了说:“以后再不可有这样
的事情。”
严六一身冷汗,说:“再有下次,老奴提头来见。”
烈阳点一点头,又问:“药可吃了?”
严六回说:“昨天的公子嫌苦,没有吃,今天精神就不大好。刚才让郎中调
了些甘草蜜糖在里面,等公子醒来,用了饭便服药。”
烈阳点了点头。严六见没别的吩咐,便退了下去。
九宣一觉直睡到掌灯方醒,仍旧懒洋洋的。烈阳半哄半喂,吃了一些米粥,
饭菜却不肯吃。等下人端了药碗来,眉头更是打了老大一个结,看得人心里直疼
惜万分。折腾半天,喝了半碗,下头的便死咬着唇不喝了。烈阳挥手让人都出去
了,抱着他,坐在桌前看账。九宣先是翻着一本闲书,接着便把玩椅垫上的丝穗,
烈阳知他无聊,有一搭没一搭陪他闲话向句,药性上来,九宣便沉沉睡了。
第二日上严六便死活不让他出院一步,九宣闷着无事可做,教人从别处找了
许多书来看。严六看他今天倒好哄劝,嘱下人好好服侍,自己撤身去办别的事。
九宣乱翻了半晌,对身边人说:“这些书不怎么好看。”
那人忙说:“那边书楼有不少老本子书,怕公子不爱看所以没搬,倒都是外
面不大能见着的旧书,我让人搬来些给公子解闷?”九宣便点点头,不一时又搬
了许多书来,纸页都有些发黄变脆,但上面已经拂拭得干干净净,九宣摸起一本
来,看了几眼,嘴里“唔”了一声,说:“倒是没有看过。”
那人放下心事,小心翼翼的在旁侍立,九宣看书极快,不多时便翻完了一本,
换书时看那人站在一边,说:“你站我屋里做什么?六叔去哪里了?”
那人低头说:“严总管去外院了,小人在这里服侍公子。”
不料九宣下一句话:“你长得不中看,身上气味也不好闻,快到屋外站着去。”
那人脸色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又不敢惹他不痛快。好在只是不让他在
屋里服侍,并不是要出去玩闹,便一步步退了出来,在门外边屏气站着。外面的
奴仆们都听到了刚才九宣说的那话,却一个个脸色肃然当是全没听到,那人有些
不自在,扫视一圈其他人,心里对九宣却一点儿怨怪不起来。
屋外落雪无声,屋里炭火烧得正旺,木炭在火盆中劈啪爆响。九宣这会儿翻
到了一篇医书,讲针灸。他看了几眼,觉得无聊,再向下翻翻,明明也知道这书
自己不曾看过,心里却恍惚知道下面有图画。果然翻过底页,真有一张人体穴位
的分布图,标志极仔细。
他发了一会儿呆,觉得或许是自己从前也看过,只是两年前生了大病忘记了。
一些时事都恍恍惚惚,不独对两年之前的事不复记忆,就是现今过的日子也是不
清不楚,一时气闷起来,觉得屋里炭气呛人,起身来推开了窗子。
外面仍然雪花乱舞,九宣看那天光阴沉,大雪便似无边无尽般绵绵不绝的落
下,远远看那柳树下立着昨天为他所堆的雪人,憨态可掬,圆胖肥大,一时间看
痴了。
严六匆匆把手里的事务处理完,远远看到九宣站在窗口,急步过来。他轻功
着实不弱,园中道上的雪扫完又积上,他从上面踏过,也只浅浅一道印痕。九宣
听到他来了,轻轻点个头,叫:“六叔来了。”
严六温言说:“公子要看雪,就加件斗篷,出来看也罢。身子站在屋里,冷
风吹着,怕不大好。”
九宣看他面色,说:“六叔有什么正事要和我说么?”
严六心里一惊,想不到他眼光这样仔细了,说道:“外院的事情一时烦难—
—城主今天有客来了,恐怕要晚间才回过来.”
九宣点点头,便又回软榻上去翻那些书。
晚间严烈阳果然没有回来,九宣自行用了些晚饭,喝了几口汤药,下人服侍
他洗漱躺下,帐子放了下来,鼎里撒了一点安神的木樨香屑。九宣睡得朦朦胧胧,
忽然觉得有人上床来,怀抱着他,两人并卧着。他口齿不清地说:“怎么这样晚?”
烈阳看他醉人的睡态,轻声说:“今天闷不闷?”
九宣睁开眼,看他脸上有些疲倦之色,问道:“很要紧的客人么?你脸色象
是不大喜欢这来的人。”
烈阳早也知道他七窍玲珑,只是一向浑浑噩噩,现在精灵之气又渐回复,心
里有些隐忧,说道:“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我让严六陪你去温泉住些日子吧。”
九宣眨眨眼,又闭上,一副水样的睡姿,头埋进他怀中,说道:“你不跟我
一起去?”
烈阳说:“客人一时不走,我拖不开身,你一个人老待在屋里也闷。”
九宣长睫动了动,说:“好,我便去那里玩些日子。我这些书也要一起带去。”
烈阳觉得怀中人美好的不似真实中能有,虽然夜夜把他抱在手里,仍然觉得
抱他不住。这时揽着他,借外面一点昏黄的光看那美好的容颜,竟然半夜没有合
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