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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宣只觉得痛楚扑天盖地,唇里舌间满满全是血的腥锈味道。睁开眼时,眼
前一片雪白,一景一物都眼熟的很。他慢慢撑着坐起来,半身都埋在厚厚的雪里,
不远处一株老树,树下立着一个憨胖的雪人。
九宣慢慢坐了起来,顺了一口气,点了胸口两处穴道。他摸摸身上各物仍在,
从袖中拿出针盒来,慢慢刺中胸中要穴。再喘得几口气,将针提了起来,果然胸
口剧痛稍减几分,呼吸稍畅。他左右两手各捏一个诀要,缓缓运气。过不多时,
身后有人说:“公子医术武功都算不错了,旁人若中城主这一掌,功夫好的也要
在床上躺十天半月,差些的当场便要送命。”
九宣看这人并不认识,那人笑说:“小人江亭,接替严六总管的差事,公子
可有什么吩咐要我去办么?”
九宣摇了摇头,严烈阳手段如何他是知道的。这时也不多言,闭目坐在雪中。
江亭看他一动不动,似乎吸吸也停绝,心里惶急,过来探看,手指堪堪触到九宣
的脉门,忽然九宣张开了眼,说道:“别碰我。”
江亭低头不言,眼里一抹怨毒闪过。
他面上那道细长的血痕在雪肌上显得触目惊心,自有一副梨花惨淡的娇态。
眼神却又清冷,江亭手向后缩了缩,说道:“城主还挂心公子的伤势。公子若没
有事,便随我去见城主。”
九宣眼睛眯了起来,脸上似笑非笑妖丽难言:“我在这雪里躺了半日,倒是
没有冻死,想必城主是挂心这个了。”
他起身来,跟那人走回贮玉阁里。严烈阳看他进来了,问道:“伤势好些了?”
九宣道:“死不了人的。不知城主还有什么吩咐?”
那江亭轻轻退了下去,屋里只余下严烈阳和九宣两人。江亭在外头轻轻侧耳
听着屋里动静。严烈阳说道:“你的功夫自成一格,不畏冰寒,我早就知道了。
把你扔在雪里,也只是给其他人看一看,否则难以向受伤的下属交待。”语气竟
然十分柔和。
九宣道:“城主有心了,我伤也不怎么重,城主已经手下处处留情,我又不
是笨人,怎能不知。”
严烈阳顿得一顿,说道:“你在贮玉阁住的不开心,想住别处,也可以直对
我说,为什么跟那柳映雪走了?”他语气一直温柔,哪象是和对头说话,直是对
情人般迁就。
九宣轻轻笑起来:“城主真爱说笑话,那两年我不过是城主养的娈童嬖宠之
流,住什么用什么还挑剔?有意思么?只是我并不欠城主银钱,也没有写什么卖
身字据,城主白白养了我两年,珍馐美食,绫罗华衣,自是填了不少,我却也让
城主开心了,这也算两下里平手。那些天天吃日日吃的苦药,我不来计较,难道
城主还要计较旁的不成?”
严烈阳呼吸窒得一窒,屋里静默一片,忽然传出一声短促的低叫,接着便是
裂帛的脆响。
九宣身子倒在榻上,一手抵着严烈阳的胸口,低声道:“你又想迫我么?”
严烈阳箝住他手摁在头上方,看他细白的身子纵横交叠的剑痕委实不少。虽
然恶斗时北狼的人不敢下杀手,但是刀剑无眼,深深浅浅,想必也着实痛着。制
住他的穴道,摸出药膏来,细细给他涂了。九宣只觉得遍体清凉,微微松了一口
气,仰在那里看他。一双眼晶晶亮着,不带半点红尘拘碍。严烈阳替他抹了伤药,
又拿了一件里衣来给他穿上了。系衣带时两人离得极近,听他呼吸中微带颤意,
想是那一掌的伤势极重的缘故。收拾好了,拿出一粒药来给他吃,九宣虽不知道
那是什么药,但是命就在他手里,他若要,一掌劈下就够,不用费事用毒药来怎
么样,便把那药咽了下去。严烈阳以内力助他慢慢运功治伤,九宣觉得一点暖意
在胸腹间渐渐化开,说道:“多谢你,这药太金贵,实在生受。”
严烈阳怀抱着他,两人一起侧卧着。九宣见他竟不来侵犯,心下稍稍安定,
又觉得奇怪。严烈阳在耳畔轻轻说:“九宣,我从不当你是娈童嬖宠。便是这一
次去拿柳映雪和你,也不是我叫人去的。你信不信?”
九宣和他相识时间已经不短,那两年更是耳鬓厮磨亲密已极,说道:“你从
来不打诳语,我自知道。这次捉我费这样的事,绝不是出自你的手令。你若要捉
我,不必派那些脓包来挨我的打。”
严烈阳一手按在他胸腹间,仍是源源不绝的送真气进去,说道:“还要谢你,
没有下杀手。”
九宣闻言,轻轻一笑。他若要下杀手,也不是不能的。只是映雪那时生死未
卜,他怎么能杀尽北狼那么些人,结下死仇,那还不是要了映雪的命么。
两人静了一时,屋内只听得铜鼎内香料经火毕剥作响,香烟四散袅袅。严烈
阳说:“九宣的剑法,是孟四所授么?”
这本是明摆着的事,他却仍然问了出来,可见这事在他心中实在刺得难受。
九宣想了一想,说:“两年前我为城主疗伤之后遇见的他,并不是近日才学到的。”
严烈阳觉得他体内隐隐一股真气在周身游转,细而绵长,问道:“你最近学
了哪一家的内功心法?倒是好生奥妙。”
九宣全身没点气力,瑟缩着身子,道:“化生……化生诀。”
严烈阳听他语音低倦,轻轻拍抚着他。过了一时,忽然听他含糊地说:“城
主究竟看了上我哪一点呢?我还有些自知之明,朱九宣这个人相貌是美的,可城
主初见我时也不放在眼里……后来为什么改了主意?”
严烈阳没有说话,九宣沉沉的睡了过去。
第二日起来九宣伤势便较前一日轻了许多。他运气调息了一会儿,严烈阳不
在房中。他吃了些下人送的饭菜,在屋里看了一会儿书,日子过得便和那两年一
般安适。严烈阳至晚间方回,见他安安生生的在屋里,心里难免欢悦起来,说道
:“九宣没有走么?”
九宣只是一笑,眉眼晶莹剔透,秀美非常:“我伤势未复,现在出去,你那
些手下明里虽然不敢怎么样,暗里还能让我太平么?要走我也得养好了再出这门。”
他说的坦白,严烈阳便也只是笑笑,晚饭摆了上来,便一同用了饭。严烈阳
翻开帐册和各地产业来的书简,九宣老老实实窝在床上,盘膝运功。不知过了多
少时候,严烈阳轻轻唤他洗漱安睡。九宣挑眉冲他一笑,道:“城主要和我同榻
共眠么?”
严烈阳怔了一怔,说道:“九宣若是不惯,我便宿到他处去。”
九宣绝丽的笑容里带点邪媚:“我又不是什么贞烈女子,你若是在这里睡便
睡,也没有什么要紧——只是你夜里总是辗转反侧,倒是让我不踏实了。”
严烈阳觉得脸上微微发热。这样温香软玉一具身子抱在怀里同床共枕,要说
一点欲念没有,那是假话。但九宣的身子越易得,他的心也就走得越远,严烈阳
何等精明的一个人,自然觉察到这一点。说道:“九宣一心想早些离去,却是想
去哪里?”
九宣一笑不答,当晚严烈阳扔是抱他同睡。
半梦半醒间,严烈阳在他耳边轻声问:“九宣有没有爱上过人?”
九宣迷迷糊糊答:“应该是有过……只是我不记得。”一言未了,他睁开了
眼,在黑暗中那眼睛仍然看得见晶莹的寒光:“城主莫不是想同我谈情说爱?”
严烈阳看着怀里的九宣,他和初见时一样的冷而媚,却又有些大不同之处。
那双总是深而冷的眼睛里,隐隐有一点真实的光彩。他还记得第一晚要他之时,
他的种种媚态,眼睛半睁半闭,万种风情。可是偶然睁大的眼睛里,却清明而遥
远,似乎被强要的人不是自己一样,就那样冷冷的,旁观者的眼,看着一切。
现在那眼里,有一点点戒备流露出来。
严烈阳抱着他的臂紧了一紧,说道:“九宣怕我么?”
九宣不动声色,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严烈阳说:“那么你却怕了什么?”
九宣转过身去不睬他。严烈阳也不再追问。纱帐外光晕隐隐透了进来,照得
怀中人侧身曲线美好曼妙,腰肢纤细柔软。严烈阳怀抱着他,鼻端香气浮动氤氲。
他曾这么抱得他两年,知道他身上那一股香气系出天然。那日温泉边失却了他的
踪影,他虽然定力过人,但一缕相思缠绵入骨,不可抑制,才方觉自己已经深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