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可以了,徐姑娘。」他哑声说道。

她没有抬头看他,静静抽回自己的手。过一会儿,她忽然说道:「我应该是很怕的。」那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我怕你本来能活命,却被我连累。如果我没选在那个时候离开,是不是你早已回到庄里,和家人一块共度佳节了呢?」

他专注盯着她的表情。

「我爹说,我打小就是这样,总是安安静静的,像是天要塌了也无所谓,就连我发现他把毒药下在我吃的饭里,也没有揪着他的衣服猛摇晃他,质问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他的确想像不出她情绪激动的模样……不,有一次,当他毫无顾忌直言对她下毒者是何人时,她当着他的面,朝他喷了一口血。

她明明很介意,却在事情发生的当下,做不出一般人该有的情绪反应。

「只有你自己心里知道,其实你很害怕、气愤,或是难过。」他低声接续说出她没说出口的部分。「徐姑娘,难道你不恨你爹吗?」

「也许是恨他的吧。可是,我总是想着,他亲手喂我吃的第一口饭,又香又甜,是我这一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她想起回忆里美好的部分,浅色唇角轻轻勾起。

那笑容,跟她的声音一样,轻轻淡淡的,明明笑得很美丽,他的胸口却微微刺痛着。他张嘴原想问些什么,一顿,改口道:「我记得你说你讨厌白饭,最爱吃的是馒头。」

「因为我爹唯一不会做的食物就是馒头。」她很干脆地说道。

那她爹跟厨房的华大娘一定很有话聊……这念头忽地闪过,令他觉得想笑,又好像有点……涩涩的。

「四公子,你好点了吗?」她笑容不变,轻问。

现在他知道这女人不会平白无故问候他好不好了。回头看去,数个黑压压的影子在小径尽头晃动着。他老爹武艺高强,江湖上众所皆知;白春留师承他老爹,自老爹升天以后更是日日不敢松懈,颇有青出于蓝之势;老二、老三虽然比白春留差些,却也不是省油的灯。四个兄弟中,唯有他半途而废,除了强身的基本功与逃命的轻功之外,一招半式都使不出来。

「要是和你一块落难的人是白春留,肯定不会如我这般不济事。」他喃喃自语,发觉她又要瞪他了,忍不住笑道:「我说的可是事实。他功夫不弱,眨眼间摆平那六人不是难事。」

「眼下救我一命的人是四公子,白庄主武艺再高,他人不在此地,也是来不及救命。」

「你说的对。千铭门和胜火帮在江湖上的名声不算好,他们脑子是蠢了点,能够闯出一番名号,靠的是精湛的武艺。以往我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是因为他们嗓门太大,加上手下负责追踪的探子老爱踩枯枝……徐姑娘,我的体力有限,这样停停走走没完没了,我打算拼上一口气,彻底甩掉他们之后,再想办法绕路回庄。你身子能撑得住吗?」

她暗讶白冬蕴竟能察觉她被人背着跑,身子会难受。虽然他嘴坏、固执、又爱逞强,心思却很细腻,才交谈几句,就能猜出她最不愿被人看穿的最大秘密。现在他老实告诉她,他快撑不住了,想要赌上最后一把……

不管她撑不撑得住,这一把都是要赌的吧?

她沉吟片刻,忽然道:「四公子,白庄主非常看重你这个弟弟。」

「……你想说什么?」没头没尾的。

「四公子,你要是撑不住了,就把我放下,我绝不会怨你,请你一定要保住自己的命,平安回家去。」

「徐望未,你明知道这种混帐事我做不出来……」

「做不出来也得做。四公子,我爹走了以后,我家只剩我一个人,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我又有病在身,老天爷什么时候把我的命收回去,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可是你不一样,白庄主视你为亲弟,真心为你着想,你府里的下人对你又敬又怕。要是你有什么不测,他们会很难过的。」

那家伙连他俩的身世秘密都告诉她了?他目不转睛盯着她那过分平静的淡然笑容。她是真心认定万一她死了,不会有人为她掉泪,才能说得这么豁达……

「你要出了事,白春留必定心痛。」

「四公子多想了。我和白庄主认识不久,只要告诉他我想尽办法混进白庄,正是为了要毒害他,就算他心里对我还有些好感,也会很快熄了火吧。」

「这种小事,他早就知道了。」

她一愣,立时闭上嘴。

「难道你没发现,只要是你亲手倒的茶水,他连一口都没有喝过?」

白冬蕴冷冷笑道:「他早就知道你有问题,却还是想要留你在身边,你想,那家伙放了多少感情在你身上?我若是让你死了,将来回到庄里,要拿什么脸见他?」

「他……总会遇上一个,比我更适合的好姑娘……」

「在那之前,徐姑娘,你还是快上来吧!」

上来?上去哪里?她脑筋一时转不过来,呆呆看着那暗色衣袍的男人在她面前略弯下身。

后方不远处,千铭门的师弟大声吼道:「前面有人,好像是一男一女……是冬三!冬三和女人都在,快追!」

她吓一大跳,现在还在逃命中啊,她怎么跟白冬蕴讨论起白春留的终身大事来了!脚步声与怒吼声愈来愈近,她心里紧张,顾不得先前说要白冬蕴自行逃命那番话,迅速爬上他的背。

才趴好,就听见他恶劣的笑声。笑什么?笑她才说着大话,危机一来还不是贪生怕死?她才不是怕死,她只是……不想他为了等她乖乖听他的话,错失了逃命的良机。

「徐望末,你猜,我这一口气,能带你跑到哪里去?」

去哪里都好,快动脚跑啊……她闷气想着。

白冬蕴的轻功果然了不起。

纵然他有伤在身,又背了一个女人,但他足下轻盈、一跃千里,一会儿掠过树梢、一会儿又踩上围墙屋瓦的,身姿如行云流水,遇到复杂巷弄不必减速,照样乘风飘掠而去,眨眼间,白庄所在的远城已被他远抛在后,紧追着冬三不放的两帮人马也早已绝了踪影。

有如此的神速,难怪他明明武艺不精,还敢在江湖里胡搅瞎闹、四处结仇。这分明是存心败坏白庄的名声,他家里那个十分在意世人观感的庄主大哥,怎么没阻止他胡闹?

……我希望他能做些真正想做的事……

……其意他是很顾家的,绝不容许有人欺负自家人……

白春留曾说过的话,此刻忽然跃入她脑子里。他身为江湖大庄之主,不可能不知道恶名昭彰的冬三郎究竟是何人,但因为他希望那人顺心而为,便由得他去胡闹;而冬三,虽然她猜不透为何他想闹到全江湖人都来砍他追杀他,但他再怎么胡来,也绝不让人发现他和白庄的关系,不给外人有机会找自家大哥的麻烦。

原来,这两兄弟不是不和,而是太过友爱了。如果她说她好庆幸白春留不曾见过亲爹,好庆幸他被前任庄主教养成一个这么好的人,她爹会不会气得从坟墓里爬出来,一把掐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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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好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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