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年以后,他……就要离开?
合同是人事部负责与他签定的,原来,只不过签了一年?
仅仅只有一年?
只有一年?
居然只有一年?
而,他也并不打算延长停留的时间吗?
雷骋宇其实并没有感觉到非常激烈的情绪,听到那句话时,他只觉得自己心里最深最柔软的一个部分突然被重重地撞了一下,说不出是不是疼痛,心底仅仅是一片空落落的感觉,抓不住一个可以抓住的地方,好克制平服茫然无力的心跳,在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连呼吸都没有意义。
「哦,是吗?」轻轻地应了一声,雷骋宇奇怪地听到自己空洞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响起。
哦,是吗?这确实是自己想问的话。
原来,只有一年,只有短短的三百六十五天,只有八千七百六十个小时,一共只有这么短暂的时间,是不是,在他看来,已经很长?长到足够他完成他为自己定下的目标,长到雷氏可以脱胎换骨,长到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像他那样聪明潇洒长袖善舞的人?
然后,他就可以非常潇洒地离去。
原来,仅仅,只有一年。
在他心里,一直都有这样一个时限?一旦时限到了,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离开,然后……然后,自己就再一次地被丢弃了。
不管,怎么努力,那个时限还是会准时到来,不管,怎么用心,自己还是会准时地,被丢弃。就像过去的每一次,没有任何挽留余地的,纯纯粹粹是单方面的,甚至,自己都来不及问一声为什么,在懵懂茫然间,蓦然回神时,就发现,所有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自己,看着,一台永远都不会离开自己的电脑。
一阵钝痛狠狠地嵌进心底,慢慢地、持续地痛着,像沙砾嵌在那儿,在每一次心跳之间,折磨着最脆弱的肌肉,缓缓地、渐渐地,成了一个永远都不会愈合的伤口,一点一点地,渗着血。
是不是,自己注定了,是被丢弃的那一个?
「是的,颜震云预定一年以后就会离开?这有什么问题吗?」林秘书惊讶地看着自己从小看到大的老板,「他是只签了一年合约,难道你不知道?如果没有意外状况的话,一年以后就要离开雷氏回他自己的咨询公司去了,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现在颜震云出去开会不在办公室,雷骋宇不上班一脸肃穆地跑来问自己这种问题干什么?颜震云只签了一年合约,而且,到时候他算是功成身退,她是真的看不出还有什么地方不对头,让雷骋宇脸色发白。伸手摸一摸他的额头,林秘书摇摇头,没发烧啊,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你知道?」雷骋宇仍然是冷着一张脸,也许,只有声音里闪现的些微波动透露了此刻他的心情其实并不像他的外表那么平静。
「是啊,在业界,颜震云热爱闲散适意不愿意受束缚的脾气尽人皆知,这-次,他能答应留在雷氏一年已经是大大地破例了,」林秘书好脾气地微笑开口解释,对雷骋宇,她向来有最好的耐心,「他实在是个难得的人才,你有没有问过他愿不愿意与雷氏续约呢?」那小子虽然有一点点捉摸不透,但他对骋宇确实是真好,无论是老总裁还是大小姐,都不会比他做得更好了,要是光看那小子的资料,打死她都不相信他会那样费心费力地扶持辅助着骋宇,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试图将骋宇带进一般人的世界。
「没有。」雷骋宇淡淡地说,转身走出秘书室,「还有,我提前下班。」
「什么?提前下班?」林秘书愣住了,望着那个远去的修长身影,呆了一会儿,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她赶上去追问,「那,待会儿颜副总裁回来问起……」颜震云应该是不知道有这么个约会才对。
「告诉他,我去赴龙腾国际集团梁董事长的约会了。」
「龙腾国际集团?梁董事长?那个铁腕柴契尔?」停下脚步,念着这个名字,林秘书困惑地拧起眉头,龙腾国际集团和雷氏素无往来啊,那个以「不浪费一分时间精力」自诏的老夫人怎么会突然约会骋宇?
龙腾国际企业大厦顶楼会客室。
龙腾国际企业目前的掌舵人梁太仪梁老夫人是龙腾前任掌舵人云扬鹰的遗孀,自从八年前云扬鹰病逝后,就独力执掌龙腾国际企业,五年来在政商两界均以果断凌厉著称,今年刚刚做了六十八岁大寿,自问一双老眼已经不知见识过多少众生世态,阅人已多。但今天这位客人,即使是她,乍一个照面时,都不禁微微吃了一惊。
「雷总裁,您好。」
「梁董事长,您好。」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就是你说的那个人?矜持地对雷骋宇点了点头,梁老夫人梁太仪不动声色地用眼角瞥了一眼随着自己走进会客室的女子,在看到对方轻微地点头示意后微微颔首。
「不必客气,您请坐。」对一边的沙发指了指,即使是客气地请对方坐,梁太仪的神情口吻还是有着浓厚的命令意味,不过,对于今天她邀请的这位客人来说,她的这种神情口吻对他毫无影响就是了。
依言坐下,雷骋字面无表情地看着正用评估的眼光打量着自己的老夫人,以及站在老夫人身侧用奇怪的眼光盯着自己看的女子,心里想着的,却还是那个为期仅有一年的合约,会来赴梁太仪梁老夫人的约完全是为了要表示对梁老夫人这位长者本人的尊重,在他看来,与龙腾国际集团之间的商业往来完全是公事,大家都从交易往来中获利,并不需要为此付出额外的感情投资作为日后交易顺利的保障。当然,他是完全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如此荣幸,能被深居简出很少亲自接见外人的梁老夫人钦点。
但他那种面无表情,看在被众人恭维奉承讨好阿谀得烦了的梁太仪梁老夫人眼里,却不啻是一种相当有骨气有自尊的表现。再度瞥了身侧的女子一眼,梁老夫人微笑着开口,向来严厉的她居然会在第一次见面就对一个后生晚辈如此客气,如果是了解她的人看到一定会非常惊讶,不过,对雷骋宇来说,他是毫无感觉的。
「雷总裁,今天我请您来,首先呢,是为了雷氏企业在网路建设与维护方面给予龙腾集团的帮助,当面向您致谢。」
「这是我份内当为,梁董事长太客气了。」为提供自己工作机会的客户做好合同内承诺的服务值得这样特意致谢吗?雷骋宇在心里皱眉,不过,三个月的训练至少教会了他一件事,那就是不管心里在想什么,对客户,还是要说几句不着边际没有逻辑的客气话的。
「其次呢,我冒昧为您介绍一个人,不知道雷总裁是否愿意给我这个面子?」微微一笑,梁太仪也不打算拐弯抹角,直接说出了今天的主要目的。
「不敢当,还请梁董事长不吝赐教。」郑重其事地约自己来,就是为了介绍人给自己认识?在上班时间做这种事?算是董事长的特权吗?雷骋宇有些头疼地想,他最怕的,就是被人介绍着认识人以及被介绍给人认识。
「这位是梁心茗小姐,龙腾国际集团董事长特别助理。」梁太仪微笑着,将身边的女子介绍给雷骋宇,锐利的眼光搜索着雷骋宇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反应,心茗容貌清丽脱俗,出身名门,举止更是落落大方,据资料来看,雷骋宇并没有特殊的女性朋友,她不相信雷骋宇会对心茗一无所感。说到底了,见面到现在,这个年轻人不曾注目心茗超过三秒钟,已经让她非常赞赏他的沉稳内敛了。
「哦,幸会,梁小姐,请多指教。」雷骋宇站起身来,伸手与从梁老夫人身边走上前来的梁心茗一握,眼光只不过在她的脸上停留一秒钟,对他来说,对方容貌如何是完全没有意义的问题,他非凡的记忆力不过使他能够轻而易举地记住需要记住的人的长相,但并不附带审美评价。
「雷总裁,您好。」梁心茗微微有些腼腆。在上次偶然参加的那个酒会上,惊鸿一瞥看到的那个华丽优雅得像从自己最完美的想象中走出来的王子,此刻正近在咫尺,连向来落落大方的她也不由得有些拘谨。
「你们两个年轻人好好谈,我老太婆还有点事,先走一步了。」挥手制止同时欲开口的两人,梁太仪爽朗一笑,心茗的眼光实在不错,雷骋宇无论是外表、气质、风度、专业才华和商业成就都是上上之选。
这是怎么回事?愣一愣神,就见梁老夫人竟已经自顾自地走了,放着自己和一个刚刚才认识的女人在一起,雷骋宇虽然迟钝,也终于闻到了麻烦来临的气息。
「怎么,他还是没有回来?」看着再一次冲进PUB,带着满脸焦灼的好友,靳文钦其实知道他的答案。
「是,我什么地方都找过了,手机也打不通,」颜震云站在吧台前,焦急地问靳文钦,「他真的没来过?」
「真的,」靳文钦顺手倒了一杯冰茶给颜震云,「你先喝一口茶定定神,别太紧张……雷骋宇那么大的人了,不会走失的。」劝也是白劝,事情只要和雷骋宇有关,颜震云那引以为傲的理性就会全数不翼而飞,完全凭着感情行事……唉,比如今天,不过是直到晚上九点,雷骋宇还没回家,也没跟他联络过,手机又打不通,颜震云就急成了这样,都表现得这样明显了,难道还要自欺欺人吗?
「可是……他怎么会突然不见了?」颜震云一口气灌下半杯冰茶,心情才稍微平复了一点儿,「而且他今天瞒着我,一个人去赴龙腾国际集团梁太仪的约会……」梁太仪是出名的铁娘子,难道,骋宇在龙腾集团出了什么事不成?
「哎呀,这不是你要的目的吗?」手中忙碌着为客人们调酒,眼睛盯着酒杯酒瓶,一心两用,靳文钦嘴上还是决不肯饶人,「你不是就希望雷骋宇能尽快学会你那点本事,好让你功成身退吗?」说实在的,不是他要多管闲事,而是震云这样聪明机变的人居然也会钻这种牛角尖,真是叫人感到无力,照他看,事情再简单不过了。
「我当然希望他能尽快学会,我又不可能一直留在他身边。」颜震云没好气地瞪着靳文钦,说得倒轻巧,他以为他就舍得逼本性和社交不合的骋宇?可是他有其他更好选择吗?
「他为什么一定要学会那些他根本不喜欢的东西?我承认,他是有必要认识人类的感情以及一些社交常识,但前者可以说不是从社交里学得会的,后者呢,以雷骋宇的记忆力,根本只教一遍就行了。有必要非要他去独当一面做公关吗?你明明知道他的强项是技术开发。」雷骋宇的技术能力在亚洲可以排进前十,要这样一个天才去做他自己不喜欢的事,亏颜震云狠得下心,他的观察力那么好,居然就没看出雷骋宇根本是因为「这是颜震云要我做的」这个唯一理由才一直按照他的要求去做的吗?
「因为……」颜震云一时语塞。
「因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你根本不打算在雷氏久待吗?照我看,你就一直在雷氏做下去不是也很好?你和雷骋宇加起来,会是最强的一对商业拍档,雷氏本身,又是很有潜力的企业,这样的事业前途有什么不好?再说,我看你最近忙得连喝茶的功夫都挤不大出来,但忙得不是也很快乐吗?为什么……」
「哪有那许多为什么?」被靳文钦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说得忍无可忍,颜震云劈头打断了他的话,「要是有,那我倒也想请教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云行天那小子赶到美国去?」
「你管我!」向来温和的靳文钦一听到云行天的名字就变了脸色,霍地抬起头来,瞪向颜震云,下一秒--靳文钦的眼睛瞪大了,「震云……」
「怎么了,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古怪?」就知道一提云行天那小子就会把文钦惹火,就他这样口不对心,还敢教训别人呢。颜震云心里嘀咕,看靳文钦还在瞪自己,却不说话,「到底怎么回事?你见鬼啦?」
「我没有带钥匙。」靳文钦没有说话,清冷带透明感的声音是从颜震云身后响起。
颜震云当场跳了起来--
「骋宇!?」
「是我。」还是这个清冷带透明感的声音,站在颜震云身后的,正是让他担心寻找了整整三个小时的雷骋宇,此刻,他正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淡淡地看着颜震云,「我没有带钥匙。」
「你……」瞪着雷骋宇那张即使在幽暗的酒吧里都似乎微微闪着光芒的脸,那双闪烁如星的眸子,一百个问题争先恐后地涌上了颜震云的喉头,但最终,他还是一个问题都没有问,站起身来,他抓住了雷骋宇的手,「算了,我们回家吧。」再多的问题,再大的事情,都先回家再说。
「好。」顺从地,任颜震云将他拉走,从头到尾,雷骋宇不曾露出过一丝情绪。
刚才,自己和震云的谈话,雷骋宇到底听到了多少?
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靳文钦的疑问只能深深放进心里。
「快去洗澡,水已经放好了。」走出浴室,颜震云看着从一进门就呆呆地坐在床边的人,眼神与声音都是温柔的。
「你……」雷骋宇拾起眼,直直地看进颜震云的眼底,似乎要直接看进那最深的一点,他张了张口,却没有能发出声音,再张了张口,也没有能发出声音,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对自己,也对自己面对的现实。
「我什么?」走到他的身边,颜震云的声音更柔和,「你想说什么?」
「……」想说的很多,可是……有的,刚才已经听到了答案,有的,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提出问题,还有的,自己都不想听到那个答案。
「今天,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一个人去赴龙腾国际集团梁太仪梁老夫人的约会?」梁太仪是出了名的铁腕难缠,如果让他知道,说什么也不会放心让雷骋宇一个人去赴约的。
「我本来就是一个人。」雷骋宇淡淡地回答,眼睛盯着地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锐利得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在颜震云不防备的时候,划开了他的心。
他本来就是一个人?难道,他是在说自己多事?
向来反应机敏的颜震云有一瞬间的呆愣。
「今天……粱老夫人介绍了一个人给我认识,没有其他的事。」在颜震云呆愣的时候,雷骋宇突然又开口,还是那种淡淡的语气,听不出有任何的情绪波动。
「介绍了一个人给你认识?」反射性地重复一遍,只须三秒钟,颜震云已经推断出了大概情形,再开口时,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变得严厉,「梁太仪是在给你介绍女朋友?」或者,他该说是相亲?
「她叫梁心茗。」雷骋宇开口,淡淡的语气并未因为颜震云的严厉而有任何变化。
梁心茗?那个龙腾的董事长特别助理?梁太仪弟弟的孙女,梁家虽然比不上云家,但也是声名显赫的名门世家,梁心茗自己也见过,行事精明强干,外表清丽脱俗,云梁两家都人丁单薄,怎么看,梁心茗的条件都是好得不得了的那种,梁太仪居然把这个掌上明珠介绍给雷骋宇?
颜震云站在那里,足足愣了一分钟说不出话来。脑子里纷乱地掠过无数个念头,所有的念头都指向一个可能性,「你就是和她谈到现在?连打一个电话给我的时间都没有?」颜震云的语气难以克制地变得尖锐,这并不是他的本意,他并不想为这种事责怪骋宇,但是他无法让自己心平气和,雷骋宇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谈到过任何与公司无关的年轻女性,梁心茗是第一个。
「我为什么需要打电话给你?你不是希望我能尽快独当一面吗?」其实,他根本没有和梁心茗谈多久,不过坐了十五分钟就告辞,只不过,他不想回家,不想马上看到颜震云,所以在外面闲逛到九点而已,但,这没必要告诉颜震云,不是吗?他又不关心。抬起眼来,雷骋宇盯着颜震云的眼,那双本来就亮得不可思议的眼此刻更是光芒熠熠,令人不敢逼视。
「你听到了多少?」颜震云并不惊讶,事实上,震惊,是在刚发现雷骋宇站在自己身后的那一刻,他听到的,虽然是自己不愿意告诉他的事实,但事实终归是事实,既然已经听到了,那自己也就没必要多作遮掩。
「不多,从你要功成身退开始。」雷骋宇一瞬不瞬地盯着颜震云,美得不似凡人的容貌上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浮现了激烈的、清晰的情绪,「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要功成身退?」都只是为了要离开自己?都只是为了要尽快地、安心地把自己丢弃?
「……」颜震云讶异地看着雷骋宇,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语拙,「骋宇……」他苦恼地喊着雷骋宇的名字,不知道该如何让对方了解自己的心思,他只想兼顾感情与现实,两个人里总要有一个多考虑一些,这样,也错了吗?
「什么?不要多解释。」雷骋宇盯着他,「只要说,是或者否。」功成身退,出自靳文钦之口,也许那并不是颜震云的意思?在心里,雷骋宇挣扎着这样希望,也许,那并不是真的。
「骋宇……我希望你能独当一面……我不可能一直都留在雷氏……」也许有一天,你会讨厌我这样死缠烂打在你身边,颜震云盯着眼前那双美丽的眼,甜酸苦辣诸般滋味在心里翻搅着,「现在……」现在……你为什么要这样问?「你是不是……不,我是不是……需要搬出去?」会搬进来与他合住是为了可以好好照顾他,他知道,真正的最重要的理由是自己想照顾他,但这是说不出口的理由,而说因为他需要照顾,却是可以说得出口的理由,说不出的理由,对方无法体会;说得出的理由,也许快要不能成立。
「不是一年吗?现在才三个月零六天。」他的意思,是在说「是」,而且,现在就想离开了吗?站起身,平视着颜震云的眼,雷骋宇的眼睛很亮,声音却很轻,但冷得像冰棱相击,除了刚见面时,后来,他再不曾再用这种语气对颜震云说话,但此刻,他的声音不但冷,而且还带着隐隐约约的锋芒,割伤对方之前,先割开了自己的心。
「骋宇……」颜震云脑中一片混乱,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痛恨自己,居然对眼前的天使产生了不该有的感情,如果如果他对他纯粹是友谊,那他就可以干脆地承诺永远都待在他的身边,永远守护着他,雷骋宇就再也不用勉强自己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而他也再不会担心着,未来可能会一一出现的,雷骋宇的情人,雷骋宇的妻子……
「你这个……你这个混蛋!」雷骋宇突然爆发性地喊了一声,然后,整个人像一根绷紧到极点的弹簧,在过度的压抑和挣扎后完全崩溃,事实上,他的脸色白得可怕,雪白的脸上,亮得像两把小火炬的眼越发黑得慑人,每一个字,都像从心底里挖出来般,每说一个字,他的身体就不能自主地摇晃一下,「你这个混蛋……混蛋……我……我恨你……」
他从来没有这样失控地痛骂一个人,用的还是完全没有逻辑性的辞汇,但此刻,雷骋宇已经顾不得那许多。
「你……」如果,不是雷骋宇,换了任何一个人,这样不痛不痒地骂着,颜震云不但不会生气,说不定还可能笑吟吟地听着,然后教导对方要怎样骂得更有创意一些。但……看着雷骋宇发白的脸,所有的幽默感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剩下的,只有深深的愤怒以及比愤怒更深刻的心疼。
「你在胡说什么!」这只白痴猫!伸手扶住雷骋宇那似乎站都站不稳的身体,「你恨我?你凭什么恨我?」自己站都站不稳还敢说恨不恨的,白痴就是白痴。
「放开我!谁要你帮我?在医院时自说自话地说什么是我的朋友,现在又自说自话地说只待一年,我是很有趣的玩具吗?你想要就要,要丢掉就丢掉?」可能从来都不曾一口气说这么多又这么情绪化的话,所以……说到后来,雷骋宇的脸上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红。
「你这只白痴猫!」颜震云大吼,脸色这么难看了还敢大叫大嚷!简直是……笨蛋白痴到家了!用力地将雷骋宇的身体按向自己,「谁说过要把你丢掉了?你的脑子里都在转些什么古怪念头啊?」
「你才是白痴!」来不及去想「白痴猫」到底是什么称呼,雷骋字推拒着颜震云的手臂,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居然一再采用自己过去最为不满的没有逻辑性的语句,「放开我!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我讨厌你!反正你们一个一个都是要走的,那现在就走!我不需要你同情我!你以为自己是谁?救世主?放开我!出去!」
「白痴!」听着这样乱七八糟的话自己居然越来越心平气和?颜震云苦笑着收紧手臂,自己都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有被虐倾向,别人都要自己滚出去了,自己却只想着要好好将他抱在怀里,真是!唉……
「白痴……我们来做个约定好不好?」
「放开我!谁要和你约定什么!你这个骗子!」雷骋宇用力挣扎又挣扎,怎么也没法从颜震云的怀里挣脱,脸上的红晕却越来越深。
「我答应,在你赶我走之前,我不会离开你。」颜震云轻轻地,在雷骋宇的耳边说出自己的承诺,这是一个非常不平等的约定,但他已经认命了,很早就认命了。
「什么?」像一个霹雳响在耳边,雷骋宇瞬间石化。
「正如你听到的,只要你不赶我走,我就不走。」颜震云苦笑着,望着仅仅比自己矮四公分的人。不明白,在自己的眼里,他为什么就是一只坏脾气的白痴猫呢?人好像是不可以和猫斤斤计较的吧?他自嘲地想。「怎么样,我现在还要滚出去吗?」他盯着像是吃惊过度而说不出话来的人,心里暗暗下决心,要是这只白痴猫敢再说一声「是」……他就……他就……
见鬼!他还能怎么样?
唉,算了啦,人还能和猫赌气不成?
「……」雷骋宇的视线从颜震云的脸上移至地毯上,仿佛,那儿突然开出了一朵玫瑰花(其实雷骋宇对玫瑰花完全不感兴趣,你看到过对玫瑰有兴趣的猫吗?),半晌……「水都冷了吧?我要去洗澡了。放开手。」
颜震云苦笑着,乖乖放开手,望着雷骋宇走向浴室的背影,「冷的话再掺一点热水,小心感冒。」叮嘱完后,他忍不住对自己摇头,真是的,说自己不是保姆都没人会相信吧?
因为,颜震云注视着的,是雷骋宇的背影,所以,他当然不可能看见,雷骋宇偷偷扬高的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