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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宣一生中做人从未有现在这么老实过。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倒不是他有多么的想要改过自新了,端的是这北狼实
在是冷的让他一动也不想要动。
“想我一代淫医的名号啊……”他厚颜的抱着一团锦被。早上施过了针,他
一天便不再出房。
昨天那个送餐来的小厮好象还不错……马马虎虎,今天把他拿来尝尝也罢。
当然严烈阳看来更动人可口,可惜,是个比何深更不惹的狠人物……能当上
北天狼的城主,靠的可不是身为前任城主的弟子……看起来温雅文秀,九宣还是
明白什么人能惹,什么人得绕道行。
如果不是为了偷那东西,他也不想惹到何深的……
严六听厨下的人说道小叶这几天神思恍惚,夜里也不回大房睡,心里格登一
跳,吩咐不再叫小叶给九宣送茶饭。自己站在风口里发了一下子呆,这事儿不知
道是不是该让严烈阳知道。
九宣这几日来全不同刚上山时收敛,一脸秀色横逸,看得府中人人眼睛直呆。
便他声名甚坏也顾不得了。这样的天仙似的人物,就是和他如何,也没有什么不
好。
严烈阳如何不知,这天快到晚间,他已经换好中衣等着九宣来施针。九宣名
声坏是坏,但手下却也绝不含糊,他大半个身子已经回复知觉,内力也可以凝聚。
“淫医么……”烈阳似笑非笑捧着茶盏。本来是不想……
九宣果然便准时来了,下人放下针盒,九宣寒喧过两句,烈阳解开衣裳袒露
上身,九宣凝神,手腕轻抖,三根银针同时刺入了他胸口要穴。
夕阳欲下,一抹红霞倒映进窗来,九宣已堪堪将针插完,这时回首掠一掠头
发,面上虽然平静,但那娇艳的红色却令他如春花盛绽般动人欲语。他歇一气,
将银针取下。
虽然行止不端,可是九宣也有如此一面。
“山上这几日倒暖和。”他换了针,刺入烈阳肩颈的穴道。
烈阳微微点头。
“再两天便算大功告成。”九宣眨一下眼:“我可要狠狠收诊金。这山上好
生闷人。”
烈阳只是微笑。九宣施完了针,为烈阳把衣服拉拢,两人贴得极近,烈阳嗅
到一阵淡然的香气,奇道:“宣弟身上熏香?”
九宣点个头,收拾了针盒,便告辞出去,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讲。单看这时候
的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那些传言秽事套上他身。方才离得近,能看到那极长的
睫毛轻颤,吐气幽幽,带着如兰如麝的香气。
严六进来,踌躇一下,方道:“小叶死了。”
烈阳淡然问:“几时?”
“刚才找他时,才看到吊在后面林里,已经死透了。”严六说,眉梢轻微的
鼓跳:“朱公子……”
“死了便埋了。我伤势未大好,这事先不提。”
“是。”
严六应命出去。烈阳半身的麻痹已经好了大半,多日出没有出房门,现在披
一件长衫站在窗口,外面天色已近黑,这间屋地势高,远远看到九宣站在一棵树
下出神,末了儿把斗篷一解铺在地下,竟在那树下躺了下去,翻了两个身,一副
要安眠的模样。
烈阳微微一笑,把窗子关上了。
第二日天气转阴,铅云浓堆,北风分外紧,一阵一阵,吹得窗纸都咝咝轻响。
九宣扳着手指计算日子,霜剑山庄的人分明有潜进北狼,只是烈阳未提罢。
再有三四天功夫,烈阳便神功尽复,到时狠刮一笔诊费,速速逃命为上。虽然霜
剑的人一直穷追,但只要何深不亲来,他是一点儿也不怕的。
只是天寒……冻得他手指发僵,施针时特别花气力。
皱眉往手上呵气的模样,既艳丽也精灵。有经过的下人,虽然已经知道小叶
吊死,仍然胆大凑上来,说道:“天冷,公子回房吧。”
九宣似笑非笑瞄那人一眼,那人便似被雷打了定在原处,眼见九宣翩然走远
了,仍然回不过神来。
远远离了客房,一大片空旷之处,若是春夏,应当也就有花有草,现在却是
一片荒凉。北狼,北狼,北望天狼路不尽……直是少人行。
越走越是平阔,一片白雪落了下来。
九宣惊喜的抬头看。
下雪了。
映雪虽然名字中占了这个雪字,可是生于江南,长于江南,幼时还言,大了
定要去看看那白雪。九宣还记得当时自己说,好,一定带你去看。
可世事弄人,竟然到今时今日,才看到下雪。
而映雪,却仍在江南的浮华烟水里,做一个倾倒众生的花魁娘子。
那一片一片轻盈的由天而降,似落英乱舞,也象秋叶飘坠,清清冷冷,散散
漫漫。
九宣伸出手去,一片冰凉的雪花落在掌中。他体温甚低,那雪一时不化。九
宣着迷的看着那六角的雪瓣。,细致碎弱的一片冰凝成的花。
他低下头,小心翼翼凑近,呵出的气雾仍然让那花消融了。
一片片的落雪,一点点冬的短歌。不及落地,便化了灰。
冷如天光,色比沧海。
九宣在雪中痴痴的立着,不一时衣上发上全是雪花,身周一片洁白,毫无尘
垢。
雪越落越紧。
苍茫的一片大雪中,一个穿灰衣的人疾步走来,忽然脚下一绊,险向前跌。
亏得是功夫好,满地厚雪中,仍然站稳了身子。长身玉立,丰神若仙,眉宇间满
是书卷儒雅。他定了神,刚才绊他的却不是树根,雪中坐起一个人来。
那人穿白衣,发上全是雪,揉一把手臂上被他踢痛之处,仰脸看过来。
玉为骨格水为神……
那是凡世间不能有的容颜,晶莹细薄的肌肤与雪一般,美目如水,红唇略苍
白,却别有一番孱弱的美。那人见了这似雪中精魄的少年,脑子里嗡然一声,向
后退了小半步。
九宣偏着头看他,忽然说:“这位兄台,你刚才踢着我了。”声音在茫茫旷
野里听来,清亮柔和,象是地底泉流。
那人不言语,只是定定的看他。
九宣咦了一声,仔细看了看那人的相貌,道:“兄台,你好生面善——我们
以前见过吧?”
那人面无表情,回身就走。
九宣一个人坐在雪中,越想越觉得那人相貌好生眼熟,却偏偏想不起来,索
性向后一躺,又卧在了雪中。身边积雪并不会被他身上的体温煨融,便可知他身
体比冷雪也不暖。他侧身蜷卧着,似乎一点儿没觉得冰雪冷的刺骨。
那人走了不远,忍不住回首来看,却见天地一片空旷,一片冰雪中,哪有那
少年的身影。
九宣睡意朦胧,忽然臂上又一痛,他痛呼出声,睁眼看时,却是适才踢过他
一脚的那人又站在了身旁。九宣皱起了眉:“兄台,你又踢着我了。”
那人声音冷的比冰雪也不差:“朱九宣,你想冻死,倒不如一剑抹了脖子来
的快些。”
九宣爬起身来,雪一样的衣,雪一样的眼,刚才还略带浅粉的红唇变得一片
苍白。他搓搓手,又跺跺脚,慢吞吞的拂拭发上的雪花:“兄台,我还是觉得你
好面熟,一定是在哪里见过你——你也知道我名字,莫不是我曾医过的病家?”
那人见他爬了起来,多一句话也不说,便又向前走。九宣在背后喊:“哎,
你可是要去北狼城?”
那人不理。
九宣扁扁嘴,怪人。
不过,真的面善得紧。
远远的,九宣望见有两人不远不近辍在那人身后,姿态一看即知是随从一路。
不过那轻功就厉害的狠了,九宣望着那三人走远,跺一跺脚,寻一寻方向,冒雪
向另一边走去。
严府中寻九宣已翻了三番了,严六看远远的白影来了,犹以为是眼花,迎上
去看了,一口气冲上来,又硬生生咽下去,说道:“公子可回来了,真怕您道路
不熟,迷了向。”
九宣只是点头不语,看看天色说道:“把针盒备了,我为城主施针。”
严六低头说:“城主今日有客来。”
九宣心中一奇,烈阳抱病也要会的客,定是要人。他心知烈阳此人城府深沉,
行事不是他可以窥探猜度。便点头说:“知道了,那我晚些过去。”
回房中换了衣裳,九宣坐到桌前,待要再写一张调息的方子,笔握在手中,
却怔在那处,一滴浓墨滴了下来,在雪白的宣纸上溅出触目惊心的黑白分明。
九宣想起了下午见到的那人,便是少时曾经同窗共读过的卓风。
落雪天,九宣与已经模糊的记忆不期而遇。
这个人的大部分事情,都模模糊糊,唯记得名字,还有面貌。
他放下笔,坐在那里出了一会儿神,方想通为什么他这么一个记心极好的人,
把同窗忘得这么干净。
又是忘情丹。
九宣摸摸怀里藏得极深的瓷瓶,似有若无的笑了笑。
原来……曾经和他有过情?
那清雅的面貌,出尘的气息,下午见到,也令他很欢喜。
却原来是不能沾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