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年前。
城里最红最叫好的怡园趁着年节,找来工匠师傅,把个戏园整修得雅致脱俗。
门外一排水磨白石墙,顶着宝蓝琉璃瓦,五步一座石雕花窗,让无法进园的平民也可隔墙一饱耳福,屋檐下吊了一排象牙角灯,柔和的灯光让晚间的怡园也透着温暖。
一辆彩轿停在怡园门口,“苏老板,怡园到了。”轿前骑马的仆役下来,绕到骄旁低身说道。
安静片刻,一个虽稚嫩但含着威风的嗓音回答:“去告诉段言武,珠联班的苏兰芳来了,他要见,就来请。”
怡园的锦联班和秋水堂的珠联班,在当时是闻名的双联班,彼此较量个不停。不过秋水堂的珠联班,戏子们都有唱私人堂会,也陪酒应酬,至于陪过酒之后叫戏的人想再做些甚么,就不可言喻了。
甚至曾传言是有某些权贵曾夜宿秋水堂,那满园春色任君采颉,抱个满怀莺燕,不必单恋一枝花,所以向来醉翁之意不只酒的贵族们就更喜欢到秋水堂看戏。
尤其自从锦联班台柱,御赐芙蓉花神段玉楼几乎不再登台后,怡园的生意也大不如前,至少要看戏的人不用再好几天前就开始排队等票了。
当家的段言武自是心急,段玉楼上下的几个师兄弟,也有好几个演小旦的,但是跟段玉楼过人的姿色一比,根本是完全失色。
段玉楼却偏偏跟着端亲王亦擎在一起,不单因为端亲王不喜欢小曲(段玉楼本名)在外登台,更因为大多数的人来听戏,根本是为了看能让皇帝赐号、王爷宠爱的芙蓉花神,到底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他们听完戏,对台上的人多有不敬的言语。
最让小曲却步的还是围在戏园外那些人,只要听说他当天有在怡园开唱,就会在门口围上一圈人。端亲王自是会派出亲兵护送他人园,可是人嘴堵不住,他总可以在人群里听到“男娼……男妓……破鞋……烂货……卖的……”,他对端亲王是一片真心,可是有谁能了解?
小曲越来越不想出门,更不用说是登台了,而言武了解他的顾虑,也心疼他的处境,一向呵护小曲的言武当然也不会去逼他。
只是这青黄不接的当日,眼看珠联班就要盖过自己领着的锦联班,言武怎能不急?
每天又叫又骂的逼着新登台的小旦练功,却怎么也练不出段玉楼神采的一半。现在慢慢地有人叫秋水堂珠联班的苏兰芳为水莲花魂了,再这样下去,他怡园锦联班就要被人淡忘了。
门房来报说是珠联班的苏兰芳来了,他来这做什么,踢馆吗?
言武正为小旦人选伤透脑筋,却听说苏兰芳亲自登门,还要自已去迎他,这是什么规炬?
“告诉他,要求见就自己进来,不然就请回吧!什么东西!目中无人,水莲花魂又如何?他的师弟花神段玉楼,都没这么大架子,这苏兰芳他见过几次,的确是长得俊美艳丽,但跟小曲一比……哼!边都沾不上!
门房又过来回报:“段师傅,那苏兰芳说定要你去见他,说去了一定不会叫你后悔,不去的话……要你难过日子。”门房支支吾吾的,这苏兰芳连轿都不下,装神弄鬼的,只叫他贴身仆役传话;真是讨厌。
“叫我难过!哼!我倒要去见识见识他有多大能耐!”言武气极拍桌起身走出门。
言武出了大门,只见一顶轻软彩轿停着,旁边一个斯文修长的年轻男子为难的站着,一见到言武,如逢大赦一般,不出声地猛弯腰敬礼。
言武最不喜欢为难下人,给了他一个眼神,让他退下旁去,自己用脚猛踢了轿子一下。
“克宇你小心一点,踢那一下脚不疼吗?你脚疼就算啦!别吓我一跳。”轿内的人蛮横地娇斥着。
言武不满地更用脚去踢轿子踢个下停,但轿内的人倒不说话了,只听到隐约几声轻笑,像是很调皮似的。
“段老板,您要踢累了,再请给我掀个轿帘。”苏兰芳在轿内已经猜想到轿外的是谁,于是不急下徐地说。
“苏老板是折了手还是折了腿?自己下不了轿子吗?”
“哈哈哈……就等你给我掀轿帘,怎么?放不下身段?我苏兰芳亲自登门来,要进你锦联班,难道你不好好相迎?”
“我要不掀呢?”言武没好气地说,他说要进锦联班?莫不是要进怡园吧?进锦联班不就成了他门下的人了?
“那兰芳就不下轿!”苏兰芳仍不为所动。
言武恨的牙痒痒的,“好!好的很,你慢坐吧!来人,给我搬张桌子,搬张凳子,拿壶酒来!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多久!”
一个时辰接着一个时辰过去,言武酒喝了,连午膳也在门外用了,有几个好事路人围观了一阵子,又觉无聊便走了。
苏兰芳的仆役一度担心地去掀轿帘,倒让他一脚踢出,“谁要你多事!”声音似乎虚弱了一点,却还是倔强的。
那仆役克宇倒是忠心,频频哀求言武,“段老板,兰芳性硬,您行行好,给他掀个轿帘,在小轿内坐久了要闷昏人的!”
又过了一个时辰,言武也开始有点担心,毕竟过那么久了,一点声音都没有,难道真昏过去了?
“你先再过去问问苏兰芳,他真不下来再说。”
克宇赶紧依言去敲了敲轿门,“兰芳?你别嘴硬了,快下轿了吧?”
轿内安静片刻,传出虚弱的一声:“滚!”
言武皱起眉头,这声音不对,倒像他小曲师弟犯病时的声音,有点恍恍惚惚的,他赶紧往前弯身去掀起帘来。
轿内的人低着头,偏棕色的头发有点凌乱,束发的发冠或许是因为太重了,已被苏兰芳取下,一头光亮的棕发披散在肩上。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洁白的额头有一抹薄汗,眉头紧锁着,单薄的身体无力地靠在扶手上。
“苏兰芳,喂!你搞什么鬼,我给你掀轿了,你怎么啦?”言武担心的伸手去摇动他的肩。
苏兰芳抬起头来,一双媚眼含笑又带怒的,丰润的双唇骄傲的往两旁扬起,
“我说你非得来迎我不可……”话没说完就往前倾倒在言武怀里。
“苏兰芳?”
言武赶紧抱他下轿,他神智还清醒,只是被闹得全身无力,乖顺地倚靠在言武胸膛上。一股淡淡花香由苏兰芳身上传出,有点诱人的温暖气息……把苏兰芳放在自已床上,言武倒了一杯水过去,扶他半坐起来。
“你有什么问题呀!非要熬这口气!”
苏兰芳笑着接过水,“你还不是一样?死也不肯给我掀轿帘,不过动个手,有这么难吗?”
言武拉张椅子坐在床前,“那可真奇了,我跟你非亲非故的,干嘛非给你掀轿帘不可?”
“有什么奇怪的,我秋水堂的当家小旦要来你怡园登台驻唱,你就是低个腰迎迎我又如何?”苏兰芳巧笑,看着一脸茫茫然的言武很自然的说。
“你要来怡园唱!”言武惊讶的瞪着苏兰芳,“骗谁!你师傅才不会放人,更何况你在秋水堂已大有名气,何必来我怡园唱呢?”
“谁骗你呀?第一,我师傅逼不了我,要是我不开口,打死我我都不唱,他又能怎样?”这倒是真的,由他刚刚的倔强可以看得出。
“第二嘛,秋水堂不比怡园,天天要陪酒应酬,烦都烦死,听说怡园的小旦不用陪酒,是真的吧?”
陪酒是难不倒苏兰芳,可是客人门往往醉翁之意不在酒……这说不出口的难处,言武其实也了解,所以便不再追问,轻轻点头回答。
“最重要的是……我只想为我喜欢的人唱,对着我们班里几个粗糙的笨武生,谁唱得出情感来?白白糟蹋我的好嗓子。”
苏兰芳到情园听过几次戏,越看言武那股潇洒俊逸,就越觉喜欢,竟是每天都念念不忘。后来再想想,不如到他班子里唱戏,至少每天可以看看他,总比在秋水堂过生不如死的苦日子好。
这样明白的暗示,让言武红了脸,忙以话岔开,“你师傅那里的赎身银呢?他肯定要狮子大开口的,你是他的摇钱树,他不会就这样放人吧?”
“师傅那儿我自己跟他谈好了,他要一万两。”
“一万!”言武惊讶失声,想当初他们都是以三到五两买的人,就算去买已出师的戏子,也只要个八百一千两的,想不到苏兰芳的身价高到一万两,他可一下拿不出手。
“原本要三万的呢!我跟师傅讲,如果不放我,就等着收尸,那些常捧场的王公贵族也不会轻放过他。师傅气的大骂我叛徒,我才懒得管他,要留一具死尸还是要拿一万两随便!这才让我讲定了一万两。”
秋水堂的曹师傅不比段师傅,虽说以前言武的师傅也爱钱,却从未让他们卖身换钱。曹师傅天天逼着苏兰芳去陪酒,即使知道酒后可能失身,也不放过他。所以兰芳对他一点敬意也没有,常仗着自己是个红旦,对他大小声。
言武犹疑了一下,“可是一万两也不是个小数目……”
要拿也不是拿不出来,可是真要买进新人?那些师兄弟恐怕要气死了,再说现在配戏的段语琴,也还过得去,若换下他,恐怕要引起众怒……尤其还要花一万两班费,难道他说了就算?虽说他是班主,可是师兄弟的买契上签的都是师傅的名,真闹起来,是会牵扯不清的。
苏兰芳看着言武,媚然一笑,
“干嘛,拿不出钱来?放心吧!银子我自己有,只差三千两,我也不要让锦联班买下我,你要拿得出钱来,就用你自己的名字给我赎身,从此我算是你段言武的人。你看看这么便宜的事,只有你段言武能遇的上吧!”
言武不解的看着苏兰芳,“你都有了七千两,何不干脆再等个一两年,自己给自己赎身,多自由?”
苏兰芳冷笑一声,“这还要你说?我倒能等,只是那群豺狼虎豹等不得。我一个干干净净的人,要给糟蹋成什么样子才够?能像段玉楼遇上了贵主子,让一个人包了也好,我要再去应付那群人,不如现在就死了!”
每天都要让这些人调笑侮辱,还要时时小心曹师傅在他饮食里下药,一个不防,昏迷之后不知在谁的房里全身赤裸裸的醒来,弄得苦不堪言。
到了最后苏兰芳根本死心了,不再费力抵抗,干脆任人宰割去。
过去闹也闹了,自杀了好几次都给救了回来,曹师傅是不知羞耻的人,软硬兼施。
打不动兰芳,就跪在他面前,拉着几个年幼的小师弟一齐叩头,说是兰芳不去陪酒,那些小师弟要饿死,不如他先在兰芳面前打死几个小的,逼得苏兰芳不得不去……真的等不得了,这种没有尊严的日子他不愿再过。
言武皱了一下眉,
“我可以替你出这个银子,但你要知道,锦联班不比你在珠联班,你真进了我班里,要收收这气焰。还有,我师弟段玉楼,他是跟端亲王在一起没错,可是他们俩是真情相对,并不是端亲王买下他,你不要动不动说什么包不包的。”
苏兰芳凝视者言武的双眼,良久才冷冷的笑着:
“哼,出不出银子随你,你挡得了我的口,难道挡得了天下人的口?段玉楼真对端亲王动情?哼!忘了自己是个戏子吗?迟早要被抛弃。你爱他也没用,可惜你也是个戏子,他不弄得全身都伤,是不会回你身边的!”
“你胡说八道什么!谁说我……爱小曲来着!”言武急的满面通红。
苏兰芳从床上站起来,锐利的目光直视高自己一个头的言武,
“暗恋一个人的感觉我很清楚,那双痛苦的眼睛我每天都可以在镜中看到。想替我赎身的人多着了,我不找别人光找你,难道真是锦联班的名气大吗?”
苏兰芳深吸了一口气,明亮的大眼闪烁着痛苦的光芒,“你要狠心放我在秋水堂每天陪客也罢,从今后我死了心,让他们去**去欺凌,再也不反抗!”
看苏兰芳高傲的眼底闪过一丝痛楚,一刹那竟让言武想起小曲苦恋端亲王亦擎的神情,什么样的心情让他们真是这样义无反顾?
言武犹豫了一下便说:
“你不要冲动,我不是说不赎出你,曹师傅的为人我也听说了,你这样的人才要在秋水堂里,定是生不如死的,不如进我怡园好好的专心唱。如果不是真正交情的人,我从不让班内的人出去陪酒,更不会逼人去……你知道……反正,你要觉得我这浅滩容得下你这条金龙,尽管放心过来。”
苏兰芳这才放心的笑了,“这还差不多,买进我来只有赚钱没有赔本的道理。财神爷自动上门,你要送走就太不知好歹了。”
言武不禁失笑,“第一次看到脸皮这么厚的人!难道你不害羞吗?”
苏兰芳媚眼一瞪,红润的双唇扬起,“我说的是事实,害羞干什么。你要给我拨那间房?清静高雅点啊!我最听不得人吵了。”
“你现在就要来?”
“嗯!再回去就脱不了身了,昨晚给北静王闹了一夜,好不容易从他王府逃出来,现在秋水堂肯定又是一堆人等着。你这怡园有端亲王罩着,人家不敢乱来,让我先歇几天再开唱,我身体被弄得痛的很。”
言武哑然,这苏兰芳说话都是这么白的吗?
“还有,克宇是我的人,不是秋水堂的,我过来你也不用拨人服待我,他最了解我了,让他跟着就好。你先跟他过去我师傅那,克宇知道银子在哪里,你先赎下我。今天晚上我要休息,班子里的人明天再见过吧!”
说完苏兰芳往床上大方的躺下,闭上眼,“你房里倒干净,先让我躺躺,啊~真好。”
言武愣住了,看苏兰芳穿着靴子往自己床上躺,打了哈欠就要睡着,他气急败坏的说:“你!至少你也脱下靴子!”
虽然苏兰芳的靴底干净,显见是很少在外走动的,可是那是他的床!怎么苏兰芳就这样躺下来了?
“嗯……你叫克宇来帮我脱……要不你就帮我脱了吧。”
苏兰芳半睁着眼觑着言武,阳光洒在他的身上脸上,照得那张脸如花般艳丽,言武抑着怒气,要去帮他拉下靴子。
苏兰芳突然起身靠近他,炙热的鼻息吐在他脸颊上,让言武心底一晃,忙往后坐。
“你……要累了就乖乖躺好,坐起来干嘛?″
苏兰芳倾着头天真的笑了,“这阳光正好洒在我脸上。”
言武赶紧说:“我给你拉床帷遮遮……”说着就要起身。
“不是啦!你看我的眼……”说着兰芳把脸凑进言武,睁大了那双深遂的大眼,长长的睫毛浓浓卷卷的,言武倒吸了一口气。
“怎么是绿的?”
从没看过这种颜色的眼睛,明明刚远看是棕色的,现在近看却是变绿了,还带一点点金色!言武不敢相信的捧住兰芳的脸,让阳光直射进他的瞳孔。
“真是绿的?你……你的眼会变色!”
言武细看兰芳,他长得是不大一样,那种美并不像小曲收敛羞涩的美,而是更狂放的,好像命令人非得去注意他不可一世的美。
“好看吗?……还是你会怕我?”兰芳一颗心不上不下的吊着,小时候人人喊他杂种、野货……都是这双眼。
兰芳的出身其实是贵族格格之子,格格很年轻时在一次陪父王出猎中脱队,被不明人士掳掠,被寻回后格格疯了。家人把她关在院里一座小楼中,没多久,兰芳出生了。他越长大,外表就越艳丽,明亮的双瞳有时在强光照射下呈现出绿色的光彩。
王府家道中落,人人都疑是这个杂种带来的灾祸,该死的杂种饿不死他,打不死他,不是个妖精吗?那有小孩子长这样……美得不寻常。
十二岁那年兰芳就给卖了,为了让他远离王府,将他卖给戏班,他从小还没有经过爱,就先知道欲,面对身上发生的一切,他恨。
明明是同个院落的孩子,人人吃饱穿暖,却没人关心他立志要像外祖父(虽然苏兰芳不承认自己是他的孙)一样,做个王爷。
他知道自己聪明,于是他更用100%努力,他想参加科举,他有满腹的抱负,如果有一天他成了状元,娘就不会看到他又发疯,外祖父不会嫌恶的叫下人带走他,其他人不会围着他丢石头,如果他成了有了功名……可是他被卖进戏园子。
满腔抱负,转眼成空。
言武看着兰芳,他的表情很无助,此刻的兰芳,泫然欲泣,言武拍拍他的脸,轻声说:
“很好看,我怎么会怕你?你这双眼,是我看过最美丽的眼,闭上吧!休息一下,我去找你师傅去。”
兰芳又露出无邪的笑,再次躺回床上,“我也说好看,偏偏有人叫我妖怪,真不识货!我也想像段玉楼那么红……娘或许就不会不认我了……”
兰芳闭上眼,安心的睡去,好久没有这么放心的睡,不怕梦里有谁会来侵犯他。
言武又在一旁陪了他一会儿,直到他的鼻息稳定下来,言武才转身出房。
做戏子的人人都有一段过去,他很庆幸自己是被卖入锦联班,以前师傅虽严厉,打人打得特凶,可是绝不让师兄弟们去陪酒。
能登台的戏子都有几分姿色,尤其是扮小旦的,常沦入虎口,要不是段师傅的坚持,他们锦联班的戏子,也会像其他的戏班子一样卖唱又卖身吧。
这苏兰芳看似骄纵,可他受过多少委屈?他的身体比小曲高一点,却一样的单薄.纤细的样子看来楚楚可怜。
这样娇弱的身体,却配上那张抢眼的美貌,肯定因这副模样吃了不少苦吧?他过去无法把小曲留在身边护着,不知未来是否护得了兰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