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倪安萝近来晚上经常出门,不仅换了发型,就连服装也与过去大相迳庭,甚至学会了化妆、夹睫毛,简直是破天荒,倪家两老为此忧心不已。
家人能够理解她因婚事未果情绪不稳定,出门走走也好,但另一方面又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些地方,跟什么人在一起,万一被骗了,或是自暴自弃沾染上什么不好的习惯,该如何是好。
她一直是个乖巧的女孩,从小就懂得帮父母照顾底下两个妹妹,长辈给了什么零嘴甜食总是让给妹妹,自己一个也不留;家里打扫、煮饭,生活用度都是她在张罗,自己省吃俭用,只想给家人最好的。
她的生活很简单,学校、家里、书店,假日和未婚夫出门走走,一直以来从不教父母操心。婚事告吹后,好长一段时间家人轮流看紧她,就怕单纯细腻的她一时想不开;没想到她说想开了、没事了,接着却是如此巨大的转变。
最后,倪安萝被妹妹倪安雅从PUB拉走,重重数落一顿,让她明白自己究竟干了什么傻事。
“别天真了,你知道他们用什么眼光打量你吗?这叫朋友,你认识他们多久?!”
“等你明天早上莫名其妙地从饭店醒来,全身一丝不挂,你才会清楚什么叫人很好!”
“你不懂人心险恶,不懂分辨真善与伪善,以为对你露出笑容的人便叫‘好人’,根本不会联想到那些笑容背后藏着什么可怕的心机。”
“一个女人穿成这样,独自到PUB去,就像在昭告全天下的男人,我很寂寞,一夜情也没关系,快来钓我。你知不知道?!”
那一夜,倪安雅气得胀着脸,红着眼眶,句句重话,倪安萝单纯的脑袋里从没想像过的淫乱画面,被妹妹赤裸裸地描绘出来,才惊觉自己游走在如此危险的边缘。
忽然间,她想起萧元培,那个硬将她扯出“夜店”,莫名其妙出言伤人的男人。
他的出发点跟安雅相同,都是想警告她注意自身安危,他甚至两度为她解围,只是当时她无法理解——她的确难以想像,或者说压根儿脑子里就不存在怀疑别人的细胞。
她在家反省几天,愈是反省愈是觉得自己误会了那个男人;她还骂他有毛病,瞪他、跟他作对……
善良的倪安萝为自己犯的过错感到愧疚,为那好心没好报的男人感到委屈……这件事她一直无法置之不想,就如恼人的咸丰草,一不留神便扎进心头,甩脱不掉。
最后,带着赎罪的心情,她来到“夜店”,期望还有机会遇见他。
与第一次见面相同的时间,倪安萝推开“夜店”大门,小心翼翼地探头进去。
店才开始营业不久,店里除了做清扫工作的服务生,没有半个客人。
她好失望,犹豫着要不要进门等等看。另外那间有表演秀的啤酒屋,她是没有勇气再踏进去了,然而,除了这两家店,她不晓得还能到哪里找他,向他说声对不起。
“在这里探头探脑做什么?!”
忽地,背后响起的低哑嗓音,将原本就胆战心惊的倪安萝吓了一大跳,她急转过身,一口气提到胸口。
是他!
倪安萝从不晓得自己会如此激动,因见到一个人而狂喜。
萧元培低头瞄了眼呆若木鸡的倪安萝,挑了挑眉,说了声“借过”便进到店里。
倪安萝连忙跟进。
“韩大老板,我今天想吃牛肉烩饭。”萧元培往吧台一坐,吵着肚子饿。“刚刚梦见吃到难吃死了的烩饭,害我一身大汗从梦中惊醒,快点让我忘掉那个恶梦。”
“噗……”倪安萝原本忐忑不安的心情,因为萧元培无厘头的梦境而笑出声。
“很好笑吗?”萧元培转而面向她。“像塑胶软垫那么硬的牛肉,咬都咬不断,很可怕啊!我现在嘴巴里全是塑胶味。”
“是很可怕……”他那么自然而然地与她交谈,不计前嫌,也没有一点陌生人间的疏离感,倪安萝简直感动万分。
“美女,你呢?想吃什么?一样柳橙汁?”韩嘉章还记得倪安萝,不过她今晚只略施薄粉,有股之前没有的新清气质。
“好,谢谢。”她再度感动了,开始觉得这种地方其实没有安雅形容的那么可怕,不管哪里,一定都有善良诚恳的人。
萧元培点完餐,纳闷地打量倪安萝,觉得她不一样了。
妆没那么浓,穿着也保守许多,连一头浪漫的长鬈发都绾至脑后,脸蛋不知是紧张还是害羞,透着微红,粉嫩粉嫩的肌肤,像颗新鲜多汁的水蜜桃。
他突然发觉今晚的她多了点楚楚动人的味道,挑动着他的胃口。
“你找我?”他问。
“对……你怎么知道?”她为他的神通广大折服,不只一次,他轻易地猜透她心中所想。
“什么事?”他无法解释自己的聪明才智,就如同她不知道自己有多笨头笨脑。
“我要跟你说对不起。”她煞有其事地立正,掌心服贴大腿,深深朝他一鞠躬。
“干么对不起?”
“因为之前骂你有毛病……一直觉得很过意不去,没当面向你道歉,我不安心,夜里睡不好。”
“哈!”他迸出笑,觉得不可思议,居然有人为了说错一句话而睡不着觉?
以这种标准的话,那他早该上刀山下油锅了。
“真的很抱歉。”她再次鞠躬。“希望你能原谅我。”
“一句‘对不起’就要我原谅你,那教堂的告解室谁去?”他好坏,见她单纯好欺负,不欺负一下好像划不来似的。
“那我该怎么补偿你?”她认真地问,诚心诚意地乞求他的原谅。
“等我吃完饭,陪我去个地方。”
“好。”她用力点头,完全信任他。
安雅说得对,她不懂分辨真善和伪善,过去错将他的好意曲解为找她麻烦,这次,她不会再误会他了。
一盘烩饭,一杯柳橙汁同时端上桌面,倪安萝安静地小口小口吸果汁,温驯地等在一旁,等他吃完饭。
萧元培口里嚼着细嫩顺口的牛肉,眼睛瞅着这个大概是世界上唯一仅存的单细胞女人。
问都不问他带她去哪里就一口应好?
正常人是这样的吗?
倪安萝察觉他的注视,转头对他含蓄一笑,又继续安静地低头啜柳橙汁。
他边嚼着饭,边如同观赏“动物奇观”,猛盯着她瞧,时不时地抚抚下巴,摇头,轻“啧”一声。
陆续几桌客人进门了。
倪安萝正襟危坐,检查衣领,检查裙长,摸摸头发,确定自己现在的模样不会“引狼入室”,不会让人联想成“寂寞的女人”。
“够漂亮了。”萧元培吃完最后一口,挪揄她的紧张兮兮。
“啊?”她乍听不懂他指什么,随即意会过来,红着脸说:“不是……我只是整理一下……”
他称赞她“漂亮”?上次,他还说她没“味道”……
倪安萝的心因他的一句话而雀跃不已,更加确定他一点都不毒舌、更加确定他跟安雅形容的那种登徒子不同——他看的不只是女人的外表。
“吃饱了,我们可以走了。”他擦擦嘴,起身将两人的帐单递给吧台。
“等等……我请你……”她抢着要拿帐单。
“我不让女人付帐的。”他从皮夹抽出钞票付帐,潇洒地转身迈向大门。
倪安萝紧跟在后,望着他高大宽阔的背影,瞬间感觉他的四周仿佛镶了一圈光辉,灿烂耀眼;他与她前未婚夫、她学校里认识的男同事都很不一样。
不知该怎么形容……他很霸道、很强势,有种坏坏的、飘忽不定的危险气味,但事实上他却不趁人之危,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
“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开车来。”他让她在门口等。“别笨笨的随便上人家的车啊,现在坏人很多啊!”
“嗯。”她微笑应好。
那故意装凶的叮咛口吻,好像安雅。倪安萝这么一想,忽然觉得她开始有那么一点点了解这个男人了。
☆☆☆☆☆☆
倪安萝坐上萧元培的银色双门跑车,系上安全带后,不自觉地并拢双腿,像个乖巧听话的学生,将手搁在膝头上。
她难免有些紧张,毕竟这是头一次乘坐陌生男人的车,但是她告诉自己别胡思乱想,既然他都曾将她从危险境地解救出来,怎么可能再做出伤害她的事?
萧元培开始不大确定她是不是傻的。
都已经坐上他的车了,到现在都还没生出危机意识?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长相能让女人如此“放心”。
不过,经过这一晚,保证让她深刻体认“男人”到底是多么下流的东西,保证她不再犯傻,不再笨笨地羊入虎口。
他要去的地方离“夜店”不远,约十几分钟的路程,斗大的闪着霓虹灯的“MOTEL”字样跃进眼帘,愈来愈放大。
“休息。”车子拐入一进一出的入口处,萧元培掏出钞票给服务人员。
倪安萝瞪大眼,这才开始感觉不对劲。
接着,萧元培将车子驶进已经打开铁门、亮着灯的车库里。
他下车,绕过车头,为她拉开车门。
她巍巍颤颤地跨出车门,恐慌迅速从胸口溢上喉头。
他仍一派自然,降下铁门,搂着她的腰说:“上楼吧!”
“不……这里是……”她挣扎,缩起身体,闪躲至墙边。
“汽车宾馆,偷情用的。”他向她说明。
“怎么会……会来这里?你不是……”她说话开始结巴,猛然记起自己根本没问他要去哪里,她全然地信赖他,结果发现自己又犯了大错。“我要回家。”
“已经付过钱,不用很浪费喔!”他轻松地说,仿佛感觉不到她的惊慌失措。“楼上有按摩浴缸、电动床,还有不少情趣辅助器具,如果担心‘运动量’不够的话,结束之后我们一起玩wii。”他愈说愈嗳味,愈描愈情色。
“我不要……让我回家……”她吓得腿都软了,他的眼神好邪恶,像要吞了她。
倪安萝此时深深切切地感受到站在悬崖边,一失足便要坠落千丈谷底的恐惧了。
他大步一跨来到她面前,而她已在墙角,无路可退。
“不是要我原谅你吗?都到这里了才说要回家,我怎么原谅?”话一落,他欺身向前,吻向她的脖子。
“不要……”她扭开脸,正好方便他的唇游移向上,接着探出舌尖,舔绕她细薄的耳瓣。
“放轻松……”他在她耳边低喃,沙哑富磁性的声音催眠着她。
“求求你……不要……”她因害怕而颤抖的手抵着他的胸膛,却又羞愧于和一名陌生男子如此亲密的距离,脑中一片空白,那软言软语的口吻,倒像欲迎还拒。
他坚硬的胸膛压向她,困住她推拒的掌心,一手探向她身后,老练地拉下她背后的洋装拉链,“唰”地一声,倪安萝感觉背后一阵冰凉,急得眼泪飙出来。
“呜……”她低泣。“求求你……让我走……”
“不会吧……”听见她的鼻音,他一手撑起墙面,低头看她。“这样就哭了?”
他只吻她脖子,没吻她的嘴,虽然拉开她的拉链,手又没钻进去,内衣还老老实实地挂在她胸前,还不到该哭的时候啊?!
“对、不起……”她哽咽着,话说得断断续续。“能不能用别的方法……补偿……不要……这样……”
他嗤笑一声,都这种状况了,她还老惦记着“补偿”他的这件事?天啊,这女人是从“小王子”的星球来的吗?
他不可思议地摇头,双手朝她背后绕去,她又惊吓地挺起腰,胸脯顶到他的胸膛又急忙缩回。
“别乱动。”他不耐烦地将她的洋装拉链拉上。
她泪眼汪汪地看着他,真像只小白兔——雪白清透的肌肤,圆滚滚晶晶亮亮的黑眸,因挣扎而散落些许的发丝,平添了几分性感妩媚。
他原本想最后一次,好好地吓吓她——显然前两次的教训还不够让她开窍,居然自动送上门来,但此时,她的无助与柔弱却真的诱发出他的男性荷尔蒙。
不行,玩得过火了,再继续下去可不只是性骚扰,而是性侵犯了。
他迳自转身坐进驾驶座,带点压抑欲望的怒火,恼怒自己像只发情的公狗,见了女人就想上。
倪安萝吓傻了,还缩在墙角动弹不得。
“还不上车!”他推开副驾驶座的车门,粗声粗气地喊她。
她扶着车项,不确定地缓慢移动脚步,他愿意放她走了?
“再不进来,我就把你拖到床上去!”他下最后通牒。
她吓得立刻钻进车里,吭都不敢吭一声。
萧元培升起铁门,倒车出去,重重踩下油门,驶离汽车宾馆。
直到那闪着霓虹的“MOTEL”字样渐渐远离,倪安萝才虚脱般地靠向椅背,放了心。
也许……她表达道歉的方法错了,以至于让他误会她愿意用这种方式“补偿”,但幸好他没有侵犯她,没有为难她。
放松之后,适才那种世界末日到来的恐惧一股脑地涌上,她的泪水开始自眼眶泛滥,忍了几秒,终究纵声大哭。
萧元培掏掏耳朵,叹口气。花钱的是他,学到经验的是她,她哭那么大声,那他该怎么办?回家跳楼?
这年头,好人不容易做啊!
她哭得声嘶力竭,仿佛打从出生就没这么痛痛快快的哭过,就连遭未婚夫悔婚后,她也只敢躲在棉被里低声呜咽;这些日子强压着不崩溃的委屈与不平,面对家人朋友逼自己假装没事的压力,还有生活里那些要自己别在意的细细碎碎的不愉快经历,此时因寻到了出口,伴着泪水汹涌冲破闸口。
他让她哭,狠心的一句安慰也没有,虽然觉得她哭得太夸张了,但也随她去,人一旦长大后,成熟了,能够好好痛哭一场的机会愈来愈少。
他驾着车在市区里兜转,不时瞄向仍抽抽噎噎的倪安萝,最后还是心疼地摸摸她的头。“好了啦,别哭了,又不是真的吃大亏。下次别这样没大脑,男人的车不要随便坐进去,怎么被先奸后杀的你都不知道。”
他安慰她的口吻像恐吓,但这一刻她却彻底恍然大悟,原来他不是误会她,也不是真的要侵犯她,他安排这一切只是要她明白,自己这些日子所做的事有多愚蠢、多危险。
“嗯……”她感激地低头反省。
“送你回家?”
“好……谢谢……”
“地址?”
“八德路……”
“喂!”他往她后脑勺一敲,喝止她报出地址。“才刚教你要有点警觉性,怎么马上就忘了?!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变态,不会去你家偷你内裤?家里地址可以这样随便让陌生人知道吗?”
“噗……”她破涕为笑,被他那夸张的紧张口吻逗笑了。
“算了,又不是我马子,关我屁事,我真是有毛病……”他自言自语,找个人来人往热闹的街边停下。
她转头看他,眼中写着疑惑。
“下车了,小姐。这里要招计程车要搭公车都很方便,还真等我送你回家啊?”他帮她解开安全带扣环,横过身为她推开车门。
倪安萝下车关上车门,银色跑车随即驶离。
她呆愣地注视着远去的后车灯,不懂,不懂他究竟是个怎样的男人。
但,就算不懂,她却隐隐感觉自己的胸口仿佛钻进了什么东西,悄悄地占驻下来。
鼓鼓的,热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