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话刚说完罗敷就僵住了。
漆黑水瞳对上琥珀色深眸,立刻激起火花。
两人对望着,浑然忘了一切。
泪水不知不觉就从她的眼中流下。
这么多年的相思,这么多年的怨恨……
她应该昂高下巴很骄傲地告诉他——“没有你,我活得很好,没有你,我把女儿也照顾得很好。”
可是为什么,她心中明明有那么多的委屈和怨恨,看着他眼中的陌生和疑惑,她的心却一阵一阵地抽痛。
界堪皱起浓眉,沉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装?
“你抛弃我就算了,为什么,为什么连自己的骨肉都不要?”
她质问,受不了他眼中的陌生和深沉。
好不甘心!
抱着女儿,她泼辣地冲入他怀中,一拳一拳,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敲打他的胸膛,“你好没良心,做了王爷就不要我了吗?为什么抛弃我们母女?为什么?你忘记以前对我说过的话了吗?你说要我等你,我等了那么久,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小木头被娘亲吓得哇哇大哭起来,罗敷也哭了,哭得比小木头还惨。
界堪愣住了,任怀中的小女人拚命捶打他的胸膛。
那张哭得通红的小脸,一颗颗坠落的晶莹泪珠,竟让他的心一阵阵抽痛。
而她口中吐露的讯息更让他心惊。
他单手握住她双腕,抬起她泪湿的小脸,仔仔细细把她看了一遍。
没有记忆!他的记忆中并没有她!
罗敷回瞪着他,他瘦了,却更好看了,蟒袍加身,尊贵而英挺,他再也不是她那个朴实听话的阿木了。
“还我的阿木来,我只要我的阿木……”罗敷哽咽,黑亮的双瞳被泪水湿润,像是浸泡在水中的黑玉,温润而动人。
让他莫名一阵心动!
“我……”他开了口,却不知道该怎么问,心底有个声音叫他不要伤害她,看了看她怀中抱着的小女孩,他指指小木头,问她:“她……是我的女儿?”
罗敷点点头,“你出事那天出生的。”
界堪从她怀中拎起小木头,湿润的小脸上嵌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像是害怕又像是好奇地眨啊眨,琥珀色的双眸出奇地美丽纯净。
不用怀疑,他确定这绝对是他的种,他抱紧了小娃儿。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他的脸色为什么那么严肃?
“我……失去了记忆。”
脑袋有一瞬间的空白,过了很久,罗敷才反应过来。
“你……你的意思……是……是……”她嘴唇颤抖,几乎吐不出完整的话。
不要,不要是她想的那样。
“我的记忆中没有你,没有女儿。”他的胸口为什么会如此闷痛?
“你……说……什么?”他又失忆了?而这次他忘记的是她?
她的世界似乎在一瞬间崩溃,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接着一颗。
她颤抖着,慌乱地握住他的大手,明明是在哭,却努力想让自己笑出来,“你在骗我,对不对?你怎么可能会忘了我呢?对了,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吗?我用捶衣服的木棒狠狠敲了你两棒,害你在床上躺了半个月,结果你把以前的事情都忘了,呵呵,好好笑喔!”
罗敷想笑,泪水却没有停止滑落。
界堪只能心痛地看着她,眼中却仍是一片陌生。
“啊,还……还有,有一次,我掉到石崖下,是你不顾性命跳下去把我背上来的,还有还有,我们曾经一起采桑叶,你帮我喂蚕、卖蚕茧,还陪我去逛市集,这些你都忘了吗?”
界堪摇头,看着她一边落泪一边强笑的样子,他的心紧缩疼痛。
“你说你爱我,你说我是你的,你要娶我,我们喝了交杯酒,那么深、那么浓的缠绵,我们把彼此的发放进荷包中,说好了等到六十岁的时候,再把彼此的白发放进去的……为什么……为什么你全都忘了呢?”
那个时候,一切美好得不像是真的,如果早知道今天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绝不会让他离开她身边半步。
念了五年,怨了五年,痛了五年,到今天才知道他不是负了她,他只是……忘了她!他们的记忆,只剩她在保存,只有她在珍惜,这感觉比他不再爱她还让人害怕。
全心全意的爱一个人,却在转身后突然发现,他早已忘记了你,那曾经盈满热烈爱恋的双眼只剩下陌生,他不再为你笑,不再为你痛,不再关心你,不再对你温柔。
就在一瞬间,她成了这天地中最孤独的一抹幽魂,这让她情何以堪?!
界堪的手抚在右胸上,衣服下面藏着她所说的荷包,原来那缕发是她的。
他究竟丢掉了多么珍贵的记忆,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吧。
现在,他唯一能给她的,只有拥抱。
界堪紧紧拥住她瘦弱的身子,连带拥着她怀中的女儿,抱得很紧。
他温暖的拥抱让她心中升起了一线希望,她挣开他的怀抱,抬头惊喜地问他,“你记起来了,是不是?是不是?”
她发亮的小脸,希冀的眼神,让他不忍心摇头了。
“你说呀,你说你记起来了好不好?我知道,你是怕我缠着你才故意这么说的,对不对?好,好,没关系。”罗敷吃力地想要从界堪怀中抱过女儿,“我会带小木头回湖镇,再也不来打扰你,再也不来……”
他没有让她抱走女儿,反而用力把她带进怀里,紧紧拥住这个让他莫名心痛的女人,在她耳边低声叹息,“对不起。”
罗敷绝望地闭上双眼,泪水滑下。
为什么他就不能骗她一下?
他知不知道,她宁愿他不再爱她,也不愿他的记忆中从来都没有过她啊……
她在他怀中晕过去了。
他紧张地把她抱进自己的房中,让她躺在他的床上。
至于小木头,他把她交给府中的嬷嬷带走,嘱咐嬷嬷好好照顾她。
他坐在床前铺着的毛毡上,肩膀靠着床头,就这样痴看着她熟睡的小脸。
他对她的感觉说起来很奇怪,虽然陌生,但隐隐地又觉得有些熟悉,她刚刚的那番话,那又哭又强作欢笑的模样,让他舍不得伤她。
她睡得并不安稳,来回摇晃着脑袋,手在半空中胡乱挥舞。
界堪握住她纤细的手,温柔地安抚她的焦躁。
罗敷紧紧抓住他的手贴在胸口上,渐渐平静下来。
他拨开她颊边的长发,眼睛被她挂在胸口的荷包吸引住。
他执起荷包仔细看,样式、绣花可以看得出来和他怀中的荷包是一对的,只有颜色不同而已。
那么,这里装的应该是他的发……
曾经是何等的深情,他怎会在转眼间就忘记,甚至连一丝一毫的影子都没有留下?
心中那个填也填不满的空洞又再次出现,他无力阻止,那种感觉让他烦躁得只想杀人。
脑袋又开始隐隐抽痛,熟悉的剧痛来袭。该死!
他握紧她的手,下意识地想要借助她的力量抵挡痛苦。
五年来,不时发作的疼痛就像是纠缠着他不放的魔魅,隐在暗处,窥到了机会就向他放冷枪,偏偏连皇宫里最优秀的御医也对他的病症束手无策。
罗敷被惊醒了。
一看他龇牙咧嘴,抱着头难过的样子,就知道他的老毛病又犯了。
“头痛?”痛得好,这是忘记她的惩罚。
但是看他脸色煞白、冷汗直流的样子,她又心软了。
“真是前辈子欠你的。”她抓过他的大手,掰开他紧握成拳的大手。
“你要做什么?”
“害你。”罗敷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在他的虎口摸索到穴位,尖尖的指甲毫不留情地深按下去。
过了一会,她问他,“稍微好一点了吗?”
“嗯。”他点点头,其实还是很痛。
“上床来。”罗敷挪挪身子,拍拍身旁的空位,“我再帮你按摩一下。”
“好。”仿佛是做了千百遍的动作,界堪熟练地脱鞋、上床,自动自发地把头枕在她的膝上,摊开四肢,他闭上双眼。
习惯成自然,有些事情,早已经镂刻进灵魂的深处,失忆甚至是死亡,都不能轻易抹除。
他是这样,她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