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话
“这是演的那一出啊?十八禁的POSE都出来了。”认清事件真相的夕夜摇着头帮忙把颜泽从地上扶起来。
“我看这一出叫做“自作孽不可活”。”新凉一边说一边想扣上自己的衬衫,却发现第二粒纽扣被女生硬生生地拽掉了。眼下“自作孽”的形容加在自己身上也蛮贴切的。
女生“哎哟哎哟”地呻吟着被安置回沙发里:“我是为了救你好吧?”
“我可不欠你哦,相互抵消了。要不是我用手垫着,你后脑勺着地试试看?不休学回家才怪。”
“唉,不要吵了。”季霄按按太阳穴,看向一直哼哼唧唧的颜泽,“你没事吧?要不要去保健室看一下?”
颜泽缓慢地摆摆手,一副要交待临终遗言的架势。“没——事——”
新凉在沙发边蹲下,从塑料袋里掏出滚雪球,恶作剧般的冰冰她的脸:“还要吃吗?”
女生直接笑着张开嘴:“啊——”
【二】
“还要吃吗?”甜品桌对面的季霄用手支着头问道。
“不要了。”女生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过,你真的不要尝一下么?”
男生的眉头微蹙:“我不喜欢吃甜食。”
话一出口。即使哈根达斯比滚雪球高档很多,也吃不下去了。
颜泽有点失落地咬着木制小勺。
如果是类似“我对甜食过敏如果吃了的话就会眼睛失明耳朵失聪五脏六腑全部失调”的理由倒可以让人接受,但仅仅是“不喜欢”就连一口也不粘,未免太不给面子。
像这样观察动物进食似的盯着,谁吃得进去啊?
一盒冰淇淋都还没见底,女生就站起来,做出开心的样子:“啊,吃饱了。去看电影吧。”
虽然心里有点不舒服,但毕竟是第一次约会,因为对方不肯吃甜品就翻脸有点说不过去。
下着小雨的傍晚,很难打到出租车,在路边撑着伞干站了半个多小时。颜泽是急性子,已经快要放弃去电影院的计划。这时候,一辆空车被男生烂了下来。
女生迫不及待地坐进去:“去八佰伴。”
司机回过头说:“15元。”
女生一愣,还是答应了。
原本按照计价表大约13元左右,堵车时才可能到达15元,但现在不可能因为这么两元钱回到雨中去多站半小时。
因为路边不时有焦急的等待者在招车,司机大概看的心烦,还是将空车牌翻了下来。计价表有节律地跳动着。
在商场门口停下,计价表显示的数字果然是13元。男生从钱包里掏出零钱的过去。司机一看答道:“是15块钱,少给了。”
男生先前站在车外没听见女生答应的价钱,指着计价表说:“明明是13块啊。”
“按计价表算的话我干吗要送你们啊?”司机火气挺大。
已经下车的女生连忙重新坐回车里打着圆场:“哦,是的,我先前和司机讲好15元,季霄你没有零钱么?我这里有。”
“这不时零钱的问题吧。”男生继续固执,“本来就应该按计价器算的。”
争执间,颜泽已经从钱包里掏出两元零钱从驾驶员护板上方的缝隙递去,手却被较真的男生挡开:“我不是没零钱。不对的人是他。你先下去。”
颜泽咬紧了嘴唇,脸色煞白地开门下了车。
总觉得和想象中的约会差别很大。
包括上车时男生体贴地打开车门将女生让进后座,女生努力保持优雅的姿态往里面靠,却换来“砰——”一声车门关上的声音。
直接拉开副驾驶室旁的车门,男生俯身坐进来。出租车开始启动。
颜泽扭头向车窗外,对着外面飞驰而过的雨景发了呆。
站在商场的房檐下遥望停滞不前的那辆孤零零的出租车,颜泽想起很久以前的夏天。
父亲难得回家主动要求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去学校接当时还是小学生的颜泽回家。半路看见卖水果的,停下车,伸出头。
“西瓜怎么卖?”
“五毛钱一斤。”一看就是郊区果农的男人摘下草帽擦擦汗。
“六毛卖不卖?”
“哈啊?”
为什么不但不还价反而抬价呢?小学生颜泽不明白。“那些农民靠自己的劳动挣钱,这么热的天还在工作,实在太辛苦了。”父亲笑着点点她的鼻尖,“你要是像爸爸一样吃过苦就会理解。”
虽然颜泽从小就没有和做外交工作的父亲生活在一起,但父亲对她的影响要比母亲大得多。血液里流淌着相同的个性因素,任凭外界怎样变化也改变不了温热的本质。
身为女生,颜泽对于讨价还价没有像大多数女孩或者说大多数女性——包括妈妈在内——那样的浓厚兴趣。即使有时也小肚鸡肠,但性格中毕竟更多的是善良和忠厚的成分。厌倦斤斤计较,尽量避开需要讲价的商场购物。
而季霄,可以称得上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公子,为什么会踩中颜泽的雷区?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三】
仙蒂瑞拉穿上小鸟带来的晚礼服和水晶鞋来到王宫,她的美丽令所有人惊叹不已。
王子立即上前挽着她的手,整晚都只与她跳舞。而每当有人要邀请仙蒂瑞拉时,王子总是说:“这位小姐正在与我跳舞。”
很多女孩都是仙蒂瑞拉,但只需一双水晶鞋就可以让她们成为公主。或者说,即使失去了水晶鞋的仙蒂瑞拉,本质上也还是高贵的公主。
那么,王子呢?
失去了光环的王子依旧是王子么?
为什么童话从不讨论王子殿下是否配得上灰姑娘?
【四】
“咦?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开门的夕夜瞪大眼睛把颜泽让进去。
“我还猜想你应该会半夜才回来呢!”
“哪有那么夸张。”女生有气无力地回答,弯下腰换拖鞋。
为了表示重视,还特地在初春时穿裙子和高跟鞋出去,结果对方却如平时一样穿着应季的毛衣和外套。除去外貌上的差距,连打扮也相当的不登对。简直就是漏洞百出的约会。
颜泽倒在沙发上连想都不愿意想,闻到厨房里飘出的香味:“今天老妈不是去应酬、放阿姨的假让你出去打发一顿么?难道……夕夜你自己在做菜?”
“啊,是的,因为本来就有点过量,所以也有你的份哦。”夕夜从厨房探出头来。
“诶?”颜泽这才找回元气,跳起来冲进厨房,“好厉害。这是什么?”揭开锅盖时被突如其来的蒸汽吓得差点摔倒,发出奇怪的“呜——”声。
“你当心点啊。那是正在蒸的饭。”夕夜回过头,“要一起来做菜么?”
“饭不时用电饭煲做出来的么?”颜泽依旧傻头傻脑地拎着锅盖。
夕夜转身接过锅盖重新盖上:“蒸的饭更好吃,现在还没好。”
“厉害啊。这正在做的是什么?”颜泽踱到另一边指着夕夜正在打花刀的鱼。
“白汁鲤鱼。你没事做的话可以帮我切点葱姜末噢。”
“唔好。”女生颤巍巍取过菜刀,“不过,夕夜是什么时候学会做菜的?”
“经常看看,预感自己就会了。”夕夜笑着从高压锅里盛了一勺汤尝,立刻变成苦瓜脸,“糟了,好咸。”
“原来夕夜也有不大擅长的事呢!”
“小泽,”女生突然正色起来,“每个人都不时完人,这点你应该明白。说吧,季霄怎么惹你生气了?”
“诶?”突然僵住的动作。
“下午两点出门,五点多就回来了。还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如果不看这些的话,光想象一下季霄一贯的个性就会知道,约会不可能顺利的。别装啦。”
“啊?斤斤计较?”夕夜往锅里倒入油烧热,再抓过颜泽切好的葱姜末扔进去炝锅,“说起来他缺点无穷多,这一条我倒没注意过。”
颜泽沉着脸:“光想就气人。你了解的,我最讨厌扯来扯去的人。”
“没错。说到这个你还真是有点男生性格。上次体育部准备运动会开幕式,如果不是嘉莹去帮忙,支出会至少翻一倍。所以说你那也未必是什么优点。”
“但男生的话,还是干脆一点才行吧。”颜泽不服气。
夕夜又继续把面粉和料酒等一系列佐料倒进锅,铁铲不断翻炒。“对了,你还没发短信吧?我看你回来后就一直扎进厨房来。”
“什么短信?”女生茫然。
夕夜转过头用怪异的眼神盯着颜泽看了半天都没说话。
“什么啊?”女生又追问一遍。
“他……送你回来的时候不会连‘到家后发条短信给我’这种话都没说吧?”
“没,没啊……等下,什么嘛!是我自己坐公交车回来的,说起来还真是倒霉,完全拦不到出租。”女生无节制地抱怨起来。
“哈啊?约会结束后让女朋友自己乘公交车回家?”夕夜难以置信地到抽一口冷气,“那他还真是相当差劲啊!”
颜泽却反倒不太在意,迫不及待地取了双筷子尝了一口鱼,惊喜道:“好吃!”
“真的么?唔——这时第一次做菜啊居然这么成功!”
这是第一次约会啊,居然这么失败。
【五】
虽然三月已经算是春天,但天气依旧阴冷。
不过,教师里始终开着暖气空调,实验室里又燃烧着二十多盏酒精灯,总体感觉只有在走廊上度过的短短几分钟比较寒冷。多数女生都大无畏地穿着裙装冬季校服,而颜泽,由于需要借助高跟靴的力量与死党保持同一高度,所以只好融入男生们的裤装大潮。
“借过。”新凉从两个女生身边飞奔而过时丢下一句“背后看你们俩像情侣啊”!
“很般配吧!”颜泽大大咧咧地用手揽过夕夜的肩。
“啊啊啊!”夕夜突然发出几声怪叫。
颜泽莫名地侧过头:“怎么了?”
“你的手表啊!”女生遇瘟疫一样退后两步。
距离突然拉开,颜泽这才发现刚才那个的“亲密动作”,手腕穿过夕夜自然卷的披肩长发时手表缠住了一束。
两个女生手忙脚乱了好一阵才分开。旁观的几个同班女生最后都忍不住上来帮忙。
呵出口的白气已经能够在半空中凝结成小小的水滴。
夕夜从颜泽的手表缝隙间顺出那缕断发:“你一定要赔偿我精神损失。”
“谁让你披头散发来着!早叫你用皮筋绑起来的!”女生死不认账。
寒冷的天气让人无心观战。把毛衣的领子往上拉一点,女生们加快步伐往实验室走去。最多来两句无奈的劝解“别闹了”或者善意的提醒“迟到的话,班导会发飙的哦。”但,隐藏其中的,也许还有歹毒的预谋。
隐秘却不可忽视的预谋。
做实验前,颜泽东张西望走神时突然发现,斜前方的夕夜已经把头发扎成了马尾辫。
笨蛋。没让你那么极端啊。
连耳朵也一并露出来不觉得冷么?看着就冷了!虽然颈部曲线很完美,不过颜泽还是在不远处兀自打了个寒颤。
除了寒冷恐怕还会有别的隐患。班导宣布开始试验大约十分钟后,实验室的上空突然响起裴嘉莹极具特色的尖叫声——
“啊——夕夜!你头发烧着了啊!”
全班立刻乱作一团。所有人都朝夕夜的方向涌去。颜泽离得近,两步就跨到身边,还算有点头脑地打开两排试验桌中间的水龙头,抓起烧杯接水用最原始的方法灭了火。
“怎么这么不小心啊?”紧接着赶来的班导松了口气,检查女生有没有被烧伤。
就想夕夜斜后方坐着裴嘉莹就注定了事件知情度扩大的瞬间性一样,如果正后方做的是萧卓安的话,恐怕是不可能用“不小心”来解释的。
颜泽在扫视夕夜四周座位后立即发现了事件发生的可能性,但却没有注意到自己在“英雄救美”的过程中碰翻了什么液体在身上。
这就是所谓的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吗?
正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头发被烧焦一段的夕夜身上的时候,颜泽被来自侧面的一股力量莫明其妙地推进了实验室后面狭窄的准备室。
眼睁睁看着门被关上,女生反映有点痴呆:“干吗啊?”
新凉一脸严肃:“赶快把裤子脱下来。”
“哈啊?”颜泽的脸色瞬间转红。
紧接着连头也被重击一下,男生绷着脸:“你脑袋里有没有一点纯洁细胞啊?”拎了拎女生的裤腿,“硫酸泼到身上都不知道。”
“啥——米?”女生这才反应过来,又一阵手忙脚乱把裤子脱下来仍在一边。“然后呢?怎么办?”
“然后——”男生挠了挠头,抱歉地笑起来,“我也没想好啊。”
“太过分了。”咬牙切齿。
“否则呢?要在季霄面前脱裤子么?那样的话我觉得明天会看到‘阳明中学某女生羞愧而死’的新闻报道哦。”
“话是这么说,但目前的处境也够狼狈的吧。”
眼下是穿着丑陋的毛线裤被困在准备室不敢出门,而校服裤子已经被烧了一个大洞,并且那个大洞还在坚持不懈地逐渐变大。
“反正现在外面‘兵荒马乱’暂时不会有人注意到你,等到下课后我出去叫——你们寝室有谁来着?……叫翟静流帮你回去拿一条过来换。”
是唯一可行的计划了。
冷风从房间的各种空隙中灌进来,女生盘起腿,打了个哆嗦。心里发出“真是人生劫难不断啊”的悲鸣。
新凉体贴地脱下外套盖在女生腿上。
男生突然笑出声来:“你不觉得有点奇怪么?我们俩在这种暗房里又脱衣服又脱裤子的。哈哈哈。”
“你终于发现啦。”女生脸色无比衰败。
“话说上次……在体育部办公……室里摆出那种POSE之后,季霄好……像……好像对我意见很大啊,哈哈。”男生笑得语句都连贯不起来。
“季霄么?怎么可能!他不会那么小心眼的。”
“喂喂,你什么时候开始对他这么有信心了?”
【六】
什么时候开始呢?
因为是自己喜欢的人,理所当然地对他完全信任。
球赛结束哨响起的同时划出优美的弧线,只要是他投掷的球,就坚信这根线必然会穿过篮框。
自管会竞选中本该最紧张的环节,却反而变得漠不关心,坚信他当选是必然的结局。
两个人的关系,从第一面就注定了。心里涨满少女情怀,除此以外什么都看不见,也从不考虑别的可能性。
按照恒定轨迹往前走。已经走过那么漫长的距离。
漫长得转身都回望不见最初的原点。漫长得好像再也回不去了。
【七】
颜泽不知道男生是怎样结束与出租车司机的纠缠的,等到男生匆匆黑着脸穿过雨幕向自己跑来时,离电影开场仅剩下五分钟。
为了节省时间,季霄去买票,颜泽去买爆米花和可乐。两边都需要排队,季霄快一些,结束后绕行到还在排队的颜泽身旁一边聊天一边缓慢地前移。
就快要排到收银台时,一个打扮得很非主流的男生突然站到颜泽前面,女生懵懂地“嗳”了一声。
男生回头看了一眼,立刻换出抱歉的神色:“哦,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你没在排队。”一边说还一边点头哈腰,就要往队尾走去。
季霄突然拉住那男生:“如果她不说的话,”指了指颜泽,“你是不是打算插队啊!”
四周的气温顿时下降几个刻度。
颜泽脑袋里“嗡——”的一声。店员招呼着“快点啊”,才发现轮到自己了。
女生往前迈了两步,绕开两个面红耳赤的少年,掏出钱包,对着不太耐烦的店员踌躇几秒,突然转过身朝向专注于理论的季霄:“我身体不舒服想回家了,你自己看吧。”
怎么会从没有注意到,他是这样锱铢必较的人。
抱紧了手里的化学书,颜泽噔噔地往台阶上跳行,校裤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在第二个拐角突然抬脚幅度不够趔趄一下,身边的男生却像早有预料似的眼疾手快地拉住她往下沉去的胳膊。
重新找回平衡后的女生拍拍胸口:“惊险惊险。”弯腰捡起滑落的课本。
“你是不是谎报了年龄啊?”
“……诶?”女生急急地站住,“什么意思?”
“摔跤这种情况,我记得我小学二年级时也常有。”
“……”女生气得大步往上几级。
新凉摸摸下巴,又捡回女生突发小事件之前两人的话题:“也许季霄只是想表现出他乐于保护你,有点过头而已。”
“我才不信。他肯定本来就是爱斤斤计较的人。”
“那你打算怎么办?休了他?”
“不可能啦!”女生果断地摆摆手,“那还不至于。”
其实对此心里也没数,打算怎么办?第一次约会就以女生称病假而散场,之后也从没提起,每天见面仅仅点点头打个招呼也觉得尴尬,好像又回到疏离的最初。
“哎哟,果然这个角度不错。”男生站在拐弯后的台阶上往下俯瞰,笑吟吟地打断愣在原地出神的女生的思绪。
“什、什么?”
“从左上方看过去,很像柳溪川。”男生朝扶手趴过来,“最近你好像有开始化妆了嘛。”
女生的反应有点奇怪,抬手使劲抹了抹脸:“太厚了么?看得出来么?很明显么?”
“没有,挺好的。”新凉居高临下地给出评价,“季霄觉得怎样?”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颜泽的呼吸紧了一下,无意识地捏紧了校服的衣角。
不时没有探究过答案。但事实是某天晚自修精心打扮一番后曾拽过季霄忐忑地问出“发现我最近有什么不同么”,而经过近五分钟的大量后男生给出的答案却是:“好像有点长胖,让你少吃冰淇淋啦。”
落空的期盼,朝吸收光线的无底洞里掉下去。没有心情去强调自己的努力吧?如果对方根本不在乎的话。
女生朝左上方尴尬地笑笑。
“不知道,我们没讨论过。”
【八】
雨水从周一延续到周五,空气中悬浮着一股发霉的气息。
社团活动结束后,颜泽准备回原班教室收拾东西,走到门口时却愣住了。季霄正倚在楼梯转弯处,惹得过往女生们频频侧目。
看到颜泽后,微笑扬了扬手里的女生的书包。
走进后手自然地搭在女生肩上:“一起去车站吧。”
这才有了点正常情侣的模样。
“唔。”
走出屋檐前男生抱歉地侧过头:“我忘带伞了。”
“没关系。我带了。”女生从男生拎着的自己的书包中抽出雨伞。撑开后男生很自然地接过去,原来搭在女生肩上的手换到前面来撑伞,但距离还是没变。
仔细避开路上的水洼走了几步后,男生有点犹豫地开口:“你最近好像不开心呐。”
颜泽没敢侧过头直视男生,从这个角度来说,声音像是顺着伞柄长出来的,在水汽中显得有点含糊。
“没有。”
“哦。”男生沉默了一会儿,开始重启话题谈起自管会的种种逸事。虽然述说者极力活跃气氛,但倾听者却很遗憾地并没有感到有趣。起初还会迎合几句,渐渐觉得烦躁感不由自主不可抑制地暴涨出来,就想化学实验课做的浓硫酸脱水实验一样。
多孔的、黑色的物质逐渐膨胀,仿佛发酵中的面包。
带着无法逆转的无奈。
头转向另一边,无效。
掏出手机来发短信,无效。
张望出租车驶来的方向,无效。
什么都做了,男生却好像完全不能领悟,心无旁骛地自说自话。以至于颜泽看见好不容易驶来的一辆空车,像逮住救星,连声音都跳跃起来:“啊——季霄,车来了。你先走吧。”
男生回过头看见已经被女生伸手栏下来的出租车:“噢,真的。那我先走了。再见。”
“唔,再见。”女生将男生交过来的雨伞迅速收起来,从车窗里递进去,“你拿去吧。”
男生握住伞柄感谢地一笑,出租车启动了。
居然没有注意到,女生唯一的笑容是在车来了的那个瞬间。所以也就更不可能注意到,那笑容随着出租车的远去而逐渐变成收进云层的日光。
雨很小,细细密密,但衣服也很快潮湿起来。
如出一辙的细节唤回了遥远记忆中那个相似的场景。同样的地点,同样的天气,不同的人。
是谁的声音?
——想了想我还是先送你回去。上车吧。
天与地,像黑与白一样界线分明,车辆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并不是所有驶远的车都会回头。
厚重的积雨云层上有我们无法感知的阳光。
【九】
有些人自身具有强烈的存在感,比如夕夜,走到哪里都是耀眼的光源即使她自己并未觉察。
另一些人学要凭借别人的关注找到存在感,比如颜泽。
颜泽虽然平凡普通,但绝不能忍受独自默默站在背光的阴影里。如果演一出节目,颜泽从来不肯做托举大小道具的角色,她一定要站在聚光灯的中央。
在这方面,女生从九岁长到十六岁并未有多大改变。
九岁时的颜泽就已经懂得为获取目光而处心积虑。
小学三年级时,年级里频频丢失财物。不是这个同学失踪了钱包,就是那个同学不见了文曲星。关注点除了放在“失踪物品”上,还有一部分落在“被害人”身上。
被偷走东西的同学,尤其是女生,无不站在走廊上面对班主任的询问哭哭啼啼梨花带雨。每每这种情况,总有不计其数的人在围观,甚至对面教学楼的走廊上都趴满了脑袋。
颜泽很是羡慕,梦想有朝一日自己也遗失些什么,好借此享受被关注的美妙感觉。但事不遂人愿,颜泽所在的四班一直没有丢过任何东西。
于是有一天,百无聊赖的颜泽决定自己制造点事端出来给波澜不惊的生活添彩。
果然,在向老师谎报丢失了二十元钱后,班级里被掀起轩然大波。同学们无不怀着惶恐的、担心的、惊异的、兴奋的心情议论纷纷,过了一会儿,局势升级为“对凶手的追查”。想充英雄的人太多,尤其是男生们,还夸张地搞了一大通宣誓,颇有“不将罪犯打击到底誓不罢休”的架势。
而作为被害人的颜泽,自然少不了享受众人的关心与安慰。还不到十岁,就懂得为了二十元钱伪装出悲恸之色,心里反复强调,越发逼真,到最后甚至真的难过起来,莫明其妙哭出几颗眼泪。至此,终于如愿以偿。
可是事件却并未因制造者的满足而刹车。
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不存在外来人员作案的可能性。而且,如果是外来人员的话,怎么可能只偷二十元钱?
班主任懒得操心,把这事儿一股脑推给班委。当时班委有是二人,全是女孩,颜泽是“悲痛欲绝”的当事人,自然免除其行动力。剩下十一个女生,较真得像娘子军,领了圣旨般在教室里呼来喝去整整一下午。
最终,嫌疑全指向了平常班里最调皮的一个男生。
当时的班长是个泼辣的姑娘,当即拎着那男生的耳朵把他拽出来。
没有任何证据,也没有任何根据。
学生的思维总是很简单,认为坏人就一定是一贯表现得最坏的那个。他上课睡觉打呼噜、他不完成作业、他和别班的男生打架、他成绩差……所有的一切都成了“他是小偷”的论据。
几个女孩把他拽到一旁,简单粗暴地搜遍了他的口袋,又把他的书包翻过来,将所有物品倒在讲桌上仔细检查。
幸好这男生平时爱乱花钱,没有积蓄。否则若真的搜出两张十块钱,铁钉被认为是“人赃俱获”。
颜泽愣愣地看着这一切,眼泪还挂在脸上。
身旁的女生安慰道:“不要紧,肯定被他藏在哪里,会找到的。”
会找到的?
所有人从一开始就认定了一定会从他身上找到。所以没得到期待的结果的众人非常恼怒。
女班长叉着腰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厉声说道:“是不是被你藏在鞋里了!把鞋脱下来。”
男生僵了一下。
虽然平时也很能打打小架,但真正面临“犯了众怒”的局面时,还是一句微词也不敢提。乖乖脱下鞋子,站在旁边的水泥地上。
几个围观的男生顿时怪笑起来。
颜泽探了探头,看见男生的袜子在大脚趾处破了个很明显的洞。
也许是家境不太好吧。
班委们却并没有因此而爆发同情心,其中一个放大胆子说:“在袜子里!一定在袜子里。”
男生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袜子也脱掉了。
什么也没找到。打架泄气地作鸟兽散。即便如此,心里还默默认定“他肯定是用什么高超的办法瞒天过海了。”
颜泽忘了那场闹剧最终是怎么收场的,但清晰地记得当时的自己只在男生被迫脱下袜子的时候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可是,即使在那样的情况下,颜泽也一句话都没说。
自己心里明白的,根本就没有丢失的钱怎么可能从他那里搜出来。
但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
仅仅在小学三年级,为了获得一次空前绝后的关注,不择手段到如此地步。谁说她是平凡普通的女生呢?
虽然随着年龄的增长,任性程度反比例递减,但颜泽依旧是那个无法容忍别人忽略自己的女生,从来不曾改变。
【十】
“唔——”装模作样咀嚼了几下嘴里的食物,女生皱着眉迅速掏出纸巾把还没吞进去的饼干吐出来。周围爆发出一阵哄笑。
“小泽你果然还是每次都中招啊!”夕夜也跟着笑。
更多的声音。“小泽,愚人节快乐!”等等,环绕在周围,甜腻腻的。
颜泽夸张地喝口水漱漱口,过了好半天才答道:“过分过分,太过分了你们。”语气中也没有半点责怪之意。
始作俑者们吵吵嚷嚷聚成一团,不用说,中心人物是新凉。
“我说你智商储备太少吧?要多补充DHA呀。像饼干中放牙膏夹心这种方法按例说是最低级的,早就用滥了。”
“我只是高估了你的人品而已。”女生佯装生气地白了他一眼。
夕夜跳过来挤到颜泽的凳子上,勾住女生的脖子:“你真是太笨了呀,初二时候的愚人节就犯过同样的错误。”
“是么?那简直就是笨得不可饶恕啊!”一群男生七嘴八舌。
颜泽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我一定会报仇的,你们最好不要让我抓到。”
新凉伸过手揉揉她的头发。
“那你最好别设陷阱时自己先掉下去哦。”
其实,哪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笨?
不可否认,颜泽并不是高智商的女孩,也不是特别精明,但愚人节两次吃进牙膏夹心饼干也太不应该。事实是,颜泽早就钻研过“愚人节经济学”。
比起恶作剧的智者,还是愚人更受众人宠爱,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集中在“啊居然中招了”之上,而并非“怎么做的居然让她中招了”之上。
这么说起来,还真是难以分辨被愚弄的是颜泽,还是所有自以为愚弄了她的人。
是智慧地揭穿骗局,还是笨拙地踩进陷阱?
怎样做才划算,颜泽心知肚明。
总之,如果她都不算的话,世界上就没有人是专为吸引注意力而生活的了。
季霄照理应该不会介入这类闹剧,但“被害人”毕竟是自己的女友,而飓风中心又在自己身边的座位,完全置身事外未免太绝情。
等到周遭的喧嚣渐渐退去一点。男生微侧过头:“你真是挺粗心的。”
语句揉散在空气中,半天找不到落点,也听不到回音。男生好奇地完全转过头看向颜泽,才发现女生的注意力落在了好易通里的俄罗斯方块上,根本没听见自己的话。
有点讪讪的,男生重新拿起笔专注于自己的功课。
粗心的人也许并不是颜泽,而是季霄。
没有仔细观察的好易通屏幕中,赫然显示着“是否继续游戏?是[Y]否[N]”,而女生停止了动作。
并不是没有听见,而是,已经不想回答了。
【十一】
从小学就开始了吧。稳重又亲切、帅气又可靠的季霄就一直是女生们心目中“王子”般的存在,邮箱里经常收到贴满爱心的告白信已经算是最低级别的困扰。甚至有一次,被迫躲进体育馆器材室的储物柜里才逃脱女生的围追堵截。
那时候的男生,有点狼狈地捂着额头蜷缩在闷热的封闭空间里,不断在心中感慨“为什么现在的女孩子会这么主动”?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样的举动对外面见人就问“看见季霄么”的女生也是种残忍。
单从这段小插曲来看就能体会到:季霄虽然受欢迎,但在和女生相处方面其实相当不在行。
所以在好几次明显感觉到颜泽态度冷淡后,男生已经非常非常不安,却无法像解决任何一道数学难题那样驾轻就熟地拿出补救措施。
“我好像把什么搞砸了啊!回忆起来应该是上次的约会吧。”
但是完全想不通。
明明一切以“符合颜泽喜好”为最高准则,事先也得到夕夜这位王牌军师的指点,除了天气不太理想,几乎可以用完美来形容。
季霄想不通究竟哪里出了错。
“呐。你回家后没给小泽发短信吧?”夕夜分析道,“道完‘再见’就从此杳无音讯了这算哪门子‘愉快的约会’啊?”
“诶?原来是这样啊。”男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夕夜无奈地垂下头:“败给你了。一班人会犯这种错误吗?”
“我只是没想到她也是心思那么细腻的女生。”
“唔……女生多半如此吧。”
“可是以前一直相处都很顺利。”
“那时候是因为我们俩一直有奇怪的绯闻吧!”
男生正准备转弯与女生道别,听到这话突然又折回几步,惊异的表情就在这几步之间转化为好奇的神色:“这话怎么说?”
夕夜也停住脚步。“小泽的话,我是比任何人都了解。她这人挺要强,放在与男生交往的情况下就变成爱吃醋。喜欢和人争争抢抢并且从中深感乐趣的毛病从小就有,而对再喜欢的东西都只有三分钟热度的缺点也是与身俱来。所以我说,我们再刻意表现得暧昧点,她自然就……”
“刻意的么?”男生犹豫地重复着。
“嗯嗯,要试一下么?”女生点着头露出“名声什么的我是无所谓”的表情。
季霄垂下眼帘沉默了长长的几秒,然后抬头笑起来:“先前是不受控制的空穴来风,给她造成过什么影响我也心里没数,但如果是刻意而为的话——”
夕夜扬了扬眉毛,示意他说下去。
“作为玩笑来说就太恶劣。所以,不行的。”
“可是……”
“她会哭的。”
“哈啊?”夕夜怔了半晌,才“噗哧”一声笑出来,“你什么时候见过她哭啊!”
“的确……没见过。”男生沉吟了一会儿,侧过头看向教学楼走廊外郁郁葱葱的草木,像出神一样,说道,“但我觉得她会的。”
瘦高的男生在之后漫长的几分钟里就一直杵在教学楼的中庭。
心脏里好像有什么血液之外的液体渗了进去,酸的或者咸的,灰的或者白的,纯净的或者混合的……把原有的空间全部涨满了。
凝滞在几步外的树影纵横交错如掌心的曲线,风吹过时就变得含混杂乱,失去了原有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