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十年后——
圣诞夜，当家家户户都在窗前立起圣诞树、播放圣诞歌曲，当年轻男女纷纷盛装打扮，准备外出享用圣诞大餐之际，林子菡才正从机场海关出来。
她穿着优雅的紫蓝色套装，长发绾在脑后，颈上系着桃红色丝巾，足下踩双三吋高跟鞋，身后拖着一个小黑色行李箱，跟着同样打扮的学姊学妹们，从容地穿过入境大厅。
现在的她，是某航空公司的空动人员。
因为工作需要，她飞遍了世界各地，也到过大小城市，接触了各种肤色的人种。她从小女孩蜕变成一个女人，从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摇身一变成为替人端茶倒水的服务员，她的眼界宽了，心态也不同了，可是这种改变，却令她的美丽看起来更有深度，追求她的人比起以前要多更多。
此刻，她刚结束一趟长程的飞行，准备返家过圣诞节，没想到，才一跨出自动门，外头便有人拿着鲜花，好热情地喊着她的名字——
“子菡！亲爱的……”来人张开双手，奋不顾身地就朝她奔来。
林子菡的反应更快，她一个侧身，避开他的拥抱，然后熟练地接过他手中的花——
“谢啦！”唇畔勾着一抹笑。
唉！又失败了……男子苦着脸。
“子菡，今天又冷又下雨，我还专程从台中赶上来接你，难道，这还不足以得到一点点奖赏吗？”
“奖赏？”林子菡挑眉。“张冠志，我愿意收下你的花，就已经是最好的奖赏了，你还不满意啊？”
张冠志是她哥高中时的同班同学，虽然不曾来过她家，但这个名字却常常听哥提起。而她是在大学毕业后的某一天，在一次同学聚会中遇到他的，从此，张冠志就和其余迷上她的男人一样，对她展开热烈的追求。
“子菡，你知道今天是圣诞夜吗？”张冠志挨近她的身旁问。
“知道啊，怎样？”她斜眼望着那张有些孩子气的娃娃脸。
“你不是答应过我，只要圣诞节一到，就要带我回家，把我介绍给伯父伯母认识，难道你忘了？”
“我当然没忘，不然干么没事叫你来接机。”
“那就是啦！既然都已经要带我回家，就表示我们是男女朋友了，既然是男女朋友，那抱一下又有何妨？”说着，两只咸猪手又蠢蠢欲动了。
林子菡立刻用手撑住他的额头。“张冠志先生，你会不会想太多了？这是两码子事好吗？答应带你回家，是因为我的电脑中了毒，想请你看看还能不能救，这跟男女朋友有啥关系？”
况且，她之所以愿意“容忍”他的追求，也都是因为她哥呀！要不是看在张冠志和她哥曾经是好朋友的分上，她才懒得跟他耗呢！
“你要嘛载我回家，要嘛离我远一点，否则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唉，好啦好啦……只是跟你开个玩笑，别那么容易生气嘛！”小美人脾气大，这点他早就领教过了。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他还是安分一点，先把小美人送回家要紧，免得她一个不高兴，把他从准男朋友名单中删除，那就糟了。
他识相地嘿嘿笑。“我的车停在外面，你在这里等我，我把车开过来，你就不会淋到雨了。”
圣诞节，对大多数人来说，很可能只是个吃吃喝喝、寄圣诞卡、开party的日子，不过，对林家人而言，这却是一个十分重要的节日。
因为，他们的儿子林耕宇就是在圣诞节出生的。
往年只要到了这一天，他们全家人一定会聚在一起，吃圣诞大餐、切蛋糕、唱生日快乐歌，然后一起拆礼物。可是，自从林耕宇离开台中，到台北念书之后，他们的圣诞节就再也不曾那么热闹了，直到今年……
“老婆，蛋糕我买回来了，要放哪里？”
“放冰箱，先放进冰箱！”
“喔。”
十分钟后……
“老婆，垃圾车几点会来啊？厨房一堆垃圾，乱七八糟的！”
“五点，你顺便把客厅也整理一下。”
“喔。”
又过了十分钟……
“老婆……”
“哎！你不要一直吵我啦！没看见我在忙吗？”林妈妈头也不回地凶道。
她正忙着包装买回来的礼物，六呎高的圣诞树底下，全都是剪剩的包装纸和缎带。
林爸爸好委屈地缩在墙边。“我也不想吵你啊……可是……可是我觉得有点怪怪的……你有没有闻到一股焦味？好像有什么东西烧焦了。”
闻言，林妈妈抬头，朝空中嗅了嗅。
“唉呀～～我的卤猪脚！”
两人七手八脚地冲进厨房，关掉炉火，然后一齐对着那锅黑鸦鸦、直冒白烟的东西哀号——
“猪脚……我最喜欢的猪脚没了～～”
“我卤了一整个下午的猪脚啊～～”
两个老人家好伤心地望着那锅早已经回天乏术的猪脚，浑然未觉已有人开门进屋，并且来到他们身后——
“爸、妈，你们在做什么？”林耕宇嘴角噙笑，拖着行李，站在他们后头。
身高逼近一九○的他，穿着咖啡色的进口羊毛衫、黑长裤，围着黑色围巾，外罩卡其色铺棉夹克，他的身形比起十年前又更加的挺拔，身材比例完美，所以这种普通的衣着，穿在他身上就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帅气与质感，简直比外国男明星还抢眼。
林爸爸看到他，老脸立刻绽出笑容。
“耕宇？！”
“耕宇，你回来啦？我的乖儿子……”林妈妈更是忘情地上前抱住儿子。“你好久没回来了，妈想死你了！”
“我也想你们。”他微笑着，伸手回抱住母亲。
上一次他回来，应该是半年前的事了吧？
那时候父亲过七十大寿，诊所又刚结束营业，他特地从台北买了一台四十二吋的电浆电视，请快递送来，然后带爸妈到台中最知名的餐厅，享用了一顿丰盛的大餐。那一次，子菡刚好人在国外，所以没能赶上，而他，也只待了一个周末，就开车回台北去了。
想起子菡，他的胸腔又微微地紧绷了起来。
他和子菡已经整整有一年没见了。十年来，他总是刻意挑她不在的时候回来，就算碰到了，也只是匆匆地吃过一顿饭，就收拾东西回台北去，连叙旧的时间都不留给她。
他知道她一定有满腹的疑问和牢骚想要对他发泄，也知道自己的行为真的很不可取、很糟糕，但他也只能这么做了，因为……到现在，他还是很怕面对子菡。
他知道在子菡的心里面，他的身分一直都是她最敬爱的兄长，他真的很怕自己到最后连这个角色都扮演不好。他担心，一旦和子菡相处久了，那种莫名的、疯狂的占有欲又会再度燃起，他怕自己依旧不能控制情感，然后，事情就会愈来愈失控，愈来愈不可收拾……
不，他可不希望旧事再度重演。
他宁可选择逃避，就算被当成鸵鸟也无所谓，只要别让那段感情死灰复燃，其他的都无所谓了。
他放开母亲，然后假装没事地走到炉边，瞥了焦黑的锅子一眼。
“这什么？”好惨，根本是面目全非了。
林妈妈尴尬地摸摸鼻子。“喔……是猪脚，子菡说她好久没吃我卤的猪脚了，所以……”
子菡？
林耕宇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僵硬。“子菡今天会回来？”
“是啊，你一定很高兴吧！她原本预定这三天都要待在法兰克福，可是因为航班临时调动，所以就提前回来了。昨晚她还特地打越洋电话回来，叫我卤猪脚给她吃呢！那孩子常跑国外，一定很想念我做的家常菜，只可惜……唉！怎么办？她一定会好失望的。”
林耕宇没说什么，他在厨房待了一会儿之后，便趁母亲忙着刷洗锅子之际，提着行李上楼去了。
唉！真糟糕……
原本以为这次也一样不会碰到子菡的，没想到，他还是失算了！
推开房门，将行李往地上一抛，他插腰，仰头重重地叹了口气。
罢了！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这几天他就忍着点，别胡思乱想就好了。
晚餐时间，林妈妈照例在厨房里忙到天昏地暗。
林爸爸在餐厅和客厅之间晃来晃去，还不时走到落地窗前，透过院子里的矮灌木丛，往马路上看去。
“子菡不晓得下高速公路了没？今天是平安夜，外面一定到处都在塞车。”
闻言，正在餐厅摆碗筷的林耕宇回过头来。“要不要我打电话问她到哪里了？如果还要很久，那么你和妈就先吃好了，我来等她。”
“嗯。也好，那你快点打电话给她。”
林耕宇于是走到客厅的小茶几旁，拿起电话。“子菡的手机号码是多少？”
“欸？你不知道吗？”
林耕宇顿了顿，然后摇摇头。
“怪了，你们兄妹俩不是一向感情很好？怎么会连妹妹的手机号码都不知道……”林爸爸咕哝着，没注意到儿子怪异的脸色。
他自顾自地翻出电话簿，然后眯着眼睛念。“她的手机是0955……”还没念完，门口就传来一阵噗噜噜的引擎声，接着引擎熄火，有人开门下车。
“她回来了。”林耕宇说道，他从客厅就已经听见林子菡的声音，那甜甜而带着一丝娇憨的嗓音，教他还没见到人，心跳便已经微微地乱了。
“天啊，我们开车开了多久？那些现在还塞在高速公路上的人，到底要几点才能回到家啊！”一到家门口，林子菡立刻跳下车，迫不及待地伸展腰骨。
在飞机上，虽然她们空服员的位子也不见得有多舒服，但她至少可以起来走动、可以上厕所、可以跟同事哈拉打屁，不像刚才，他们简直是卡死在一长串的车阵里，前进也不是，后退也不是，难过死了！
“是啊，今天是平安夜，想必有不少人是特地出来吃大餐的。”张冠志边说边从后车厢拿出她的行李。
“像你吗？”
“啧，你别这么说嘛！你这样我都不好意思进去跟伯父伯母一起吃晚饭了。”
“是喔？我才不信你会不好意思咧！”林子菡嘲笑他。“好了，快点进来吧！外面好冷。”说着她拿出钥匙要开门，但就在这个时候，门自动打开了——
她怔住，看着站在门后，单手握住门把，高大俊逸的男子，那熟悉的五官、熟悉的眼神，教她原本被冷空气冻得发白的俏脸，瞬间染上一层粉嫩的红霞。
“哥？！”她倏地张大美眸。
“好久不见。”林耕宇微微地对着她笑。
真的好久不见了，久到……他几乎快认不出眼前绾着长发、相貌甜美得像天使一样的女子，就是他的妹妹了。
“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妈怎么都没告诉我？”她兴奋地跳上前，勾住他臂膀。
能在回国的第一天就看到他，真是太好了！
“她可能想要给我们一个惊喜吧！”林耕宇淡淡地回道，刻意忽略从她身上传来的温度。然后，他看见站在子菡身后的男人。“这位是？”
不等林子菡替他介绍，张冠志已经走上前来。“林耕宇，你不认得我啦？我是张冠志呀！”
张冠志？
林耕宇微蹙着眉。“你是……张冠志？”他高中时候的同班同学？那个老嚷着要追子菡的张冠志？！
“没错，就是我。”张冠志点点头。“我真怕你说没听过这个名字，那子菡一定会把我骂死。”说着他揶揄地看了林子菡一眼。
“我才不会呢！”后者撇唇笑。
“不会吗？”
“不会，最多不让你进我家门而已。”说完她自己笑了开来。
见他们一搭一唱地聊得这么开心，林耕宇只觉得胸口一紧，一种熟悉的感觉再次浮上心头。
他不动声色地抽回被子菡抱住的手，然后转身往屋内走去。“进来吧！外面冷，进来里面再说。”
“所以说，张先生是个电子新贵喽？”
餐桌上，林爸爸、林妈妈一直把焦点集中在女儿带回来的男人身上，他们对这个既是儿子高中同学，又是女儿男朋友的陌生男子感到十分好奇，也颇有好感。
可是，一旁的林耕宇可就不同了。
他从头到尾都不吭一声，甚至连个笑容都没有，只是静静地吃饭挟菜、挟菜吃饭，把现场气氛搞得很冷不说，还让客人张冠志莫名地紧张起来。
他讪笑地搔搔头。“说电子新贵好像太抬举我了……我只是在科技公司的资讯部门上班而已，和普通上班族没什么两样的；再说，林耕宇现在还是个大学教授呢！跟一个学富五车的大学教授比起来，我这个小小工程师实在是不算什么。”
闻言，正在喝汽水的林子菡忍不住嗤地笑出来——
“张冠志，你还满有自知之明的嘛！我哥他这么优秀，十八般武艺样样都行，你要跟他比啊，恐怕得等下辈子喽！”说完，还很不给面子地摇摇头。
呃……
这下，张冠志的脸色可不只是难看而已了，简直是当场黑掉一半。
太过分了……这女人说话一定要这么白吗？
而一旁原本对这些话题一点兴趣都没有的林耕宇，在听到她这番话后，浑身顿时一僵，一种熟悉的感觉瞬间滑过他的心头。
他抬头看着林子菡，那张熠熠发光的小脸，教他心头一跳，脸颊不知不觉热了起来。
林爸爸轻咳了声。“子菡，不可以没礼貌！”就算她哥再怎么厉害，也不能大剌剌地在客人面前吹嘘啊，这样实在是太失礼了！
“我是说真的嘛！哥哥本来就是最棒的呀！不过……张冠志也不错啦，至少他有一技之长，他对电脑很行呀！”林子菡拍拍那个颓丧男人的肩膀。“对了，你不是要帮我修电脑？吃饱没？吃饱我们就到楼上去吧！”快点把电脑修好，她好下楼来陪她哥呀！
后者只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点头道：“……奸，我这就帮你修电脑。”然后，两人便一前一后地离开了饭厅。
在他们上楼之后，林耕宇才开口对爸妈问道：“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张冠志那家伙凭什么可以坐下来，跟他们家人一起吃饭？而且，还像到自家厨房似地进出子菡的房间？！
“咦？他们是什么关系，你这个做哥哥的不知道吗？”林妈妈一脸讶异。
林耕宇凛着脸摇头。
“老公你呢？”
“我也不知道……不过，看样子好像是男女朋友。”
“嗯，我也这么认为。子菡长这么大，还不曾带男的朋友回家过……所以，这个张先生一定很特别。耕宇，你们两个曾经是同班同学，你觉得他人怎么样？他跟我们子菡到底适不适合啊？”林妈妈紧张地问。
“我不知道。”
“不知道？”
“人是会变的。就算他以前是个混帐，也不代表十年后的他，不会是个事业有成、人模人样的电子新贵。”说完，撇下碗筷，像在跟谁生气似地起身上楼回房去了。
身后，林爸爸和林妈妈面面相觑——
“呃……老婆。我应该没说错什么话吧？”那双挟着红烧肉的筷子，还停在半空中。
林妈妈看着他，嘴巴微张，表情同样很困惑。“……我也不清楚。不过，看样子，儿子好像不太欣赏那个张先生。”
林爸爸原要点头附议的，但忽地，他想起了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哎呀，糟糕！冰箱里还有蛋糕欸！我们居然忘了切蛋糕了，怎么办？”为了帮儿子过生日，他还特地开车到市区最有名的那家烘焙屋去排队买蛋糕呢！结果，他们居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林妈妈摆摆手。“唉！算了，耕宇今天心情不好，还是等明天再说吧！”何况家里头有客人，也不太方便。
“嗯，也只能这样了……”林爸爸叹气。
奇怪，他们耕宇从来不曾用那么重的字眼骂人的呀！
该死！他到底在做什么？
从客厅拾阶而上的同时，林耕宇忍不住自我嫌恶了起来。
他怎么可以在背后毁谤自己的朋友？还说人家是混帐……
那家伙说不定只是来帮忙修电脑而已，然后，刚好碰到吃饭时间，所以就坐下来一起吃，如此罢了，有什么好在意的？再说，就算他和子菡真的有什么好了，那又关他什么事？他凭什么不高兴，凭什么在爸妈面前道人长短？
他今晚的举动，实在太没风度，也太阴险了！
烦躁地扒了扒黑发，他抿唇，正打算回房间好好地冷静一下，没想到，却听见隔壁房间隐隐约约传来一些暧昧的对话——
“……子菡……这样可以吗？这种力道应该可以吧？”
“哎，张冠志，你不能轻一点吗？……很痛欸！……等一下，我换个姿势……唔，这样就舒服多了……嗯，对，就是那边……轻轻的，不要太用力喔……”
啪嚓！
林耕宇当下便听见自己理智断裂的声音。
他黑眸一眯，原本要踏进房门的脚，在最后一秒钟收势，往右边一拐，朝隔壁房间快步走去。
子菡的房门半开着，于是他直推开闯进去——
“你们两个在干么！”他吼道。
房里，林子菡盘腿坐在地板上，面对着门，表情既愉悦又痛苦；而张冠志则跪在她的身后，两只手掌掐住她的肩，正要给她用力按下去……
这画面，教林耕宇呆住了，他呆了好几秒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现在是怎样？为何这画面跟他心里想的差那么多？
他……他到底干了什么蠢事？
冷汗加热汗，一齐从他的额际滑落，他抿了抿唇，古铜色的脸庞开始泛红。
“哥，你怎么了？”林子菡不解地问。
他干么突然跑进她的房间，还大吼大叫的？是出了什么事吗？
“没……没事。”林耕宇觉得头上有好多只乌鸦在飞。
“真的吗？可是你的脸好红欸！”
“我说了没事！”他恼羞成怒了。
该死！他是怎么搞的？为什么会这么冲动？这么没大脑？这么……龌龊！
子菡向来是个洁身自爱的好女孩，她怎么可能会在家里、在自己的房间跟男人乱来？更何况，家里还有其他人在……
他真的是想太多了！
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尴尬的场面，林耕宇索性随便找一个借口来搪塞——
“你……你们动作快一点！现在很晚了，不要打扰到爸妈休息。”说完，掉头从原路又走了出去，临走还不忘把门“用力”带上。
这下，林子菡更是一头雾水了。
“我哥他怎么了？”他的脸色看起来真的很糟欸！
“我也不知道……”张冠志摇摇头，并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
真可怕……
没想到经过这么多年，林耕宇对他妹妹的保护欲还是一点都没变，简直强得吓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