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雁无凭落孤洲 第八十五章 迟到

断雁无凭落孤洲 第八十五章 迟到

这顺子虽有些性格游移,却也不是天生薄情之人,当初却为何会背信弃义娶了云娘?这其中,着实还有不少隐情。

那日,顺子从陈氏口中得知巧娘被选为祭女,只觉一声闷雷轰在头顶,整个人僵在那里,半晌才缓过神来。

还未待顺子开口,陈氏叹息一声,又自说道:“我好歹也算看着你长大的,有些话当说不当说的,料你也不会怪我。……我家男人在世的时候,对你和巧娘的婚事是点过头的,你俩自幼相好,我也知道。一开始,我本想以这婚约为名把我家巧娘保出来,不过……”她特意顿住,引得顺子身体向前探了探,才摇头叹道,“但是,这丫头不知中了哪门子魔障,愣说她肚里的孩子不是你的,问她是谁,她又不肯说。我寻思着,这事总得跟你合计合计,所以就一直压着……”陈氏没再继续说下去,从桌上端起茶碗,偷眼打量顺子的反应。

若是此时顺子不为所扰,依旧坚持立刻救巧娘出来,陈氏这出戏还真就很难唱下去了。

然而,听完了陈氏的话,顺子却失神般垂下头,许久没有作声。“巧娘肚里的孩子不是我的!巧娘肚里的孩子不是我的!……”他脑子里嗡嗡回荡着的,只有这句话。

陈氏见状,心下明白了五六分,又不失时机地说道:“要说我家巧娘,绝对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姑娘。这些年来,四邻八乡多少小伙子死死盯着呢。……别的不说。就你知道地,那个城里举人老爷的三公子,光前些日子就来了七八趟,每次都带好多贵重的礼品。……这么个姑娘,不管谁娶了去,都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陈氏长出了口气,又换上落寞悲戚的语调,喃喃似的言道,“难办的是,她肚里的孩子。……你说这丫头。怎么就这么个倔性子!即使做了再大的错事,跟别人不能说,跟我这当娘的也不能说么?……”

陈氏这番别有用意地话,如钢针般字字扎在顺子心头。在令人措手不及的连续打击下,他几乎已经相信,巧娘真的做了对不起自己的事情。他下意识地紧紧揪住缝在腰间的布袋,那里面一百二十余两银子,是他此行的全部酬劳。这一路上他都在想,如何用这笔钱使巧娘过上好日子;而现在,他却得用这笔钱将巧娘不光彩地赎出来。然后抚养她和别人的孩子!

气愤、痛心、耻辱……种种情绪纠结在顺子的心头,使他几乎要窒息了。

愣了良久,顺子咬咬牙,狠狠道:“我要见巧娘!我要听她自己说!”

“傻孩子。==巧娘现在有多少人看守,是你说见就能见着的?……更何况,你个外村人就这么冒冒失失跑了去,对你,对巧娘。能有什么好处?”陈氏拉住顺子,柔声劝道,“听婶子的,今天先住在这儿,明天一早我去安排打点一下,保证让你见着她!”

顺子犟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闷闷地点了头。

说是为顺子接风洗尘,陈氏准备地晚餐很是丰盛,还特意烫了两壶烧酒。顺子心下烦闷。饭菜没怎么动,酒却一杯杯灌个不停,直喝得整个人晕晕沉沉。恍惚中,仿佛又回到和巧娘两情相悦的日子,重温着分别那个夜晚的蜜意浓情。

亮晃晃的晨光照射在眼睑上,顺子意识迷蒙地醒来。本能觉得有些不对劲。此处不是自己常住地前院小屋。看陈设,却像是一个女子的闺房。想到这里。顺子一惊,猛地坐起身,却看见身边凌乱的床褥间,赫然躺着衣不蔽体的云娘!

还未待顺子做出反应,被惊醒的云娘已然尖叫出声,嚎啕大哭起来。

片刻之后,衣着整齐地陈氏破门而入,见此情景大惊失色,一把揪过顺子,大声叫骂道:“好你个小畜生!我们全家这些年待你如何?你这狼心狗肺的,竟做下这种丑事!今天老娘跟你拼了!……走!咱们官府说话!”一边骂着,一边就往门外拖。顺子生性敦厚,哪里见过这阵仗?早已站立不住“噗通”跪倒:“婶子!不是这样!你听我解释!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没有?那这是什么?”陈氏双眉倒竖,指着褥单上一块刺目的鲜红,哭号着骂道:“铁证如山!我一个好端端的闺女,就这么被你,被你祸害了!”说罢,放声痛哭起来。

顺子怔怔地看着那处血迹,脑子里就像塞进一团乱麻,听云娘和陈氏的哭声越尖利,情知眼下无论如何也要给个交代,强定心神,颤声道:“婶子,云娘妹子。今日的事情确实是个意外。但你们放心,我顺子绝对不会相负,等我救出了巧娘……”

还未说晚,就听陈氏一口啐过来:“小畜生!少拿这话来甜和人!我们孤儿寡母虽然没有见识,却也不会再被你骗了!……等你救出巧娘,谁知道那得几个月以后?就算你是真心娶云娘,难道还要让我闺女大着肚子成亲吗?!”

“可是……”

“没什么可是!”陈氏一甩手,板起脸孔咄咄道,“你要是还算个人,就马上下聘尽快完婚,有什么事等婚后再说。反正祭祀还早得很,巧娘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事。……你要敢有二话,公堂上有让你说理的地方!”

顺子巴不得马上将此事善了。见陈氏话语间有所松动,忙不迭答应。当下按照陈氏的要求,将随身银子全部交做聘礼,又拿出自己以前存下地家当置办婚礼用度,十天之后,就和云娘完婚了。

因着婚礼仓促。顺子夫妇与陈氏照旧住在张秀才留下的房子里。顺子心中虚,凡事自然百般逢迎,日子也算平静。

一晃又过去了将近一个月,顺子终于鼓起勇气,向陈氏提起要拿钱赎出巧娘,却被陈氏劈头盖脸骂了回来:“你这小子真不懂事,却来找我要钱!……不错,她被选做祭女的时候,村里是补了些银子。可是你要知道,她在监狱这几个月来。送饭抓药打点疏通,哪一样不要花钱?别说那些银子,就是我男人留下地家底,也早折腾没了,为这欠下的债,前几天才刚还上。……你和巧娘这么多年的情分,不说自己赚钱救她,反倒来向我要钱,你还真说得出口?……”骂着骂着,竟又抹起眼泪来。“巧娘是我闺女,当妈地若是有钱,怎么会让闺女在那种地方受罪?!……可怜我这两个苦命地闺女啊,一个被关在监牢里半死不活。一个好端端地却被人糟蹋,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啊?……”

顺子见状,只好灰溜溜退出来,自己想办法。

可是,现在他已身无分文。陈氏母女看得又紧。他纵使拼命干活,一时间又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银子?更何况,陈氏之前那番搬弄是非的话,还如鱼刺一般梗在他心头。自己整日拼死拼活,竟是为了救一个**失节地女子,每次想到这里,顺子就会冒出一股无明业火,压都压不住。日子久了,救巧娘的心气。也就慢慢淡下来。

偏巧这个当口,云娘有喜了。顺子喜出望外,一心牵挂在延续香火的大事上,至于巧娘,便再也不提了。

婚后这些年来,顺子一直认为。在巧娘这件事情上。自己虽然不敢说全然问心无愧,至少也是能做的都做了。纵使留有些遗憾,却也算是对得起她。

直到,他听了云娘临死前地话……

原来,云娘自幼便爱慕顺子,陈氏也对这个勤快厚道的孩子颇为喜欢,有心将云娘嫁给他。可惜顺子眼里只有巧娘,又经过张秀才点头。母女二人虽然心中嫉恨,却也无可奈何。

张秀才一死,云娘便对陈氏软磨硬泡,要她毁了原先的婚约,将自己嫁给顺子。

陈氏虽是渔家女子出身,虑事却颇有几分精明算计。她明白,若要成事,先得把巧娘顺子二人拆散。巧娘怀孕事,陈氏母女便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定下了一条毒计。

那日,先由陈氏挑起顺子的火气,让他相信巧娘背叛失节在先,又故意把他留在家里,由云娘在酒中下药,演了一出“捉奸在床”。她们担心光是“生米煮成熟饭”还不保险,又将顺子的家底攥进自己手里,让他摸不着一文钱。双管齐下,果真把顺子收得服服帖帖。

云娘嫁得如愿

,日子变得阔绰而甜美,自然是春风得意。但她心知巧娘是含冤而死,并且一尸两命,每次想起心里总有些毛毛的。

尤其在产下苇子之后,她觉得巧娘的鬼魂回来报复了。有时候半夜惊醒,她分明感到巧娘就站在床边,正把一双利爪伸向襁褓中苇子。母亲的天性使她分外惊慌起来,她对着那个虚空中的影子咒骂、厮打、忏悔、磕头、哭叫,但都无济于事,阴冷的气息还是时刻笼在她和苇子周围,纠缠不去。

云娘感到了从未有过地恐惧,那是在用计夺走亲姐姐的性命时,也未曾感到过的恐惧。在这样的恐惧中,她渡过了整整八年。

眼下,虽已自知行将就木,但云娘还是放心不下。她担心一旦自己过世,巧娘地冤魂会将报复的矛头指向苇子。她不想告诉陈氏,母亲年事已高,恐怕做不了什么了。前思后想,云娘决定把真相告诉自己的结丈夫顺子。顺子是苇子的亲爹,他一定会保护苇子的。

但云娘没有想到,当自己虚弱地祈求顺子保护他们共同地儿子时,顺子竟用一种全然陌生的目光看着自己。那目光中有憎恶、有惊恐、有鄙夷、有痛心,却惟独没有一点点温柔和爱意。

在这样的目光中,云娘彻底绝望了。她冲着几乎要夺门而出的顺子,歇斯底里地喊道:“别那么看我!你没有资格那么看我!……你以为是我害死巧娘的吗?不,害死她的是你!如果不是你的多疑、你的薄情、你的狠心,她怎么会死?……你后悔了?晚了!记着,巧娘是你害死地!是你害死的!……”这叫疯狂的骂声,尖刻得如射向天空的利箭,刮刺着左邻右舍每个人的耳膜。骂到激烈处,一阵扯心扯肺的咳嗽,之后,便再无一丝声息。

从那日起,顺子迷上了杯中之物,对其它一切事情都不闻不问。甚至听任自己唯一地儿子苇子,在陈氏那近乎变态地溺爱下,逐渐长成一个不折不扣的混

直到三年前,嗜赌地苇子去找陈氏要钱,祖孙俩争执之际,卧病已久的陈氏被掀倒在床沿上,磕到了脑袋,当场毙命。在那个当口,终日迷醉的顺子终于表现出一点难得的清醒。他指挥着已经完全吓傻的苇子,将陈氏悄没声儿地入殓,对外只说是病死,挡去了一场祸事。

陈氏死后,顺子竟感到没来由的轻松:当年陷害巧娘的人都已经死了,巧娘地下有知,应该可以安息了。而这个已经破碎得不成样子的家,或许也可以恢复应有的平静。

然而,这勉勉强强的“平静”尚未维持几年,祸事又再次降临。这一次,是落到了他的女儿和儿子头上。

顺子是怕死的。但是,得知苇子垂危的这一刻,他却宁愿要死的是自己。

其实,自己早就该死了,二十七年前,自己本该和巧娘死在一起的。

谁说没有报应?

谁说没有因果?

油灯的火苗渐渐暗了,外面的天空开始透出细微光亮。

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苇子粗重的喘息声分外清晰。每个人,都沉浸在顺子的讲述或说忏悔中,深深动容。独有丁瑞,依旧无动于衷地浅笑着,轻轻拢了拢洁白宽大的衣袖。

顺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呼出了所有的生命,他又恢复成为之前那个混沌、萎靡、肮脏的小老头。若说非有什么不同,那便是,他浑浊的眼中那可以掩藏的不安,已经变为死灰一般的绝望。

丁瑞轻轻分开众人,从药箱中拿出纸笔,扑在油泥堆积的桌面上,接着暗淡的灯光写下两张方子,向顺子徐声交待道:“这一副,每日早晚给苇子煎服,虽不能解毒,却可降低毒时的痛苦。这一副是固本培元调养身体的,您自己服用,每日一剂,切记不可贪多。至于能不能赶得及,就要看天意了。”

说罢,不待顺子应声,便收拾起东西,转身去了。

及至回到茅屋,天色半亮。丁瑞推开虚掩的屋门,微微一怔,旋即进屋合门,也不点灯,只对着一处阴暗的角落笑道:“你来迟了。”

一个纤细的声音低低响起:“迟些,总比不来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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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昔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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