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君副楼主果然厉害,直到此时,在下才知道何谓「杯酒释兵权」。」身前响起清脆的拍手声,君明月抬头,在他身前十步的是华山掌门童甘泉。
童甘泉今年四十五岁,不过他保养得很好,光滑的肌肤配上清俊的五官,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穿着浅灰色的长衫,踱步而出,风范儒雅。
「就不知道君副楼主准备了什么来招呼在下?」
随着他的走近,君明月退后两步,保持距离后,淡淡地说。「童掌门说笑了。」
童甘泉假装惊讶地张开嘴,耸耸肩。「哦?没有吗?那就是要明刀明枪地交手了,只是贵楼楼主似乎对在下不感兴趣,是否由君副楼主代为出手?」
乍闻此言,君明月霍然转身,才发现东方红日已不再与他并肩而立,而回到他的座位坐下。
虽是意料中事,但是在一瞬间,他依然感到自己的身体由指尖开始发起冷来,他们曾经站在最近的地方,不过,每次当他睁大双眼的时候,又会发现日哥原来离他那么地远,即使拚命伸长双手亦无法抓得住他半片衣角。
即使心中再痛,在这一刻亦绝不容他露出半分软弱之色,君明月合力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眸子已如两颗浸在冰水里的明月,清明冷静。
「君副楼主打算出手了吗?」童甘泉只道他要出手了,暗暗戒备,君明月神态冷静地回答。「君某的粗浅功夫,怎敢在童掌门面前献丑?」
「君副楼主的绝学「明月追魂指」,怎能说是粗浅功夫?君副楼主太谦虚了。」
对童甘泉的约战,君明月始终但笑不语,流眄睿智的明眸在对方修长的身躯上下扫视。
为了助日哥将武林盟主之位夺下来,他对每个参加武林大会的人都可说是了如指掌,童甘泉,西安富户之子,自幼拜入华山门下,资质卓越,武功超越同侪,十六岁迎娶华山掌门的掌上明珠,六年后继掌门之位,待人友爱,处事公正侠义,与妻子育有一女,夫妻结发二十九年,依然恩爱如昔。
君明月边想,边难掩可惜地轻晃青丝,正大光明得连风流债都找不出一笔!与之前的所谓名门正派中人相比,眼前清隽文雅的童甘泉简直堪称圣人!
本来他一直都想不到应该用什么方法令童甘泉屈服,幸好……姣美的唇角勾起在脸上灿盟一朵如花笑意,幸运到底眷顾他。
「君某听闻童掌门最近不见了某件重要的东西,不知道是不是?」
「哦?」童甘泉惊喜地瞪大眼,接着,凛然起来。「她在你手上?」
「童掌门请放心,令千金今次随我一行人而来,现在就在那儿!」随着由绢袖飞扬,洁白的指尖一指,锐利的目光向「春风骄马楼」一行人向在的方向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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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芳……我们快走吧……流芳……」
从童甘泉出现,阿遥便拚命地摇着流芳的衣袖,想拉着他一同离去,可惜,流芳连眼角也没有看她一眼,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于坐在前方的东方红日身上。
随日光推移,天上泛起云霞,昏黄的夕阳晖映在东方红日深刻的五官上,倒照出来的不再是如日方中的勃发英气,而是沉沉死寂。
本是沸腾的热血完全冷却,战意尽成颓然,只有拳在椅柄上握得死紧,突然,他发觉东方红日很可怜──一个霸气冲霄的强者,想的不过是一战而已。
在黑纱掩盖下的朗朗明目,来回于伫立场的君明月与僵硬地坐着的东方红日身上,流芳长长地叹息一声,看着他俩的分歧之大,他本来应该高兴,不过……
抬头,眨也不眨地看着场中的君明月,衣摆翩翩,弱不胜衣,又有谁可以猜得到,这样的一个清清如月下谪仙的男子,竟……竟如此擅权谋之术?不欲污蔑,流芳尽量选择了一个比较含蓄的形容词。
叫了多次他依然不瞅不睬,阿遥气得跺跺脚,弯下身,悄悄地绕到后方离开,可惜,场中君明月的一指,已经暴露了她的所在,童甘泉展开轻功,身如迅雷,捉住她的右手将她整个人揪起来,接着,几个起落又回到君明月面前。
阿遥迎着他缩着起肩膀,撒娇似地轻唤一声。「爹……」
白了她一眼,童甘泉抱拳向君明月躬身道谢,神态客气。「少女顽劣,不知道一路上有否为君副楼主添麻烦?」见女儿娇憨一如往昔,身上没穿没破地站在「春风骄马楼」中人身边,就知道她是受了君明月照顾了。
「麻烦也没什么……只是,前些日子,令千金刺杀东方楼主不遂,令他受了点小伤而已。」
他说得云淡风轻,童甘泉的俊脸却立时白了一片。
天大的一份人情!江湖中人最忌行刺偷袭,何况对象还是东方红日这个一楼之主,阿遥出手刺杀,他们竟然饶她一命,这份人情要用什么代价才可以偿还?
童甘泉只道他是看在自己这个华山掌门份上放过了阿遥,却不知道救命恩人其实是一个见义勇为的流芳。
正当他思潮起伏,烦恼不定之时,君明月亦在暗暗庆幸当天答应了流芳的要求,央求东方红日放过少女。
天知道当他查得少女原来是童甘泉的独生女时,心里有多高兴!扬首带笑,凝视着正与女儿交谈的文雅男子,这份人情,他是欠定的了!
「阿遥,你当真伤了东方红日?」童甘泉压低声音向阿遥问话,虽然听君明月说了,但是不听女儿亲口说出来,他实在无法置信,阿遥虽然任性,但是就凭她的三脚猫功夫,怎伤得了东方红日?
阿遥正想狡辩几句,但见父亲的脸色凝重,只得点头承认,同时也不忘为自己辩解。「人家不是有意的……是他自己呆呆的站着,我才会伤了他。」
不用再听下去,童甘泉已知君明月所言非虚,抬头,看着那道身穿轻薄绢衣的秀逸身形,他一时无言。
阿遥伤了东方红日,「春风骄马楼」的人,他们不但没有处置她,反而以德报怨地将她平平安安地带到少林寺,无条件地交还予他。
即使知道君明月此举背后另有用意,童甘泉依然不得不心生感激。
「君副楼主宽宏,在下谢过!」他不是一般江湖莽汉,而是饱读诗书的一派之主,既知自己的女儿理亏在先,人家不计前嫌在后,这个大恩断不是随便一声「谢谢」可以抵消的。
君明月本来可以用阿遥的安危威胁他退出盟主之争,君明月不这么做,反而毫无条件地将她交出来,目的就是要他受了这个恩惠,自动放弃争夺武林盟主之位。
当然,他可以坚持出手,只是事后却未免落人话柄,忘恩负义这个罪名对他而言太过沉重了,而且,即使他坚持出手,亦没有必胜的把握,君明月的指,东方红日的剑,都不是说笑的,若然败阵……看着女儿秀美娇气的脸庞,叹气,当下也不再多言,携起她的手向华山派座位的方向走回去。
阿遥挣扎几下,都挣不开他铁铸般的指掌,只得不情不愿地喝着他走,眼眸恋恋不舍地看向远远站立的流芳,可惜蓑笠将他的脸孔完全藏起来,她甚至乎没办法见到他的眼神有否停留在自己身上。
终于打发了童甘泉,君明月难掩高兴,皎洁的肌肤在斜阳下蒙上淡淡光华,缓缓踱步到东方红日面前,压下声音。「楼主。」
东方红日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要自己再次起来到场中。锐利的嘴角勾起,在英伟无俦的脸庞上展现一抹冷笑,曾经沸腾的战意早已冷却,现在却要他重回战场?未免可笑!
「楼主……」君明月叫了第二声,清脆如水滴的嗓子压得很低,带着娓娓的恳求之意。东方红日抬起头来,脸无表情地迎着那双沉郁着墨的眸子,君明月亦毫不退避地看着他蕴酿着无穷风暴的鹰目,半晌后,东方红日终于一声不吭地站起来。
花冈石广场上,手按剑柄,挺拔伫立,就如一块千年盘石,沉沉死气由他身上渗出,令人的心头窒碍。
一时间,四下沉寂,千百群雄,竟无一人敢出来挑战,除了是东方红日剑中无敌手的威名之盛外,更是君明月刚才谈笑间退三派掌门所做成的极大震撼,人在江湖多少都干过见不得人的丑事,谁也不想成为第二个李隆!
群众不约而同地忌惮不安,眼看斜阳将尽,始终无一人扬声宣战,少林慧能,慧性两位禅师相议片刻,慧性一脸兴奋地掖起袈裟。
慧性是罗汉堂首座,虽然修佛多年,但是嗜武如狂之心,不逊江湖中人,他的足尖一踏出,正中君明月下怀。
坐在木椅上,姣美的唇轻轻勾起,如月的美丽脸孔上泛起一抹冰清冷笑,心忖:来得好!正有一笔帐要向你们少林寺算。
指头细细摸弄细白脖子上挂着的「宝日明珠」,唇瓣张开,一个消脆的音节正要吐出,人群中,突然走出一个神情憔悴,留有两撇胡子的中年男子,笔直地走到君明月身前。
「谁?」司马俊,司马逸忙不迭上前挡格,男子默不作声,在君明月身前跪下,重重地叩起头来。
「六通先生……何必呢?」垂首,君明月幽幽地叹口气,顾盼眼波之中带着淡淡的怜悯,他知道,六通先生是在求他别将他曾经盗宝的事说出来,以免败坏少林的名声。
为了师门荣辱,不惜当众跪求,六通先生可算是个难得的好汉,如果是平日,他说不定会成全他,只是,在这一刻,他没有改变主意。
尽管六通先生将头叩得霹雳啪嘞,尽管浅灰色的花冈石上渐渐印着血迹,在脸上,地上扩散开的鲜艳,惨烈得叫人不忍目睹,君明月的神情依然幽远清冷,姣洁如月的脸上甚至找不出半丝波纹──为了日哥,他的心可以比冰更冷。
相对于他的淡漠,首先忍不住的是热血的流芳,他走前,弯腰,双手用力按着六通先生的肩头,不容他再叩下去。
六通先生却不领情,拚命挣扎着继续叩头,他的古怪举动惊动了很多人,其中反应最大的自然是他在少林寺中的尊长,同门。
他是少林的俗家弟子,正要向东方红日动手的慧性,就是他的授业恩师,见了他的举动,立刻压着老眉,高声问。「六通,你干什么?为什么要向他叩头?六通……」
君明月早已下定决心,要一切依他本来的计划发展,薄唇张开,正要将一切托盘而出之际,一直默不作声的东方红日倏然铁青着脸,寒声向慧性骂道。「老匹夫!要打就打,说什么废话!」
说罢,猛地拔剑出鞘,向慧性砍杀而去,慧性虽然是和尚,但是在少林寺中位高权重,何曾被人当面责骂?当下亦气得两袖鼓风,运起铁拳,气冲冲地朝他的剑锋迎去。
大战因东方红日一骂而起,但是,场中人虽众多,却只有君明月听得明明白白,他口中骂的是慧性,其实,要闭嘴的却是自己。
本来泛着明月光辉的脸孔,倏然苍白,唇张了又张,最后紧紧合上。心中不无怨怼,自己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他……
突如其来的委屈怨怼,令总是充满忧郁,颜色比墨还要深的美丽眸子,倏地泛起蒙蒙雾气,浓密的睫扇眨动不已,方能勉强-走伤感,即使如此,流转波光依然紧紧追随着场中的战况。
再大的裂缝,再多的阻碍,也无法改变他对场中人的着紧,关心。
慧性禅师已年逾半百,身材矮小,但是,几十年功力惊人,擂起拳头,将一套「伏虎罗汉拳」打得虎虎生威,铁拳过处,无论-,擂,旋,每一下都带起一阵狂风,千钧之力,拳势霹雳雷霆,先声夺人。
反之东方红日却显得无精打采,耀目如阳的红日剑,此刻光芒黯然,霸道狂放的「烈阳剑诀」,这时神威尽敛,炯炯鹰目低垂,耷拉着眼皮,没气没力地挥舞着剑柄。
虽然每一剑依然精准地挡在慧性的铁拳之前,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正落于下风,群雄无不惊叹慧性禅师的少林神功,只有君明月心知肚明,东方红日并不是能力不足,而是根本没有心情对敌。
经过刚才的事,日哥心里不舒服,是已无心战斗,处处屈居下风,不过,若要论真正武学造诣,慧性禅师尚且不是他祖传的「烈阳剑诀」的对手,待百招过后,百哥的精神集中起来,激起斗心,慧性非败不可。
在脑海中小心地审度情势,镶在姣美脸孔上的月漾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场中每个变化,淡红的唇瓣勾着的是充满信心的弧度,就在众人以为东方红日必败之时,在千百群雄之中,能够与他拥有同样透彻思维的可能只有用蓑笠罩顶的流芳一人。
骨肉匀称的手在身侧紧紧捏起,在少林僧众皆为慧性师叔的狂猛攻势露出洋洋喜色之际,唯有他绝对清醒,即使不去看挂在君明月脸上堪称绝美的浅笑,单凭他的武学智慧,他亦明白继续打下去,胜利的将会是谁。
东方红日的绝世剑法,他虽未曾亲身领会,但多日以来在路途中的相处,由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凛冽霸气却令他印象深刻。
现在,慧性师叔已经倾尽了他毕身最强的拳法,却未能真正伤及东方红日,待东方红日真正反扑时,他又能如何对付?
闻名天下的「红日剑」现在虽然光芒黯淡,只是众人都忘记了一件事,宝剑杀人,靠的不是万丈光芒,而是无匹锋利──剑虽无光,亦可杀人!
流芳捏紧的拳头,指骨全都发白了,他恨不得立即冲出去,阻止场中的对战,可惜他已经失去了资格。
垂首,看着坐在身侧姣美如月的人儿,这就是为了接近他,所负出的代价……可惜,即使接近了他的身边,他的心依然如天上的月亮,遥不可及,流芳无奈苦笑的同时,场中的对战已产生了极大的变化。
慧性越打越勇,无可避免地身受重拳的东方红日,亦在痛楚的激励之下渐渐动怒。
「死秃驴!」但听他沉声在嘴边骂了一声,沉腰运气,握剑的手腕急转,同时划出四朵菱形剑花,将来势汹汹的慧性迫退,接着,步法起伏,剑如流水波涛,或刺,或削,每剑极尽奇诡,制敌于己。
眼看慧性被迫得节节败退,怒气稍稍得以宣泄的东方红日再次意兴阑珊起来。如此无聊的战斗根本不是他想要的……他要的是数之不尽的敌人,令人热血翻腾的强者,而不是经过精心计算下得到的必然胜利。
大感厌烦不已的时候,慧性突然在他面前露出一个破绽,东方红日鹰眼一扫,剑尖立时钻了进去。
原来慧性被迫近,优势尽失,心焦如焚下,拳法不由狂乱起来,东方红日瞄准机会,左脚上步,剑势杀入中路,慧性狼狈急退,左臂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他面前,东方红日想不想,反手拉开,抡剑便斩!
「啊啊啊啊──!」惨叫声直插九霄云外,热血扑头扑脸,反而激发起东方红日沈寂已久的杀意,誓要更进一步,斩剑从上往下,大开大合,慧性身负重创,欲走不能。
「红日剑」发出锐不可当的凌厉剑气,就在众人以为慧性老命必休之时,一条人影倏然在东方红日背后出现,手掌亦无声无息地搭在他的肩头上。
「阿弥陀佛!」
「谁?」杀性正盛的东方红日立即清醒过来,察觉背后已毫无防准地呈现在另一个人面前,刻不容缓地奋起内劲,意欲将其震,但对方只是柔掌一按,他的浑身劲力已无从而发,刹时汗流浃背。
微感慌乱之际,君明月动听的嗓音,从空气中隐约传来,如丝般钻入耳中。「日哥,在你身后的是当今少林方丈慧德神僧。」
得君明月以传音入密的功夫加以提醒,东方红日冷静下来,脑筋一转,已想到对付的方法。他不转过头去,亦不再发劲逼退身后人,反而举起宝剑,向抱肩倒地的慧性疾砍下去。
他突然狠下杀手,来者大感诧异,慌忙从后出掌,拍向他握剑的右手,以相救慧性,此举正中东方红日下怀,但听他冷笑两声,拧腰,脚步交错,壮硕的身子急旋两圈,利落地远远逸去。
眼目他眨眼间就脱离了自己的掌控范围,慧德神僧亦不免在心中叫好。
「阿弥陀佛,施主就是近年被誉为江湖新一代高手的「春风骄马红日剑」东方红日?」
脱离险境的东方红日顺着声音看去,扶着慧性禅师伫立的果是一名身披袈裟,手执禅杖的老僧。
傲然点头,东方红日反问。「你就是慧德神僧?」
慧德神僧亦颔首,他的身材清削,五官整齐,从脸上的皱纹看去,年龄已然不轻,九个香痕戒点下两道白眉低垂,双眼深黑如墨,法相慈悲。
这就是二十五年前已经威震江湖,身为武林盟主,德高望重的少林神僧!看着他,东方红日心中一阵激越,只要打败他,天下武林就可尽归手中!
不过,与此同时,他心中又另有疑惑,眼前老僧隐隐带给他一种熟识的感觉,特别是那双眼睛,同样地深黑抑郁,了然世情,只是多了一份随年月累积的慈祥佛法。
浓眉轻压,锐利鹰目忍不住向旁扫去,不远处,一身月白绢衣的君明月已经站了起来,在夕阳余晖之下,东方红日看得清清楚楚,他的手正紧紧地绞住衣摆,轻轻抖动。
溢于肢体上的反应令东方红日的疑惑更深,虽然未听君明月正式提起,但是他亦隐约知道,君明月在少林中有一个大仇人,这次前来,除要助他夺下武林盟主之位外,更要解决那段仇怨,难道……慧德神僧就是明月的仇人?
精明的眼神再次落在慧德神僧身上,他正在为断臂的慧性点穴止血,并着其它僧人出来,将他扶走。
慧德神僧摇头叹息。「东方施主剑法通神,不过,出手未免太狠!」
「他既有胆量与我对战,自然要承担后果。」东方红日持剑傲立,满脸狂放自信,勾起的唇角更带有挑衅之意,慧德神僧亦有一战之意,正要答话,眼角意外地瞟得一条熟悉的身影。
「阿弥陀佛。」佛号一扬,僧鞋已经踏空而起,袈裟飘动,落在一众「春风骄马楼」楼众之中。
东方红日大惊,慌忙赶上,身如迅雷地将垂首发呆的君明月扯到身后,谁料,慧德神僧连眼角也没有向旁人瞟上一眼,只停在头载蓑笠的流芳身前。
睿智深黑的眼神似乎可以透视黑纱下的一切,他的神情虽然和蔼,却带给流芳一种沉重的压力,斗大的汗水从额角滑下,在脸上留下一条冰冷的水痕,看着眼前崇敬尊重的熟悉脸孔,终于,流芳双膝一软,合十双手跪拜地上。
「不屑徒儿明心,拜见师父!」
于尊长驾前,遮头蒙面实属不敬,跪下之时,他已顺势除下蓑笠,乱发散开,露出朗朗明星,如玉俊脸。
「明心,难得你还认得为师。」慧德神僧叹气,垂首细顾,眼神带着疼爱。
「师恩深重,明心一生不敢或忘!」
两人对答,引起一阵哗然。
「他就是明心,少林第二代高手?曾经用五招挫败淮南独臂刀王的明心和尚?」
「和尚?和尚有头发?」
「笨蛋!他失踪了两年,江湖传闻他已经与少林寺脱离关系了!」
「哼!欺师灭祖!」
窃窃私语渐变为喧嚣谈论,入耳的不堪言语令流芳的耳朵尖亦红了,合十的双手颤抖不已。
倒是慧德神僧的神情依然平静,淡淡地对他说。「他们所说的事,你既然已经做了,现在还难堪什么?」
「师父……」流芳一听,更是难堪得眼眶微热。
两年前,他毅然离开少林,抛弃二十余年所信仰的唯一,而去追逐渺茫的爱情,他始终问心有愧,其中最惭愧的就是背叛了自襁褓中便对他养育疼爱,无微不至的师父。
「师父,徒儿大罪……」饱满的前额低垂得几乎贴在地上,声音哑然。
眼见爱徒举止言行之间,流露出来的深深歉疚,慧德神僧稍感宽慰,皱纹深刻的眉心化开,用慈祥的声音问道。
「今次回来,你知错了吗?」二十四年的养育照拂,其中何止师徒之情?只要明心能够迷途知返,一切自可商榷。
「我……我……」面对师恩厚爱,流芳嗫嚅着声音无法回答。他回来不是因为悔过,而是因为一句无法拒绝的邀约。
轩昂剑眉下一双朗朗星眸不自觉地向君明月看去,谁知这一举动,亦把慧德神僧的注意力引了过去。
君明月被东方红日岸伟如山的身形所挡,仅露出小片银锈的白绢衣角,慧德神僧边移动脚步,边蹙起白眉对流芳说。「唉!为师早知道你不会轻易悔改,就是他?你就是为了他,不惜背弃……」
接下来还有很多说话,只是,当他终于看清楚东方红日身后人的脸孔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天上的夕阳已下,在大片灰灰蓝蓝的云霞比映,夏日暖风吹拂衣摆,飘如浮云,环佩叮咛之中,那人脸容皎洁,轻颦弯眉,双眸如月如墨,就如遗世而独立的仙人,震撼之下,他忍不住叫出两个字。「小羽?」
从东方红日身后缓步踏出,君明月的神色有若一潭死水上倒映的月色,完全平静无波。
「君小羽是家母。」清冷嗓音,并未令慧德神僧冷静下来,两道白眉在脸上簌簌抖动。「你……?」
「在下君明月,见过少林方丈!」君明月躬身行礼,姣美如月的脸孔像覆上一层薄冰,冷而无情。
「君明月……君明月……」在唇边喃喃沉吟着他的名字,紊乱的心思渐渐沈淀,慧德神僧已经明白到眼前人的身份了,定眼凝视,一时间竟分不出应该惊喜,担心,还是害怕,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尽量保持冷静,不让外人看出半分端倪。
幸好,君明月暂且无意在众人面前牵扯其它,只以严正恭谨的语气问道。「适才已没有英雄敢出来挑战我们「春风骄马楼」的东方楼主,不知道贵为少林方丈兼武林盟主的慧德神僧现在出现,是否有意出手?」
日哥要成为武林盟主,慧德神僧就是最后的阻碍,眸光瞩视,难掩冰寒,是新仇,更是旧恨──娘亲至死不忘的恨。
「这个……」慧德神僧踌躇不已,显然有为难之处,这次召开武林大会,他本来就有出手的意思──既然要让出盟主之位-,当然要先试试继任者的身手。
只是他的脑海被君明月的突然出现所打乱,看着他与君小羽近似的美丽脸孔,一时竟无法吐出一句完整的说话。
幸好站在远处他的师弟慧德禅师适时放声说。「现已日下西山,贫僧有意请各位在敝寺休息一晚,养精蓄锐,明早再互相较量。」
他说得得体,但群雄都心知肚明,刚才既然无人敢出来挑战东方红日,那明天的决斗,亦不过是少林与「春风骄马楼」之争。
天色确实已晚,群众在手提油灯的寺中僧人带领下渐渐散去,东方红日知道今日打不成了,也领着部下随僧人到后山的厢房走去。
君明月本来亦要随之走开,但眼角一浏,见流芳依然狼狈地跪在地上,心里不由怜惜,微微迟疑后,缓步走近他的身边。
走在前头的东方红日,恰巧回首,见他转身走到流芳身边,本已铁青的脸色,刹时更沉了下去,捏紧拳头,重重地一拂袍摆,-宰咴叮?
站在流芳身边,君明月也不说话,只是为他拢好参差不齐的乱发,卸下自己头上的玉笄,青丝倏然如瀑泻下,在无尽的美景之中,他的动作依然平稳,将手上玉笄横贯已经反折交搭的黑发,小心地挽成一个整齐的石髻。
流芳仰首,呆呆地望着他姣美无双的脸孔与脸上温柔的神情,心跳得怦怦作响。
挽好发髻,再为他扫开垂在额上的几缕发丝,君明月轻声安慰。「别担心!我相信慧德禅师不会太过责怪你的。」他只道流芳为了师门的事心中忐忑,却不知流芳的心思早已完完全全地失陷在他的温柔之中,再无法思考其它。
眼看他始终呆滞,似乎无法自忧心中清醒过来,君明月叹一口气,便转身,打算跟随其它人到厢房休息,他的神色一如过往,温和忧郁,只有经过慧德禅师身边时压低嗓子,丢下一句冷淡的嘲弄。「其身不正,何以教人?」
慧德禅师持着禅杖的手轻轻颤抖,嘴角露出苦笑。的确!其身不正,何以教人?
「唉……明心,你起来吧……」
对跪在地上的爱徒,他还有什么资格可以教训?目送飘渺如仙的身影远去,慧德禅师腹中满是苦涩。
几十年前欠下的情债,终于……到偿还的时候了吗?--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