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回长安后,我开始编纂大唐药典。
《灵殊》,《素问》,《黄帝内经》,各个典籍均有对医理用药的论述,却从未有过全国统一的关于药量标准的医典。太医院已奉皇命着手制定。我每日闲着无事,便常到太医院去和御医们一起研究讨论,兴致好的时候,常会因为“砒霜的用量可不可多过二钱”之类的问题争执起来。
我心里渐渐害怕见到重炎。心里有恍惚不安的感觉。仿佛向上天借来一瞬,让我们阴差阳错彼此相遇,不该得的幸福握在手中,于是惴惴着何时便要归还。
每夜斜阳殿,他却必定守着红烛等我回来。深宫中一点灯火,伴着年少的君王,映入眼帘,我只有淡淡笑起来,他说过我是大唐社稷之外,他心中惟一的牵念,不知我沈明玉何德何能,值得这般错爱。
西湖那夜过后,似乎两个人的感情开始泛滥起来。寝宫重帘之后,白玉温泉边,他似要时时不停的将我拥在怀里才算安心。夜深人静,情意浓重之时,重炎有时会低下头来,亲吻着我的耳垂,喃喃道,如果这样就能让你怀上我的孩子有多好。悲哀袭来,我们是不可能有任何子嗣的,无人会继承我们共同的血脉与生命,无人在我们化为黄土之后依然在世间证明我们曾深深爱过。我在眩晕之中
更加缠住他,让他更深重的进入我的体内。温热的肌肤,交缠的身体,迷乱的喘息,仿佛我们如此便可抵挡这漫漫长夜里波波袭来的浮生悲凉。
那样的夜里,我便在心里一次次的说着我爱你重炎,我爱你。清晨醒来,解开彼此纠缠的发丝,我再悄悄离开,到那几重深院相隔的太医院去打发整个白天悠长的时光。我怕我凝视着他会忍不住哭泣,我害怕被他看到我软弱的样子,那是我万万不想被他见到的。
突厥第三年进贡来的礼品之中,有四位罕见的美人,其实尤其出色的一位在文华殿上旋然做舞,那
美丽的样子,仿佛清晨时分草叶上的露珠泠然滴落,几乎让我在那一瞬间也摒住了呼吸。重炎当场赐之千金。更有大臣上前贺喜,请重炎效仿隋文帝为这善舞的美人做玉露琼台。
四周嫔妃轻声议论,王皇后向我这边投来得意的目光。我看着遥远龙椅上重炎面上悦然的笑意但觉意兴阑珊。为何我会坐在这里?坐在他的女人们中间看着他如何封赏新来的美人。就因为我也算是他的人吗?我失笑出声,站起身来,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之中转身出了文华殿。
太液池芙蓉未央柳。我站在池水之前,想起数年前进宫的那个柳絮翻飞的闷热午后。转眼已是这么多年。有人将我轻拉回来,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气息,耳边传来重炎轻声叹息,“只是多看了她几眼而已。玉儿就生气了。”
我抬起头来看他,惊觉他竟已比我略高了那么一点,何时的事情,我都不察觉。
“她是很漂亮。”我诚实说道。
重炎拉我转身,“有道是,除却巫山不是云,玉儿总读过这句诗吧。”
我点点头笑笑,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向柳叶深处走去,“我自己四处走走。你别跟过来。”
柳叶迷离处,我盘膝坐下,看着一湖烟波荡漾的池水,归意已决。
侧首,碧绿柳叶掩映处,重炎依然凝立在方才池水边。他怎么会不知道我们已渐渐不对,但他固执的不肯承认,而我则逃避不回答。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曾依恋过我,迷恋过我,在哭泣的时候紧紧的拥抱着我,可是他已慢慢长大,他已不需要任何的人保护,不需要我再看着他。就像孩子小时候珍惜的玩具,长大了就会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一般。我早已觉得,我已无存在的必要。一直装作不察觉的微笑着,陪在他身边看着他将天下玩弄股掌之间,看他如何逐权臣戏突厥,如何天机莫测城府渐深,终于,我装的累了,再也笑不下去,只好睁开双眼正视坚硬的现实。
或许,我爱过的重炎,只是许久前那个深宫中寂寞无助的孩子,那个在宫门前哭泣着向我奔来的少年。
然而日月悠长,那一瞬,终成过去。
这一生,我始终失败至极。我凝视着远处明黄龙袍的秀丽男子,老老实实的承认,我心中并无一丝悔憾。
是夜的斜阳殿,疯狂的缠绵之后。我轻轻吻着重炎汗湿的脸,吻那修长的双眉,紧闭的双眼,轻颤的睫毛,一分一寸,轻轻吻过来,细细记在心底,这将是这一生最后的回忆,我要牢牢记在心底。
重炎翻身将我压下,狠狠吻住我的双唇,辗转厮摩。
“是你自己招惹我。”他犹有空隙讲话。我用尽力气拥住他,想让自己的身体牢牢记得这一切。“我要走了。”
“朕不记得准你离开。”重炎忽然停顿住,黑暗中冷冷逼视着我。
这样的霸道。我摇摇头,仰起上半身,复又挑逗他的唇。他竟咬我一口,舌上麻麻的痛着,我笑起来,“我走,我死,你自己选一个来,看看中意哪个。”
黑暗中看不清他表情,只有沉默,我扯过被子蒙住了自己双眼。重炎,拜托你一定不要跟我说起沈家的安危来,求你不要。我不想做你手中任由摆布的棋子,不想被你当作一颗棋子。
长久的沉默,令人窒息。重炎忽然粗暴的扯开我蒙住自己的被子,疯狂的摇晃着我,“为什么?!为什么?!就因为那个突厥女人?朕现在就传旨杀了她。玉儿,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
我疲倦的合上双眼,“看样子,你永远不会明白了。”
我是真的累了。追你的路太漫长,一路行来,我已迷失了自己。所以,我要走了。
迷失了自己,再失去你,那样的结局我承受不起。
被重炎疯狂索取一夜之后,清晨终于姗姗而来。我略做清理,一身素色长袍,端着盘子走近床边。一丈白绫,一把匕首,一瓶鹤顶红。
“选一个给我。”
重炎凝视半晌,挥手打翻了盘子,不可置信的看着我,“真的要逼朕?”
我从衣架上取下一件披风,慢慢系好,不再看他,向殿外转身走去。
“玉儿,不要走。”
身后有人追来,声声唤着,最后竟有哽咽之声。
我不敢回头,一直以来我就对他的眼泪没有任何办法。我怕一转身,就再也万劫不复。
斜阳殿外春光明媚。
“斜阳殿永远是你的。朕心中的皇后只有玉儿一个人。”
言犹在耳。
只是,我的心已苍老不堪,下面的路再不能陪你。
长安的天空在头顶上青碧如洗。我终于想起,帝妃录上,我的名字还是沈明珠。真的,真的是不留丝毫痕迹。“就当这满园芍药不曾开过,我不曾来过”。
西湖那夜,为何我没有死在那人温柔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