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帐营外,幽暗宁静,除却寝营内隐约传出的呢喃与低吟声外,并无丝毫人声。本该无人守备的地方,却站了个人。
阴暗的黑夜,罩住了那人的脸孔,使人看不出他是何表情。紧紧握住成拳的手隐约颤抖着,不知是在压抑,仰或愤怒。
停驻了许久,那人才转过身,露出隐藏在黑暗中的铁青脸孔,眸中写满了不信、质疑与怒气。
没想到……他当真是没想到呀!周公瑾竟然与伯符他……这……怎么可能?!枉费他在伯符面前这般推举他,却不知此举,却反而害了伯符,不!他得想办法解决这件事情不可!
张昭越是深想,内心越是紧张,都怪他,若非不是他要求伯符书信一封,好让周瑜可以出兵援助他们,他也不会发现这件事,也不会知道伯符与周瑜两人之间,竟有这等污秽的感情存在。
可恨呀!他早该发现的!张昭内心又是一气,耳边传来的低喘声,简直有如魔音般缠绕着他不去,令他又厌又恶,脸一黑,甩袖便匆匆离开,不愿多做逗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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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夏,黄沙飞扬,扑上脸儿来的风尘,热得令人不住地流下汗水,眼前的景象朦胧一片,像是蒙上一层会飞舞的轻纱一般,飘邈的宛若是虚假的。
可惜的是,事实仍然是事实,战场无情,尤其是在这么严热的气候下,对于各个身穿厚重战甲的士兵们,无疑是场用生命赌上的争斗,不战便罢,一战,非死方休!
诺大的沙场上,群集了两队军马,也不知站在原地多久了,两方人马已被黄沙蒙上一层浅尘,唯一不同的,仍是那股弥漫在战场上挥之不去的肃杀之气。
高坐于黑马之上的孙策,也如同将士们那般,换穿上一身更为厚重铁锁战甲,看似爽朗豁达的粗犷脸孔,也露出凝重的神情。
同样驾着马匹的周瑜,仍是一身火红的轻扮武装,神色自若地抬起细眸,毫不畏惧地对上前方敌将的眼神,若有似无的淡笑,显露出一股天生的自信,令人难以忽视。
孙策微扬起头看向烈阳高照的上空,随即抬手拔出腰际的剑高举于空,「杀!!--」
一声不大不小的喝吼,清晰地响彻两军之间,站孙策于后方的军队,也随之呼应地大声喊杀,一股作气的抬起长矛便往前方的敌军攻去。
「小心点。」周瑜转头叮咛了孙策一句,便拔出自己的配刀,夹紧马腹随着我军一同攻上前。
孙策轻点头,不改神色地拉甩缰绳,以破竹之势攻向另一方。
一时间,两军陷入混战,一旁造势的士兵猛击擂鼓,越敲越急,鼓声、喝喊声不断,响片了整个沙场。
周瑜刀法凌厉的攻向不断袭来的敌兵,溅在身上的鲜血,已经分不清究竟是他的衣衫本就绯红,还是被血迹所染红的。
杀掉身旁最后一名欲偷袭他的士兵,便赶紧抬起头遇寻找孙策的身影,只见他正位于前方不远处,与敌军将领激战,侧方还有一名欲射箭偷袭的士兵,偷偷的将箭首瞄准孙策。
孙策丝毫不知自己正处于险境,一心专致于眼前的大敌,直到耳边擦过一股凌厉热风,他才错愕地转过身欲瞧看,却被敌方将领趁机划了一刀在手臂上。
「伯符!」周瑜大吼一声,迅速地收回古锭刀,抢走一旁士兵的弓箭便朝欲偷袭的孙策的士兵拉弓射箭。
偷袭孙策的士兵闷哼一声,中箭倒地而亡。
孙策见状,还来不及从方才惊险的一箭中反应过来,敌方将领便又提刀砍来,破使得他不得不翻身落马,抬剑挡住沉重的一刀。
周瑜看到此状,内心是焦急如焚,拋下弓箭便驾着马匹往两人冲去。「滚开!」他气恼的拔刀砍杀挡在路间的敌军,一心只想赶紧去救援孙策。
「受死吧!」敌方将领见孙策受伤落于下风,一时得意地哈哈大笑,提刀猛砍向他,不给他丝毫喘息的余地。
孙策连忙躲过砍来的刀,一个扫腿,将一时大意的敌军将领绊倒,趁势抬剑插入他的背后。
「伯符!」周瑜匆匆地跳下马匹,跑上前扶住气喘吁吁的孙策,关心地问说:「没事吧?」
「只是受了点小伤,没什么大碍。」孙策捂住受伤的手臂响应道。
敌军士兵见将领死在他军手上,立即乱成一团,军心崩溃,攻来的敌人却越战越勇,没一会儿,伤的伤,逃的逃,败像已现。
胜利的欢呼声,此起彼落,周瑜不由得露出微笑地牵过一旁的马匹,将缰绳递给孙策地说:「你先行回营去疗伤吧!待我随同士兵点轻俘虏后再回去找你。」
「我知道了。」又一次打了胜战,孙策也难掩喜悦地笑应道。接过周瑜递给他的缰绳,便跃上马匹奔回军营内。
这数把个月来,都是公瑾与他一同征战各处,也多亏了他的才智谋略,他们才能这么轻易地攻克横江、当利、秣陵、曲阿,打败强敌笮融、薛礼,并将刘繇赶走,这一切都是公瑾的功劳,改日回朝,他必要替他争取应得的赏赐与官位不可!
思及此,马匹也已经奔回营中,缓缓地停下脚步,在原地不停踏蹄。
孙策笑着跳下马,将缰绳递给迎上前来的士兵,开口便询问说:「子布呢?怎么又不见他的人呢?」
「回禀将军,张大人他说……身体不适,无法前来迎接将军您。」士兵被孙策开口一问,整个人战战兢兢地朝他躬身,惟诺地响应道。
闻言,孙策不由得皱起眉头,「又身体不适了吗?」
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子布真病得这么厉害吗?这几个月来每每去征战回营,都不见他的身影出现,看来他得派名士兵去请大夫才是,否则失去了子布这名忠臣,他可就真的得不偿失了。
「将军若无要事,小的就先行告退了。」士兵恭敬地朝孙策说了声,便牵着马匹转身离开。
孙策虽对张昭突如其来的病况感到疑惑,但也未曾深思其中来由,只得赶紧朝张昭的寝营走去,好前去了解状况。
方来到寝营前,就见张昭从营中走出,俊雅的脸孔不见丝毫病色,有的,只是一如既往的严肃与淡漠。
「子布!」孙策连忙快步上前地叫唤,却见张昭狠着眼神瞪向他,厌恶似地甩袖回到寝营内。
不明所以的他,只能赶紧尾随入内,想开口询问,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方才子布的眼神,好似对他厌恶至极了似的,是他做错了些什么吗?
「你来这儿做什么?」张昭背对着孙策,冷然地问道。
「听闻士兵说你身体不适,所以我才前来看子布你有无大碍,现在身子好多了吗?需不需要我去唤人找名大夫来给你看病?」孙策虽知张昭本性冷淡,但是他却不曾这么对待他过,令他一时间无法习惯地响应道。
不料,张昭却冷哼了声,「怎么前几个月还不见你这么关怀我,今天倒好心起来了。」
「子布……」孙策不懂为何张昭要对他这般冷嘲热讽,他承认前几个月来,都不曾好好的与他畅谈一番,可是他必须为这一番征战而努力呀!这不正是子布他所期望的吗?
「好了!你回去吧!我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需要多休息罢了,让我一个人在此静一静,别再来打搅我了!」张昭二话不说地抬手便下逐客令。
孙策看了张昭许久,才叹息一声地说:「那你好好歇息吧!我走了。」语罢。他转身便离开张昭的寝营,不敢多做逗留。
张昭回过身,看着孙策走出寝营,也发现他手臂上还淌着血的伤口,抬手欲叫唤住他,人却已经走远了。
他怎能如此呢?伯符就算真的跟周瑜有任何关系,肯定也是被那厮的外表所迷惑,瞧他连受了伤,也前来关心他,可见他前几个月,必定是被周瑜那厮缠住,才会对他不闻不问,这么说来,他只消铲除周瑜那奸人,伯符他定会如同往常那般,只专心于霸业上而非私情。
毫不知张昭心思为何的孙策,只能失落地回到自己的寝营,缓慢地卸下一身沉重的战甲,坐在床榻上深思。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传来一阵欢呼声,吵了好一会儿,帐幔忽然被掀开,只见周瑜一身脏污地走入寝营内,缓步朝孙策踱去。
「想些什么想的这么入神?」他神色自若地卸下骯脏的外衫,拿起水盆旁的巾子擦着脸问说。
「没什么。」孙策不希望周瑜为了他和张昭的事操心,只得笑着随意带过话题,「倒是你那边处理的如何了?一切还安好吧?」
「都处理好了,被俘虏的上千兵将全压入暂时关囚敌军的帐营内,也派人日夜轮替看守,保证他们一个也逃不了。」周瑜拿着被拧干的巾子走至孙策身前,边说边替他擦拭脸孔。
「谢谢你公瑾。」孙策笑着握住周瑜擦拭他脸的手,若不是他,他也不会再如此短暂的时间内攻克各地。
「傻子,说什么谢,你我还需要客气到这种地步吗?」周瑜边说边拉起孙策受伤的手臂,拿起另一条干净的巾子替他将干枯的血迹擦干净。
孙策看着周瑜姣好的容颜,内心忽然觉得不安起来,幸福来得太快了,他反而……好怕会失去这一切。「公瑾……我们真能一直走下去吗?若有一日,你或我战死沙场……」
「胡说八道!」周瑜打断孙策的话语低斥道。扔下巾子便捧起他粗犷的脸孔说:「相信我,不会有这么一天的。」
孙策抬手抚着周瑜俊美的脸孔,手下细嫩的触感,令他眷恋不已。「我相信,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
闻言,周瑜笑着吻上孙策厚实的唇瓣,先是轻轻地摩挲,而后才撬开那片唇瓣,将舌头探入他口中舔舐。
孙策不由得抽喘一口气,伸手抱住周瑜的肩背,生涩地响应他的吻。
一吻过后,周瑜还依依不舍地啄吻着孙策的眼鼻,「好了,让我替你包扎伤口吧!」
孙策应了声,任由周瑜替他处理手臂上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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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孙策在榻上翻来覆去,就是无法安静入睡,整个人烦躁莫名,不知是为了心底的那股不安,或饰今早子布对他极为冷淡的态度。
他爬起身轻叹一息,穿起长靴走下床,便随意地披了件外挂走出寝营。
抬起头仰望着星空,孙策不由得感到一阵怅然,每每入了夜,他便无法入眠,究竟……还要战到何时呢?天知道他多想远离战场,与公瑾隐居山林一同渡过这一生,可惜这是不可能的,爹亲的梦想还等着他去实现,他断然不能就这么离去。
又是一声轻叹,他发现自己今晚似乎特别忧愁善感,去找公瑾谈谈心事吧!忽然……好想见他。思及此,孙策不再多想地迈开脚步,直朝周瑜的帐营走去。
还未走近,孙策便听闻里头传来交谈声,疑惑之余,他赶紧靠上前,想听清楚里头的人究竟说些什么。
「周瑜,你究竟知不知何谓廉耻!倘若我知晓你竟对伯符有这等污秽的想法,我绝不会让你靠近他半步!」不知谈及了什么,营中的人忽然愤怒地怒吼起来。
周瑜动也不动地坐在桌旁,半垂着眼帘地说:「张大人,我敬你是伯符的友人才百般忍让,请你离开吧!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既然你自认是伯符的好友,那该离开的是你才对!为了他,也为了结束这动乱的世局,你不该再让他因你而错下去!」张昭怒着一张俊脸吼道。
周瑜倏地握紧双拳,站起身便说:「张大人,说到底你不过也是个自私的人,为了这个大局,你要牺牲伯符的一生来完成这场渺小的梦想,那你与我又有何差异?」他难得动怒地哼了声又说:「我爱他,这是你这种不曾尝过情爱为何的人所无法理解的!」
「那种污秽的爱……不理解也罢!简直恶心!」张昭被周瑜说得恼羞成怒,脱出口的话句句伤人。
「污秽?」周瑜冷笑了下,「那你可知道,这段污秽的情感,究竟是怎么产生的吗?你可又知晓我俩为了这段爱挣扎了多久吗?你不懂,你根本什么也不懂!」
张昭怔了下,随即又开口想辩驳,却被周瑜阻断了想说的话。
「我错过了很多能把握幸福的机会,是我亲手推开送到我眼前的至诚之心,是我伤了伯符,让他为了我百般伤怀。」周瑜露出伤痛的模样,紧捂着每当想起孙策那双受伤的眸子时,便会隐隐作痛的心窝。「五年了呀!这五年我们用思念煎熬着彼此,你这种人又可曾了解过?」
张昭默然地对上周瑜的眼眸,却看不出半丝虚情假意,或许他说得对,他根本不了解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过往,可他这也是为伯符好呀!
一直站在外头的孙策,终于忍不住地闯入周瑜的寝营内唤说:「公瑾……」
「伯符你……怎么来了?」周瑜走上前紧紧抓握住孙策的大手,这才发现他的手心满是汗水。
孙策先是握紧周瑜的手,随后又放开地走上前,歉然地看着张昭说:「子布,是我让你失望了,你将所有的寄望放在我身上,又如此忠诚的辅佐我……」
他又岂会不了解子布待在他身旁的用意为何呢!就连徐州刺史陶谦也不被他看在眼底,他这小小军官,又岂能入得了他的眼?若非不是他看得起他,恐怕他孙策,也无法爬至现在这个地位了,如今令子布为他如此愤概,他却找不出半句安抚的话来应对,除了对不起,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周瑜知晓孙策不希望他插手,只得站在一旁淡然地看着两人。
「够了!」张昭忽然喝了声打断孙策接下来的话,别开头怒说:「既然这是你的选择,我也不想多插手,就算是我多事!吧哼!」他甩袖便越过两人离开寝营。
「子布!」孙策见状,内心不由得感到受伤,毕竟张昭也是他的好友,他与公瑾之间的事不被他所谅解也是应该的,可他总希望,子布能够原谅他这一回,他……真的好想待在公瑾身旁,不想再承受心痛的滋味了。
「好了伯符,别叫他了。」周瑜拉回孙策的手,温柔地将他抱入怀中轻声说道。
孙策怅然地将头靠在周瑜的肩头,「公瑾……我们是不是做错了?或许我们不应该相遇才是,这样我也不会……」
「别说了,谁都没有错。」周瑜将孙策紧紧的抱住,「你可曾想过,若不是遇见你,我的一生恐怕也就如同凡人那般,继承家业、娶妻生子然后老死,若不是遇见你,我也不会懂得爱这个字眼,所以我不准你再说任何后悔的话,爱都爱了,不可能收得回来。」
「公瑾……」孙策动容地回抱周瑜,确实,爱了就收不回来了,或许早在相遇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再也回不到原点了。
周瑜捧起孙策的脸,将唇覆上他的,不停地摩挲啄吻,温柔的令人心动、荡漾。
孙策觉得自己彷佛饮了一杯甘醇的美酒那般,一切的烦恼全数被抽离,剩下的,只有满满的幸福。
这一夜,美得令人为之醉迷,不由得想沉浸其中永远不醒,可是他却忘了,梦总是在夜晚开始,白昼消逝,最终,还是有清醒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