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数日后的一个早晨,风生坐在饭厅,看见周岚正在阅读新闻纸。

今日的餐点是自制白朗峰栗子奶油蛋烘糕,无出例外的又香又甜。

他刚刚拿起一块尚未放入嘴里,周岚将报纸递至他面前道:「你且看看今天的经济版头条。」

呵,满川风雨看潮生,只怕好戏上场了,风生暗笑。他接过报纸,只见上面硕大的标题《神秘人士成功收购香童百货》。

事件大约是这样的,自从香氏内部爆出经济案丑闻,股票停牌至几乎崩盘,势必须由新资注入后重组,毕竟是老字型大小,多年的实力摆在那里,感兴趣的财团不少,尤以乔氏航运与长江实业竞争最为积极。孰料半途杀出个程咬金,前日通过一家知名的海外证券公司做揽手,以每股高于市价三元港币的价格大量收购香氏股票,且完全现金交易,不搞那些以股易股或按揭的把戏,惹得刚刚损失惨重的股民纷纷抛售,短短两日便获得香氏控制权。

抬眼看看周岚,神色如常。他知道多少呢?风生决定坦白:「是,收购香氏的正是我。」

「为了你弟弟?」

「不如说是为了自己感动自己。」

「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召开股东大会,宣布由香云遏出任要职。」

周岚皱眉:「会不会太过招摇?」

「放心,我会保持神秘,永不现身。」

两人吃完早餐,风生闲闲开口:「对我的事,你似乎知道得很清楚。」

周岚一愣,然后以笑作掩饰:「哈哈,是听蓝玉提过一点半点。」

只怕不是一点半点那样简单吧?但是风生决定不再追间。

只听周岚又说:「我还得感谢你们的兄弟友爱。」让我有机会得到你。

风生却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岚,你别多心。可否告诉我,你的身家到底有多少?」

这个大城市中无疑有太多财不露白的富户,数代韬光养晦低调行事。风生有女同事就曾经逢到这样一位客人,住市区普通大厦顶层,开美国产中级轿车,可是住宅室内,富丽得好比基度山伯爵的行宫。

可是即使那样的人家,也断不会允许孙儿辈的年轻人动辄支出十数亿的钱财吧?

周岚回答道:「我十五岁那年,被保送至史丹福电子工程专业作特别生,那时网路不如现在发达,在图书馆登录电子资料需要排队轮候,我嫌耗时太久,便利用课余更新了学校的电脑软体,使每个视窗可以通过局域多人同时使用,省去查找连接的步骤。后来这项技术被普遍应用……」

风生耸然动容:「啊!我知道,康桥九六年后也在校园中普及,人类学的学生们还与教授讨论过那个天才不在年高的十六岁发明者,没想到就是你。」

「九六年?」周岚摇头,「英国佬永远只会把时间用在莎士比亚等墓木已拱的人身上,难怪永远慢一拍。那年我都已经在微软占有不少股份。」

当然也不能说他是白手兴家,没有受过父荫。数年后有同他二伯交情至厚的唐人街教父悄悄暗示:「与你们老板交恶的那位参议员已向我借将,以取得想要的东西,世侄你何必去瞠浑水?常言道富不与官斗,早些抽身要紧。」

那位世伯有两员得力手下是最出色的妙手空空儿,去罗浮宫偷取德拉克洛瓦的撒丹纳巴勒斯之死也如探囊取物,不知比偷天换日里的辛康纳利和凯瑟琳泽塔琼斯高出几个段数。

好一句富不与官斗,周岚受教,立时退出微软。回到家族内的一个中型公司,安安逸逸领个闲职。

不久,微软被控违反美国反垄断法条例。

这段经历他不太提起,亲友也知道得不多,就像爷爷,还以为他在西雅图也是飙车泡妞做太子党呢!哪里想到他曾是微软的高层之一。

周岚拍拍风生的手:「你放心,好子不问爷田地,我所花用一丝一毫都是私蓄。不过你会为我担心,倒令我欣喜若狂。」

「咄!」风生啐一声,「这样就叫狂?裸奔给我看看才是真金白银的狂。」

抬首看见周岚只穿一件紧身背心和牛仔裤,年轻的身形在晨光中分外健美姣好,不由喝声采:「我今天终于相信上帝的儿女是用最美丽的金子做成。岚,为什么同人不同命?」心里不是不嫉妒的。

「古人尚言不把双眉斗画长好不好?上帝不将我塑得好一些,怎能与你匹配?」周岚上前揽住风生的腰,促狭地在他耳边吹一口气,说道:「你真的想看我裸奔?不妨上楼细细观赏。」

渐渐地,两人都习惯了这种淫糜的打情骂俏。

***

香云遏看着眼前这个身形佝偻的男人,心中五味陈杂。

犹记得半个多月前娱乐周刊上登载的照片里,与十八九岁新进九龙小姐出双入对的香利早穿时髦的西装及尖头皮鞋,倒也意气风发颇显年轻。

而现在的他,宛如七旬老翁,比真实年龄还老了十余岁。

是哪个说的男人五十余岁正是流金岁月?看看,经过一点风雨就老态毕露。

掠过一阵快意,云遏缓缓开口:「放心好了,香氏不会更名,你也可以挂一个名誉董事的头衔。」

香利早久久不能语,他也知道大势已去。但为着骨血,最终不得不厚起老脸请命:「可否设法替你两位哥哥脱罪?」

「我没有百上加斤,已是慈悲为怀。还想怎地,难道当真杀人放火金腰带?」

「他们是你哥哥!」香利早悲愤交加。

云遏冷笑:「就不知玄武门之变是如何发生的。」

一对父子关系糟糕到这种地步,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香利早气馁,颓然挥挥手:「也罢,这本是我们欠你。你好本领交游遍天下,自有达官显贵一掷万金慷慨相助,我们只会伏高踩低,怨不得谁。」

云遏不语,却心知肚明除出风生再无他人。真不知他用何种手段挣得数额如此庞大的钱钞。

呵呵,当真不知?再笨的人也想得到,不外乎是一双玉臂千人枕换来。

一思及此,顿觉胸中五味涌上口腔,全是苦辣辛酸涩,一丝丝甜鲜香也无。

哥哥,从来没有明白过他的心思,却一味作贱自身。

曾经那样对他,不知他还肯不肯见自己?

既而想深一层,精神又一振,事实摆在眼前不是吗?若不是为着他这个至亲至厚的弟弟,何须收购香氏。

那厢香利早也突然间恍如醍醐灌顶,大叫出声:「我知道了,是风生对不对,是风生!」

他开始像虫蚁一样办公室里团团转,一边喃喃:「一定是他,他还恨我入骨,所以巴不得搞垮我……」

云遏冷眼旁观,出言嘲讽:「劝你莫要高估自身,痴心妄想在风生的记忆里占有一席之地。」

「那你告诉我,收购香氏的是不是他,是不是他!?」他擒住云遏的手喝问,几近歇斯底里。

被云遏大力挥开,仿佛他是某种惹人厌的外星生物,「我没有向你解释的义务。」

云遏站起身打开门,「何必放不下,或许明年的今日你会发现,在大堡礁钓鱼潜水的乐趣胜过吞并某家小公司百倍。」

香利早只得走出去,立即听到背后的房门老实不客气大力阖上。

有助理跑过来担心地询问:「老板,你脸色极差,可有感觉哪里不妥?」

他这才惊觉,伸手一摸,自己的额头上满是冷汗。

冲眼前热心的女孩子和蔼地笑一笑:「不碍事,只是马齿渐增经不起劳累的缘故。啊!我已不是老板,请尽心效忠里面那位新主人。」

他继续向外走,没有看到身后年轻的助理眼中满是同情,因为他花白的头发凌乱,领带松脱,脚步趔趄。

所以心想,我照顾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也是应该。

香利早这时却在想:是风生吗?一定是。他就像一个幽灵,无声无息间已经渗透进来,牵引住各色人等的命运,一如当年,浸进他的心魂。

***

听到楼下喇叭响数声,李风生自露台上探头,冲周岚挥挥手。

却引得周岚大惊失色跑上来搂住他,急道:「露台栏杆那样矮,怎么能做大半个身子都探出去的动作?!」

风生不悦:「我不是女人。」哪个无疾无病的男子小时候没有飞檐走壁掏过鸟蛋?杯弓蛇影。

周岚摇摇头,搂紧他:「除去我母我妹的任何女人爬上拦杆跳芭蕾也不干我事。」

也知道他是紧张自己,风生任由他搂住,再不抬扛与挣扎。周岚的颈项间Opium古龙水的香味似有若无地飘散在空气里,让风生有种错觉,他的一双坚实臂膀与宽厚胸膛仿佛就是一天一地。

良久,两人才分开。

周岚瞥见凉椅上放着一本书,竟是仿笔耕山房老版竖字的《弁而钗》。不禁骇笑:「你从哪里翻来这样的书?」

「当然是前屋主留下的,还有《宜春香质》、《醉葫芦》……让我眼花缭乱。」

「读完有什么感想?」

「可见此人是醉西湖心月主人的书迷,还有,古人的文笔较为写实。」一点点美感也没有。

「我倒觉得可见此人与我是同道中人。」

「那当然也说不定。金赛研究不是表明同性恋比例为百分之二到四。」风生点头表示赞同。

「可是仍然是弱势群体。」

「哈,你哪里弱势?」风生念出一句歌词,「强人是你,能飞天遁地。」

弱不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事,这人最懂得的就是善待自身。

「你真的这样想?」周岚自内袋摸出一个信封,「那明晚你是否愿意随我这个强人出席一个派对?」

「带秘书前往岂不是更好?」

「并不是商务应酬,各人都是带家眷。」

「只怕有人会中伤我。」

「风生,难道你是会在意旁人话语的人?而且,我的目的正是为你正名。」

风生却仍然踌躇:「不会影响到你的事业吗?」

周岚笑:「怎不见张国荣因为同志身份无戏可拍?」

风生释然,转移话题:「容妈今天带来大闸蟹。」他比一个手势,「每只是有这么大。」

周岚一拍脑袋,「啊呀,我倒忘了,现在正是吃蟹的季节。想必是二奶奶差她送来,她们江浙人就好这一味。」言毕急匆匆赶去厨房,突又省起:「糟,没有紫苏叶。」

「放心,容妈有一并带来。唉,现在哪里还能找到像你家这种做好醒酒汤为主人等门的下人?」风生感概。

「那是因为我们一家全没把这些老人当佣人的缘故。」他们的制服尚有专人洗熨呢!穿的鞋都是名牌PRADA。突然想到一件事,周岚停在门边,转头对风生说:「更正你的一个用词,不是『你家』是『我们家』。」

那怎么可以?

风生不语。

他对自己的身份有深刻了解,再怎样的如花美眷,也抵不过似水流年的摧残。周岚口口声声的爱语,也是具有时效性的。就像唐明皇费尽心思得到杨玉环,结果呢?感动了痴男感动了怨女感动了白居易,却感动不了马前的叛军和皇帝自己。

想毕他笑一笑,自己的心啊!恐怕是全身唯一值得自己守护的东西。

他也下楼为周岚打杂去。

周岚烹蟹很有一套,从不计时,只凭感觉,偏偏每次自蒸屉中提出都是刚刚好。

风生在橡木酒柜里逡巡一番,出来说道:「岂有此理,偌大的酒柜里通通全是轩尼诗人头马克鲁格,一瓶黄酒也无。」

「由此可见这个一百平方尺酒柜的前主人很懂得什么叫附庸风雅。」

风生坐下,哀叹着掉书袋:「怎么办呢?食蟹不饮美酒犹如好马无鞍,最为憾事。」

周岚窥到他那仿佛在为天大的事情烦恼的样子,煞是可爱,笑着逗他:「来,给我一个吻,我叫容妈偷来爷爷的私藏绍兴状元红。」

风生惊喜,然后低笑:「我的吻竟比状元红还值钱?」毫不犹豫地送上自己的唇……

旖旎的晚风将窗纱吹拂成片片雪浪……

夜,正长……

***

第二天傍晚,李风生难得地穿了一身JilSander的休闲西服,随周岚去赴宴。

周岚一边驾车一边为风生解释:「韩坚是韩临的弟弟,与他订婚的黄嘉蓝听说是小有名气的演员。」

风生说:「我知道,正在热播的《认真摆命》便是由这个女仔主演。听说她的英文名叫Green,呵,真的是黄加蓝。」

「哗,那倒真是人如其剧名,听说黄小姐早已珠胎暗结,难得竟能得到韩家两老的承认。不过一入侯门深似海,这才仅仅是她万里长征第一步呢!」

「岚,为什么我觉得我俩愈来愈像狗仔队?」

「唉呀,何必说得这么难听,这叫关心他人好不好……」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韩家大宅。

这夜不知是谁的创意,在泳池上方悬挂了无数的七彩小灯泡,再由水波反射得流光溢彩。周岚与风生甫一进大门,便看见十来个身段妙曼的女孩子穿着三点式的比基尼或在池边摆出撩人姿势,或在水中畅游嬉戏,惹得几个早到的单身男士宾客顾不得身上昂贵的礼服,跃入水中与众美色打情骂俏。

舞场就设在池边的草坪上,从那里还清晰地传来歌声:「蔷薇蔷薇处处开,青春青春处处栽,挡不住的春风吹进胸怀……」居然是旧上海那种又俗又艳的老歌。

偏偏和现场的气氛不知多匹配。

风生骇笑道:「豪门夜宴,酒池肉林?」

周岚也吃了一惊,说道:「久闻韩家老二是个风流人物,看看他的行事作风,果然名不虚傅。莫要出格到让我们吃肉台盘就好。」

「连你也没见过他吗?」

「他只是我好朋友的弟弟,还特意约见不成?」

其实在他俩进门时,不要说众人的眼光,就连舞池那边的音乐声,都好似滞了一滞,只是风生惯会装聋作哑,周岚也浑不在意,都像事不关己一般。

这时韩临迎上来,大嗓门又冲周岚一阵怪叫:「怎么才到?快来帮我招呼宾客,累死我。」话毕同风生点点头算是招呼。

「笑大我的嘴。谁不懂得自娱自乐,还要你招呼?」周岚不甘示弱顶回去,眼角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即惊呼出声,「我没看错吧?那边草坪上跳探戈的好像是我爷爷!?」

韩临回答:「哈哈哈,正是周老爷子,他是我弟弟的忘年交。你都没看见他派的那份红包有多大。」

「他来干什么?放眼望去全是年轻人。」

「周岚,当心我告你歧视老年人。何况周爷爷哪里老了,刚才我们搓麻将,他唤二筒为叶子媚,不知多跟得上潮流。」

「有几个年轻人会打麻将?」周岚苦笑。

「哎,废话少说,快随我去迎宾。」韩临拉住他就向大门走。

周岚只得同风生说:「我一会儿便回来,你不要管旁人,只管大吃大喝就是。」

风生笑笑,他当然懂得如何照顾自己的舌头与胃。

韩坚自然没有荒唐到设那劳什子肉台盘,草坪边一溜长桌,上面西式餐点应有尽有,风生捡起一个大盘子,满满选了堆成小山似的食物。

旁边却有两个不知好歹的二世祖,只怕早就窥视了许久,见他落单,开口闲闲讽刺:「世道真是变得太快,各式各样的野草杂花都已经可以登堂入室,烟视媚行。」

「最奇的是有手有足的男子也可以与少女一样靠姿色求出身,而且男女通吃,左右逢源。」

「听说和男人做比和女人做刺激百倍,不知是真是假。」

「试试不就知道了?」

「所费至钜呢!哪里是你我这样的孤寒佬负担得起的。」

「还听说被人捅习惯后就会欲罢不能,那时倒贴钱也愿意让你操。」

「但是千万要记得做好防护,爱滋病这样猖撅。哈哈哈哈哈……」两人爆出一阵心的大笑。

看看看,世上到处都有这种人,能从中伤别人的过程中获得快感。

风生当然不会与他们一般见识,他早已练就百毒不侵的高深内功,懂得选择性耳聋,只是一语不发地坐到另一头的沙滩椅上大快朵颐。

可是早有人在一旁按捺不住,拍案而起。

周老太爷刚刚舞完一曲,正在自我陶醉风采不减当年,准备喝口酒水再接再厉,就听见有人出言不逊,污辱自己孙儿的情人。

他自己对李风生的职业略有不满是一回事,外人是否有资格批评又是一回事。

迳自走到两人背后,说道:「韩家真是欠考虑,怎么让他也作为客人上门。」

二世祖甲扭转头看到周老太爷,大喜过望,以为正是巴结逢迎的大好机会,忙不迭接腔:「就是就是。令孙只是一时糊涂,想必不久便会迷途知返。」

二世祖乙亦附和:「周老爷,不如我们陪你去教训他一番。」

这两个人,只怕巴不得周老太爷上前揪住李风生,唰唰甩伊两记大耳括,他们乐得在一旁看一出张天师捉鬼当消遣。

只听周老太爷又说:「不过看到客人中有你们两位,又让我觉得倒还辱没了他。」

这一招先扬后抑,直把两人噎得喉咙咕咕作响,只是发不出声,最后不得不讪讪退场。

周老太爷犹觉得不解气,四下打望,准备抓住周岚也骂上一顿。

这时的周岚被韩临缠住盘问,正不得脱身。

韩临问:「你是怎么样被李风生迷惑住的?」

周岚更正:「不是迷惑,是绮惑。」

「我管你那么多,劫数才是真。听说你为他花了不少钱?」

「真可悲是不是,再多的真心,也要用钞票作铺垫才有人垂怜。」

「唉,你这个人,天下男子那么多,难道就找不到一个情投意合的?偏生要用自己的热脸去贴一个男妓的冷屁股。」

「呵呵,不要提醒我。你这样说会让我忍不住今晚回去尝试一些没做过的性爱姿势。」

听得韩临瞠目结舌:「周岚,你病入膏盲无可救药冥顽不灵!」

周岚只是一味的笑着回应:「你尽管说,待到你坠入爱河的那一天我再加倍奉还。」

韩临还要说话,周爷爷却已杀将过来,逮住周岚劈头盖脸骂:「我们周家的男丁再不济,也懂得如何看顾自己的家眷,你倒好,撇下人家在这里做湿水炮仗……」

周爷爷还意犹未尽呢!周岚早已拂然变色,急急跑去寻找风生。

远远便看见风生立于草坪边凝睇起舞的人群。

他极随意地站在那里,也没有特别地摆什么POSE,却自有一种意态风流,潇洒动人。

而且,还若有若无地散发着一种神秘的性感。

所以还未等周岚走近,早已有善于闻香的蜜蜂向风生飞来。

「你就是李风生,岚少的朋友?」有人搭讪。

风生转过头,看到一个身穿黑色燕尾服的男子,瘦瘦高高,且有张熟面孔,于是笑笑,开始了自己的被搭讪:「好像是这样不错。」

男子摇摇头:「这句话文法不通。」什么叫好像是?

「就是随你想。」此间大多数人对他的心思不过两种,鄙夷或垂涎,全都龌龊无比,不过没有关系,反正他本来就龌龊得很,比傍友还差了几个档次,又有什么好细说的?

只听那男子又说:「你有双漂亮而寂寞的眼睛,像秋水,像寒星。」

「还像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银呢!」风生好笑地接过他的话,正想问他是不是喜爱王小玉的哪一出弹词,便看见周岚已走到自己面前。

不用说周岚当然自动将该名男子看作登徒子假想敌,毫不客气地揽过风生在自己身后,然后质问:「阁下有何见教?」

那男子一愣,尔后长笑:「怎么这么像华山论剑时的对白?你不要误会,我……」他不过是善于欣赏一切美好事物而已。

周岚打断他:「我并没有误会,只是你这厮一双桃花眼骨碌碌乱转,一望便知不怀好意。」又转头对风生道:「爷爷说你被人欺辱,对不起。我们回家好不好?」他愈想愈感到此地不够安全,何况反正他的意图不过是带风生露一下脸,既然目的已经达到,也就没有再留下的必要了。

风生并不反对,只是带着一脸似笑非笑任由周岚拉着走。

男子还在他们身后说道:「周岚,其实我挺崇拜你……」

正是听了哥哥的传颂,了解到周岚这一号不畏世俗眼光的人物,才给了他敢与长辈抗争不计较门第娶心爱女子的勇气。

上了车,周岚兀自忏悔不停:「风生,我没有将你照顾周全,下次一定不会这样,我……」

「不,你已做得很好。」

「你不必安慰我,连爷爷都看不下去了呢!可见我真是……唉!」周岚大大地叹口气。

「你这人真是,既觉得对不住我还不让我有片刻安宁。想想明日怎样向韩家道歉才是当务之急。」他不发声,只是不在意,不然以他的口才和身手,还怕谁不成?

周岚奇道:「为什么道歉?」他送足礼金兼帮忙迎宾,劳苦功高还要道歉,有没有天理?

风生凉凉地说:「你没看清被你骂的那人相貌?他再胖上十几公斤,活脱脱就是你的死党韩临。」

周岚恍然大悟:「你是说,他就是……」

「不错,他就是邀请我们去赴宴的主角,韩坚。」韩家只有这两兄弟,想装不认识都难,周岚以为他会无缘无故同陌生人搭讪?

「这……这怎么得了?」周岚以手抚额,大叫,「怪不得他穿燕尾服又说崇拜我,我还道是花花公子无聊耍宝。」又指着风生道:「我就觉得你的表情真正奇怪,原来是存心想看我出丑。」

风生叫屈:「那是因为我太震惊没反应过来的缘故,你不要手舞足蹈了,认真开车!」

***

终于回到家,两人沐浴完毕,双双坐在床上,周岚问道:「今天到底是谁欺负你?」他有心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风生却是真的连那两人的样貌都没看清楚,更不愿再提起,于是他转移话题:「你爷爷,和一般的大佬很不同。」真的没有门户之见呢!他那时准备再食一份鹅肝酱,便又走过去,在灌木丛后听到周老太爷为他出头,认真感动。

周岚笑,决定将自己家族内的秘密话给他分享:「来,把你所知道的坊间关于周氏大猷的传闻说给我听听,我再告诉你真实版本。」

于是风生娓娓道来:「周大猷,原籍重庆,出身米商之家,祖父曾任西南商会会长,抗战后移居香港,极有经商天赋,生性风流,娶有一妻两妾,育有四子一女……」

说到这里,风生也发现不对劲了。

周岚颇有孝心,爷爷奶奶时常挂在嘴边,可是从来只有大奶奶二奶奶的份,三奶奶呢?

接收到他眼中的疑问,周岚道:「三奶奶还健在,只是足不出户,每日只与青灯古佛相伴。」

为什么?

且听周岚解释:「大奶奶是爷爷的大学同学,真心相爱;二奶奶是爷爷从前的秘书,一直仰慕爷爷。爷爷性格有些像段正淳,虽然不够专一,却能做到公平长情。至于三奶奶,她并不是爷爷的妻子,而是爷爷幺叔周乐文的伴侣,职业是北平粉子胡同添香楼的红牌姑娘。」

风生耸然动容,莫不又是如花与十二少的传说?

只听周岚继续说:「周乐文是奥地利皇家军校毕业的飞行教官,志愿军,一九四四年牺牲于云南。他想娶她过门,家长坚决不允,只怕难听的话也没有少说,那几年她随他辗转川滇黔,吃了不少苦,后来他的骨灰运回重庆,爷爷的爷爷伤痛交加,更是迁怒于她的身上,毫不留情地将她赶走。却不知道,她的腹中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爷爷那时尚在念书,他与周乐文只相差几岁,一直最是亲厚,可惜那时人微言轻,说不上话。后来爷爷的父亲早逝,爷爷终于提前当家,动用所有关系,终于找到三奶奶,但已是一九六七年。」

风生问:「在哪里找到的?」

「广东的一个农场,那里专收解放前从事特殊行业的女子,每周都会让她们胸前挂两只破布鞋游街一次。」

「孩子呢?」风生又问。

「最难得就是这点,三奶奶在那样不堪的情形下,竟然设法让大伯自修了大学英文及数理化。万幸当地人只知道他有妓女母亲,要是知道了他有国民党员的父亲,不知还会怎样。」

「那孩子后来成了你大伯?」

周岚苦笑:「她们是偷渡到香港的,结婚是获得外国护照最快的途径,也是让大伯认祖归宗有正式身份的最好方法。我爷爷才比大伯长十七岁呢!于是办身份证时只得将大伯的生辰延后五年。」

也许是这个故事太沉重,令风生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个年代禁锢了人们的思想,造成了太多生离死别的悲剧。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句话里有多少美好的期盼,就有多少残酷的无奈。

周岚又说:「后来爷爷也劝过三奶奶,来日方长,多出来走动,说不定能觅到第二春。」

「她怎么回答?」

「她说,从前曾叔公待她太好,已足够她回忆一生,找不到人可以代替。」

多么回肠荡气,简直可以作为一个永垂不朽的传说一代代传颂下去。

半晌,风生终于开口:「难怪你爷爷不以我为耻。」

「要说耻辱,生出我这个与众不同的孙子才真的是。」当年他出柜,不是没有抛起大浪的,最先替他说话的,也是爷爷。

无他,只因爷爷最了解情之真谛。

「风生,同我去欧洲结婚好不好?」周岚突然说。

风生吓得连连摇头,「那怎么可以?何况在香港并不被承认。」

周岚看住他,看进他的心里,「不是不可以,是你还不够爱我。」爱定一生一世,确实需要很大的勇气和很多的力气。

风生低头不语。心中叹息,为什么要说破呢?让彼此尴尬。不不不,他不是不够爱,而是不敢爱。历史中有太多的例子,他知道把心遗落在客人身上是多么可怕的事。更不要说他们两人还同为男人,只会被旁人当作笑话谈资。

对平常人来讲,失恋又有什么关系,咸鱼翻身的机会多的是,可是对于他们而言,不啻是万劫不复的地狱。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呵,看看写下这诗句那女子的下场便知。

谁教人们不会用一颗心感觉爱情?世人常常沦陷于听到的甜言蜜语和看到的体贴浪漫,偏偏耳朵和眼睛是最容易受到愚弄的器官。

可是,像这样和周岚生活在一起,时时刻刻感受着他的神情动静和气息,真能不为所动吗?风生已经愈来愈没有自信。

这时周岚捧住他的脸颊抬起他的头,轻斥:「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他早已发现,自嘲及天马行空是风生的两大特长。

风生笑道:「我在想,你是否在生气。」

「当然没有!我只会加倍对你好,让你更爱我,爱到愿意和我结婚。」

说着周岚一把推倒风生,开始剥下他的睡衣,「就从现在开始努力好了。」

风生的裸背接触到丝绸床单,那冰凉的感觉令他颤栗,忍不住再次建议:「真的应该将这张床换掉。」

周岚的禄山之爪已经伸到风生两腿间,听到他的话,笑道:「何必换呢?红楼别夜堪惆怅,香灯半掩流苏长,多么摄情,当然我们没有惆怅,只有愉悦。」

语毕他的手指在风生的铃口上轻轻一压,换来一声呻吟和欲拒还迎的推揉。

风生胸前那两朵粉红色的茱萸,点缀在奶油一样的肌肤上,比盛放的牡丹更妖艳绚目,周岚哪里经得起这样的诱惑,迫不及待一口含进嘴里,细细品尝。

这个时候,谈什么过去与未来,反正来日方长,怜取眼前人才是真。

用帘钩束起的幔帐随着大床不停摇晃,终于一个绾不住,哗啦垂下,隔离了月色星光,也隔离了一床的冶艳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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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段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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