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然而雷震子却还留在原地,待天兵天将们都行得远了,又问杨戬道:「杨兄,我们同在一个军营里待了多年,在下的性格想必你也清楚,难道真的对我都不能说吗?」杨戬当然知道,雷震子是个极重义气的朋友,从不多嘴,而且见惯了大风大浪,一向是处变不惊,但要他说出自己是为了何事触犯天条,却是实在难以启齿。隔了良久,他才道:「雷兄,你如今还是否对倩儿仙子存有爱慕之心?」雷震子浑身一颤,叫道:「你……你为何突然问起这个来?」
与倩儿的恋情,是雷震子最不愿触及的伤心往事。他曾奉玉帝之命,下凡辅助当时人间的皇帝宋太宗,一直不满他与自己的侍女倩儿过往太密的九天玄女趁机将倩儿也打入凡间。他投胎于大宋朝的天波府杨家,做了杨家的第七子杨延嗣,而倩儿则投胎为他的妻子杜金娥,两人情义依依,可惜好景不长。后来杨延嗣随父出征,遭奸臣陷害,被灌醉后绑在一棵大树上乱箭射死,并弃尸于乱石河滩。当杜金娥寻到他的尸体以后,伤心欲绝,没过多久也郁郁而终。后来他们俩虽然重又返回天庭,但每当回想到在人世所经受的那恸彻心扉的劫难,他究如坠冰窖,尽管心中相互倾慕之情尚存,却再不敢相约幽会,而只能在天庭诸仙聚会之时,两两对望一眼,只要看到对方别来无恙,便已是心中大慰。
雷震子道:「如来佛祖曾言:人生七苦。其实苦楚之多,何止七种?且不说生老病死,单是情之一道,便已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无计相回避,教人苦不堪言,却又甘之如饴……唉,个中滋味若非亲历,便是做上千万年的神仙,也无法参悟。」扬戬道:「如此说来,你此刻的心境,便是拿不起,又放不下了?」雷震子点点头,又苦笑道:「杨兄所言甚是,可是放不下也得放啊。」杨戬不由笑道:「雷兄,你对爱情的这番品评,倒与我那八表妹大同小异,不过,她却比你勇敢很多。」雷震子闻言大惊:「杨兄你找到想容仙子啦?难道就是因为此事,你才会被陛下与娘娘……」八公主失踪一事,他也早已有所耳闻,听了杨戬的话,中不由暗道:「大家都猜测八公主是下凡与凡间男子相恋了,如今看来,果然不差。呵呵,玉帝与王母终日将天条挂在嘴边,自家的女儿却接二连三地明知故犯,我看他们这次,只怕又要颜面扫地了。」
杨戬却摇头道:「圣上大概还尚未得知八表妹的事。不过我既已与他们撕破了脸,也就不怕再多一桩知情不报的罪名。」雷震子奇道:「杨兄,这么说来,你所犯到底是哪条天规啊?」
杨戬道:「我也和八表妹一样,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我也曾经像你一般,因为害怕再一次失去他时会心碎,所以刻意地疏远他,但最后却发现,想要从爱一个人这样的事实中抽身远离,永远只会力不从心。」雷震子登时大惊失色,他曾与杨戬共事多年,深知杨戬是多么的心如顽石,纵是面对妲己、女娲这样的绝世美人,也从未见他表露过哪怕一丁点儿的兴趣,倒是听闻嫦娥曾倒追过他,却也被婉拒丁。就是这个终日一张冷脸示人的二郎神,竟然也有深爱的对象?!他虽然难以置信,但眼见杨戬言谈间目光黯然,神情惆怅,又真切得不像作假,只得又问道:「杨兄,那位姑娘……是你在凡间认识的么?你也毋须太过担心,自从沉香劈开华山以后,王母娘娘不是已遵女娲娘娘的遗命修改了天条吗。但凡能禁得住天庭的三重考验,又能获得十方三世五成以上佛祖仙师的同意,便是仙凡也能结合。杨兄你一身本领,通过考验不是易如反掌之事吗?」
杨戬苦笑道:「雷兄,我所爱的不是哪一个女子,而是……啸天。」
他啸天二字一出口,饶是雷震子见惯了千军万马,也不由骇然失色,颤声叫道:「你……你说啸天?啸天犬?」只见杨戬点点头,雷震子张大嘴巴想要再问点什么,然而喉中一阵碌碌作响,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因为这答案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但细细想来,看似不可思议,却又尽在情理之中。他回忆起当年在军营中,扬戬便对他身边那条笨得毫无建树的小黑狗好得出奇,每逢歧山被殷军包围,粮草紧缺之时,杨戬就是自己不吃,也要把肉骨头留下来给那条狗,而后来封神之后,更是听说有一次啸天犬被沉香用毒药毒死,为了让他回魂,杨戬竟去向太上老君索要琮云烟霞丹,还惹得王母大怒,可是……
「扬兄,啸天他……他是公,不,是男的吧?」雷震子还是无法立即就将这个太过刺激的事实消化接受,但他不愧为雷震子,一想就想到了问题的最关键之处。
扬戬被他这样一问,沉吟片刻,缓缓道:「说来还真是奇怪,也许是当我发现自己喜欢啸天时,他正处于生死存亡的关头,所以他是男是女的问题,我竟未曾多想。那时的我只知道,看着全身冰凉的他,自己的元神仿佛也要四分五裂一般,真是说不出的痛苦绝望。我于是对自己说,如果爱如此的痛苦,那我再也不要经历这样的痛苦,再也不要爱上什么人了。而娘娘那时也对我求取金丹一事十分生气,我便借机向她允诺,从此以后疏远啸天。」
雷震子道:「既是如此,为何如今你又……」杨戬答道:「因为我不想辜负啸天的一片情意。他是那么天真单纯,如果我为了一己之私,就让他终日以泪洗面,那最后也只会让我自己因为他的伤心而更加伤心而已。」这些年来,他一直努力寻找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父母的自由,自身的名誉,旁人的尊重……路越行越远,位子越爬越高,一路也拾到不少宝物,几乎填满整个心胸,可是蓦然回首,却发现已经失去了最想要的东西。现在重新寻找,不知还来不来得及?不知还会不会受到阻挠?不知未来是否还要经历生离死别,黯然神伤?但无论如何,他是万万不能再放弃了。
雷震子被他的话触动,不由想起每次见面时,倩儿那欲语还休的脸庞。他突然觉得自己枉称战神,内心却懦弱无比,连心爱的女子都无力回应。想着想着,他只觉一股豪气自胸中破茧而出,并渐渐凝聚,最后在心中形成了一个具体的决定。他当即在杨戬肩上一拍道:「杨兄,我不回天界了!当年我们就曾经起誓,要生死与共,患难相扶,今日咱们就在你的府中来个一醉方休,待明日酒醒了,我替你杀退天兵,然后便去向倩儿告白!」杨戬喜道:「好,咱们兄弟就浮白痛饮,然后一同杀他个痛快!」
***
话说托塔李天王父子率众将官回到天庭复命,玉皇大帝听毕他们的汇报,登时龙颜大怒道:「李靖,你身为兵马大元帅,竟然不战而逃,成何体统!」李天王道:「陛下,二郎神神通广大,三界哪个不知,何况臣等师出无名,便是胜了,只怕也难以服众。」一席话说得玉帝哑口无言。他对自己那个外甥,可谓憎恨之心有之,忌惮之心有之,怜惜之心亦有之,但无论对他的感情如何复杂,那杨戬总是与自己血浓于水的亲戚,本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原则,他也不可能将杨戬与啸天犬的丑事公诸于众。
玉帝虽无话可说,捅出这件事的王母却是成竹在胸早已想好了应对之辞。她对李靖父子道:「数月前,杨戬奉命查探八公主的行踪,如今他早已寻到八公主,却知情不报,还私自将触犯了天条的八公主藏于府中,难道这等心怀忤逆之心的臣子,陛下还不该振兵讨伐吗?」她为了监视杨戬的行踪,便以乾坤镜察看二郎神府中的动静,没想到却看到了走出结界,与巴特尔在一起的想容仙子,当下更是怒不可遏,但她知道,自己的女儿法力低微,再怎样也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对付杨戬才是现下最紧要的事件,因此不妨将想容当作一个捉拿杨戢的幌子,让众朝臣心服口服。
李靖面露难色道:「纵是如此,臣等对捉拿杨戬一事,也实在力有不逮!娘娘请想想,当年臣父子率领十万天兵天将,也不曾将作乱天官的齐天大圣擒住,最后全靠观世音菩萨保举了二郎真君,再加上太上老君的金钢镯相助,方才手到擒来;杨戬的本领,与齐天大圣在伯仲之间,更何况,他手下还有梅山六兄弟,数千草头神……」他话音未落,忽听王母身边一名侍婢道:「娘娘,李天王适才的话中,不是已经举荐了可以捉住杨戬那逆贼的人选了吗?」
那说话的侍女正是相思,与就内心的意愿而言,根本不愿与杨戬为敌的李靖父子不同,她的内心是恨不得将杨戬食皮寝肉,因此见托塔李天王父子铩羽而归,先锋宫雷震子更是阵前倒戈,心中又气又急,于是不顾自己身份卑微,又是女流,也冒险逾矩进言。
相思的话提醒了王母,她顿时恍然大悟道:「对啊,正所谓以治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放眼天庭,除了齐天大圣,还有谁能制住杨戬?」玉帝道:「可是齐天大圣早已修成正果,被我佛如来加升大职为斗战胜佛,他又如何肯替咱们歼灭杨戬?」相思道:「陛下,齐天大圣虽已成佛,但他最是隐恶扬善,以炼魔降怪为己任,只要陛下派使臣到他那里,将杨戬的恶行夸大一番,以他与杨戬的前世纠葛之深,他一定会按捺不住,前来相助。」玉帝细想,觉得她言之有理,不由连连点头;李靖与哪咤听到了,心中却俱道:「什么隐恶扬善,炼魔降怪,你这丫头不过就是吃准了那猴子对当年寡不敌众输给杨戬一事耿耿于怀罢了,真是好奸滑的心思。」
当即玉帝便着人拟旨前往西天极乐,拜访斗战胜佛。
待退了朝,相思随王母回到瑶池,她心中牵挂啸天,于是向王母裒求道;「娘娘,奴婢想前往灌江口观战,恳请媳娘恩准。」王母心中一惊,她当初向相思套话时,虽允诺不将啸天犬问罪,但心中却一直盘算要将杨戬与啸天犬一同惩处,如今听到相思的请求,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这个痴心一片的丫头还以为啸天与她两情相悦呢,不如放她去灌口,亲眼看看那啸天犬对杨戬是如何的死心塌地,也好绝了她想要保全啸天的念头。」当即便向相思点点头道:「好,哀家便准你前往灌江口观战。」
***
话说杨戢与雷震于正在府中饮酒,忽听半空中有人在高声叫阵道:「杨二郎,快出来,俺老孙今日一定要擒了你,报当年花果山之仇。」雷震子愕然道:「咦,听这声音,竟像是斗战胜佛那家伙,他与玉帝王母素来不对盘,为何今日竟来找你麻烦?」杨戬道:「只怕是被舅妈三言两语一激,便公报私仇来了。」
杨戬早知即使李天王等无功而返,玉帝与王母也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而放眼天界,他们若想搬兵借将,唯一可与自己抗衡的,也就只有那只泼猴了,但他却没想到,这猴子竟来得如此迅速。当下也懒得多想,对雷震子道:「雷兄,烦劳你替我看住府中的兄弟,莫让他们轻举妄动。」雷震子立即应允下来。
杨戬飞上云端,见斗战胜佛孙悟空手执如意金箍棒,一对罗圃腿向外张开,大马金刀地傲然立于云中,身后并无任何天兵天将相随,却站着一个瘦小的女子,正是相思。杨戬虽已猜到,会令王母与自己反目的,除了相思再无别人,但眼见她竟敢在告密之后还堂而皇之地跟随孙悟空也现在灌江口,仍是怒火难遏,恨不能将她撕成几块。
相思见他一脸怒色,虽然心中着实害怕,但一想到当日他逼迫自己发下毒誓时的种种,便强压下恐惧,朗声道:「真君,大圣在此,你还不快快束手就擒?」杨戬哼道:「就算本座当真束手就擒,你又能怎样?莫忘了那日你曾发过什么誓言。」他一言便点中相思的痛处,相思顿时脸上血色褪尽,摇摇摇欲坠,心中暗道:「是啊,就是杨戬这厮被活捉生擒,甚到受刑问斩,我也不能再与啸天见面,更不用说长相厮守,白头偕老。我现在做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一思及此,不由周身发冷。
斗战胜佛对杨戬与相思之间的恩怨并不知晓,他见杨戬前来应战,却只顾叼与相思说话,好似全未将自己放在眼里,当即喊道:「杨戬,俺老孙受了玉帝老儿之托,要将你拿下,姑且念你也是一条汉子,咱们就一对一的单打独斗,最后不管谁输了,都要给对方写一个『服』字,你说怎么样?」
杨戬点头道:「在下也正有此意。不过大圣若是赢了,只可拿下杨戬一人,绝不能再听从天庭的命令,与我府中其它任何一人为难,大圣能答应我吗?」杨戬一向心高气做,与这只猴子更是有些一山不容二虎的瑜亮情结,若不是为了啸天,他也绝不会用这样恭敬礼让的语气同孙悟空说话。他心知自己的法力与孙悟空不过是在伯仲之间,实在没有全胜的把握,但孙悟空要想胜他,却也不易:而此时府中有雷震子压阵,又有梅山六兄弟守护,朝中便无人能将神府中的众人奈何,这样一来,啸天也就安全无虞了。
孙悟空听了他的要求,不假思索地道:「这有何难?只要你光明磊落地同我打一场,让大家都知道俺老孙当年是一时大意才被你擒住,我又如何会去找你府上那些不相干之人的晦气?」
于是他俩各执兵刃,摆开架式,孙悟空将金箍棒横于胸前,采了一个守势,杨戳见他虽未出招,但全身已是罡气护体,蓄势无穷,当下沉声说道:「得罪了!」三尖两刃刀向左力虚点一下,寒光一闪,又转向左边,向孙悟空腰间划出。这一招快速天比,只听当的一声大响,金箍棒险险地抵住了三尖两刃刀的锋尖,迸出一串火星。
接着杨戬不待自己的招式用老,双臂向上一提,孙悟空猝不及防,两手来不及增强力道,竟致金箍棒被挑得脱手,向空中飞起数丈,但他反应奇佳,立即纵身从杨戬头上跃过,在空中接住长棍,一个转身,棒头直点杨戬的后心,杨戬连忙斜身闪开;孙悟空兔起鹤落,站定身形便提棒疾扫,电光火石间又是一招「猴子捞月」攻来。
他俩的武艺都出神入化,精妙绝伦,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缠斗了两百余招后,仍是不分胜负,但他们越战越远,不知不觉间已远离了灌江口,把相思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孙悟空见四下无人,虚晃一招,说道:「姓杨的,当年若不是太上老君帮你,你要抓住俺老孙请赏,只怕也是不易。莫忘了,我叫大圣,可你却只叫小圣。」杨戬道:「不错,大圣神功盖世,我从来就不敢小觑,不过你更应知道,你要抓住我去请赏,也不容易。」孙悟空悄悄道:「俺只是觉得好生奇怪,你是玉老头的亲戚,常言道血浓于水,为何你们竟会窝里反?真是有趣有趣。」杨戬道:「你是在幸灾乐祸吗?」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且战且行,心中均是暗暗钦佩对方,尤其是孙悟空,他成佛已久,平素全无与人切磋的机会,但又猴性难改,每次一打坐参禅便手痒难耐,如今好容易逮到一个活动筋骨的机会,哪里还肯错过?于是施展浑身解数,与杨戬斗得酣畅淋漓。他们打得看似激烈,其实没有一招是毒辣的杀着,至于王母的命令,更是早已抛到子九霄云外。
又斗了不知多久,孙悟空忽道:「上个月,我那呆子师弟跑来找我,问俺老孙当年华山之事,我哪里知道什么?不过就是曾收留过沉香几日,又教他几招武艺罢了,难道他劈山救母之后,还发生了什么事吗?」杨戬怒道:「你还好意思问?要不是你这猴头当年偷吃了太上老君的金丹,啸天又怎么会……」孙悟空奇道:「金丹?老官儿那里的金丹又炼了不知多少,与我何干?」杨戬道:「你知不知道当年你吃掉的五葫芦丹药中,有一葫芦『琮云烟霞丹』,仙界诸仙若是有谁元神散轶泯灭,全靠安凝神还魂,便是一千年,也难得炼得一颗,岂是普通的九转还魂丹可比的?」他一想到当年跪在兜率宫外求药的事,气就不打一处来,暴喝一声,出招不由又快了几分。
杨戬与孙大圣在空中激斗正酣,密室中的啸天也等得焦心如焚。等待的时间百无聊赖,总是显得度日如年,十分漫长。啸天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更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如何,又不敢违抗杨戬的命令擅自出去,于是只得在莲台上一圈又一圈地乱转。
鹰扬被他绕得头晕目眩,终于忍不住叫道:「你快停下来吧!不能去助真君一臂之力我已经够烦了,你却还在这里添乱!」啸天大感委屈,说道:「真君法力无双,根本不需要你的助力呢。」鹰扬道:「既然如此,你就更加用不着在那里乱转了啊!」啸天嘟嘴道:「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心中不安。」
想容安慰他道:「不用着急,我也相信表哥的本领。若他当真不慎被擒,我又岂能躲在这里独善其身?」巴特尔立即道:「娘子,不论你要做什么,我都誓死相随,上穷碧落下黄泉,永不言悔厂想容登时感动得热泪盈眶,执起巴特尔的手道:「夫君……」两人执手相看泪眼,默默不语,浑忘了身外的一切人事物,只沉浸在自己的二人小天地中。
啸天一时看得呆了,半晌后方喃喃道:「原来这就是夫妻啊,上穷碧落下黄泉……结了婚以后,人人都会变成这样吗?」
想容听到他的自言自语,笑道:「笨小狗,你说错啦。会让我们变成这样子,并非因为我们是夫妻,也并非因为我们成了婚,而是因为我们彼此相爱!」啸天闻言,更是惊讶,奇道:「相爱?两人男婚女嫁,不就是相爱吗?」想容见他问得理所当然,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想要向他说明,却突然发现这个问题看似简单,真要解析得透彻,却着实不易,正不知如何开口,只听巴特尔道:「啸天,让我来告诉你。所谓相爱,就是指彼此喜欢对方超过自己,你明不明白?」他见啸天眉头,又摇摇头,显然似懂非懂,叹口气又道:「我们草原上的姑娘和小伙子相爱常常唱一首歌,『与妹妹对坐炕头上,脸对着脸想得慌』,有一个人,他明明就坐在你对面,你的心里却依然想他想得紧,巴不得和他融化在一起,变成一整体,这就叫相爱,你懂了吗?」啸天凝神一想,骤然发现普天之下,十方三界,还真有那么一个人,即使就坐在自己的面前,自己也满心满眼都想着他,不消说除了杨戬,还会有谁?一得出答案,他心中大骇,暗道:「怎么可能?!戬是男的,我是公的,难道我们之间竟然可以相爱吗?可是……可是……」
只听巴特尔又道:「世间之人,于三种东西特别容易与爱情混淆,那便是友情、婚嫁与云雨之情。其实成婚的两人哪里就一定相爱?做不成夫妻的两人难道就不可以彼此喜欢?要是有朝一日,想容受她父母所迫,另嫁他人,我心里也绝不会怪她怨她,而会继续爱她,因为我知道她心里,一定也只有我一个。」想容道:「夫君,妾身就是死,也绝不另嫁他人!」巴特尔笑道:「我知道,我只是比喻而已。」想容道:「咱们不是早已立下誓言……」巴特尔道:「天荒地老,此情不渝;海枯石烂,此心不悔!」
鹰扬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暗道:「这巴特乐看似木讷呆笨,实则能言善道,甚不得能令想容仙子死心塌地如斯,真是教人佩服佩服。」
啸天听了他的一席话,犹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这些日子来,他心中一直隐隐有个模糊的念头,正在日渐成形,然而却缺少最后的一道助力,使之成为一个具体而清晰的东西。他的思维简单,心思又全都倾注在杨戬身上,因此也不曾细细去整理这东西到底为何,今日被巴特尔一点化,方才骤然明白,原来那东西是一种感情,也就是「爱」。
自他修成人形,虽已有了数载的光阴,但杨戬一直对他冷冷淡淡,所以那爱情的种子便如同深埋在冬日的冻土中一般,无法破土而出;直到杨戬对他的态度改变了,那早已种下不知多少年的种子,才有了萌芽的机会,而且一发不可收拾,任着那数千年积累下来的情感作为肥料,迅速地长成了参天大树。
不不不,一想到这里,啸天摇摇头。那大树哪里是最近才长成的?它早已存在于自己的心田里,只是自己迷了路,瞎了眼,没有看到它而已;也许有那么几次,自己甚至与它擦肩而过,却始终不知道那是什么,又是多么重要的东西!
啸天一想通这个关键,突然觉得自己一刻也坐不住了,他恨不得立刻跑到杨戬的身边,告诉他自己的心意——若是常人,即使陡然想通了这一节,只怕还会有些犹疑羞怯之情,会揣测一番对方的心思,但思想一向如单线条般直来直去的啸天若还考虑到这些,也就不是啸天了。他一念既成,便再也顾不得其它,愣愣地欲向莲台之外走去。
鹰扬见他神色有异,急忙一把拉住他道:「啸天,你疯了吗?」啸天道:「我没疯,我要出去找真君。」鹰扬骂道:「你懂事一点好不好?真君命你在此,你就听令好好待着!」啸天呜一声,委屈地道:「可是……可是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和他说嘛。」
就在这时,密室的门突然打开了,一个人影跑进来。来人竟是沉香,只听他站在莲台气喘吁吁地道:「到底怎么回事啊,为什么玉鼎真人会找上我娘,还四方联络菩萨仙尊,说是要联名上书,替舅舅求情?」想容喜道:「你是说玉鼎真人?原来他并没有回金霞洞么?」沉香这才发现她也在其中,叫道:「想容姨妈?你……不是失踪了吗?」但他随即明白过来,笑道:「哈哈,原来你和我娘一样,思凡!」想容脸一红,咳道:「没大没小!」
啸天问道:「沉香小主人,真君他怎么样了?外面的情况如何?」沉香看向他,眉开眼笑道:「啸天!你还是那么漂亮可爱,这些天我可想死你啦!」啸天听他答非所问,又气又急,几乎就要汪汪汪地冲他叫起来,但鹰扬赶紧捂住他的嘴,说道:「以真君的修为,天界哪个会是他的对手?」沉香撇撤嘴道:「当年他可是我的手下败将呢。」鹰汤冷笑道:「要不是你伤了啸天,真君心智大乱,十个你又岂是他的对手?」沉香心虚地道:「常言道射人先射马,我以计取胜,有什么不对?不过你也不要以为舅舅就真的所向无敌,他现在啊,正和斗战胜佛打得难解难分呢。」啸天拉下鹰扬的手,惊问道:「你说的斗战胜佛,难道就是从前大闹天宫的那个齐天大圣孙悟空吗?」
见沉香点点头,啸天顿时心慌起来。他回想起当年在花果山追捕那猴子时的一幕幕,虽然很多细节都已经模糊了,但杨戬与之缠斗时的惊险情景却历历在目。他还记得最后,自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上去,咬住了孙悟空的小腿肚,不过也是因为恰好那时孙悟空被金钢镯打中了天灵,正头昏眼花,他才能侥幸成功;事后,杨戬还把他狠狠地训斥了一顿,骂他太过莽撞。
伴随着回忆,一股温暖甜蜜的柔情也慢慢地弥漫在胸间。的确,自己很笨,可是想跟在戬的身边,替他排忧解难,与他同生共死的心意,却比任何人都更为真切啊!现在戬在外面激烈鏖战,自己怎么可以躲在这里作壁上观呢?即使违抗他的命令又有何关系,大不了事后被他打骂一顿就是了。
于是他咚咚咚地向前冲去,眼见就要踏出莲台,突然金光一闪,顿时被莲台瑞气形成的结界弹了回去。
鹰扬冷冷道:「你就死心吧,我不会让你出去的。」
沉香奇道:「啸天,你想出来么?为什么?」啸天叫道:「我要去找真君,你们不要拦我!」
沉香的眼睛骨碌碌转了几下,笑道:「啸天,你要出来也行,不过须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啸天道:「答应,别说一个,十个我也答应!」鹰扬喝道:「你别被他骗了,他如何知道打开莲台的口诀?」沉香得意洋洋地道:「我如何不知?这莲台是外婆所遗,舅舅知道,难道我娘就不能知道吗?啸天,我要你做我的宠物,你可答应?」
啸天不假思索地道:「我答应!」他全不明白沉香为何会提出这样稀奇古怪的要求,但对此时的他而言,没有任何事比出去见到杨戬更重要的事了。
沉香满意地点点头,口中念念有辞,莲台四周的结界竟真的分开一条尺余宽的缝隙来。啸天欢呼一声,躲过鹰扬的阻挡,一个纵身便已飞出了密室,向空中跃去。
沉香跺一跺脚,叫道:「别跑啊,你已经是我的宠物了!」说着也追了出去。
啸天来到云端,却不见杨戬与孙悟空的影子,他动动鼻子,也闻不到丝毫杨戬的汽味,反而有一股熟悉的脂粉香在云层中飘荡。他极目四望,果然望见远处一个纤细袅娜的身影,他高兴地大叫起来:「相思,你怎么也来啦?」
相思自他出府便已看到了他,大惊之下正想赶快遁走,不与他打照面,谁想没来得及。她听到啸天的呼唤,这些日子来压抑的思念之情顿时喷薄而发,双腿不听使唤地硬生生煞住了脚步,让她再也无法向前继续飞去。她突然想到:「对了,那日我发了誓,只说我不能再见啸天,可没说啸天不能来见我!」一想通这一层,她的心情立即变得无比的舒畅,笑吟吟地转过身,看着啸天向自己飞来。
啸天见她笑靥如花,似乎高兴得很,也没细想是何缘故,张口便问道:「相思,你看到真君了吗?」
相思的笑容一僵,生硬地道:「谁知道他去了哪里,是死是活。」啸天急道:「真君法力高强,纵是不能胜出齐天大圣许多,也不会败北吧?」相思抿嘴不语,心中倒巴不得杨戬被打得丢盔弃甲落花流水才好,只是她知道啸天对杨戬忠心耿耿,所以才忍住没说,只问啸天道:「你出来干什么?」
啸天答道:「我要助真君一臂之力,打退孙悟空。」相思急道:「你怎么能去?他们是何等人物,更何况刀枪无眼,伤了你怎么办。」啸天道:「可是我担心真君啊。」
相思听他张口闭口,句句都不离杨戬,心情十分幽怨,忿然道:「你就那么希望杨戬得胜吗?你可知道,他把你打得遍体鳞伤的那一次,还逼我发下毒誓,从此不再见你?」
啸天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件事,惊奇之余又感到茫然:「真君为什么不许你见我?」他心想:「若是真君命我从此不见相思,我纵然舍不得,也定然二话不说,再不与相思见面,他又何必多此一举呢?」又听相思冷笑道:「你还不明白吗?杨戬他……他爱上了你,所以见我俩亲密,才会吃醋!」
啸天被相思的话一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大叫一声,身体像被闪电击中一般呆掉了,心中却有千万个念头一齐涌了上来。他寻思:真君他也爱我?为什么我从不知道?是了,我这么蠢,连自己爱他也是刚刚才晓得,又怎会察觉到他的心意?可是他既爱我,我也爱他,又和相思有什么相干?要教相思不与我见面?再一细想,回忆起自己听说他要娶嫦娥时的心情,总算明白过来:我只要见到杨戬与哪位仙女姐姐略显亲密,心中便如同千万根小针乱戮,难受至极,这种撼觉就是吃醋吗?那么将心比心,他见我与相思关系亲密,自然也不会好受吧?唉,我怎么会这样不开窍,竟令他心里难受?
相思见他发呆,以为他被自己的话吓住了,于是安慰道:「啸天,你不用害怕,杨戢虽然凶恶霸道,但苍天有眼,岂容他只手遮天?你看如今王母娘娘不是已派兵捉拿他了吗?」
啸天惊道:「他们捉拿真君,是因为他喜欢我吗?难道我们彼此相爱,竟也违背了天条吗?」他这句话乃是不经思考,脱口而出,却惹得相思先是一呆,然后尖叫起来:「啸天,我、你……你们……」那彼此喜欢四个宇,一时之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但啸天话中的意思,她已经完全听懂了。
过了片刻,相思才顺过气来,凄厉地叫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一见我,又是那么高兴,还为什么愿意娶我为妻?」说到最后,声音发颤,已是隐带哭声。
啸天不大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激动,但也隐隐约约知道,大概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他柔声道:「相思,对不起。我是真的愿意娶你呀,巴特尔说,爱情和婚姻是两个不同的东西,我虽然愿意娶你,但我心里面爱的人,永永远远都只有戬一个。」他一说完,相思再也忍不住,终于掩面而哭。
她哭道:「你为什么只喜欢那个臭男人,却不喜欢我?我们俩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玩伴,难道黑山顶上那么多年的感情,竟还抵不过……抵不过……」声音渐渐小下去,因为就连她自己也没有办法再欺骗自己,即使那过去光阴再难以忘怀,也只是一份属于年少时的回忆,终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模糊,终至湮灭,她注定只是啸天生命中的过客,唯有终日守候在啸天身边的杨戬,才是能够深深印刻在啸天心里的那个人。一时间,相思除了失声痛哭,再也找不到别的方法发泄心中的悲伤。
就在相思大哭之时,忽然只听远处传来一声似金属敲击发出的巨响,接着一片灰云急速飞来,原来是杨哉与孙悟空相持不下,从峨嵋之巅斗到普沱,从普沱斗到东海之滨,又从东海绕了一个大圈子,重新回到了灌江口上空,仍是难分难解。
他们棒来刀往,却谁也不肯出狠招拼命,一边打斗一边闲话家常,只是局外人不知晓罢了。
「杨戬,你的刀法果然高明,但俺老孙的金箍棒与你相较,却也不差。你倒是说说看,这世上谁的本领最高?」孙悟空问道。杨戬一面同他过招,一面答道:「众仙家各有各的绝技,未必有谁就能独步天上天下。以我看来,世间万物,生生相克,再厉害的角色,也必有克制其的法宝。」孙悟空只觉他说得大有道理,心中大服,叹道:「你说得真是对极了,我天不怕地不怕,如来不怕玉帝不怕,就怕我那成日只知道埋头念经的师父,要论法力,我强他十倍百倍,可不知为什么,一到他面前,就连句重话也不敢说……你有没有像我这般,怕谁怕得要死?」杨戬暗笑不语,心道这猴子还真是有趣,他师父旃檀功德佛早已不能以紧箍咒管束于他,这猴子居然至今还是这样谈虎色变,自己怎么可能像他一样?
不过……也并不是自己就没有害怕的事……例如要是啸天有个三长两短……
这时,孙悟空轻呼一声:「杨戬,小心了!」他们每出杀着时,必先出言提醒对方,孙惰空见杨戬似有分神的迹象,恐他来不及提防,是以提醒得更加大声。他言毕金箍棒已从杨戬的刀锋上掠下,直击杨戬的手臂,杨戬横刀守住门户,谁知孙悟空长棒快到之时陡然变招,半空中一个盘腿,横扫杨戬的下盘,这一击一扫一气呵成,全无半分凝滞,但杨戬竟似早已料到他有此一变,不待他招式用老,一个跟头跃至他身侧,既避过了他的金箍棒,又变守为攻,三尖两刃刀凌厉地向
孙悟空腰间眼戮去。眼见就要刺上对方的腰眼,孙悟空身子突向后仰,凌空使个「群猴望月」,双足中牢牢钉在云朵里,膝盖以上却已呈水平一线,让开了杨戬的戮刺。
他们这几招交锋,都是有意避开了对方的要害而击,但旁观的人看不懂个中奥妙,只觉得险象环生,心惊肉跳。啸天本就担心不已,一见之下,哪里还忍得住,相思只觉自己眼一花,还来不及拦住他,他已疾奔到那战圈之中了。
孙悟空正斗得痛快至极,心无旁骛,哪会注意到周遭的变化,他忽见杨戬脸色大变,冲他叫道:「啸天,不要过来!」正莫名其妙间,突觉自己左边小腿一阵剧痛,他来不及细看,金箍棒一抡,挡开杨戬的兵器,顺势将棒子的另一头向自己身后小腿肚方向一点,只听「呜」一声闷闷的惨呼,腿上的疼痛竟未曾稍减,赶紧摇头一看,竟是一个满头鲜血的「物体」正咬住自己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