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文灏大吃一惊。这个中年男子他很小就认得,正是这家小店的老板,可是,他又怎么会认得宋劭延呢?
宋劭延倒是很镇定,他把男子迅速打量一番,心中立即有了谱,笑着问道:“先生一定是认识我大哥宋劭庭吧?”
“原来你真是劭庭兄的弟弟!怪不得,怪不得这么相像。”男子恍然大悟。
“先生高姓大名,我还未曾请教。”
老板拱手向他作了个揖。“我姓田,帮中的弟兄都喊我田老三。”
文灏还没反应过来,宋劭延已经站起身,郑重地向田老三还礼道:“失敬失敬,原来是田三哥,真是有限不识泰山!”
“哈哈,宋先生,你大哥是个人物,看来你也不差嘛,硬是要得!哪里哪里,常言道垒起七星灶,钢壶煮三江,大家都是在江湖上行走的人,当然应该互相照应。”
文灏几乎听呆了去。他所认识的宋劭延,不过是一个成天吃牛排喝咖啡抽雪笳开跑车的摩登花花公子,几曾见过他如此江湖的一面?
还有这个茶馆老板田三哥……真是人不可貌相。
“欸,我们袍哥人家,不兴拉稀摆带,你就莫要谦虚了,对了,你大哥呢,上海一别,已是五载,他别来无恙?”
宋劭延低下头,沉默了几分钟才说:“他三年前就已经死了。”幽暗的光线里,他的面容显得模糊难明。
“死了?不可能”田老三不敢相信地大叫,“劭庭兄是响铮铮的好汉,又没得仇家,以他的本事,普通五六个人都近不了他的身……”
“三哥,再厉害的人,也敌不过一颗子弹。”
“是谁?谁竟敢干这种该遭三刀六眼的勾当?我要替劭庭兄报仇!”田老三真正愤慨地说。
“三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逝者己矣,就不用再提了吧。”
这是文灏头一遭听说,原来宋劭延还有个大哥。他对自己的家事一直讳莫如深,十分神秘,几乎让文灏以为他和孙猴子一样,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宋劭延和田老三又寒喧了几句,就告辞而去:田老三曾苦留不住,也只得放行。文灏感觉到,他似乎是在刻意逃避着田老三。
文灏对帮会组织也并没有什么好感,因为他们大都已经和这处社会脱节了,却还沉浸在自己的梦里;但是他们的民族观却根强,又让人有些佩服。
走出小店,两人沿着磁器口的街道向码头走去,都没有开口说话。
晚秋的天色已经黑得很早,苍茫的暮色中,隐隐约约可以听到附近宝轮寺里撞钟的声音。
再往前走,街道上的喧哗声慢慢消失了,在微暗的夜色里只剩下一片静谧:前方的黑暗中,一条小河像镜面一样不时闪着光,欢快地流进嘉陵江。然而文灏却仿佛听到一阵一阵的声响,他分不清那到底是清水溪的潺潺声还是自己的心跳声。
好不容易总算到达了码头,可是载人的渡轮刚刚开走,等待下一班还需要一刻钟。
文灏觉得这样沉默下去也不是办法,“看,那边的老房子。”他指着对岸依稀可见的石墙和石拱门故作轻快地说,“相传明朝时建文帝就是逃到那里,然后尸解成吝日君重列仙班。”
他希望宋劭延可以接过他的话头说下去,然而宋劭延却露出你是不是神经错乱了的表情看着他,良久才缓缓说道:“我知道你很好奇,想问什么尽管问吧。”这
出人意料的豪爽倒让文灏有些尴尬,但是欲迎还拒不是他的作风,所以他还是大大方方地问道:“能不能告诉我关于你大哥的故事?”
“大哥?”宋劭延吐出一口气,“他的一生乏善可陈,哪有什么故事。”
“乏善可陈就不会被袍哥的掌事三爷尊敬成那样了。”
他虽然没有和袍哥打过交道,毕竟自幼生长在这个城市,也听老辈人摆龙门阵的时候提过,这袍哥人家里,成员分为十排,前三排分别是仁义大爷,掌礼二爷和掌事三爷,前两位不过是精神领袖,真正管事的,就是三爷了。
即是说,这位田老三,十之八九便是如今重庆袍哥的实权人物。
宋劭延惨然笑了笑,“实在要说,也只能说他是一个傻瓜。”
“傻瓜?”文灞轻轻地重复。他从未见过末这样落魄的神情,从未听过他这样寥落的声音,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或许不应该问的,自己太自私了……
“可不就是傻瓜吗。以为自己是孟尝君,成天舞枪弄棍,广交各路帮会人物,还一心想学当年的小刀会和东洋人作对,结果最后被门下的食客出卖了都不知道。会死掉也怨不得谁,只怪自己太笨,低估了中国人的恶劣本性。”
那必然是一段极之曲折的故事。文濑忍不住叹口气,“宋劭延,其实你是个好人,就是嘴巴太坏。”
宋劭延回敬得一点也不含糊,“陆文灏,你也是个好人,就是好奇心太重。”
这时小小的载人机动船在码头泊岸了,从甲板上,伸出两块约七八寸宽的木板,供乘客上下。
文灏心不在焉地走上木板,究然一脚踏空,身体晃了两晃,竟要摔下去,电光火石间,身后的宋劭延眼疾手快地把他拉住。
“你刚才没吃饱吗?走路东摇西晃的小心连累其他人。”他的嘴巴还是那么坏。
“我……”文灏本想向他道谢,可被他这么一调侃,哪里还知道该说什么。
他看着很快又恢复了无所谓、玩世不恭常态的宋劭延,刚才的伤感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他突然感到一种分享了他的秘密的欣喜:就好像自己和他的距离又变近了些。
轮船发出突突突的声音向下游驶去,此时的嘉陵江上,颇有“渡心荡,冷月无声”的意境。
文灏感叹着说:“这条江,古时候就叫榆水。”
宋劭延静静凝望着远处的江天一色,突然说道:“你听,是不是有人在吹笛子?”
文灏侧耳细听,果然,不知从岸上的什么地方传来笛声,如泣如诉,如怨如幕,让寒江孤舟上的旅人,倍感凄恻。
一曲芦笛,泪湿青杉,恨满天涯。
“世事茫茫,光阴有限,算来何必奔忙?人生禄禄,竞短论长,却不道荣枯有数,得失难量。看那秋风金谷,夜月乌江,阿房宫冷,铜雀台荒。荣华花上露,富贵草头霜,机关参透,万虑皆忘。夸甚么龙楼风阁,说甚么利锁名缰:闲来静处,且将诗酒猖狂。唱一曲归来未晚,歌一调湖海茫茫。逢时遇景,拾翠寻芳;约几个知心密友,到野外溪傍,或琴棋适性,或曲水流觞,或说些善因果报,或论些今古兴亡,看花枝堆锦绣,听鸟语弄笙簧,一任他人情反覆,世态炎凉;优游闲岁月,潇洒度时光。”黑暗中,宋劭延和着时有时无的笛声轻轻背诗。
听者他的话,文灏微微笑起来。悠悠度岁月吗?呵,这是人类天翻地千百年来竭力追求却不得实现的梦想,
轮船借着水势,很快就行驶到化龙桥。文灏跳望前方,心里想着,过了李子坝,我就可以下船了。
可就在适时,他突然无法控制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没睡好?还是和我在一起无聊得想睡觉?”他刚放下捣住嘴巴的手,就听见宋这样问。
文灏发出一声苦笑,“大坪至上清寺的公路被日本飞机炸烂了,筑路队正在抢修。公车全部停开,我每天得从云彤家步行到特园,所以起得早了点。”那段路,说远也不远,十一二里,黄包车夫生意好时,一天能跑十几个来回。
“天气越来越冷,你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宋劭延毫不犹豫地建议,“不如搬到我那里去住怎么样?”
“可以吗?”文灏也知道他住在中山四路,和鲜家相隔不过几百米。
“只要你不怕我心怀不轨。”
“哈哈,”文灏的脸又发起烧来,他急忙干笑两声作掩饰,“怎么可能……”
可是宋劭延却不像从前开玩笑那样适可而止,反而打蛇随棍上,紧跟着又问了一句:“怎么就不可能?如果我心怀不轨,你是不是就不敢来了?”
“谁说我不敢?我明天就搬来!”文灏本能地顶回去,然而话一出口,他已经被自己吓了一跳,并开始为这一刹那的纵情感到惭愧了。
说出这样的话来,算是什么意思呢?他一半差愧一半懊悔地低下了头。
好像很满意他的表现,宋劭延带着奸计得逞的笑说道:“呵,果然是请将不如激将。”
船主突然扯起喉咙喊了一嗓子:“李子坝,李子坝到了!有没的下?”
文灏赶紧举手示意,“有下,有下!”
他急匆匆地跑下船,就像身后有凶神恶煞的追兵一样,仓促逃亡,甚至不敢回头望一望。
他的第六感已经告诉他,再和那个男人交谈下去,会变得很危险。
而轮船上,宋劭延望着他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难得一次,真心地笑了起来。
◇◇◇
文灏回到礼园收拾行礼。他并没有因为心情的波动而有所迟疑,干嘛想那么多呢?
反正能让自己的工作更方便是事实就足够了。
李云彤走进他的房中,看到了,大吃一惊,“你干什么?”
“我搬到宋劭延那里去住,离特园近些。”
云彤一听急了,“不行,你不能去!”
“云彤,这些日子我也麻烦了你不少,是该让你轻松一下的时候了。”
云彤不由冷笑:“文灏,说客气一些,你很有礼,说直接一些,你很虚伪。”
“怎么这么说?我只是为了早上睡懒觉。”
“我看你真的要到遭他吃干抹尽的时候才晓得锅儿是铁倒的。”云彤讲起四川话。
“那也不一定。”文灏忍不住和他杠上,“煮米线的砂锅就是泥巴烧的。”
云彤顿时被嗝得好久说不出话来。
文濑笑笑安慰他:“看看,我们俩好兄弟怎么竟为了个外人掰起嘴劲来。”
云彤无可奈何地挥挥手,“去吧去吧,以后见到了黄河和棺材欢迎再回来。”
“云彤,我记得你并不是悲观主义者啊,怎么偏生就把这事看得很严重?”
“我就是知道。”云彤偏过头去,“如果不是对你有不良企图,怎么会写出‘若非万不得己,诚不愿离你而去’之类的话?读着就肉麻。”
文灏终于明白过来,“是你扣下了宋劭延写给我的信!”他完全没想到受过高等教育的好友竟会做出这种侵犯别人隐私的事。
“我也是为你好。”云彤却堂而皇之,大言不惭地说。“你们才认识多久,为什么他就单单对你鸿雁传书,切切在心?”
文灏不禁有些生气,“我已经是成年人,有手有脚,不需要别人再来为我好,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说完才发现,类似的对话曾经发生在他和表妹之间,只是角色倒置罢了。还真是现世报啊。
云彤沉默下来,脸上的表情渐渐变成委屈,良久他方说:“文灏,你自己有没有发现,你和宋劭延的关系,已经好得有些过火了?”
他说得已是委婉至极,但文灏的心里像被飞机撞到一样,突地猛烈颤抖了一下。他没有喜欢过人,所以不知道自己的心境有了什么样的变化。不过,这种变化很危险的预感,他却是早就有了。
“也……也没怎么好吧?何况朋……朋友不是就应……应该这样吗?”他结结巴巴地澄清,却欲盖弥彰。
云彤盯着他瞧,眼神忽明忽暗。过了很久,他突然露出暧昧的笑容,伸手在文灏的头上一抹,“看,你出汗了。”
“啊……”文灏尴尬得不晓得该说什么。
但是这时的云彤已经清清楚楚地知道了一件事,两人之间早已生出情愫,他不要说防范,连救治都没有可能。事情会怎样发展下去,只好听天由命了。
谁叫文灏是他真正且唯一的好朋友呢?做一个快乐的异类,也比做一个不快乐的正常人强吧?
所以他并没有继续说更多的话。穷追不舍,让人下不了台不是他的作风:何况,迟钝的文灏说不定根本还未意识到这一点呢?他干嘛要傻戳戳地去帮他们捅破这层纸?
好人做到底,他索性笑眯眯地拍拍文灏的肩,“住不惯,再回来。”
***
文灏对宋劭延的家,其实一直怀着浓厚的好奇。那会是一座什么样子的住宅呢,是香灯半掩流苏帐,抑或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还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
可是踏进院子,却发现与自己的想像全然不符。
庭园里枯萎的野草足有几寸长,乔木亦是枝干横生,不知多久未曾修剪过,林荫深处,是一幢鸽灰色的三层楼大宅,外墙缠绕着褐色的爬山虎枯藤,真是陈旧而斑驳。
文灏不禁失笑,他幻想了那么多,没想到实际情形却是游尘满床不用拂,细草横阶随意生。
佣人倒是很得体,殷勤地把他迎接进去。
进屋一看,竟又是另一重天地,墙上贴着还很新的壁纸,家具力求实用,十分简单,但仔细观察纹路,就会发现全是紫檀木,考究珍贵得很。
原来,这里早已荒置多年,直到宋劭延住进来才又重翻新。
文灏是吃过苦的人,所以对衣食往行都不甚挑剔,硬板床,老棉被就足以让他睡得很安逸,但宋劭延当然不会如此薄待他,不但为他准备了柔软舒适的睡床,还特意在房中给他安放了冰箱、电扇、电炉、收音机、留声机和数十张唱片。
“哇,你的收藏相当丰富嘛。”看着那些唱片,文灏不无艳羡地说。好几张都是可遇不可求的绝版呢。
宋劭延笑了,“那些白光王人美欧阳飞莺都是我大哥的遗物,只有……”他从其中抽出程砚秋灌录的《锁麟囊》,“这才是我的私藏。”
文灏也跟着笑起来,他差点忘了,这人好的就是京戏,就是那“分我一支珊瑚宝,安她丰世风凰巢”。
然而在重庆是不太容易听到京戏的。一来戏园子少,二来也不见得大家都认同此好。
“不知道厉家班什么时候回来一新戏。”
“你不知道吗。”宋劭延可比他消息灵通,“他们下个月就会从贵阳回来,听说第一天是唱《春秋配》。”
“你怎么这么清楚?”
“我早就买了套票。”原来如此。
“到时候,是不是又带着苏公子一起去看?”突然回想起去年的情形,文灏有些不是滋味地问。
“怎么可能!””宋劭延毫不犹豫地否认道,“我和他,不过是买卖关系,大家有缘便聚在一起玩一下,觉得没有意思就散开,一转身大概连对方的圆扁胖瘦都记不住。”
这一席话让文灏的心情很复杂,“这就是你的恋爱观?”
“喂,请你不要把性和爱混为一谈好不好。这些年来,我的确是过着朝秦暮楚的日子,可一旦遇上了我真心喜欢的人,我却比谁都痴情。“
文灏差点脱口问出你遇到了吗?好不容易才忍住。
“其实,我现在就有喜欢的人。”宋劭延突然又口吐暴言。“只是他是个很单纯迟钝的人,所以我还不敢向他表白。”
文灏被他冷不防丢出的炸弹吓得全身的血液齐齐涌上头部,脸顿时变得像蕃茄一样,“你……你给我讲这些有什么用?”
宋劭延斜眼看一看他,决定慈悲地把话题跳跃到风马牛不帽及的其他方面:“以上后有空陪我逛逛怎么样?你们这九开八闭十七道城门的重庆城,我还没正经几百地游览过呢。”
文灏忙不迭地点头,不管讲什么也好,此刻是下台的最好机会,“好呀,你找对人了,我可是地头蛇……”
后来的一段日子,他真的利用休假,领着宋劭延逛遍了渝州的大街小巷,冬日里天空中是难得的宁静平和。
有了听众,他也乐得把听评书听来的典故讲出来。什么七星岗莲花池畔有两千年前巴国将军的无头墓地,太平门旁白像街口那尊汉白玉大象正对着南岸通元寺前的青石狮子……它们前世是一对苦命的恋人:长江边的涂山顶上有块大石头叫“呼归石”,相传是当年大禹的老婆变的……全是老人们在茶馆里空了吹的玄龙门阵。
走累了,他们就挑个顺眼点的馆子或小摊坐一坐,歇口气。且不论冠生园、颐之时、会仙楼、小洞天和大三元,就是藏在小巷深处的吴抄手、王鸭子、黄凉粉……也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
久而久之,文濒注意到宋劭延的口味依然很北平,大概,他已经把吃京酱肉丝当作是一种怀乡的仪式了吧。
转眼年关将近,文灏回了一趟家,只见家里的佣人正在忙下迭地准备年货,冷眼注视着这一派热闹,他担心起孤身一人的宋劭延来。
腊八粥,灶王爷,天坛的庙会,天桥的杂耍……那些植根在一个人记忆里的东西,一定让人割舍不下吧?
于是他诚心地向宋劭延提出邀请,请他与自己的家人一同过年。
宋劭延听到邀请的那一刹那,心情很是复杂。他并不太想去,即使明知文灏是出于好意,却也叫他心里难受,这就是无家可归的游子的悲哀,他可以抵御别人恶意的非难,却抵御不了别人善意的怜悯。
但是他又无法抗拒这个建议的诱惑,回想一下过去几年的春节,不外乎找几个看得入眼的少年,喝酒,调笑,纵情声色,放浪形骸……一觉醒来,除了满腔的举杯浇愁愁更愁,什么也没留下。
“家”的味道是什么,他都快要忘得一干二净了。
所以,到了腊月二十九,他还是来到了歌乐山上的陆宅。
文灏到大门口迎接他。只见他破天荒地穿了一件宝蓝色的绸缎长衫,再配一条乳白色的羊毛围巾,手里还提着一大包当作手信的年货:而文灏则难得地穿着一件灰色的绸缎长衫,围着黑色的围巾。
他们一打照面,彼此都愣住了。
这也算是一种心有灵犀吧?
文灏不由带着笑意说:“我们这身装扮,倒是很适合去演张恨水的《北雁南飞》。”
宋劭延配合他叹口气,“不是《啼笑姻缘》吗?我模仿着樊家树打扮的。”
他们笑着进了屋。
佣人把年夜饭端上桌时,宋劭延看到那锅包肉、艾窝窝、驴打滚,呆住了。
“你快尝尝地道不?何妈已经十多年没做过北方莱,也不晓得手艺回潮没有。”文灏热情地劝菜,他为了说动家里的老妈子,可费了不少口舌。
宋劭延看看那些菜,论外形已很像那么回事:吃到嘴里,更是让人欲罢不能,几乎要连舌头一起吞下肚。
这些菜并非什么宫廷御膳,做法都颇为简单,但要在南方吃到这种味道的家常菜,却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虽说粗茶淡饭饱三餐,咸也香甜,淡也香甜,可老天爷给人类留下舌头这个器官,不就图个尝尽百味吗?
宋劭延不禁为文灏的用心良苦深深感动。
他异常恭敬地对陆夫人说:“伯母,你们过年还将就我这个外人,怎么好意思。”这句话,其实也是说给文灏听的。
陆夫人笑笑,她和中国多数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一样,不擅用华丽的语言表达自己纯朴的情感,只是说:“觉得好吃就多吃点。”
“我妈祖籍天津,虽说生在四川,也算是你的半个老乡。”文灏在一旁加注脚。
他的大嫂看看宋劭延,兴奋地推推埋头吃饭的吕崇,“宋先生一表人材,要是能做我们家的亲戚就好了。”
“大嫂!”吕崇叫起来。
宋劭延正在夹菜的筷子滞了一下。
“在下哪里高攀得起。”他一边推辞一边看向文灏,用眼神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
文灏使劲扒饭,装作没看见。
“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陆家大嫂是聪明人,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她略带惋惜地叹口气,又洒脱地笑一笑,便不再在这个问题上多作纠缠。
“她还小,这种事不急。”舅舅看了一眼吕祟,似乎别有深意地说。
文灏不解地看着舅舅和崇儿,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那父女俩都开始埋头吃饭,似乎不欲多说。
陆家二嫂接着说:“大嫂,我们应该关心一下幺弟的个人问题才是真的。我记得大哥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你都已经怀上二娃了。”
文灏夹菜的手也不由凝在半空中。
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这个嘛……正所谓匈奴未破,何以为家。”他勉强笑道,“过年的时候还说这些干什么?吃饭天地大。”
二嫂只当他是害羞,且又想到要在这乱世找到个志同道合的姑娘并不容易,所以也不再多说。
文灏的侄儿侄女比大人们先吃完,全都由仆人领着到院子中央去放爆竹玩。
一时间,鞭炮劈哩啪啦的爆裂声和烟花的丝丝声,以及孩子们的惊呼欢笑声混合在一起,响彻沉重的晚云,为略显冷清的节日气氛平添了几分兴旺之气。
宋劭延看着那几个跑着跳着的小孩子,不禁被他们白里透红天真无邪的小脸蛋所感动,自言自语道:“沉舟侧畔干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文灏听到了,只觉得哭笑不得。沉舟?病木?他们好歹也是国之栋梁有为青年吧,哪有这么夸张。
于是他吟起鲁迅那首着名的《自题小像》:“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黯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宋劭延瞪他一眼,不再说话。
吃完饭,他不由分说地把文灏拉到偏僻的地方。
“你还没有向你表妹说明情况是不是?”
“这个……”文灏支支吾吾地说,一直没找到机会……”
宋劭延给他一个“少在我面前说谎”的表情,“如果安心要说,无论如何也找得到机会。所谓的没有,其实是不想而己。”
“其实,你们见面的机会很少,日子长了自然就………”
“不成,常言道当断不断,必遭其乱。何况现在不是我愿不愿意的问题,你没看出来吗,崇儿早已对我没感觉,她的芳心另有所属。”
“什么?谁?”
“汪医生呀。日久生情,就是那么回事儿。”
文灏忍不住用手扶住额头,“天,崇儿的眼光……真是不敢恭维。”怪不得……饭桌上舅舅与祟儿之间波涛暗涌。
“喂喂喂,汪医生哪点不好了?”
“可是他起码已经四十岁了!”
“丈夫年纪大一点,才懂得疼爱妻子。”
文灏摇头叹息,“算了,只要她能把舅舅说服,我也不会多说什么。”
“不要尽想着别人的事,快想想我们俩的事才是正经。”
文灏吓一跳,低下头,“什么……什么叫做我们俩的事……”
宋劭延踏前一步,“你不会不知道我喜欢你吧?”
文濑猛地抬起脑袋,“你……你说什么?!”
宋劭延淡然地继续说道:“别那么吃惊好不好。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谁……”
“别急着否认,你知不知道,你看我的眼神都一直在说着‘喜欢喜欢好喜欢’。”说完,他带着老奸巨猾的笑容凝视因他的话而彻底化身为石像的文灏。
呵,他欣赏着眼前的小笨蛋目瞪口呆的表情,心里竟非常不应该地升起无比愉快的感觉。
如果将来告诉他,他对他其实是一见钟情,不知他又会有什么反应?
虽然一直过着万花丛中过的生活,二十多年来,他却从未对谁动过真情,无论男人或女人。
至今他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和文灏见面的情景。
深秋的早晨,灰色的大雾,前路一片茫茫,仿佛伸手不见五指;还有比旅途更溟蒙的,不可预料的未来。
他的心情,在一片剩水残山,天昏地暗中,也变得动荡不定,四分五裂。原本早已打定主意,这个国家无可救药,一定要学会太上忘情,不闻不问,可是哀鸿遍野,又怎么真的忍得下心。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文灏。他站在轮船的甲板上,长身玉立,正掏钱给一个老妇人。
最重要的是他那双眼睛。一个成年男子,在如今这殄瘁的年代,怎么可以拥有一双那么明净清澈的眼睛?
那一个刹那,他突然想起一个英国小说家作品里俗套的句子:你照亮了我的生命。
在那种时刻出现的文灏,就真的好像一个发光体。让他觉得那一片灰蒙蒙的空气变得明亮起来。
也托文灏经常把心情写在脸上的福,让他知道自己并非自作多情。
一想到这里,他又踏前一步,毫无预警地捧起文灏的脸颊,“我一表人材,有财有势,你会喜欢我也很正常啊。”
文灏终于回过神,却发现彼此的距离近得可以感受到对方呼出的气体,心跳顿时快得无以复加,他发着颤虚弱地说道:“放……放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