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夜深人静,山路崎岖,厉无痕等人摸黑下山后,便进到山下的大平村去,打算留宿一夜,到天明才离开。

村尾近山边的地方,刚好有一间空置的村屋,十八修罗打扫过后,便请厉无痕入住。

村屋颇为简陋,放眼看去只有一张方桌,两把椅子,左方用黑布分隔出一个寝房,厉无痕把沈沧海丢在寝房内唯一的一张床上,什么也不说,便揭开黑布走了出去。

甫出来,黑脸汉子立刻弯腰走近。

「暗夜大人,有什么吩咐?」

厉无痕回头向黑布看了一眼,又走前几步,压着声音说。「你们到外面去,将这几天见过光明护法的村民都给我拿回来,特别是曾经和光明护法交谈过的,我有话要问他们。」

黑脸汉子立即应是,领着大半数人离开,只留四人在屋外守着。

用布巾抹去小方椅上的灰尘,厉无痕在桌边坐下,把玩着破裂的茶杯,双眼数次向黑布的方向看去。

里面没有传出半点声响,只有紊乱的呼吸声隐约传来,厉无痕心里也不平静,时而烦躁,时而愤怒,时而疼痛,像有浪涛在拍打,翻滚不休。

约莫半炷香时间,大门再次被推开来。

「暗夜大人……」黑脸汉子站在门边,却不进来,看着厉无痕,又看看寝房的方向,欲言又止。

见到他的神色,厉无痕就知道他有话不想被沈沧海知道,不吭一声,掖起袍摆便走到外面去。

他的前脚才踏出芦屋,又红又绿的鹦鹉便从窗口飞入房中。

沈沧海吓了一跳,慌张地向分隔寝房的黑布看了一眼,才从床上爬起来,张开手把鹦鹉抱住。

「小武,凌大哥怎样了?伤得重吗?」

鹦鹉一双乌亮的眼睛转了转,半晌后,张开嘴,叫道。「到外面去!」

「我是问你,你的主人怎样了?」

任他如何追问,鹦鹉只反复叫着同一句话。

「到外面去!到外面去!」

沈沧海叹一口气,心想:自己果然是个傻瓜,竟以为鹦鹉会听得懂人话。

他躺回床上,用双手把身体抱住,刚才被厉无痕踢中的地方正隐隐作痛,木板床又冷又硬,硌得骨头加倍地痛。

或许有一、两根骨头断了,他想。

不单止骨头痛,胃也渐渐地痛了起来,又冷又饿又痛,他想起小时候厉无痕第一次请他吃的,那些像小白兔,又像花一样的小点心,想起厉无痕将他带回房,第一次睡的那张铺着羽毛被衾的大床。

自从被厉无痕带到身边后,他未曾熬过饿,未曾穿过一件不够暖的衣服。

无痕哥,你对我这样好,为什么偏偏要害死我的父母?想到这里,眼泪便又掉了下来。

鹦鹉跳到他的脸旁,不死心地叫道。「到外面去,到外面去!」

沈沧海气恨地把它挥开,但过不了一会儿,那头鹦鹉又飞到他身边,跳上跳下。

厉无痕一到外面,不消问,就知道黑脸汉子为何脸露难色了。

月光下,几具尸体整齐地排在屋外。

黑脸汉子说。「暗夜大人,我们在村里只找到这些。」

厉无痕弯身察看,只见那些尸体都是被利剑割断喉头至死,男女皆有,最少的甚至只有几岁,身上穿着简朴的村民衣物。

他淡淡地问。「全村都死了?」

暂时找不到活口。」黑脸汉子露出惭愧之色,垂下头去。

没有看他,厉无痕的眼神停留在其中的一具尸体上,那是一个大约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虚空,只怕她到死前的一刻,也不明白苍天为何对她如此不公。

十八修罗中的不少人也把眼神放在这个小女孩身上,脸上都有不忍之色,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邪派中人,但若要夺走这么小小的一个女孩的性命都未必忍心下手。

定定地看着那张稚嫩的脸孔多时,厉无痕俊美的脸孔上竟缓缓泛起一抹微笑。

是那个姓凌的吧?多么敏捷的心思,多么惊人的胆量,多么狠辣的心肠!就是这样的对手才有意思:悠悠地想着,忽然,他的脸色一变。

糟了!这不单止是杀人灭口之计!

「立刻抬走他们!」

反应极快,厉无痕如电闪似地向芦屋掠去,猛地推开门,沈沧海正好蹒跚着从房里走出来,一瞧见他,便吓得浑身一颤。

「无痕哥……」睫扇也抖了抖,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开,正好落在厉无痕身后,半开的屋门外,一具具尸体横陈在月光下,好半晌后,他才领悟到那些到底是什么。脸色渐渐褪成死灰,他不发一言地走回寝房去。

瞧瞧沈沧海的神色,厉无痕便知误会已成。

儒雅的外表掩饰之下,他的性子颇为高傲,知道解释已经无用,也不屑解释,索性抿着唇,连一句话也不说。

黑脸汉子担心地凑前去。

「暗夜大人,光明护法一定是误会了,请容许属下向他解释。」

厉无痕淡淡地反问。「解释什么?」

黑脸汉子一吐,向他看去。

「既然他不信我,我又何必要解释,我厉无痕杀的人难道还少吗?区区一个村的人命,就都算在我的头上,又算得什么?」

目不转睛地看着挡去沈沧海身影的黑布,厉无痕微笑,笑容里是深深的落寞与痛意。

六年了,自己的心意始终没有半点传达到他的心中,是他太小太没心肝,还是自己太拙劣,不懂得表达?

向北的驰道上,车夫不停对着拉车的八匹健马挥鞭,掀起滚滚尘沙。

辚辚车声中,一只洁白修长的手揭开布帘,露出半张脸来。

「还有多久才到总坛?」

「回暗夜大人,大约五十里,便到崖下岗哨。」

放下布帘,厉无痕垂首向躺在膝上的沈沧海看去,昏暗中,那张脸依旧显得苍白,而唇瓣却奇异地鲜红不已,半张着,偶尔吐出细碎的呻吟。

他皱一皱眉头,总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思索片刻,双手抱起沈沧海,便跳下马车去。

众人只见布帘扬起,一股急风从身边擦过,接着,厉无痕平板的声音响起。

「我先回去,你们随后跟上!」声音未绝,人已远去。

厉无痕展开轻功,如龙游空际,足不沾地便向千刃崖的方向走去。

一道急奔,托着沈沧海的双手却稳定如常,没有半点抖动,只有心肝在瞧见沈沧海苍白如纸的脸色时紧紧地扭成一团。

自从那一晚之后,沈沧海忽然高烧起来,唯有连夜叫人到镇里抓两帖宁神降火的药回来喂他服下。

这种情况下,本来不应该赶路,偏偏这次前来追捕沈沧海,他们已经暴露了行踪,江湖中所谓的正道对圣教中人向来都有杀之而后快之心,若不尽快赶回千刃崖,只怕会惹来杀机。

厉无痕当时心烦不已,不想再添麻烦,料想沈沧海只是因为受惊才得病的,没几天便会痊愈了,却想不到,这一路上,沈沧海的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一日比一日更加严重。

也不知道是路上的大夫和药材都不是最好的,还是他实在太过伤心愤怒以致元气大伤,一路上他的高烧几乎从没有消退过,多少服药灌下去了,也没有作用。

到四天前,厉无痕忍不住亲自看顾他,才知道沈沧海的高烧不止是单纯的情绪病引起,而是右腋下的两条肋骨裂开了。

这样的大伤,本来是瞒不过人的,但是这些天来,厉无痕一直对沈沧海之前的态度气怒在心,即使明知他病了,也绝不走近照料,只是交待下属喂药。

他不动手,却不忘远远看着,其他人在他冰冷的眼神监视下,都是战战兢兢,别说是伸手触摸沈沧海的身体,便是碰到指尖也不敢,更别提发现沈沧海身上的伤了。

而沈沧海自然知道自己的肋骨裂开了,但见厉无痕总是冷着眼远远地看着他,只叫人喂他吃些退烧解热的药,不由得以为是厉无痕有心惩罚他,故意不帮他冶伤的,他心里也在生气,把心一横,竟与厉无痕斗起气来。

他虽然年幼,但自小在厉无痕身边长大,骨子里的忍隐,绝非同年龄的少年可以媲美,下定决心紧咬牙关忍痛,几天来竟没有吭出一声求救。

直至那天,厉无痕在床边照顾他,他在昏昏沉沉中,感到了熟悉的体温,眼角不觉渗出两滴眼泪。

「痛……无痕哥……救我……痛!」

若非这一句呢喃,厉无痕或许还要再迟些才知道他的情况到底有多糟。

肋骨断裂本来就是重伤,又拖了几天,绝不是寻常伤药可以医治的,到发现的那一刻,沈沧海的情况已经非常危急,厉无痕心里又急又痛,这几天来,一边催促下属加快脚程赶回千刃崖,一边源源地把内力渡入沈沧海体内,护住他的心脉。

每每看见他的眼眶深深地陷进去,小脸血色全失的样子,厉无痕便忍不住责怪自己当日不分轻重,一脚把他踢到重伤。

没有人知道当厉无痕终于发现他的肋骨断裂了后,那一刻的心情,纵然是用「心痛欲裂」,「追悔不及」那样的成语也难以表达。

这时眼看离家不过四,五十里的路程,自忖自己的轻功比马车更快,把心一横,索性抱着沈沧海,奔回千刃崖去。

厉无痕一路奔过总坛,回到自己的院落里,锦瑟等丫环早就收到飞鸽传书,一直在庭院等候,一见厉无痕进来,立时迎上。

「二少爷!」

厉无痕足不停留,抱着沈沧海进房,边问:「我叫你问大哥拿的东西,拿到没有?」

「已经请教主赏赐了!」锦瑟连忙点头,举起一个白玉水瓶。

房里置着一个大澡盆,厉无痕把沈沧海连着衣服放进去,并拿过白玉水瓶,将瓶子里的水倒进澡盆去。

透明中带着碧绿的水甫倒进澡盆去,便即泛起丝丝白雾,登时,寒气迫人,连站在旁边的锦瑟都不由得退了一步,昏迷中的沈沧海更是浑身发抖起来。

「小海,忍耐一会儿。」厉无痕把他按住,只见沈沧海冷得全身不断发抖,嘴里也发出细碎的呻吟。

见他昏迷中,尚如此难受,锦瑟心里不忍,别过脸去,谁料半晌后,沈沧海身体的颤抖止住了,苍白如纸的脸上渐渐泛起血色。

厉无痕伸手探入水中,在他左腋下按两下,见他的神色不变,便知道他的体内的断骨已经驳好了。

暗暗松一口气,他把沈沧海抱出澡盆,宽去湿透的衣服,用被衾包着放上床上,轻得像纸的重量又叫人心头一阵绞痛。

坐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沈沧海昏睡的容颜,那个自己养大的,总是健健康康的爱笑的孩子,从未试过如此苍白消瘦。

「二少爷,你赶路辛苦了,先休息一下吧。」锦瑟边说,边送上一条热毛巾。

在她眼中厉无痕的脸色并不比沈沧海好太多,那长着胡渣子,隐隐透着青白的脸色是她十多年来侍候在厉无痕身边从来没有见过的。

事实上,厉无痕这几天来几乎没有合过眼,加上不停将内力渡入沈沧海体内,消耗的确不少,但他接过毛巾,把脸抹了一遍后,便着锦瑟退下去。

「你下去吧,我会看顾他。」

「但是……」锦瑟欲再劝说,厉无痕已挥挥手,着她退下,锦瑟无奈,唯有垂头退下去。

「还有一件事。」厉无痕忽然想起一件事,把她叫住。「你帮我把三旗旗主叫过来,我有事吩咐他们。」

那个故意接近小海,姓凌的人,虽然一直在他面前掩藏身份容貌,但如果没有猜错,就是当今正道的武林盟主凌青云。

那样的一个人,处心积虑接近小海,挑拨离间,必定另有居心,若不查个明白,事先防范,他如何能够安心!

见他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想着教里的事,锦瑟不由得肃然起敬,连忙领命而去。

厉无痕想了想,知道自己目下的样子不宜被外人看见,才松开一直握着沈沧海右手的手,换过干净的新衣,梳好头发,复又坐下。

厉无痕分心二用,一边追查凌青云的身份目的,一边照顾沈沧海,沈沧海的年纪轻,底子好,加上厉无痕当日用在他身上的是天魔教四宝之一,天下人梦寐以求,能治天下内伤外伤的碧水寒潭之水,沈沧海不到半个月已经能行走自若。

不过,身体好转了,不代表内里的创伤能够平伏。

自清醒过来后,沈沧海整个人都变了,变得沉默寡言,脸上写着每个人都看得见的愁绪。

旁人对他说话,他多少还会应一、两个字,但若是厉无痕,他便不言不语,厉无痕知道是因为沈沧海心中难过,为父母、村民之死怪责他。

不屑辩白的傲气不由得淡了下去,只是对沈沧海父母之死,他实在有难言之隐,解释的话几次去到唇边,最终都作罢了。

看着沈沧海日渐消瘦,厉无痕没有办法,唯有耐着性子照顾他,只道他渐渐就会把山下的事情忘记。

谁料整个月过去了,沈沧海始终没有对他讲过一句话,更多时候甚至不肯正视他。

厉无痕心底里渐渐地不耐烦起来,适逢四月初八,沈沧海的十五岁生日,同往年一样,厉无痕在房里为他摆了小宴。

沈沧海不肯下床,他就叫人把食桌拉到床边去,桌上有用四种不同颜色蔬菜做成的四喜饺子,由江南运来只有指头大小的白灼河虾,香浓辛辣的海鱼鱼头锅,还有用燕窝、大菜煮的甜品明珠燕菜等,全都是厉无痕特意吩咐厨房做的,沈沧海最爱吃的佳肴。

厉无痕挟起一筷鱼肉放到沈沧海碗中,笑说。「小海,我平日最不喜欢你吃这些不健康的东西的,但今天是你的生日,就破例一次,你多吃一点。」

沈沧海充耳不闻,垂着头,双手手指头绞着被衾。

厉无痕放下玉筷,从怀拿出一只翡翠指环。

「小海,这只翡翠指环,是我的娘亲留给我的遗物,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带在身边,我现在把它送给你。」

他眼睛里泛起温柔的神采,握起沈沧海的手套上指环,沈沧海终于动了动,抬起头来。

「你把我娘亲的荷包还给我。」

厉无痕脸上的神色登时僵硬。

沈沧海把手从他指掌间抽出,缓缓地说。「我不要你娘亲的东西……你也把我娘亲的荷包还给我。」心想:自己的爹娘是他害死的,怎能够让娘亲的东西再留在他手上?

脸色阵红阵白,瞪着沈沧海好半晌,厉无痕咬牙切齿地从牙关中进出一个字来。

「好——」伸手往腰袋一探,便扯下一个破旧的荷包,用力丢在床上,接着,拂袖而去,推开房门出去时,更发出巨响,用力得似要把两扇门给拆了下来。

在走廊目送厉无痕拂袖而去,锦瑟走进来,把托盘放下,问。

「……沈少爷,又发生什么事了?」

沈沧海摇头不语,看着脚边的荷包,这么多年来他都不知道,初见面时,硬塞给厉无痕的荷包,原来他一直都贴身带在身边。

锦瑟一直不明白,好端端一个活泼好动的人,怎么到了山下一次,就变得这样消沉,这时,忍不住问。「沈少爷,在山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沈沧海缓缓抬起头来。「锦瑟姐姐,你上山后有见过爹娘吗?」

「我是孤儿,在襁褓中就被抱上来了。」锦瑟摇头,不想再说下去,教中的下人大都是孤儿,再者就是被父母卖掉的,谁也不会说起自己的身世。

沈沧海再问。「你有想他们吗?」

锦瑟蹙一蹙柳眉,半晌后才说。「以前有,但长大后仔细想想,他们对我有过什么恩惠?只不过是把我生下来,再丢掉而已。我是饮圣教的水长大的,已经将圣教当作我的家。」

「嗯……」听到她的答案,沈沧海默然下去,不再说什么。锦瑟的答案其实是意料中事,天魔教中的人久受教义感染,都颇为冷酷,他相信若问其他人同样的问题,也会得出差不多的答案。

但是,他和他们不一样,每想起爹娘,心里便不由得伤痛起来。

看着他消瘦抑郁的侧脸,锦瑟长长叹一口气,坐到床边的椅子上。

「沈少爷,我看你长大,你总是叫我锦瑟姐姐,而我在心里也一直都将你当作自己的弟弟看待,作为姐姐,我当然希望你过得好,过得快乐,但是,我也是二少爷的奴婢,我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本份,有些话是奴婢不得不说的。」

沈沧海缓缓抬起头来,用茫然的眼神看着她。

「沈少爷,你有看见这些天来,二少爷消瘦了多少?他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你,自己吃的、睡的都完全不顾。你受了伤,是他奔跑几十里路,亲手把你抱回来的,他为了尽快医好你的伤,还求教主赏赐了从不传外人的圣水,沈少爷,我问你,二少爷对你好不好?」

沈沧海想说,自己的伤根本是他踢出来的,但嘴唇蠕动了一下,什么也说不出来。

锦瑟也没有期待他的回答,接着说。「沈少爷,这么多年来,二少爷可曾亏侍你半分?若非有他,你会读书写字,会吹笛,懂得武功吗?若非有他,这世上会有『沈少爷』吗?你今日会躺在哪里?或者,就在脏兮兮的下人房中,又或者,已经埋在乱葬岗的某处了!」

她每说一句,沈沧海的脸色便苍白一分。

「沈少爷,我不知道这次下山,二少爷做错什么事令你变成这样,不过,你这样糟蹋自己,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想二少爷亲口向你认错吗?做人是要凭良心的,你在怨恨之前,仔细想想二少爷对你的恩惠,无论他做过什么,他对你的恩惠也应该够还了。」

听着她的话,沈沧海才知道,原来在别人眼中,甚至他一直当做姐姐的人眼中,他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心里难受得很,十指紧紧绞着被衾,用力得像要抓出一个洞来。

看见他的样子,锦瑟便知道自己讲话的语气太重,微微地内疚起来,沈沧海才多大,刚满十五岁而已,只能算是个孩子,厉无痕对他的情意,他真正明白的能够有多少?只怕都视作霸道胁逼而已。

她叹口气,轻轻地拍一拍他的手背。

「沈少爷,你多留意一下二少爷吧,他最近的精神和脸色不比你好多少,你病了,他感同身受,你不吃,他也吃不下,你梦呓一声,他便立刻醒过来。这世上还有人比他对你更好更尽心吗?他对你的好,即使是父母也未必做得到。」

旁观者清,她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更想提醒沈沧海。

「沈少爷,你还小,自然不明白二少爷的好处,但等你再长大几年,你就会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幸运,因为,最好的一直就在你身边。」

说完想说的话后,锦瑟便出去了,留下沈沧海独个儿在房间里。

他抱着膝盖,把头埋进双腿间,心情比之前几天更加紊乱,时而因为自忘恩负义而羞愧不安;时而想起双亲的死而伤心难过。

他想起厉无痕对他好时,温柔宠溺得像要把天下间最好的事物捧到他面前都不够的样子,又想起和爹娘分别时,他们哭泣不舍的脸庞。

爹娘与厉无痕之间,他竟分不出谁轻谁重。沈沧海不想再想下去了,眼神落到脚边的荷包上,他想:一切都是因为这个荷包而起的,这么重要的东西,自己怎会一个照面就送了给厉无痕?若当年没有把荷包送给厉无痕,一切可能都会不一样。

拿起荷包,他用指尖轻轻描着上面的绣线,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娘亲对他的祝福,会不会就是这一份祝福,令他在神推鬼使之下,把这个荷包硬塞到厉无痕手中,换来对他而言最好的生活。

的确是最好的,厉无痕如兄如父如师,虽然喜怒不定,责罚严厉,却无时无刻地照料他,别人有的,他一样也不会缺少,别人没有的,只要他想,也必定能够得到。

握着荷包,沈沧海抚心自问,若没有厉无痕,今日到底会是怎样的?他不敢再想下去。

拉开荷包上的红绳,将收在里面的一束头发倒在掌心上,凑近鼻尖,似乎还可以闻到娘亲的发香,就和离别当天,娘亲抱着他,鬓发相依时,那股香味一模一样。

凭借发香,他闭上眼,在脑海里想像娘亲的样子。

弯弯像远山一样的眉头,长长的丹凤眼,尖鼻,红唇……

睁开眼,他掉下一滴眼泪来。

他还是想不起来,一切一切都是可以形容出来的,偏偏无法组成一张像样的脸孔,只不过是六,七年的时间,所有的回忆便已变得如此模糊。

忘恩负义!的确是忘恩负义!

手里握紧着荷包,他翻身把被衾拉高,窝在被子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得累了,不知不觉便含着泪,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把他吵醒过来。

双眼刚睁成一条线,身体便被从后拉起,抱入一个又湿又冷的怀抱里。

沈沧海浑身打一个激棱,人是醒过来了,但心智还是迷迷糊糊的,不回头看看抱住自己的到底是谁,反而放眼向窗外看去,心里想:外面在下雨吗?一定是很大雨吧?

隔着窗纱,只瞧见天色昏昏暗暗的,还未分辨出来,便觉得双肩发痛,是身后的人把他抱得更紧。

他轻轻地拧着眉头,茫然的目光移到自己的肩膀上,接着,一道夹杂着寒气的气息吹拂进耳朵里。

「不是我害死他们的。」

又急又快的一句话令沈沧海怔了怔,半晌后,缓缓转过脖子,侧着头,看向身后。厉无痕全身湿透了,头发和眉毛都泛着乌亮的水光黏成一团,嘴唇被寒气镇成淡淡的紫色。

沈沧海从未见过他这么狼狈的样子,也不明白厉无痕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样,外面真的在下雨吗?他在雨中站了很久?

咫尺之间,看见厉无痕的双颊深陷进去,下巴一带淡青色的胡渣子,沈沧海想:无痕哥真的瘦了,也憔悴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由他卧病在床郁郁不欢之后?还是由他不吭一声就偷偷跑掉之后?回来这么久,厉无痕没有为他偷走的事骂过他一句,甚至提也没有提起过。

眼见沈沧海呆呆地看着他的脸,久久不语,厉无痕的心思更加烦燥起来,不肯承认的是,其中更藏着几分不安。

「小海,不是我害死他们的。」一字一字地把话重复一遍,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无论沈沧海是相信,还是不信,他绝不愿再解释更多。

两双眼睛互相凝视,一直看到底处,半晌后,沈沧海轻声说。「无痕哥,你的身体很冷,去换件干衣服吧。」说罢,便伸手解他袍子上的盘钮。

「小海!」厉无痕微恼,拨开了沈沧海的手。

他这一生中从未对人如此低声下气过,可绝不容沈沧海就此拉扯过去。

沈沧海一愣,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深邃的眼睛里似乎有两把小火在点燃着。

他明白过来,慢慢地头埋进厉无痕湿冷的怀中。

「无痕哥,我不生气了,也不怨你了……」

还未等厉无痕高兴过来,他用轻细的声音接着说。「若果不是你,小海就什么都不是……我不可以怨你的,爹娘最爱我了,他们在泉下也会这么想……我不可以怨你的……」

锦瑟姐姐说得对,即使他对自己的恩惠也够了,还能够怨恨什么?厉无痕愿意对他解释,愿意骗他,已经够了,还能够要求什么?

脸颊再次传来冰凉的感觉,他举起手背抹了抹,把脸在厉无痕胸膛里埋得更深。

「无痕哥,我不怨你了……我答应你,明天起,我就和之前一样……我不会再在你面前提起爹娘了。」

他每讲一句,厉无痕的心便沉下一分,他本来只是被大雨淋得久了,身冒冷,这下却连心也冷了下去。

沈沧海说得明明白白,他不是相信,只是不怨不恨。

好!好!这样也够了!连杀父杀母之仇,也能够被原谅遗忘,自己还要再要求什么?冷冷一笑,厉无痕不再解释半句,握起沈沧海的右手,拿出那只由娘亲留下来的翡翠指环,套上他的拇指上。

「小海,这是我送给你的,你以后都要戴着它。」

抬一抬头,看着自己的右手,沈沧海迷茫地点了点头,便又偎进厉无痕怀中。

他觉得累了,竟不管厉无痕全身又湿又冷,扭扭身子,调整了最适合的姿势,合上眼睛,便睡了过去。

厉无痕用双手抱着他,抱得极紧,身体间不留丝毫空隙,像要把彼此的骨肉融为一体,沈沧海痛得在睡梦中扭起眉头,嘤咛起来,他反而把手臂更加拢紧。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把握住的东西就会握得紧紧,就算会把对方弄伤弄痛,也绝对不会放手,绝对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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