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纳兰先生!纳兰先生!」辽阔的呼伦贝尔草原一角,今天响起少女兴奋的呼唤声,少女的手猛地揭开帐门,几乎是用冲的走进营帐去。「先生,王子又打胜仗了!大军昨天已经渡过呼难河!很快就会到了!」
与少女的吵闹相反,营帐里是一片的恬静悠然。
雪白的羊毛毡挂满营帐四壁,木柜,古瑟与胡床都安放在最适当的位置,穿着青衣的清俊书僮正为四脚铜炉加上香木。
帐门一开,寒风吹入,铜炉翻起细细火星,书僮皱一皱眉头。「桑兰,先把毛毡拉好。」
「啊!对不起!」桑兰吐一吐舌头,转身把门上的两层厚毛毡小心拉好后,接着,搓一搓手。「这里一定是整个赤那最温暖的营帐了,不过也难怪你们,你们南人的身子特别柔弱,一定要好好保重呢!」
这些话若在中原说出来,一定会被认为是不敬无礼,但赤那人生于关外,言语爽朗直接,并无恶意,所以书僮听见了,也只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问。「你进门时在说什么?那口赤那语又急又快的,叫谁听得明白?」
听了他的打趣,桑兰又是不好意思地吐一吐舌头,长着雀斑的脸微微发红,但很快便镇定下来,雀跃地说。「纳兰先生,王子回来了!是大胜!一口气连下边关五城!我们快准备欢迎他吧!」
「哦?」听见她的话,书僮的目光也不由得向厚看去。「公子。」
微白的暖气之中,但见一袭紫袍坠地,墨发弱光如流水滑下躺椅,她口中的纳兰先生,书僮口中的公子斜倚靠背,下身披着一张虎皮,一手托头,一手握卷,神色闲静。
纳兰紫渊已经二十四岁了,在草原的八年岁月丝毫未磨损他的容貌,反而像是一颗被风沙打磨过的冰晶,被淬炼得更加闪亮。
他的身子偏于修长纤细,一身冰肌,腰肢在白玉腰带绕缠下,细得仿佛一捏即碎,额上勒着紫绣抹额,更显玉脸如雕,双目乌亮如漆,眸中光芒却异常明亮,令人想起宫阙里墙上嵌着的夜明之珠,不沾半点烟火。
「纳兰先生,我刚才说王子回来了,你有没有听见?」看着他,桑兰不自觉地把声音放轻。
纳兰紫渊淡淡地「嗯」了一声。
桑兰不由一怔。「先生不出去迎接?」
头也不抬地凝视这书卷,纳兰紫渊伸手翻页。「既然已经回来了,迟早会见面的。」
反应冷淡得令桑兰伤心,呶一呶唇,悄声说。「如果是先生从外面回来了,王子一定会飞扑出去迎接的。」她是个爽直忠心的丫头,立刻便为自己心中的英雄主子抱起不平来。
「我不是他。」纳兰紫渊淡淡一言,把桑兰所有的话柄都截住。她心里不忿,鼓起双腮不语。
书僮瞧着她的样子便忍不住好笑,挥挥手说。「你快去收拾好他的营帐吧!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桑兰出得帐去,帐内又回复了一片平静,书僮正要把毛毡拉好,就听纳兰紫渊说。「青书,这里闷热得厉害,把帐门打开一点吧!」
自从来到这极北之地,纳兰紫渊从来只有嫌冷,这时听他说起反话来,青书忍不住好笑,好不容易才把笑意忍了下去,严肃地应一声「是!」便用绳子把毛毡束起来。
时已春天,但呼伦贝尔草原尚未回暖,帐门一开,料峭寒风便不断吹入,他忙不迭把炉火加猛,又把挂在炉上热着的水壶拿下来。
适时,草原上响起号角声,远远传来,悠长不散,青书边为纳兰紫渊倒茶,边说。「是欢迎勇士的号角声,大军果然回来了。」
纵使在帐篷中,也能感到千军万马踏在草原上的震动,纳兰紫渊缓缓抬起头来。「去问问萨哈大嫂洗澡的水烧好了没有?如果烧好了,就请人抬进来。」
青书应是,出帐去,半晌后,便领着四个强壮的赤那少年,抬着大澡盆与热水进来,看着烧得滚烫的热水倒在澡盆中冒着烟气,青书说。「还是公子心思细密,早就叫萨哈大嫂烧好热水,那傻小子一定是连马也不下,正向这边冲过来呢!」
纳兰紫渊还是低头看着书,只是唇角不觉微微地勾起。
万事准备就绪,只是等到澡盆冒出的白烟散去,外面还是没有半分动静。
纳兰紫渊最知道自己学生的心情行为,以往外出狩猎打仗,一回来,便总是往他这里跑,这次竟然不见踪影,必定有意外发生。
青书也不耐起来,在营帐内外来回几遍后,忍不住说。「我到外面打听一下,可好?」
「嗯……」纳兰紫渊迟疑一下。「我和你一起……」
话犹未休,外面响起一阵叮叮当当的马儿奔跑声。
「终于来了!」青书脸露喜色,纳兰紫渊的眉头却微微蹙起。一条人影飞快地闯入,却不是青书以为的人。
「纳兰先生,快跟我去救人!」旭日尔俊俏的容颜略见慌乱,笔直冲到纳兰紫渊座前。
「发生什么事?」看见他脸上的汗水,纳兰紫渊心里升起不祥之感,拿着书卷的手指握得紧了,指节微微发白。
「大军一回来,阿提拉就在娜拉太后面前数落呼邪儿的罪状,说他滥杀无辜,不从军令,要当众打他五十军棍!我见情势不对,立刻过来找你求救!」
「混帐!这不是存心要打死人吗?公子,你快去看看吧!」
「纳兰先生,大汗外出狩猎未归,族中的事由太后主事,她向来敬重你的才学,一定会听你的话的,你快去帮忙吧!不然,那五十军棍当众打下去,呼邪儿的脸面以后要摆到哪里去呀?」旭日尔也催促起来,只是他所担心的重点与青书所担心的明显不一样。
纳兰紫渊脸色微白,不发一言地拿起裘衣,走出营帐,跨上养在帐旁的马儿,向着金帐的方向急急跑去。
马背起落间,紫袍飞舞,墨丝飘扬,看似荏弱的身子流露出一股掩不住的英姿。四蹄踏雪,疾快如风,竟比随后的旭日尔快了近两个马位。
人声渐盛,抬头看着愈来愈近的金帐,他挥鞭的手忽然缓下来。
脚程一慢,本来落后于他的旭日尔反而超越了他,连忙勒住马儿回过头来。
「纳兰先生?」
他没有解释什么,只是挥一挥手。「你先过去。」
旭日尔眼中精光一闪,担没有多言,点点头便骑马跑开了。
「公子,发生什么事?」青书的马脚力较慢,这时才追了上来。
「先停下来,我要想一想。」
纳兰紫渊淡淡说道,游目远看金帐的方向。草原碧色如水,千万雪白营帐伫立其上,一点点的动静,每一个人的身影都能清楚看见。
金帐前方无数人海重叠,围成密密麻麻的圈子,两骑健马在中心徘徊,手中举着军棍。透过人海,他仿佛能听到呼邪儿的痛呼声……
兰兰、兰兰、痛……
「不对,他不会在别人面前叫痛的。」他摇摇头。
即使明知道是不可能的事情,心依然疼痛起来,指尖不自觉地压在胸口上。
「公子?」自幼侍奉纳兰紫渊,青书素知他的性情,这时打量他的脸色,便知道他正在心中盘算着什么。
「你不打算向太后求情?」
「……」
试探一问,换来纳兰紫渊的沉默。
他仰首看天,本已雪白的肌肤在刺目的阳光照射下,更是白得几近透明,连底下流动的血脉也清晰看见。
青书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神色,但始终看不出半点端倪,跨下的马儿仿佛也感到主人心中的忐忑,不停地从鼻孔喷出气来,前后踱步。
默默不语半晌,纳兰紫渊握着缰绳的手动了动。
手松开了,跳下马,转身,沿着原路走回去。
清俊的脸上泛起黯然之色,青书也跳到地下,牵着马儿随他回去。
回到营帐,纳兰紫渊坐到躺椅上,手肘抵在椅柄,广袖滑下,露出色泽似雪的手臂,形状近乎完美的指尖轻轻托着脸颊,墨色的发丝从左肩流泻而下,姿态优雅之余也散发出一股令人难以亲近的淡漠。
从半开的帐门凝视天边,看着渐渐西下的夕阳把草原染成橙红,煮食的炊烟升起,外面终于再次有了动静。
「兰兰!兰兰,我回来了!」挂起的毛毡倏地被一阵急风晃动,巨大的黑影从外扑进,猛然扑到他的身上。
紧随其后的,是旭日尔的叫止。「呼邪儿,别跑那么快!别忘了身上的伤!」
呼邪儿充耳不闻,铁铸双臂把纳兰紫渊抱得紧紧的,仰头,从乱发下射出两道热切的目光,笔直投射在纳兰紫渊脸上。
「兰兰、兰兰!」
肌肤微微地灼痛起来,他那双乌亮如漆的眼睛内晃过一点光芒,但很快就克制下来。
「回来了就好。」
淡淡的一句话,又叫呼邪儿激动起来。「兰兰!兰兰!」地叫个不停之余,还伸长脖子,鼻尖凑在纳兰紫渊的脖颈处乱闻乱哄。
护送他回来的旭日尔和乌图也已经踏入帐内,站在旁边旁观,乌图还好,依旧脸无表情的,旭日尔的嘴角却勾了起来。
见到他撒娇的样子,纳兰紫渊心头倏然酥软,正要伸手摸一摸他的头顶,然而眼角一扫,瞧见旭日尔脸上似笑非笑的神色,秀丽的眉轻轻蹙起。
「呼邪儿,我平日怎样教你的?」一整容色,如珠玉相碰的嗓音中带着不悦,呼邪儿的动作顿时僵住。
先抬起头小心翼翼地向他窥探一眼,接着,他把脖子左右转两转,放开环着纳兰紫渊的手臂,缓缓倒退三步。
弯腰,双膝同时跪下,双手放在身前,恭恭敬敬地叩下头去。
「弟子向老师请安。」他的动作很慢,每做一步前都要歪着头想一想有没有做对。不过,动作依旧一丝不苟。
看着这传自汉族的传统师徒礼节,旭日尔不以为然地呶呶嘴角,乌图也忍不住皱起眉头。
纳兰紫渊颔首,却没有立刻叫他起来。青书知道他的心意,转头看向旭日尔。
「两位将军一路辛苦了,何不先回去休息?」
旭日尔先向呼邪儿望一眼,瞧见他鬼鬼祟祟把右手移到背后,前后挥动,他会意过来,立刻向纳兰紫渊作别,拉着乌图一起离去。
两人前脚一走,青书便迫不及待去上前把呼邪儿扶起。
「呼邪儿王子快起来吧!」
虽然用尽全力却无法把他拉起,呼邪儿稳如磐石地跪在地上,窥视着纳兰紫渊的脸色,试探地叫道。「老师……?」
「起来吧。」
得到批许,呼邪儿兴奋地从地上弹跳起来,还未站稳,倏然痛呼。
「哎呀!」
「呼邪儿?」纳兰紫渊登时着紧起来,踏前一步,指尖快要摸上他的肩头时,呼邪儿忽然转身。
头左晃右晃,看见放在营帐中央的大澡盆,兴奋地大叫起来。
「哗!兰兰,那盆洗澡水是为我准备的吗?兰兰、兰兰,你对我真好!」走前两步,右脚一跨,就要连着衣服跳进澡盆去。
「呼邪儿,别这样进去。」纳兰紫渊叫止,脸色有点难看。
「为什么?」呼邪儿不解地回头看他,他牵起一抹微笑,说。「水冷了,你过来,我帮你擦身。」他想起呼邪儿刚才受了军棍,身上有伤,那声痛呼一定是因此之故。
呼邪儿登时欢呼一声,双脚同时一蹬,便飞扑到右边的大床上。
看着他整个趴在床上,手脚大字型张开,旁观的青书忍不住笑了出来。
「呼邪儿,你小心点,若把我家公子的床弄脏了,你叫他今晚怎样睡呀?」
闻言,呼邪儿「哦」了一声,慢条斯理地爬起来,乖乖地坐在床边。
青书拿下热水壶,把水倒在盆子里,先侍候他脱下皮靴,把双脚浸在热水中,接着,伸手解他的衣服。
呼邪儿吊起双眼,看向纳兰紫渊,委委屈屈地道。「兰兰,不是你帮我吗?」
「叫老师。」纳兰紫渊口中斥责他,右手却把挂在澡盆边的毛巾拿起来。
青书会意,倒好热水,退出帐外。
呼邪儿嘻嘻地笑着,自动自觉地褪去衣服,露出精壮的上身。
与他给人的感觉极之统一,他的身材也壮健得不同寻常,拱起的肩头,粗壮的手臂,厚实的胸膛,乃至渐渐隐没于皮裤下的结实小腹,全身每寸肌肉都紧绷着,整个人就仿佛是力量感与兽性的完美结合。
比印象中更强壮的身躯,令纳兰紫渊不由得一愣。
呼邪儿炫耀地举起手臂。「兰兰,你看!我的手臂又变粗了!」曲起手肘,也不见他用上多大力气,手臂上的肌肉已然贲起如山。
回忆起八年前他还是一副孩子的模样,到如今的成长,想到时光的流逝,纳兰紫渊心中不由得浮起一份莫名的寂寥与焦躁。
呼邪儿棕色的背脊上布满一道道打出来的红痕,有些甚至泛着青紫的瘀色,他不敢用力,只是轻轻地擦着,淡淡地说。「很好,这次比以前干净了。」
「当然!」得到赞许,呼邪儿更加得意洋洋。「经过呼难河时,我跳进河里洗得干干净净了!兰兰,你要奖赏我!」
「这种事你还有脸讨赏?」纳兰紫渊勾起唇角、神色似笑非笑,呼邪儿看着他的笑容,藏在头发后的双眼光芒闪动,一凑头,嘴唇便吻在他的手背上。
纳兰紫渊脸上神色不变,然而脚步退后,广袖一拂,人已经坐到床上。
呼邪儿鼓着腮把头浸到水里,久久没有露出头来,纳兰紫渊看着那堆浮在水面的黑色水草与不断冒升的水泡,眉心缓缓凝聚。
「洗够了,起来吧!」
声音落下良久,才见盆中有动静传出,水声扑扑啪啪地响着,呼邪儿猛然从水中站起来,但见他用力摇头,湿透的头发在半空飞散,水珠四溅,地毯于眨眼间湿了大半。
他跨出澡盆,毫不在意地踩着湿透的地毯前行,更多的水珠从头发滴下,沿着他赤条条的身躯不断滑落。
「先把身子擦干。」拿起布巾向他丢去,一时用力过猛,眼看布巾就要从他的头顶飞过,呼邪儿兀然于原地弹起,眼明手快地把布巾抄在手心。
这一跳,一抓间,他立脚一带的地方顿时湿得更加厉害,纳兰紫渊摇摇头,正要叫人进来收拾干净,庞大的阴影压顶,纳兰紫渊未及反应,已被呼邪儿从后抱住。
「兰兰……」头弯下,嘴唇贴在耳边呼出热气,刻意压低的嗓子突然间变得沙哑而性感,然而纳兰紫渊的注意力并不在此之上。
未干的洗澡水从相贴的身躯渗透入衣裳,带来一股湿冷,纳兰紫渊顿时打着冷颤,但旋即被抵在后腰的物体弄得浑身烫热。
挣扎几下,全都被铁铸双臂所化于无形,他微愠起来。
「呼邪儿,放开!」声调虽没有特别提高,却藏着严厉,若在平日呼邪儿一听见他用如此的语气说话,必定立刻露出畏缩的神色,然后缓缓松手,但此时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把他搂得更紧。
双臂收拢用力,就似要把他嵌入自己身体深处,纳兰紫渊痛得蹙起眉头,但无法回头看他的神色,唯有厉声再说。「立刻放手!」
「兰兰。」呼邪儿向着他的耳朵吹出一口气。「我有听话,我一见施道安就抽刀把他杀了,我很乖,很听话……我要奖励。」边说,下身又向前顶了顶。
纳兰紫渊脸色微白,咬着唇半晌,缓缓地向后探出手。
垂头,看着玉白的指尖缓缓贴近,呼邪儿的心随之怦怦啪啪地跳起来,微凉的指尖终于握上火热。
「啊……」快感如一道电光直劈脑海,但也仅如电光一闪。
纳兰紫渊绞紧指尖,扭动手腕,难以言喻的剧痛瞬即自呼邪儿的下身冒升。
「啊——!」锥心之痛令强悍如他也忍不住痛叫起来,纳兰紫渊松开手,看着他抱着下身,兔子似地跳后几步。
「痛!痛!兰兰……兰兰,你做甚麽?很痛!要断掉了……」呼邪儿痛得挤拧这眉眼,张开腿坐在地上,急急地察看自己的身体。
纳兰紫渊站在床边,对他招招手。
「你不是要讨赏吗?过来。」
呼邪儿仰起脖子,悄悄地打量他的神情,瞧见他玉雕似的脸上仿佛覆着一层冰霜,唇角微勾,眼珠眨也不眨地瞅着他,光芒冷冻而绝美,心里便怦怦地跳个不停。雀跃欲试地移前半分,但旋即退后。
「我忽然想起答应了雪狼陪牠散步,要走了!」边说,边动作神速地套上裤子,向纳兰紫渊挥挥手。「兰……呀……老师,再见!」
也不等纳兰紫渊答应,更不管丢在脚边的衣服,就此赤裸着上身,跑出营帐外去。
看着他的步伐越走越快,最后逃也似地奔跑起来,纳兰紫渊心里不知该好气还是好笑,勾着唇角凝望半晌,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忽然全身力气尽失似地跌坐到床上。
垂下眼睫看着自己玉白的右手,刚才那火热坚硬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其上,纳兰紫渊拿起布巾使劲地来回地擦着,红透双颊上的表情实在分不出是羞多一点,还是气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