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和你说了大半天话,你睬也不睬我。」
「仔细想想,上次好像是我不对。」
「你不要再生气吧!我带了很美味的食物来给你,向你赔罪。」
语气卑微的人声与羊嘶声在营帐内此起彼落,人,似乎极端无聊,不停地自言自语,自问自答。
「你真的还在生气吗?应该是吧?我很有诚意向你道歉的,你不肯原谅我?不过,生气也要吃饭的呀!还是你觉得不合口味?到底是不合口味,还是生气?」
站在外面的旭日尔越听头上的问号就越多,忍不住揭门而入。
「呼邪儿,你在做甚麽?」
躲在帐中的呼邪儿浑身一震,抱怨道。「小声一点,你差点吓死我了。」话虽然这么说,却甚至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营帐里明明有床有椅,他偏爱蹲在角落里,右手箍着一头不停挣扎的羔羊,面向前方。「你看真一点,这头是羊群中最肥美娇嫩的羔羊,你吃了牠,代表我们和解,好不好?」
有着一身优雅银白毛皮的狼终于抬起头,懒洋洋地向他睨一眼,便再次伏下。
呼邪儿又是满嘴哀求讨好地向牠说话,旭日尔见怪不怪地抱手旁观,忽然留意到他那头凌乱如鬃的头发此时竟然整齐地束成小辫,坠以五色彩珠垂在背后。
「瞧见你的头发梳得如此整齐,昨天一定是如鱼得水,快活非常吧?」_
言笑声未止,便见呼邪儿的双肩倏地垂下,旭日尔一时间还未醒悟到自己说错话,侍立一旁的桑兰已抢着说。「才不是纳兰先生梳的,是我今天花了大半个早上,为王子梳的辫子呢!」
「原来是桑兰的手笔,难怪和以往好像有点不一样!哈!」旭日尔干笑两声,眼角悄悄地向呼邪儿扫去,只见从他身上仿佛正散发出一股阴霾之气,连他所在的角落也在倏然间昏暗下来。
眼见势头不对,旭日尔赶紧拉开话题。
「你果然是用铜皮铁骨造的,昨天刚受五十军棍,今日竟能若无其事地逗雪狼开心。」
「不关我事……」呼邪儿单手托着头,有气无力地说。「那两个是乌图的旧部,你不认得吗?」
「哦?」旭日尔愕住,回头向刚进来的乌图看去,乌图点头默认,若非下手的人暗中留手,即使是呼邪儿也未必受得了这五十军棍。
「那你为什么示意我找纳兰先生求救?」
旭日尔眯起眼看着他沉默的背影半晌,恍然大悟。
「啊!你是故意试探他的……可惜……」摇摇头,他嘲弄地勾起唇角。「可惜,人家始终不肯为救你而得罪人。」
呼邪儿不睬他,迳自看着地下发呆。
旭日尔探头看一看天色,边说。「庆功宴快要开始,你可不能迟到,我们一起过去金帐等吧!」
「父汗回来没有?」
「刚刚。」乌图答话,他就是见到乌儿大汗的狩猎队已经回来,才特意前来催促。
听见自己的父汗回来了,呼邪儿「哦」了一声,从地上站起来,伸展手脚之余,缓缓转过身来。经过大半年劳碌混乱的征战生涯,他们总算再次看见他端端整整地露出容貌来。
若说纳兰紫渊美得不似世间人物,那呼邪儿的英俊就实质得多了。
他有浓浓的眉,高高的鼻梁,双眼湛蓝如草原无云的天空。
两颗对称的白痣,就像用笔尖点在眉头上,与湛蓝的眼瞳里偶尔闪过的光芒,为英俊的容貌添上野性,见到他,等同见到飞鹰在天边掠过,豺狼在平地奔跑,豪迈而壮阔的草原光景。
完全立直的身躯,压根儿不像是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年轻人,然而不时勾起嘴角发笑的习惯,却流露出年轻人的天真厚厚,揉合成一股奇妙而独特的魅力,几乎所有赤那族中的勇士都喜欢他崇拜他,他每走过一个地方,都引来注目,不少人都主动上前与他打招呼。
「呼邪儿,宴会在金帐举行,你走错路了。」眼见他越走就偏离金帐越远,旭日尔忍不住开口提醒。
「兰兰。」呼邪儿咧着嘴角笑道,似乎已经把昨夜不愉快的事情忘掉了,只一心想着和纳兰紫渊一起出席今晚的庆功宴。
事实上,旭日尔早就猜到他要做什么,得到他亲口确实后,耸耸肩头,还未接着说话,就听走在最后的乌图说了三个字。「阿提拉。」
不需理解,他们只消往前一看,就已经瞧见乌图所说的阿提拉,而与他并肩走着,言笑晏晏的竟然就是他们一心要找的纳兰紫渊。
旭日尔斜起眼角,偷看呼邪儿的脸色,只见他一双湛蓝的眼瞳中有光闪过,死死盯着远处的那位兄长。
「呼邪儿,他们刚好走在一起而已,没甚麽的,你可千万别……」接下来的话未及出口,就见呼邪儿忽地垂下眼皮,往草地上一坐,张开手脚。
「我不去了!」
赤那人热情豪爽、爱酒,乌儿戈所召开的宴会总是非常热闹。
呼邪儿被拉进金帐时,酒已过三巡,帐中众将皆有醉意,欢笑声响个不停。
「为什么这样迟?」觥筹交错之中,乌儿戈还是一眼看见自己这个最心爱的儿子,高声叫道。「过来,坐这里!」
大军凯旋而归,他心里高兴,又得众将不断敬酒,早已喝得微醺,蒲扇大的手往自己身侧的空位使劲拍下,啪啪几声,帐中顿时静了下来。
除了乌儿戈与其母娜拉太后的座位外,宴分左右两席,大王子阿提拉坐在左下方的第一个位子,照惯例呼邪儿应该坐在其下,现在乌儿戈竟叫他坐于身边,岂不是说呼邪儿凌驾在兄长之上?
金帐中坐着的都是赤那当中有权位的将领臣子,顿时金睛火眼地留神起来。
眼见不单止臣下都倏然安静,坐在乌儿戈左侧的娜拉太后那一双凤眼更蕴含不满地向他斜睨。乌儿戈的三分酒意便即清醒过来,右手尴尬地停在椅子上,放也不是,收也不是。
呼邪儿走前几步,忽地停住。
「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我痛,不坐可不可以?」
此言一出,纳兰紫渊的脸倏然发红。
众人都道他所指的「痛」是昨天受五十军棍所留下的伤,只有纳兰紫渊想起昨天自己在他下体用力的一抓。
北国酒烈,他只喝两口便略有醉意,双颊泛红,这时更如白玉生晕,眼眸似嗔非嗔地向呼邪儿瞪去。
坐在他身旁的阿提拉看着他,凑近头,轻声说。「纳兰先生,我有件事物想送给你,宴后可否给我一点时间?」
纳兰紫渊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心思明显不在其上,阿提拉温文俊朗的脸孔上闪过失望之色,但弹指间便回复过来,目光落到呼邪儿身上。
乌儿戈已命人搬来一张方几放在金帐正中,呼邪儿蹲着,双手拿起一条羊腿,用力咬下去。
即使外表已经打扮端整英俊,他的食相依然像一头饥饿的野狼多于像一个普通人,白花花的牙齿连皮带肉地撕开羊肉,咀嚼声令人怀疑他是不是把骨头也咬成小块吞下,肥美的油脂渗下,流得十指俱是。
阿提拉摇摇头,挥手着人把抹手用的布巾拿给呼邪儿,娜拉太后虽然一把年纪但依然涂得艳丽的唇微微蠕动着,吐出几个只有她自己听得见的字。
乌儿戈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但不是因为他的食相。
到呼邪儿伸手去抓第二条羊腿时,终于有一名将领忍不住重重放下酒杯。
「大汗!有几句话,我博吉儿实在不吐不快!」
「说!」乌儿戈沉着脸挥一挥手。
那名叫博吉儿的将领站起来,把拳头按着左胸,高声说。「呼邪儿王子很了不起!带领我军连下夏国五城,是这次征战的大英雄!大功臣!但是大王子有功不赏,反而打了他五十军棍!打得他连坐着食庆功宴也不行。大汗,博吉儿看不过眼,请大汗主持公道!」他说得激愤,连唇上鲜红的虬髯也吹得飞起。
博吉儿是赤那军中的先锋将军,素来粗豪,直肠直肚,有他当先,不少心中早有不满的将领都纷纷附和。
乌儿戈冷眼横扫,瞧见附和博吉儿为呼邪儿抱不平的将领竟占帐中大半,余下的也都露出同意的眼神。
赤那人生在极北,一生与大自然搏斗,最敬重就是勇猛的战士,呼邪儿有功反被责罚早已激起众将不满,乌儿戈头一转,向阿提拉看去。
「阿提拉,你有甚麽解释?」
「父汗。」阿提拉早有准备,风度翩翩地走出来,先向乌儿戈行礼。「此次出征,父汗任我为三军统帅,我自应有权指挥三军将领,包括我的弟弟。」
「没错!」乌儿戈点点头。
「此次出征,我一共只对呼邪儿下达两条军令,第一:破城后不可屠戮抢掠,第二:带回惠安城太守施道安。」话语未顿,就听有席中人叫道。「打仗那有不死人的?若不夺取他们的财宝牛羊,我们辛辛苦苦远离家乡,攻下城池是为什么?」攻城后屠杀、抢夺是赤那数百年来的习惯,众人皆习以为常,是为理所当然之事,阿提拉反其道而行,自然引起不满。
不理会四周的声浪,阿提拉迳自挺直腰背,看着宝座上的乌儿戈。
「呼邪儿对主帅之令置若罔闻,不单止屠杀平民、杀死施道安,更用他的尸体侮辱主帅所派的使者。父汗,我若不处罚他,往后如何能统率三军?中原地大物博,我们若要立足其上,就必先得到民心,若只知屠杀,中原百姓只会拼死反抗,施道安已向我投诚,却惨遭杀害,往后如何还有夏国的官员敢投靠我们?」
一言一语,无一不在情在理,乌儿戈默默听着,脸上没有露出丝毫情绪。
帐中众人都在等待他的反应,见其久久不语,阿提拉垂下脸孔,单膝跪到地上去。「孩儿本应先禀报父汗再作处断,但因父汗外出狩猎,而不得不私作决定,此为过失,请父汗处罚!」
与一般赤那人不同,他生得长眉修目,俊朗温文,颇有龙凤之姿,即使是跪在地上,姿势也英挺得像是他们掠夺回来,由中原工匠所作的雕像一样,叫人不得暗暗赞赏。
娜拉太后最疼爱这个长孙,见他跪下认错,立刻开口。「大汗,呼邪儿违反军令的确该罚,是我下令执行军法的,你不必责怪阿提拉。」
她是乌儿戈的亲母,地位非比寻常,乌儿戈对她亦非常尊重,此时见连她也开口了,便知道事情必须告一段落。
「你有道理,回座位去吧。」乌儿戈神色平淡地挥挥手,着长子起来后,眼睛便落在另一个儿子身上。
呼邪儿一直在狼吞虎咽,对四周发生甚麽事似乎充耳不闻。
锐利如鹰的眼睛里闪过慈父独有的光芒,乌儿戈说。「呼邪儿,你今次立下大功,父汗把俘虏回来的最漂亮的女人和最贵重的财宝都送给你。」
「我……女……要唔嗯……」呼邪儿双手捧起大汤盅,骨碌骨碌地喝着,直到把盅里的汤喝到见底,众人才听得清楚他到底在说什么。
「我不要漂亮的女人……不过,她们……其实也不是很漂亮……」边说,眼睛鬼鬼祟祟地向纳兰紫渊斜视过去。
纳兰紫渊索性把脸别到一旁,不看他一眼。
乌儿戈哈哈大笑两声。
「好!不要女人也可以!那些奴隶中有你想要的就去拿,我昨天打猎得来那头麋鹿也送给你!」
「多谢父汗!」呼邪儿欢欢喜喜地谢恩,乌儿戈豪爽地大笑,金帐里的气氛再次回复热闹。
漫天星子仿如布匹遮盖大地,纳兰紫渊踏出金帐,四周尽是熊熊火光。
年轻的赤那一辈围着营火,有的聊天、有的饮酒,有的摔跤。热哄哄的气息扑脸而来,把他身上的醺意吹去大半。
沿着营帐缓缓踱步,身后忽然传来叫声。
「纳兰先生请留步。」
纳兰紫渊顿足,回头。
「大王子有事?」
「先生难道忘记了答应给我一点时间吗?」阿提拉踏步而来,在夜里,火光中,身上白衣随风飒动,动作不急不缓,更显英姿不凡。
看着他一直走到身前,纳兰紫渊淡淡地说。「我以为大王子已不再有心情。」
阿提拉微笑。「还好。」
招招手,侍从便上前来,手中拿着一个精美的红木匣子。
阿提拉亲手打开。「这是我命人从京都带来的,听说是今年夏国京城子弟最喜爱的款式,请纳兰先生笑纳。」
匣内放着一个双龙抢珠抹额,纳兰紫渊伸手拿起,但见不止两条金龙造得栩栩如生,龙口的宝珠更以一颗完好的翠蓝宝石琢成,光芒璀璨。
「果然是巧夺天工。」他口中赞叹,双手把抹额轻轻地放回匣中。
阿提拉问。「先生不喜欢?」
「不是。大王子的眼光很好。谢大王子的赏赐,但此物太过贵重,我不能接受。」
「这不是赏赐,只是我对纳兰先生的心意。」与阿提拉抑扬顿挫的嗓子相配的是眉目间的款款情意,纳兰紫渊微微一笑,还是把匣子推前。
见他依然拒绝,阿提拉无奈收回。
仰起头,于火光中凝视他略显失望的俊容,纳兰紫渊迟疑片刻,说。「或者,请大王子陪我走一段路?」
阿提拉大喜过望,连忙答应,与他并肩而行。
两人踏着柔软的草地,于明月星空下缓缓漫步,草原的热闹倏然远离。
看着身边人披着皎皎月色,温乎如莹的玉雕容颜,淡淡的骄傲的又柔软的轮廓,飘然得似要踏着轻云而去的风姿身段,阿提拉觉得一股醉意油然而起,醉意给他勇气,右手悄悄地自背后伸出。
只差一点就要握上纳兰紫渊的左手,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阵响亮的喝彩声。
「好——!」纳兰紫渊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过去。
微微转身,衣袖拂摆,阿提拉眼睁睁地瞧着那只色如白玉的手掌与自己的指尖擦过,心中不无惋惜。
「在吵什么?」微愠,游目看去,原来是火堆旁的摔跤比赛刚好分出胜负,胜者以极漂亮的手法把对手摔地上,引来震天喝彩。
瞧清楚那名胜者的真容,阿提拉不觉苦笑。
「是呼邪儿。」
「嗯……」纳兰紫渊点点头,眼看着那方,漫不经心似地问。「刚才在金帐内,大汗如此赏赐呼邪儿,大王子心里可有不舒服?」
「父汗向来偏爱呼邪儿,这件事我知道。」阿提拉摇头,语气有点无奈,又带点慨叹。「我明白父汗一直想对在呼邪儿童年时的失误作出补偿。」
纳兰紫渊赞道。「大王子的性情果然温和良善。」
阿提拉大喜,却听他淡淡地接下去说。「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最大的缺点。」
「纳兰先生何出此言?」阿提拉勉强地牵起嘴角。
「赤那尚武,抢夺屠城是几百年来的习惯,实非一朝一夕所能更改。」纳兰紫渊没有直接解说,反而提起这样的话题来。
「呼邪儿的做法霎看残忍,但就简单直接地提升了己军的士气,单看今次的战绩便知,他的军团所立军功最多、最大。这次回来,赤军中人人欢天喜地,四周炫耀自己所得的财富奴隶,麾下兵将没人不对呼邪儿心悦诚服。」
「他天生就是一名战将。」阿提拉微笑着说,言下之意却是说明,他「只不过是一名战将」。
纳兰紫渊也不知道有否听出弦外之音,还是淡淡地说。「反观大王子约束三军破城后不得抢掠杀人,却找来士兵怨愤,众将不满。」
「百姓为天下之根本,若我军继续滥杀,只会令中原百姓愤起反抗。我管束下属,是为更远大的将来设想。」阿提拉俊朗的容颜上浮起肃严之色,若非面前的是纳兰紫渊,说不定他已拂袖而去。
「大王子之行为出于仁慈大爱,令人肃然起敬,然而不是人人如同大王子般有远大的目光,大王子有没有留意到,这次回来,你直属的兵士人人没神没气,眼藏怨色。而刚才在金帐中,为呼邪儿叫冤的可不止有辖属赤军的将领——即使大王子没有留意到,但我想大汗一定已经看在眼内。」
脑中如雷驰闪电,阿提拉一一回想这些天来的情境,刚才的情景,忽然发现一个极可怕的事实——向来支持自己的老一辈将领,甚至直属自己的几名将军一直没有开口说过半句话。
冷眼打量他的脸色,纳兰紫渊知道他终于明白自己的意思。
「大王子,夜深了,我应该告辞。」微微一笑,他转身而去。
不远处的呼邪儿不知道从甚麽时候起已经发现了他们,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一见他招手,便飞也似地奔跑过来。
「纳兰先生请留步。」阿提拉叫着,从后把他拉住。
「大土子尚有何事?」纳兰紫渊顿足,脸孔微偏,向他轻轻盼去。那双乌漆的眼睛里星光流泻,即使没有丝毫情意,也显得如此销魂。
「纳兰先生,除了抹额外,我尚有一物想送给先生。」软玉温香在手,阿提拉的心倏然跳动,好不容易才抑制着,念道。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僚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僚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抑扬有致的声音,表达出复杂纠缠的悄悄心情,纳兰紫渊侧耳倾听,纵然再聪明绝顶,一时间也难以作出反应。
最后一个字从阿提拉口中吐出,一双手倏然把纳兰紫渊扯离他的身边。
「兰兰!」却是呼邪儿已经跑到,一把把纳兰紫渊抱住。
看着他像头巨犬扑在主人身上撒娇的样子,阿提拉暗暗苦笑,迳自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