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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平时公司的会议,好尖端设计公司今天的会议已经进行了十分钟,然而投影机前作简报的人却是闷不吭声。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每个人似乎都心事重重。

创意总监徐书磊缓缓注视着在场的每个人,先是老板兼老总、且还是老妈的郝曼莉,继之是总经理特助、总务兼会计的陆迈,以及管信息的乔治李、业务员朱月季和司机孙老爹。

不管此刻大家的脸色有多么难看,他都不在乎了。

是有些艰难,但他还是决定把话跟大家说个明白。他艰涩的开口︱

「呃,很遗憾我只能做到今天,我大陆那边的公司确定下个月开始营运,我不得不走。坦白说,台湾的市场已经饱和,我们一定要另谋出路。」说到这儿,他以眼角余光接收到老妈射来一道凌厉至极的目光,马上低下头来,声音一敛,匆匆作个结语:「总之,千言万语还是那句老话,欢迎各位跟我过去一起打拚。」

「徐书磊!我是叫你来说明替凯渥公司设计的商标图腾,不是叫你来发表离别感言!你想滚便滚,当我的面挖我的员工,你是不是不想活啦?!」郝妈曼莉简直火冒三丈,忍不住狂吼。

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混帐儿子!就算「好尖端」只是一间小公司,但世间总有样东西叫「伦理」是吧?

他长大了嘛,不想跟老娘在台湾奋斗,一心只想跟那个大陆妹双宿双飞;经过半年多的折腾,她也想开了。

可他想走就走,却偏要唱衰她辛苦经营的设计公司,还异想天开的要挖角她的人,他是不是想一并赶在今天活活气死她?!

「我……只是一番好意。」徐书磊喃喃自语。

毕竟一家以设计为主的公司,走了当家设计师,等于走了公司的台柱;再加上他抽走老爸临终前留给他的资金到大陆设立公司,因此这家公司在他走后根本就是摇摇欲坠、风雨飘摇,他好心提供一个可以栖息的地方,是他念旧,不想舍下这些合作了很久的老员工,连这样也挨骂,真倒霉!

「你不要说了!把凯渥的商标交出来,然后,滚!」郝妈再度嘶吼。

徐书磊在老妈这样不留情面的驱赶下,脸色一沉,将卷宗往陆迈桌上重重一放,随即走了出去。

会议气氛顿时变得异常阴冷。

「好啦,月季,妳把草图先传过去给客户看看有没有问题,就这样了,散会。」郝妈有气没力的宣布。

大家这才垂头丧气的慢慢走出会议室。

「郝妈也真是的,好歹是自己的儿子,干嘛把话说死。他这一走,我们公司不就等于宣布关门大吉了。」

「怎么办?最近景气这么差,工作应该不好找吧?」

「唉,你们还好啦,像我这样年纪一大把了,谁会雇用我?」

会议室大门一关,门外细碎的声音此起彼落跳进独坐在会议室内的郝妈耳里。他们还可以互吐苦水抱怨,但她的苦跟谁说去?

公司是她的,儿子是她生的,她才是那个应该感到超级心酸的人好不好!

想她老公早死,就留下书磊这么一个孩子和这家公司给她;孩子大了,怎么样也不听她劝,硬是要跟去年到大陆视察市场时认识的女人在大陆合伙开公司,狠心抛下她,甚至连公司的资金都要抽走,想起过往孤儿寡母相依的日子,如今想来怎不教她心寒?

她眼睛一闭,往椅背一靠。

唉,真是……好累了。

办公室内,大伙讨论着公司的未来,独独不见陆迈发表想法,管信息的乔治李忍不住想问问她的想法和去向。

「陆姐,妳有什么打算没有?」

「没有。我相信郝妈会带领公司走出这个难关,我会支持她到底。」陆迈说。

闻言,大伙错愕的张开嘴,望着她忙碌依旧的背影。

如果说徐书磊是公司的台柱,那么陆迈就是公司的灵魂;她精明干练,做事能力强,公司里没有一样业务她不熟悉,也从没听闻过有难得倒她的事。

这些年来,大家都以为她这样拚命表现是为了想嫁给总监,当郝妈的媳妇,可是,总监现在心有所属,却也不见她有丝毫倦意,依然每天精神抖擞的上班。

戏显然没照着大家心里的剧本走。

会不会这些年来,大家压根儿都想错了?

陆迈倒了一杯水,走进总经理办公室,从柜子里拿出药罐,踩着高跟鞋往会议室走去。

在打开会议室的门之前,她顿了顿,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对还在呆望她背影胡乱揣测的同事们说:「我是会计主任,我跟你们保证,我们公司绝对、绝对不会倒闭。大家都聊一个多小时了,快去做事吧。」

一场会议后,好像什么都变了,可是令人安心的是,陆迈的骠悍依旧,她有一种诡异的力量,总会让在她身边的人相信,只要她在某个地方,不管那个地方的情况有恶劣或多糟,她都会想出办法来扭转情势。

既然她都敢跳出来保证了,那……公司应该还有救吧。

等人都散了,陆迈才推门进会议室。

坐在椅子上的郝妈像是突然间老了十来岁。

陆迈把开水和药放在郝妈面前,坚决地命令道:「郝妈,妳早上还没吃药,快把药给我吞了。」

「都这节骨眼了,还吃什么药,干脆死了算了,我身后的保险金用来付你们的资遣费应该够。」郝妈闭着眼睛,有气无力的说。

陆迈拉开椅子,坐在她面前开始说──

「现在公司的问题就是缺了资金和设计人才两样。资金这个部分我有办法,但是,设计人才这部分,妳得打起精神跟我谈谈该上哪儿找去,不管上山下海,我都会给妳找来。好啦,妳乖,把药给吃了,快别这么要死不活的。」

郝妈听完她的话,已然松弛的眼皮突然很用力的睁得老大。「妳有什么办法?快!快!快说来听听。」

「简单啊,总监抽走的资金我来补,换我来当公司的股东。」陆迈说。

「可是,最近景气不好,连银行都不看好我们公司了,妳孑然一身,身边就那些钱,要是都投进来,那妳……」

「郝妈,妳真是越老越胡涂了。我把钱投进来当然是为了投资赚钱,难道妳对我们的公司没信心?」

「当然不是!想我们公司在去年业界倒闭声此起彼落之际,还能发两个月的年终奖金,我当然对公司深具信心。」

「那不就得了。」陆迈轻拍郝妈的肩。

郝妈受到鼓舞,眼睛又恢复了原有的生气,马上坐直身子。「那妳,不会走吧?」

「当然。我要跟公司共存亡,继续打一场接一场的胜仗。在这之前,妳得好好花脑筋,看看要找谁来当我们的设计总监。」

「人是有啦,就怕他不肯来。」郝妈说。

「嗯?讲清楚些。」

「如果说书磊在图腾及室内设计方面是个天才,我要说的这个人就是个鬼才;他对任何设计都有兴趣,譬如服装设计、室内设计,什么模型制造类的,一言以蔽之,从原子笔这样简单的文具到复杂如机械方面的设计,他都有兴趣,也有能力,可是,妳也知道,有创作天分的人个性难免都有些怪。」

「怎样怪?」陆迈开始胡乱臆测︱赤身裸体创作?还是吸食毒品?

「啊他就是很随性咩,灵感没来就坚持不创作啊。再加上他从小发明了不少有趣的玩意儿,也申请了不少专利,根本不缺钱花用,所以也就越来越随性了。」

「郝妈,为什么听起来妳跟他好像挺熟的?」

「厚,当然熟,他是我的亲侄子咩。」

陆迈看着已然「活」过来的郝妈,不知道自己该继续接些什么话,只好沉默地听她滔滔不绝说下去。

就在说完一大串句子、等换气的空档,郝妈总算发现陆迈那张带着点无言的脸。

「嘿啦,嘿啦,我也知道这样讲好像很奇怪,怎么我娘家、婆家两边的男人净是些怪人。像我这么八面玲珑、无所不能、优质能干的欧巴桑偏偏在遇到我们家的才子们时,就、就一点用也没有。这大概就是人家说的什么一物克一物,我根本被他们克得死死的。啊我真的没办法,也没把握劝我侄子出马。」

「我们总不能坐着等死,怎么样都得杀出一条血路来。」陆迈果真人如其名,话说得豪迈无比。

郝妈两手交握,左拇指敲着右拇指。

陆迈知道这表示她正在努力想着办法。

「啊,有了,我这礼拜六生日,我邀他回来吃饭,妳去机场接他,顺便探探他的口风,看看能不能说服他过来接这个工作。」郝妈说。

「去机场接他?他住哪里啊?」陆迈问。

「呃,我想想,……上个月他跟我说他在埃及,好像说要停留二十天。再来他说要去印度十五天……」郝妈陷入思考中。

「喔,郝妈,没关系,妳慢慢想,或者打个电话跟他确认一下,再告诉我确切的接机日期,我先出去喝杯咖啡。」

郝妈努力神游中,对她摆摆手,要陆迈忙去。

陆迈走回办公室,及时接起正响个不停的电话。

「好尖端你好。」她拿起笔,对着话筒说道。

「什么?甲存账户存款不足?不会吧,我三天前才入二十二万。林小姐,能不能麻烦妳帮我查一下。」

「喔,是,徐先生领走啦。好吧,我知道了,我会马上把钱补进去。谢谢妳,拜。」

陆迈放下电话,马上搬来账册;这会儿,她得快马加鞭查清有哪些应收帐款还没收,速速跟客户请款去。

「陆姐,郝妈找妳。」月季替她接起另一支响个不停的内线电话。

「我在查帐,妳问她要交办什么事。」陆迈头也不抬的说。

半晌,月季拿了一张小抄站在她面前念:「郝妈说,她侄子后天下午四点左右回来,请妳去接机。」

陆迈的手忙着在帐簿上翻找,却还能不慌不忙的交代︱

「据郝妈说她侄子的设计功力比徐总监强,为了让公司能继续生存下去,我们一定要想办法让他加入我们公司;可我这两天都得去跑三点半,你们几个去弄个欢迎布条,后天我们一道去接机。如果我没能赶回公司,不用等我,我会直接到机场和你们会合。」

「喔。」月季应了一声。

听陆姐的口气,公司好像有救了耶!

她很自然地感染到一股该振作的气氛,立即精神饱满,转身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去。

陆迈整理好客户资料,将公司大小章装进公文包里,从抽屉拿出镜子、梳子、发夹、粉饼和口红,将及肩的直长发以一分钟不到的速度盘起;尽管镜子里的她忙碌异常,可桌底下她也没闲着,只见她左脚踢掉高跟鞋,右脚捞来一双平底鞋,收好桌面的同时,桌底下的高跟鞋也已整齐地排好候着她下次的光临。

银行催告电话的十五分钟后,陆迈已美艳动人外加精神抖擞的拎着公文包出门去面对危机。

她这一出去收帐就是两天,连要接机的那一天她都没能赶回来。

「怎么办?三点了耶,陆姐还没回来。郝妈呢?妳看到没有?」乔治担心的问着坐在对面的月季。

「郝妈先回家里安排饭局了,我看我们还是先拿着布条叫老爹载我们去机场;陆姐说她要是赶不及,会到机场和我们会合。」月季有条不紊的说着。

「那还不快走!陆姐发起飙来可不输恐龙。」乔治一脸惊吓的说。

他们到达机场时,马上在入境大厅找到一个适当的位置,拉起他们费时两天、呕心沥血、精心制作的欢迎大布条。

乔治戴着墨镜。

哇靠!人来人往的,这……感觉实在有点爆蠢。

于是乔治左手拉着布条,脸也就理所当然的给藏在布条后面,反正、反正还有月季和老爹嘛。

月季一脸尴尬的站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老觉得大家看到他们的组合都露出一种怪怪的笑容?

这感觉……真像皇上在选秀那样教人赧然。

不知道那位郝先生什么时候才会来和他们相认呴?

老爹说要去上厕所,怎么去那么久?

搞得她和乔治像两个天字第一号大傻瓜似的。

众人的目光实在可怕,她就……很自然的把脸往内缩,一次挪个一点点、一点点,也不是故意,但很快的,一张脸就完全消失在布条后面了。

陆迈穿着紫格雪纺纱、前面缀着荷叶边的衬衫,搭黑色窄裙,头发盘整得整齐利落,耳上两个菱形黑色大耳环在她的瓜子脸旁晃着。

她明亮的眼睛精准扫瞄到她要找的目标。

布条上面到底写了什么?这两个家伙有必要搞得这般别扭吗?

她往布条前一站。

反了。

这两个家伙根本就把布条拿反了!

当她看清楚上面的字之后,雪白细致的五官顿时扭曲了三秒。

欢迎郝思嘉先生莅临好尖端?

郝思嘉……先生?

×的!那她不就是白瑞德小姐了?

这两个家伙到底是在演哪一出?!

乱世佳人精神错乱版?

她也不过才出去两天,这两个金童玉女竟能搞出这样的场面,还真是厉害!

她用力扯下那丢人现眼、惹人发噱的布条。

陆迈对着乔治怒目圆瞪。「你确定我们要接的人真叫郝思嘉?」

乔治搔头。「……应该是吧?」他有看错吗?有吗?有这个可能吗?

月季看着乔治那张写着「无法确定」的脸,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她火速掏出手机拨给郝妈。「郝妈,您那位侄儿叫什么名字?」

「郝嘉恩啊,妳不是知道了吗?是不是有什么状况?」郝妈连迭地追问。

月季惊骇的覆诵着:「啊?是郝、郝、嘉恩,不是郝思嘉哦?没事、没事!您赶快准备准备,我们马上接了人就回去吃饭了喔。」赶紧收线,免得郝妈问个不停。

她陪笑地看着陆迈。「呵呵呵,怎么会、会发生这种事情,好好笑喔。」

陆迈瞪了两人一眼,正想发飙,赫然发现身旁站着一位穿着黑色V领上衣、灰色长裤的「路人甲」。

因为担心殃及无辜,月季好心提醒那位看来很像要问路的人。「最近的出口处在那边喔。」

「对不起,请问……你们是不是要接一位叫郝嘉恩的人?」路人甲用低沉浑厚的嗓音问道。

大家全被他的话给问愣了。

毕竟谁也想不到路人甲会熊熊晋级为男主角。

还好去上厕所上很久的孙老爹实时出现,化解了大家的危机;远远地就听见他在喊:「郝少爷,您回来啦!」

好吧,在这样混乱的情形下,他们居然还能奇迹似地接回了客人,陆迈也就不再跟他们计较了。

毕竟,大局为重。

在一阵混乱中,大家全上了好尖端的公务车,孙老爹开着车往郝妈位在内湖的别墅前进。

也不知是默契使然,还是大家习惯把烫手山芋丢给陆迈,说是随便坐,可只在客人旁边留下一个空位。

她也只好对郝先生颔首嫣然一笑,然后坐下。

郝嘉恩理着小平头,浓眉下一对细长的单眼皮眼睛带着浓浓的兴味,问道:「小姐贵姓?」

陆迈从提袋里拿出名片递给他。「陆迈。陆地的陆,豪迈的迈。请指教。」

「指教不敢,陆小姐客气了。」嘉恩低头看名片。怎么这个浑身散发着女人味的女子有着这么一个男性化的名字?

「郝先生,我先跟您介绍一下我们公司的几位同仁。开车的这位是孙老爹,坐他旁边的是乔治,坐我们后面的是朱月季小姐。」

「郝先生,欢迎你。」那三人的声音异常整齐划一,俨然演练过无数次。

郝嘉恩对这样的接待规格有点吃惊。「嗳,谢谢,谢谢大家。」

陆迈呆坐一旁,额角猛冒黑线。现在是什么情形?喊出这种口号不会太幼稚突兀吗?

有必要搞得像个弱智团体吗?

噢!老天啊。

她心虚的看着她的目标︱喔不,是客人。

只见他薄唇微扬,对她淡然一笑。「我姑妈家我知道怎么走的,怎么她今天派这么多人来接我?」

阿哈!真是个好问题。

只是,她该死的还没想好要怎么回答。

她必须承认这整件事里头她犯了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不该没事先叫月季传这位郝先生的个人资料给她;虽然很赶,但至少她可以趁搭出租车赶来机场的时候做点功课。现下她对他一无所知,是要怎样说服他加入他们的公司?

「嗯?」郝嘉恩扬眉,仔细观察她美丽、却带着些许迟疑的脸庞。

这不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可是眼前这位美人却没有直接回答他;要不是她正在心里编着谎言,就是有着难以启口的原因。

不过就是一场再平常不过的家族聚会,来了这么多人接机,问了带头的女子,她偏几度欲言又止的模样,想必,他们是在算计他什么来着吧?

但,他有什么好算计的?竟让这名看来精明强势的美丽女子说不出口,这就让那呼之欲出的答案平添了几分悬疑。

那份悬疑让他像只不知记取前车之鉴的鱼,马上吞下她抛来的饵。

他凑近她。距离虽近,却还不至于让人感到窘迫,他低笑。「就算要编个谎言,应该也用不了这么多时间吧?」

他怎么知道?!

她的确正打算从公司高峰时期获利最盛的这个点切入话题,对他诱之以利,可是,那毕竟是三年前的事了。

他的靠近,让她有些不安,但她并没有闪躲,只是沉住气,近距离看着他高挺的鼻梁和带点知性的脸。

他看起来很聪明,而且在他这样旁若无人的注视下,她应该不可能掰得出更好的说法,不如诚实以对,或许还有些许机会。

她美目一转,收回对他的注视。「你错了,我并没有打算对你说谎。」

「喔,是吗?」他这才惊觉这女子冷冷的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媚,轻易就能摄人心魂。

「徐书磊抽走公司的资金到大陆设立公司,郝妈的公司被他这样一搞,大概半倒;她需要一位设计人才,所以让我们过来接机,顺便问问你的意愿。」她一口气说完。

「我姑妈为什么不自己跟我说?」嘉恩问。

「她自认说服不了你。」

「难道妳自认能说服得了我?」

他带着一抹玩味的眼神望着她;她看来像个准备不足便要上场比赛的球员,实力虽不足,却有股气势,那股气势在他看来像是……势在必得。

他突然好想听听她要怎么「说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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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我跳支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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