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今天,是宫里一季一次的赏花宴。而对于甄小诗来说,亦是一个意义非凡的日子。过了今天,她在书记院就待满三个月了,只要武承羲上报武皇后,她就可以成为正式的七品执事。
甄小诗兴奋得几乎彻底未眠,早早起身梳妆打扮,一袭洗净的官服穿在身上,虽是女儿身,却显得英姿飒爽。
望着镜中的自己,她发现真的得感谢武承羲,洁面时用了豆油,外加蔷薇汁后,果然不再长疹子了,肌肤如玉般白里透红,比刚入宫时还要莹亮。
武承羲亲自引她前去面见武皇。跟随在他的身后,她亦步亦趋,在风和日丽的御花园中行走,她忽然觉得,他其实是一个不错的男子,如果不那么阴沉冷酷,堪称十全十美。
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宫中那些鼎鼎大名的人物,之前,在书记院中,只能远远看到皇家的仪仗队伍从远处走过,不像此刻能仔细端详。
坐在华盖下,迟暮而威严的,想必便是武皇了!虽然,花白的头发和布满皱纹的容颜已不复见传说中的美丽,然而一眼望去,仍有一股令人窒息的威仪,那是世间任何一个绝代佳人都无法拥有的气魄。
在武皇身旁忙前忙后的,便是学士上官婉儿了吧?果然,与她所想的一样,才华富比仙,气质美如兰。
而另一侧,坐着一位漂亮出众的贵夫人,从那穿着用度的排场来看,想必就是庐陵王妃韦氏。这位韦妃娘娘曾经短暂登上皇后宝座过,可惜因为丈夫被武皇废黜,跟随庐陵王在房州受了许多年的苦。近日武皇思念儿子,才被双双接回宫中。
人们都说,她很像年轻时的武皇,同样的美丽、坚忍,亦同样的野心勃勃。为此,武皇对这个儿媳颇有忌讳。
“参见皇上——”武承羲引着甄小诗跪下,逐一行礼,“给韦妃娘娘请安,上官学士安好。”
“承羲,你来得正好,今日这院中花儿开得不错,你留下来与朕一同用午膳吧。”武则天心情颇佳,笑道。
“微臣今日前来,是有一事要启奏皇上。”
“何事?”
“这位甄姑娘是礼部甄国安大人的女儿,为人聪明能干,入宫做书记院执事已满三个月,微臣特意启奏皇上为她加品。”
“既然承羲说能干,就肯定不错。准了!”武则天颔首道。
“谢主隆恩——”武承羲连忙领着小妮子磕头谢恩,但随后,他说的话却让甄小诗吓了一大跳,“微臣还有一事,想启奏皇上。”
“说吧。”
“从明儿个起,便让这位甄执事随身伺候皇上如何?”
“什么?”此言一出,不只甄小诗,就连武则天也十分意外,“承羲,这么多年来,都是你随身记录朕的言行,怎么,累了?”
“不是的。”他不慌不忙地答,“这位甄执事记忆力绝佳,连微臣都不如。让她伴随皇上左右,定能将皇上的一言一行毫无遗漏地记录下来。当然了,微臣亦会在重要场合,比如早朝或者议政之时配合她书记,绝非想渎职。”
“哦?”武则天思索片刻,忽然抿唇一笑,“承羲,朕相信你的眼光,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谢皇上——”武承羲拉了拉一旁听傻了的甄小诗,再次磕头。
“启奏皇上,”上官婉儿忽然道,“臣妹上官绫妍正在外面等候皇上召见。”
“哦?快宣!”武则天不由得大喜,翘首张望。
谁?谁是上官绫妍?为何能让武皇如此期待?甄小诗迷惑之余,亦抬起头来,往远处望去。
只见沿着林荫小道,有一清丽女子正穿柳扶花而来,她并无过份华丽打扮,只一身净色衣衫和几件点缀的首饰,却说不出的好看,仿佛出水芙蓉般。
“上官学士,从没听说过你还有一个妹妹,这可人儿是谁啊?”一旁的韦妃笑盈盈地开口问道。
“娘娘有所不知,这是微臣的堂妹,从小一块儿玩耍,比亲妹子还要亲呢。”上官婉儿回答,“前几日接她进宫小住,意外得到皇上垂青,命她画几张图,今日送来。”
“图?什么图?”韦妃诧异,“你这妹子是画师?”
“那倒不是,她……”未等上官婉儿解释清楚,清丽美人已经来到眼前,行礼之间,尽显仪态万千。
“绫妍啊,”武则天亲切地唤着她的名字,“朕让你画的图,可完成了?”
“是。”上官绫妍摊开手中图卷,“请皇上过目。”
韦妃好奇地凑近一瞧,只见那图卷甚是奇怪,虽然画了数位仕女,却并非像一般美人图那般浓墨重彩,只用白描手法绘了数笔,重点不在容颜,反倒对衣饰刻画甚是仔细。
“这是何物?”她忍不住问。
“呵,韦妃啊,你别猜了,让朕说给你听。”武则天笑道,“前几日绫妍到我宫里玩耍,朕的几件旧衣饰经她巧手搭配,竟然耳目一新。朕看中她在这方面的才能,命她把我平日最爱的几件衣饰重新搭配一番,画在图上,以供梳妆宫人参考。果然,她不负朕望,这些平常看惯了的衣饰,居然可以这样穿搭在一起,产生不同的观感。”
“原来如此,”韦妃拍手称赞,“上官家果然尽出才女,这位绫妍姑娘心灵手巧,与她姐姐各有才华,恭喜皇上又得一名好帮手。”
“不错,朕想着要给绫妍也封个官做,常在宫中陪陪朕。”武则天略微思索。
“呃,皇上……”韦妃眼珠子一转,似乎想到了什么,委婉地反对道:“女孩子家,官做得再大总是要嫁人的。皇上若真喜欢她,得替她寻一门好亲事才是。”
“也对。”难得赞同儿媳一次,她意有所指地感叹,“女孩子太强势,也不知是幸或者不幸,朕还要替绫妍寻一个好夫家才好,比如……”她顿了顿,忽然看到一旁的武承羲,似乎灵感突发,绽放笑意,“比如朕这侄孙,堪称匹配。”
“什么?”不说则已,一说四下皆惊。
“皇上,臣妹不配……”上官婉儿连忙婉拒,“我上官家本为戴罪之身,能得到皇上宠信已是三生幸事,怎敢与武大人攀亲?”
“有何不可?”武则天道,“朕能如此重用你,可见对你们上官家早已宽恕。承羲与绫妍年纪、相貌相当,绫妍若日后入宫打点朕的衣饰装配,与承羲这个书记官皆成朕的左膀右臂,倒更像一对了。是不是啊,承羲?”
说着,转视正阴冷凝眉的男主角。
“皇上,臣还小呢……”他迟疑地答。
“小什么?都二十好几了,你那几个兄弟早当爹了,单单缺你!”武则天嗔怪道,“你平日待在宫里,内向勤奋,耽误了终身大事。你父亲虽没有当面责怪朕,可朕知道,他心里一直盼着你早日成家立业。如今把绫妍这样的大美人许配给你,也算了却朕的一桩心事。”
“可是——”武承羲还想说什么,却被武则天强行打断。
“好了,别再犹豫了,朕作主,下个月就让你们俩完婚!”
“皇上……”一旁的韦妃似乎比当事人更着急,反驳道,“这等婚姻大事,还得两情相悦才能完美。也该问问人家上官姑娘的意思吧?”
“哦,也对。”武则天转向上官绫妍,“乖女孩,你怎么想的?”
清丽出尘的女子立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分不清阴晴,一如方才那般似水平静。
许久之后,她才不愠不火地回答,“一切听由皇上作主。”
“好,那朕作主,这门亲事就此定下了!”武则天不由得大悦,立即拍板定案。
不如为何,甄小诗忽然心间一抽,有种难言的滋味在胸口回旋。她忽然好羡慕眼前这个叫作上官绫妍的女子,不是因为对方的美丽姿态,也不是因为对方能得到武皇的如此青睐……到底为什么?她一时也还弄不清。
只知道,有一股沉抑之气向她袭来,压迫着她,胸口微微一痛。
***
“什么?你再说一遍!”武茂嗣意外地望着儿子,二十多年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凝重的对话。
承羲一向是他的依靠,他不受姑母喜爱,承羲却能。所以,他早早把承羲送入宫中,承欢姑母膝下,就是希望借由承羲保障全家的安危。
承羲也一向很听话,无论他说什么都照做,即使小小年纪便与亲人分离、忍受深宫孤寂,也不吭一声。然而今天,似乎是他多年来第一次有了不一样的主张。
“孩儿不想娶上官绫妍。”武承羲重复道。
“你另有心上人了?”
他眉间微动,淡淡地答,“不,我此刻心里没有人。”
“那你还反对什么啊!”武茂嗣急道,“上官绫妍有什么不好?她堂姐那么受宠,她将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你娶了她,让皇上高兴,将来肯定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我不在乎这些。”武承羲冷然地说,“我只想一个人自在地生活……”
“糊涂!世上哪有什么真正自在的日子?只有当上朝中权贵,才能得到些许的自在。”
“父亲真不肯替孩儿去回绝皇上?”俊颜越发阴冷。
“回绝皇上?你想赔上咱们一家的性命吗?”武茂嗣叹了口气,“你方才也说了,韦妃对你这桩婚事似乎极力反对,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不希望咱们与上官婉儿结盟,动摇庐陵王重皇位的可能。”
“没错,他们好不容易才从房州回朝,就是想利用皇上爱子之心,重新掌握朝政。可是,你想过没有,万一果真如此,咱们武氏一族还有活路吗?皇上一旦崩殂,就是咱们武氏一族灭门之时!”
“所以……”
“所以你要趁着皇上还器重你之时,为咱们武氏一族多谋权益。”武茂嗣忽然凑近一步,对儿子低语,“最好,能让皇上立你为帝。”
“什么?”武承羲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
“有何不可?那庐陵王虽是皇上亲生,可早被废过一次,皇上念在骨肉之情才接他回来,但心里对他的才能早有质疑,如今在立嗣一事上颇有犹豫。”
“就算如此,还有叔伯他们呢……”
“他们?”武茂嗣冷笑道,“他们太过贪心,早已腐败不堪,皇上对他们亦心怀不满,也怕他们一旦登基,会灭尽李氏一族。说白了,武氏、李氏,手背手心都是皇上的肉,双方明争暗斗,亦是皇上所不愿见到的。”
“那我呢?”武承羲摇头,“难道我不是武氏一族的人?”
“所以你要娶上官绫妍啊!”
“父亲这话什么意思?”
“你还不知道吧,上官婉儿与庐陵王有一段旧情。”
“什么?”俊颜一凝。
“上官婉儿年纪也大了,一直迟迟不嫁,大概就是在等着庐陵王回来吧。日后她若为庐陵王侧妃,你娶了她堂妹,等于跟庐陵王亲上加亲。所以,作为均衡两派势力之人,立你为帝是皇上最好的选择。”
武承羲沉默不语,父亲的话给了他很大的冲击。
“所以,择日与上官绫妍完婚吧!”武茂嗣拍了拍儿子的肩,“你一向主张天下以和为贵,为了咱们武家,也为了李氏一族,你别无选择。”
他依旧沉默,连道别的话也没有说,就像行尸走肉般地离开水阁,在百花争艳的园中漫无目的地走着。
心中一阵烦闷,他扯下一把柳叶,奋力撕绞着。
入宫、为官,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为了家人压抑自己的七情六欲,原以为这一切终有结束的一日,他可以遨游天地间,过自己想过的自由生活,遇上一个与自己心意相通的女子,结伴同行……
然而,父亲的一席话把他所有的幻想打碎,难道他注定一辈子都脱离不了这宫廷的禁锢?
他觉得很孤独,这世间没人关心他的意愿,只是不断地强迫他、利用他……
“大人——”忽然,一道黄莺出谷般的声音唤着他。
他在仓惶中抬眸,看到如烟柳树下,一个红衣女子正对他微笑。定睛一看,竟是甄小诗。今日,她没有穿官服,一身活泼的女装打扮,头上梳着双环髻,更显可爱。
“找我有事?”她那愉快的笑意几乎是他此生不曾热拥有的,忽然之间,令他有些向往。
“有些礼物,想送给大人。”她说明来意。
“无缘无故的,干么送礼?”
“属下能获官品,全凭大人栽培,家父认为理当感谢一番才不至于失礼。再说大人即将大婚,属下也该有所表示才对。”
“既然如此,那就不辜负你的心意,把礼物搁在书记院吧。”他此刻完全没有心情接受任何祝贺,只想转身避开,越远越好。
“大人请留步!”甄小诗却挡住了他的去路,“这些礼物要当面送才有趣。”
“到底是什么?”他神情淡然,毕竟这天下的好东西,他该见的都见过了,能用的也用尽了。
“大人请随我来,就在前面亭中。”她引着他朝花径尽头行去。
“先说好了,我未必会喜欢。”他素来直言快语。
“哈!”甄小诗不由得笑了,“那大人心里希望得到的礼物是什么样的呢?”
“不知道,我好像什么也不缺……”他忽地茫然了,“假如说我真想要的,大概……”大概就是一次真正的开怀大笑吧,可惜,无人能给他。
“什么?”她认真地等着下文。
“你知道,我喜欢古怪的东西。”武承羲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
“好,今日我就满足大人的心愿。”她的答复却出乎他的意料。
“哦?”他眉一挑,显然不信,“天底下的古玩奇珍,我应有尽有,我不认为你能再送我更新鲜的。”
“不仅送,而且还要让大人你猜不出来。”
“我不信。”凭他的聪明,任何谜语都难不倒他,“只要给我提示,我肯定能猜出来。”
“好,大人请随我来。”
她带着他来到凉亭之中,只见那石桌上,摆着一个小小的炉具外加一把烧着热水的砂壶,另有个神秘匣子搁在一侧。
“怎么,想请我喝茶?”看着这些茶具,武承羲猜道。
“大人果然厉害。”甄小诗投其所好,“属下知道大人喜爱品茶,一时之间也想不出送什么,只好送些特别口味的茶饮,供大人品尝。”
他狐疑地打量她。“这天底下应该没什么我不曾喝过的茶吧?”
“那就赌一赌吧!”她依旧得意地仰着头。
赌?有趣的提议。“好。”
“属下为大人准备了三道茶,请大人来猜猜它们的名字。”甄小诗调皮地笑。
“的确是难题,天下的茶叶如此之多。不过,只要我能闻到它们的香气,应该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若是没有气味呢?”
“那就观色泽。”
“我可以给大人两道茶的提示,只需猜第三道的名字即可。”
“这三者间有关联吗?”
“自然有些相关,不过需要大人自己去找。”
“开始吧。”武承羲颔首道。
她恶作剧似的瞧着他,“这第一道,是田螺茶。”
“田螺茶?”他不由得诧异,“从未听过!田螺煮的茶?”
她卖着关子,伸手开启匣子,不一会儿,一个晶莹剔透的东西自暗处捧出,光华绽现。
仔细一瞧,原来是一只玉雕的杯子,呈田螺形状,颇为古怪有趣。
“田螺杯子装的茶,当然要叫作田螺茶了。”甄小诗吐了吐舌头。
呵,原来是这个意思。他拿起那玉雕的杯子,凑近观赏了片刻,沸腾的茶水注入其中,立刻变成碧绿色,煞是好看。
“果然有趣。”他徐徐搁下,“接下来呢?”
她抿唇,“那就来沏第二道茶——罗汉茶。”
“罗汉?”未等他反应过来,她又将另一只杯子自匣中掏出。
这一次,更为罕见,那杯子虽是木头雕成,却刻成醉卧罗汉的模样,罗汉肚子掏空,正好注入茶饮。正面看是一件摆设,倒过来却成了一只茶杯,真可谓匠心独具。
“罗汉杯子装的茶,所以叫作罗汉茶。”他照着她方才的解释,凝眉轻绽,然而,笑意故意忍住。“喂,这样有点不公平,天底下能雕成茶杯形状的东西如此之多,猜一百年也猜不完啊。”
“好吧,那这第三道茶,我就明确告诉你它的名字好了,你来猜猜它是用什么做的。”
“这倒是容易。”除了玉与木,天下能制成杯子的材质也没剩多少,他应该有胜算。
“它是——千日红……花茶。”
“雕成千日红形状的杯子?”他难以想像,“千日红这种花长得跟毛毛虫似的,那形状的杯子会好看?”
“先别管这个,你只管猜它是什么材质做的。”
“陶土。”他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为何?”
“不然你说还能用什么做?”
“金啊、银啊、铜啊……可多了呢!”
“那些都不是沏茶的料,端着热手,喝了烫口,谁会用?”
“瓷呢?”
“瓷与玉的质感差不多,你方才用了玉,还会用瓷吗?岂不太没创意了。”
“你确认自己正确?”
“我打赌,就是它了!”他毫不犹豫。
“好。”她一脸使坏地说,“现在,揭开谜底!其实,它——什么都不用。”
“什么都不用?”他大感意外。
“对,因为——”她忍不住率先笑出声来,“它根本就不是杯子。”
“什么?”
“它就是千日红晒干了泡的花茶,”甄小诗解释,“清火净心,正适合你。”
“不是杯子?”武承羲好一阵怔愣,忽然,一股笑意自俊颜进现。
他怎么这么傻,着了这丫头的道了!其实,她的重点根本就不是送他什么礼物吧,而是为了逗他开心。生平第一次,有人让他上当,而且还能让他如此开怀。
“你输了!”她指着他开心叫道。
“对,我输了。”而且,输得心服口服,“你的这三件礼物,果然非凡。”
“倒霉!”忽然,她一拍脑袋,“忘了下赌注了,否则绝对狠敲你一笔!”
“我认账。”武承羲忽然郑重道,“今生今世,无论你何时来索债,我都甘心偿还。”
的确,难得有人能让他开心地笑一次,他感激她的巧思,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望着甄小诗的眼睛,他发现原来人的双眸能如此顾盼生辉,像荒原中的篝火,温暖旅者夜寂的心。
他就是一个孤独行走了很多年的旅者,正需要这种温暖的感觉。
***
夏天的午后,忽然下起一场骤雨,所有的炎热似乎都被瞬间吹散,剩下水润的清凉。
武承羲搁下手中卷册,忽然,很想到户外散散心。
这还是第一次,他在工作忙碌时,产生了倦怠感,奇怪,真是奇怪!
一整个下午,他都是这样,心浮气躁的,总觉得身边缺了些什么,渴望看到某个背影……
难道是她,扰得他心神不宁?
呵,多么荒唐!自幼身边女官无数,还不曾谁离开了他就会心神不宁的,今天他是中了什么邪?
但他依旧往窗外张望,期盼这一天早点结束,可以早一点看到她的笑颜。
今天,是她第一天到武皇跟前当差,没有他的陪伴,她能应付吗?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踱步来到屋檐下。
方才刚歇的雨势,这会又再次哗哗而落。游廊外垂降一片雨帘,平添一抹晶莹的美丽。
“大人?”忽然,他听到身后似有惊呼,回眸之间,以为是自己产生的幻觉。
方才想念的人儿,此刻正站在他面前。
“你怎么回来了?”他听见自己的语气看似责备,实则隐藏惊喜。
“皇上要午睡,我便回来了。”甄小诗盈盈笑道,“大人,今天刮的是什么风呀?”
“风?”他不解其意,了望四周,“大概是南风吧?”
“哈,我是说,今天大人为何如此悠闲,到游廊上散步来了?”她忍俊不禁地亏他,“平常这个时候,大人可是伏在案头忙碌,连茶都忘了喝呢。”
“今天……”他不由得有些脸红,“下雨了。”
“下雨又如何?”
“我喜欢听雨声,所以就出来透透气。”他搪塞道。
“雨声有什么好听的?”她歪着头,迷惑地问。
“雨声比琴声还要好听呢,不信,我让你瞧瞧!”一时之间,他来了兴致,“走,到我房中取些杯子去。”
“杯子?”她睁大眼睛。
“对,高的矮的,大的小的,瓷的或者玉的,各取一只。”
“干什么用?”这么大阵仗,不是用来饮茶的吧?“搁在这屋檐下,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他卖着关子,故作神秘,俊颜清浅一笑。
甄小诗满腹好奇,跟着他将那抽屉里珍藏的宝贝捧了出来,琳琅满目地顺着游廊檐下一字排开,瓷与玉的光洁白而温润,在雨光中柔和璀璨着。
雨势稍歇,只剩珍珠般的水滴自屋檐上坠落下来,滴入这姿态各异的杯中。
“借你的簪子一用。”武承羲道。
甄小诗依旧诧异着,照他的吩咐,发间一抽,乌发流泄而下,闪亮亮的银簪便到了他的手中。
他俯下身子,蹲在阶边,顺着那杯子罗列的顺序敲打起来。
叮叮咚咚……宫商角徵羽五音错序发出,顿时,仿佛真有轻盈旋律在跳跃,比世上任何钟鼎之声都悦耳。
“真好听!”甄小诗耳目一新地惊叹,“真像音乐。”
“音乐有千万,不拘一格。”他莞尔地答。
的确,她的面前似乎展开了一扇奇妙的世界,这一刻,她忽然领悟,为何世人都远离武承羲,或许因为他的思维太过独特……所以才孤行吧?
没人能了解他,她真的很羡慕那个能够住进他内心的幸运儿。那人会是他将来的妻子吧?
“在想什么?”他发现她陷入沉思,挑眉问。
“在想……”她依在柱旁,思绪随着他的乐曲声而跳跃,“一首童谣,似乎跟此刻的音律很配。”
“哦?唱来听听。”他饶富兴趣地说。
“月儿明,风儿轻,秋虫正低吟……”她随口哼来,“小宝宝,快入睡,树叶儿遮窗棂……”
“是首摇篮曲吧?”武承羲道。
“对,小时候,我娘亲常唱给我听。”她笑得可爱地承认,“我自幼顽皮,大半夜了还要荡秋千,不过一听这首歌,就会不由自主地打瞌睡。”
“你娘亲一定很疼你吧?”他望着她,眼里蕴满宠溺的神情。
“其实,我不太记得她的模样了!”甄小诗一阵黯然,“她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亲人就算故去,只要曾经爱护过你,想起来也会温暖。”他安慰她道,“怕只怕那些虽然活着,却离你很远、很冷漠的人……”
他在说他自己的遭遇吗?看到他眉心忽沉,她的心猛然一揪。
“我的娘亲虽然还活着,但我却好久没见过她了。”他倏地微叹道,苦涩地笑了笑。
“大人……”她怔住,不知如何接话。
“对了,今天你到皇上那儿当差,还习惯吗?”他话题一转,仿佛不想让难过深入。
她想安慰些什么,却发现此刻多说无益,不如顺着他的心情越过乌云,到达阳光绽放的地方。
“很好。”她回道。
其实,今天发生了一件事,她本想与他商量,可是现在……她不想让他再多添烦恼了。
“习惯就好。”武承羲温和地嘱咐她,“咱们当史官的,其实不必畏惧什么。记住,只要皇帝是明君,无论记下了什么,都不会治咱们的罪。”
武则天,虽是女帝,却也算明君吧?
他这番话,如同定心丸,让甄小诗顿时心绪平静。方才遭遇的烦恼瞬间烟消云散了。
“来,再唱一次刚才的歌谣吧,很好听。”他提议道。
手腕轻动,银簪重新击打在杯子的边缘,悠扬的乐音不绝于耳。
“大人,我送你的杯子呢?”按理,也该排在此列才对。甄小诗想起那两只杯子。
“我没舍得取它们出来。”武承羲抬眸,郑重地道,“这么多杯子里,那是我唯一收到的礼物,自然要好好珍藏。”
他……居然如此珍惜?
甄小诗心头一热,又是半晌的失神。
“唱啊!”他笑着催促。
啊——好羞!脸儿有点红了耶!她朝脸扇了扇风,终于开口低吟,“月儿明,风儿轻,秋虫正低吟。小宝宝,快入睡,树叶儿遮窗棂……”
歌儿很能抚平人心,这一刻是如此温暖宁静,她头一次发现,武承羲其实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
***
每次看到他眉心深锁,她便猜测,到底他是真的不开心,抑或只是习惯使然?
最近一段日子,武皇宣布让他与上官绫妍定亲后,他似乎越发阴沉了——难道他不情愿?抑或,这只是她的幻觉?
无论如何,她总算看到了他的笑颜。
那天,见他从林荫那方走来,孤独而伤感的身影,让她决定趁着送礼之机逗他一下。她不确定是否会激起他的怒火,但结果出乎意料的,他居然笑了。
能为他排忧抒怀,她忽然觉得十分自豪,天底下应该没什么人像她这样大胆,敢逗弄这个魔头吧?
其实,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男子,各种情绪他都有啊……事后,她如此想。
“韦妃娘娘驾到——”正在沉思之间,屋外有太监传唤。
韦妃?弄错了吧?堂堂庐陵王妃怎么到她这个小小执事的房中来?
正当甄小诗疑惑之时,那个高傲的韦妃已款款步入屋内,她连忙仓促迎驾。
“甄执事,免礼。”韦妃笑盈盈地说,满脸和气,与平日的跋扈判若两人。
“不知娘娘驾到,有何吩咐?”甄小诗低头小心翼翼地问着。
“昨日有地方官员进贡,特意送本宫一匹绸缎,可惜花色太过俏丽了,不太适合本宫。”韦妃道,“不如赠与甄执事做两件家常便服,才不至于浪费。”
说着,长袖一挥,立刻有宫女捧着沉重的绸缎展示在甄小诗面前。
她定睛一看,发现竟是极罕见的水湖丝。这、这连武皇都不太舍得穿的!
“娘娘……”她心里霎时七上八下,“属下不敢接受。”
“怎么,嫌弃?”韦妃眉一挑。
“不……是太贵重了。”
“一块布而已,哪算得了什么?”她找足了借口,“我身边实在无人可送,搁在库房里沾灰岂不可惜?”
“娘娘可以送给上官学士啊,她比属下更匹配。”
“送她干什么?”韦妃轻哼,“本宫从来就不喜欢她。”似乎忆起庐陵王与上官婉儿的旧情,颇为懊恼。
“娘娘如此看重小诗,不知何故?”她明白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呵,甄执事真是聪颖过人。”韦妃点头笑道,“本宫也不说暗话,昨天本宫前去给皇上请安时,似乎是甄执事在一旁伺候的,对吧?”
“对。”如今除了早朝议政,武皇日常的行动言语,皆由她记录。
“都怪本宫太过心急,庐陵王回京都这么久了,皇上却迟迟不立太子,本宫一时忍耐不住,在皇上面前多了几句嘴,不想却惹得皇上大怒。”
的确,她记得,昨天韦妃与武皇之间有过一番面红耳赤的争执。
“本宫与皇上的交谈,你可全都记下来了?”韦妃试探地问。
“当然。”甄小诗依旧恭敬垂首,不动声色。
“那……”她忽然抿唇,小声道,“本宫的自言自语,你也记下了?”
“哪句?”
韦妃有些难以启齿,“就是……那一句。”
呵,她懂了,那一句。
昨天韦妃大概真是气急败坏,与武皇争执之后,兀自嘀咕骂道:“妖婆!”幸好武皇离得远,年纪大了又有些耳背,没能听见,否则那场争吵不可能就这样平静收场。
“那是属下的职责所在,当然全都记下了。”她实话实说。
“这些记录……皇上会看吗?”韦妃提到关键问题。
“偶尔翻翻。”
“这么说……是有可能看到了?”
“对。”甄小诗一五一十,答得坦白。
“甄执事,你也知道,庐陵王好不容易才得以回宫,脱离了房州那苦寒之地,若是因为本宫而再受牵连,你让本宫有何颜面再苟活于世?”韦妃倏地换了楚楚可怜的嘴脸,哀求道,“你……能帮帮本宫吗?”
“娘娘不必如此言重,有话直管吩咐。”此时此刻,甄小诗已经猜到了她的意图。
“你冰雪聪明,还用我言明吗?”
“娘娘是希望我私下删掉那句话吧?”有些话不得不言明。
韦妃浅笑,“知道就好。”
“娘娘送我礼物,也是为了这个?”
“无事不登三宝殿。”
“若是属下拒绝呢?”
“什么?”韦妃神色一凝,“拒绝那匹丝绸,还是拒绝本宫刚才的请求?”
“两者皆是。”甄小诗笃定地答。
“你……”韦妃愕然,“好大的胆子,你可知道本宫是从不求人的!”
“多谢娘娘给我面子,可惜属下不敢擅改书记,这可是杀头的罪。”从她穿上官服那一刻起,就发誓要尽忠职守。古往今来,她最崇拜的就是那些连皇帝犯下的过错都敢一一记录的史官了。
“好好好……”韦妃被她气得火冒三丈,“当时除了你,还有谁听见本宫的话语?”
“似乎没有。”
“那本宫也可以说是你栽赃陷害!”
“属下与娘娘无怨无仇,为何要陷害栽赃?”甄小诗反问。
“你忘了?”韦妃脸上忽绽诡异笑容,“当年庐陵王被废,只因想提拔我父亲为侍中,武皇不满,认为裙带之风不可长,因此将庐陵王贬到房州。而当时本宫为保其安危,曾指出提拔一事皆因你父亲在内的一票官员唆使。武皇闻言后更加震怒,连贬你父亲三级——难道你们甄家会不恨我?”
“原来说的是这件事。”她镇定道,“那时我还年幼,不太记得了。”
“你说,有了这样的芥蒂,你的纪录,皇上会全信吗?”韦妃得意扬扬,以为胜券在握。
“皇上之所以能为明君,自然有明察秋毫的能力。”甄小诗倔强地答。
“你!”韦妃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吐出一句,“好,有志气!那就瞧瞧皇上到底会不会明察秋毫!”
说完,她拂袖离去,留下满腔怒火在这空间里残留沸腾。
甄小诗摸了摸自己急速跳动的心,自知惹了大祸。然而,她情愿光明磊落地接受命运的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