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上官绫妍没有死!虽然伤得很重,但因抢救及时,捡回了一条性命。
武皇下令封锁了消息,将她秘密送往太医院诊治,没有通知上官婉儿以外的人,就连韦妃也瞒着,以免流言四起。
甄小诗回到住处时,已经是大半夜了,她一直站在太医院外等待消息,直至确定上官绫妍没有性命之忧,才稍稍放了心。
“回去休息吧,没事的。”武承羲对她悄悄说:“放心,一切有我。”
他坚定的眼神在这混乱的时刻给了她支持,但信心就像流水般易逝,当她独自回到房中,整个人又不由得颓丧下来,胸中充满焦虑与恐惧。
叩叩叩——
忽而,她听见敲门声。
是谁?在这接近凌晨的时分,依旧未眠?难道是承羲?
她飞也似的跳下床,开启门扉之际,脸上却是一片意外。只见司徒莹端着一盘夜宵,站在眼前。
“刚刚听见脚步声,知道你回来了,饿了吧?”冷美人显露出前所未有的关怀体贴,冰雪般的面孔变得如同大姐姐一样亲切,“来,喝碗莲子羹吧。”
甄小诗有些怔愣,虽然这些日子与她渐渐熟稔,但她如此周到得殷勤,还是让她倍感意外。
“今晚发生什么大事了吗?”将碗搁在桌上,司徒莹关切问起。
“啊?”吓了一跳,“干么这样问?”
“武大人一夜未归,你凌晨才回来,而且脸色苍白。”她缓缓道,“若非发生了大事,怎会如此?”
面对这样直接的提问,甄小诗沉默地垂下眼,一时之间找不到圆谎的借口。
“今晚宫里很静……”司徒莹淡淡一笑,“每一次,当四周都听不到声音,我就知道出事了。”
“姐姐——”她再也忍不住,伏在对方肩头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绫妍小姐,绫妍小姐她……”
“她不肯退婚?”再次道出令人愕然之语。
“你……怎么知道的?”流泪的双眸忘了恸哭,呆住了。
“在宫里待了这么久,别的我不敢说懂,猜谜的本领倒是学了不少。”司徒莹叹一口气,“你和武大人那个样子,谁能猜不到?既是两情相悦,武大人自然要跟无瓜葛的人退婚,可这桩婚事是皇上定下的,怎能说退就退?”
甄小诗点点头,只觉得话凝噎在喉间,心事常无人可说,今夜,总算有了一个理解她的对象可以倾诉。
“可你们有没有想过,皇上是不会允许退婚的。”她忽然肃然道。
“不……承羲说,皇上最疼他了,万事可商量。”甄小诗天真地反驳。
“呵!”司徒莹不由得笑出声来,“皇上若是普通的帝王,或许万事可商量,偏偏她是女帝,承载了太多男人的仇怨与诋毁,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比别人小心翼翼。她害怕出错,怕被人诟病,损及帝位。所以,她绝不会允许武大人退婚,因为那会让她成为一个笑话。”
“可是……”
“若武大人坚持退婚,反而会引起皇上的勃然大怒,将他治罪。”
治罪?甄小诗只觉得这一南话如同当头棒喝,半响回不过神来。
定婚,退婚,虽然是很严重的事情,却还不至于到了什么性命攸关的地步,曾侍奉过两代帝王的武皇,照说应该更通情达理,了解人间男女的苦衷,难道皇上真会为了面子与虚名,毁掉最最疼爱的侄子幸福吗?
“小诗。”司徒莹轻轻道:“恕我多管闲事,有一句话,想劝劝你——男欢女爱,不过瞬间情欲,没必要用性命来当赌注。”
这话像一把利剑,深深刺入甄小诗的脑中,令她剧烈的疼痛,似乎要把她整个人割裂般,逼她作出翻天覆地的决定。
然而,她却留恋手中小小的幸福,那样依依不舍,她紧紧地抱着自己,瑟瑟发抖,矛盾让她的眼泪一直往外流,久久不停……
这天晚上,大半夜里,武承羲的父亲吴茂嗣被武皇召进宫来。
拜见武皇之后,他便匆匆来到书记院中,很显然的,他更不打算退缩了。
“喜欢上甄家那丫头?”武茂嗣万分不解,“说真的,她长什么样为父完全没印象,应该不是什么绝色大美人吧?你自幼在宫中,也算阅人无数了,怎么会被她勾了去?难道她比绫妍小姐还漂亮?”
“她不算美……”忆起那丫头,那紧绷的脸上难得露出温柔,“可我就是喜欢她。”
一想到她,就能让他微笑。没有原由,就是喜欢而已。
“真搞不懂你们年轻人!”武茂嗣摇头感慨,“不过,既然你对她如此着迷,为父也不会反对。”
“父亲,你同意孩儿退婚了?”武承羲不由得大大惊喜。
“那倒没有。”武茂嗣冷冷道,“不过,你可以纳她为妾。”
“什么?”出乎意料的答案让他错愕,“父亲,这不可能!”
他的妻子,只能是甄小诗,只有她能让他心甘情愿照顾一辈子,要与她此翼连理、海枯石烂……
“你糊涂!”武茂嗣喝斥,“这已经是为父最大的限度了!否则你就跟那丫头一刀两断!”
“我要娶她,只娶她。”武承羲笃定的道。
“你敢!皇上说了,你必须跟上官绫妍完婚,人家为了你都差点儿送了命,你对得住她吗?你可知道自己犯的是欺君之罪?如今皇上不打算追究,只要你如期跟上官绫妍完婚便可,也默许了纳妾之事,你还想怎么着?”
“她自寻短见,又不是我逼的。”于己无关的人,他素来冷漠得可怕。“所谓的‘欺君之罪’不过是帝王惩治臣子的欲加之罪罢了,端看皇上的心情而定。我想,就算退婚,皇上还不至于要我非死不可吧?”
“幼稚!你真以为皇上宠你,就可以无法无天吗?你不娶上官绫妍,皇上铁定会要你的命,要我们全家的命!”武茂嗣气得大声囔道,“你想让我跟你娘陪葬吗?还有你那些兄弟姐妹,不为他们考虑考虑?”
“我就是考虑得太多,现在该为自己想一想了。”
他的真心话终于爆发,在隐忍了十多年之后,在经历了寂寞的童年与漫长的少年,再也忍无可忍。
“难道我不曾为你们考虑过吗?从小到大,我一直为了你们而活,可是你们有没有为我想过,哪怕只是一点点,顾及我的心情也好……可是你们只想着自己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娘亲生下了我,可从未抱过我;兄弟姐妹知道有我,却从来不与我见面。而你呢?除了每月三次进宫探望、教训我几句,你还为我做过什么?凭什么要我一直牺牲?凭什么?”
他把他们当初至亲至爱,竭力争取他们的幸福,可从没有人真正让他欢乐开怀过。除了她,那个算不上美丽的丫头。所以,他愿意用性命去报答她,至少可以换来一个绽颜微笑。
“你——”武茂嗣气愤无语,指着儿子,半响僵立。
“对不起,爹,这一次,我要为自己活一次。”武承羲轻轻转身,把一切烦愁抛诸脑后,去寻找他牵挂的人儿。
自从昨夜黄昏发生了那件事后,他在太医院里忙碌,一直没见到她。
生平第一次,他听见父亲连声高唤他的名字,没有回头,不给丝毫反应。
午夜的御花园像浓雾般深沉潮湿,似乎四处有露水滴落,直渗到花间叶根,也无声无息地渗进他衣袍中。
他来到明晃晃的湖边,只见月影倾斜,有人正投出一粒粒小石子,荡起涟漪。
他笑了,这个人,是世上惟一可以让他抒怀的人。他们约好子时过后在此见面,虽然见到她的那一刻,心中所有的烦愁都散去,他却仍担心这个约会会打扰她的休寝。
她抬眸,看到他,却没急于起身,依旧坐在湖畔的假山石上,足下赤脚,踢着水花。
“瞧你,别着凉了。”毕竟午夜露冷,他立刻坐到她身侧,揽起她的双脚,怜惜地捧在手中,以袖包裹。
“大热天的,才过七夕呢,哪会怕冷?”甄小诗涩涩地笑道。
经过昨夜一番挣扎,她已经作出一个决定,虽然,这个决定会让她的心千疮百孔,但为了眼前的他,不得不做。
武承羲不语,凝视她透白可爱的脚趾,掌心能感受到那肌肤的冰洁。突然有种预感在胸中油然而生,他总感到今夜她的笑容有些不同以往。
“幸好上官小姐没大碍。”甄小诗幽幽叹了口气。“否则,我真成千古罪人了——”
“关你什么事?”他立刻打断她,“要怪也该怪我。”
“承羲……”她猛地抬头,在月光下注视他的俊颜,双手伸了过去,搁在他的颊边,“让我好好看看你……”
这话让他隐隐察觉不对劲,一把握住她的手,郑重道:“要看一辈子的,怎么会忘?”
“等你成了亲,大概就不能常见了。”她黯然的说。
“成什么亲?”他不由得焦急,“除了你,我谁也不娶!”
“可我……不想嫁给你了。”甄小诗掷出石破天惊的答案。
“什么?”武承羲握着她的双手一紧,“谁逼你了?我爹?皇上?”
“不。”她微微摇头,“昨夜至今,我谁也见过。”
“那你在胡说些什么?”他不由得囔道。
“承羲,我不能嫁给你,不能……”她努力想露出笑容,可是豆大的泪珠随之而落,难以自抑。
舍得吗?傻子才舍得!好不容易得到的两情相悦,又要拱手相送,她的心像被什么揪起来般,一阵又一阵的抽疼。
“你在胡说些什么?”他抓住她的肩头,激动地再问她。
“承羲,我后悔了……”她垂下脑袋,不敢看他伤心的表情,“这两天,我不只一次后悔,如果不是我试探你,我们会一直相安无事,我真不该自作聪明……”
“可我喜欢你这样的自作聪明。”武承羲张臂将她搂住,死死不放,“是你让我醒悟,原来顺从自己的心意是这样快活,我再也不会为别人牺牲了,我要跟你在一起。”
“我怕……我怕……”甄小诗哭得泣不成声。
“怕什么?我可以带你逃走,去一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
“不,承羲,你会恨我的。”她摇头,拼命摇头,“或许刚开始几年,我们会快乐,可是日子久了,你会后悔的,会恨我毁了你放弃前程。”
“我是这样的人吗?”他动怒了,“在你眼里,我只是贪图荣华富贵的人吗?”
“离开家人、离开自己从小熟悉的地方,四处漂泊,隐姓埋名……这不是什么贪图荣华富贵的问题,只要是人,多半会受不了!”她咬着唇,“比如我,光想就有些受不了……”
“你怕了?”他终于懂了她的意思,胸中激起一股愤意,“你却步了?”
“对不起!”他的表情好可怕。比初见时还冷漠,亲昵的距离霎时远离,若非万不得已,她也不愿这段感情就此夭折呀!“承羲,不要恨我……”
“如果你不能确定自己的心意,就不要来试探我、挑逗我!”他全身泛着强烈的怒火,平常的冷静荡然无存,“在我决定退婚,在我跟父亲决裂之后,你再来说这个,有用吗?”
“对不起!”她仍是那句话,“承羲,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他有种被耍弄的感觉,刷地起身,抽离他的衣袖,冷冷地望着她。
“承羲……”甄小诗抓住他衣袍的一角,哀恳地看着他,“原谅我……原谅我好吗?”
她的任性酿下了悲剧,却没有勇气去承担后果,她发现自己真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女子,活该万劫不复!
但这样的结局,她认命,也甘愿当一个逃兵,毕竟比起爱情来说,生命更是重要。她要他活着,要他好好活着,要周围所有的人不受诸连,继续活着。
虽然,她的爱情只有短暂的一天而已,但她已经满足……
就算他恨她,也认了。
“承羲……”她想对他再说些生什么。然而,他没给她更多的机会,只是漠然地扭头便走。
他的衣袍在不经意间,被她扯下一块,残留在她手中,仿佛是这份残缺的爱,留给她的纪念。青灰的颜色,凝重深沉。
武承羲离开以后,甄小诗形影孤单的在湖边,哭了很久,很久。
恶梦像是缠人的鬼魅,纠缠了她一夜,一直到她被敲门声惊醒的时候,才得以脱离梦境。
甄小诗抚了抚额头,发现整个发际已被汗水浸湿,甚至连她的枕、她的被也是。
她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一根绷得很紧的弦,只要稍一用力,便会断裂……
“小诗,你醒了吗?”司徒莹在窗外唤道。
她想回答,可是喉咙沙哑得说不出话来,她虚弱地撑起身子,打开了门,却只能倚在门边。绵软无力。
“姐姐,我想告假……”她气若游丝地提出。
“你以为我是为了公事来找你?”司徒莹微微摇头,“你应该猜得到,我是替某人来传话的——”
“不!”甄小诗恐惧地瞪大双眼,“你是说……”
“武大人想见你。”
见她?昨夜一番决裂之后,还不够吗?为什么他依旧不肯放过她?还要来折磨她呢?
“我不去……”她胆怯地退缩,不小心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你必须去。”司徒莹一把扶住她,“你不去,他不会死心的。不过,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想见你,如果你能坚持,他将永远不会再来纠缠你。”
永远?为何这个辞让她感到无限苍凉?虽然,这是她希望的,可若真如此,倒不如结束她的生命还好过一些……
她的身子再次开始颤抖,难以自抑,一如昨夜般,恐怕这将会是她这辈子都如影随行的绝症。
“去吧,去见见他。”司徒莹扶住她的肩,给她勇气。“但要记住,千万别心软。”
心软?不,她不会,否则,一切将前功尽弃,白流了那么多的泪水!可是……
甄小诗忽然想到一个奇怪的问题。
“姐姐,恕我直言,为什么这一次……你要这样热心?”她从没见过她如此帮过谁、劝过谁,万事都置之度外的她,为何会有如此反常的举动?
“嫌我多管闲事了?”司徒莹微微笑,“其实很简单,你和武大人,是这宫里惟一跟我亲近的两个人,我希望你们永远平安。”
简洁的回答,轻易地化解了她心中迷惑,太过善良与太易轻信他人的她,这时候感激地点了点头。
“好,我去。”甄小诗道,“姐姐,别担心,我不会反悔的。”
“他在信缘宫等你。”
信缘宫?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为何会取了这么一个古怪的名字?
甄小诗并不知道,信缘宫在宫里可是大名鼎鼎,虽然,它并不像其他宫字那样的宏大,却是宫里的女子每年都会前来朝拜的地方。
她迈着忐忑的步伐,跨入那道宫门,立刻见到四处载满了相思树,而她熟悉的人影,正站在树下。
轻风正吹起他的衣袖,阳光从青色的纱袍迸射出来,让他变得像是在梦中一般,迷离似幻。
武承羲正对着她微笑,就像伫立了千年,总算等到了她的到来。
甄小诗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只怔怔地与他对视,沉默了几乎一世那么久。
“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信缘宫吗?”他终于开口,仿佛昨夜的决裂不曾存在,依旧那般温柔微笑,看不出半点怒火。
她摇头,努力让自己镇定,否则,泪水又要不听话地留下来了。
“因为这里栽满了相思树。”武承羲继续道:“所谓红豆生南国,相思树在洛阳本不易见,是皇上派人千辛万苦才植活的。”
“为什么?”她听见自己情不自禁地轻语。
“你看,这树上都挂着什么?”他抬手一指。
幡?
没错,每颗树上,都飘荡着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幡,或者纸做,或者绸质、缎质,在阳光中如同一道道彩虹,给浓绿的枝叶增添万千光华。
“武皇体恤宫里佳人的寂寞,所以栽下这些相思树,据说,谁若把自己的心愿写在幡上,抛上树梢,将来定能觅得好姻缘。所以,这里叫作信缘宫,栽的全是相思树。”武承羲耐心地解释道。
原来如此,这个地方原来承载着如此多的希望,难怪有一种宁静祥和的美丽,不同于宫里的别处,总透着阴森。
“我昨夜也做了一道幡。”他忽然道,“假如,我能一举抛上树梢,相信我的愿望也能实现。”
什么?他说什么?身为堂堂书记院院判的他,竟做着怀春女子才会做的事,他傻了吗?”
“从前,我一直很鄙夷这里,觉得这里是小女孩游戏的地方。”他涩笑,“可是昨晚我们分手之后,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天底下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为什么他们会丧失理智……原来最愚蠢幼稚的游戏,才是最能安慰人的良药。”
说着,他的手奋力一扬起,袖中的彩幡便飞扬起来,一举跃上树梢,如一道绵柔的彩云,栖落在叶间。
“和!”他呼出一口气,俊朗地笑了,“你看,老天也在帮我,别人抛了几十。几百次也未必能挂到树梢上,我却一丢即中,想知道我许的是射门愿吗?”
不……她不想!因为不必说,她也知道。
“我要一个离开我的女子回心转意。虽然昨夜她让我伤心欲绝,但我觉得她是一时糊涂,我决定原谅她,而她也一定后悔了——”他走过来,轻轻地捧起她低垂激颤的小脸,“对吗?”
阳光雪白强烈,她感到泪水与光线几乎在同一瞬间刺激着她的双眸,迫使她微微眯起眼,然而,却在视线朦胧中,看到他凑近的脸孔。
一点,就差一点,她能感觉他就要吻住她了……呼吸在这一刻凝窒,她发现自己完全不想推开他,希望就能如此放纵,就此反悔,哪怕与他一起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可是,她地方心一颤,理智终究还是提醒了她。
不!她不能就此沉沦,比起他的生命,一切都不算什么,即使她一辈子活在愧疚与后悔之中,被痛苦折磨的不成人形也无所谓……
“那是你的愿望,”她听到自己再度绝情的回答“不是我的。”
“你——再说一遍!”武承羲难以置信,霎时瞪着她,霸道的命令,“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我……”甄小诗抬眸,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重复如针刺骨的话语,“我不想再跟你在一起了……”
武承羲僵立着,长久长久,才听清楚她的回答。
他猛地转身,握拳狠狠的打在树干上,顿时,片片绿叶纷纷掉落,他的手背也在这瞬间渗出血来。
“承羲——”她忍不住关切他的伤势,直觉便要掏出手帕,替他包扎,却被他一把推开。
“走开!”他用力的将她一推,拒绝她的任何好意,“离我远点!”
“承羲……”她焦急无措,看着那鲜血顺着树干滴滴而落,心口泛疼。
“从此以后,你我形同路人。”半晌之后,武承羲低哑地说道:“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这话,比昨夜的决裂更让她心碎,她觉得自己就像失聪了一般,耳膜有种被穿刺的剧痛,让她紧紧地捂住头颅,深深地,跪在泥地上……
像是赌气似的,第二日,武承羲便宣告尽快择日与上官绫妍完婚。随即,他辞去了书记院的工作,避开与甄小诗的日夜相对。
时至突厥屡犯大周朝边境,为祸定州、赵州一带,武承羲主动请缨,前往边关驻守。武则天任他为边防督察史,配合挂帅大将,负责定州防务事宜。
九月十六,武承羲与上官绫妍在东都洛阳举办了一场盛大婚礼,场面自然是百官恭贺,四海祝福,宴席连办三天三夜,一对新人风光无限。
甄小诗默默守在书记院中,听到这接二连三的消息,脸上不敢流露半点苦涩的神情,依旧微笑隐忍,虽然心里像凿了一个洞,所有的眼泪与鲜血都快流干殆尽。
武承羲将赴边关的前一日,书记院中来了一位探访的客人。
虽然万万没有想到,才刚新婚燕尔的人竟会出现在她面前,而且,是专程来看她的。
上官绫妍的乌发高高盘起,身着喜庆的新娘红,逼身珠环翠绕的首饰,据说,都是武皇亲赐的。
甄小诗望着她,生平第一次对一个女子产生羡慕。不仅羡慕她的美丽,更羡慕她此刻的身份与幸福。
如果人有轮回,她真希望自己可以与上官绫妍交换出生,宁可当一介罪臣之后,饱尝从小到大的提心吊胆,但到头来,却可以得到别人梦寐以求的姻缘。苦尽甘来,多好……
“甄小姐,”上官绫妍手捧一只锦盒,“我是代替某人前来向你辞行的。”
某人?是指武承羲吗?甄小诗心里猛然一动。
“你也知道,我和他即将前往定州。这两年恐怕都不会回京了。这里有件东西,是他嘱咐我交还给你的。”
“杯子,对吗?”她涩笑地猜道。
“甄小姐真是聪明!”上官绫妍颔首,“虽然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杯子如此贵重,得要我亲自跑着一趟,但其中肯定有什么特殊的故事。”
“这是……”甄小诗轻轻抚触那锦盒边缘,不由得哽咽了,“我曾经送他的礼物。”
第一次看他开怀大笑,也就是那个时候吧?如今忆起,恍如隔世一般。
“承羲对我说,他就是因为这件礼物,开始喜欢上你的。”
上官绫妍看着她,眼里有无限同情。
是吗?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吗?她又涌上一阵心酸。
为什么会喜欢她呢?因为她能逗他开怀大笑吗?他果然是个寂寞的人。如此轻而易举的小事,都能让他感动倾心。
她的眼泪在这一刻忍不住滚落,濡湿了锦盒上的花纹。
“武夫人。”她对上官绫妍改了称呼,这个让她万分嫉妒的称呼,“小诗有一些话,不知能不能讲?”
“请说。”上官绫妍平静地答到。
“我与武大人相识不过短短数月,希望你不要计较他与我的过往,其实,他是一个很容易接近的人,虽然外表冷漠,但稍微花一些心思,你们就可一世幸福美满。”
既然承羲能爱上这样平凡的女孩子,何况上官绫妍?她只怕自己成了她的心结,不肯与承羲相知相守,夫妻两人永远有化解不开的阻碍。
“小诗姑娘果然善良可人。”上官绫妍笑道,“现在我开始有些明白,他为什么对你如此痴情了。”
“我跟他已经没有瓜葛了,真的!”连忙着急解释,生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其实……”她忽然意味深长的说:“就差一点你们就成功了,知道吗?”
“什么?”甄小诗眉一凝。
“你为什么退缩呢?”上官绫妍逼近一步问,“只有你再坚持一下,他便可以与我退婚。”
“我……”霎时图同棉花堵住胸口,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上官绫妍挑眉问:“因为看到我的血,害怕了?”
忆起那恐怖的殷红,他怯怯地点了点头。
“你怕我死了,会一辈子内疚?”说完,叹了一口气,“真是枉费我一番苦心,血白流了。”
“武夫人,我不懂?”为何她的话,让她越发不明白?
“那只是一场戏,是我当着他的面,当着整个宫廷,演的一场戏!”上官绫妍揭开谜底,“你知不知道,为了那场戏,我排演了多少遍?甚至特意请教武师,如何才能不伤害自己的性命。”
“戏?”她错愕地双眸园瞪。
“对,这场戏我不得不演,为了我,也为了你们。只有我流了血,人们就会害怕,皇上也不会再为难我,逼我与承羲完婚。我不可能轻易跟承羲退婚的,总要付出一些代价,轰轰烈烈闹一场,如此也算给皇上一个台阶下,让她可以有借口让我们退婚。”
甄小诗只觉得全身血脉凝固,半响不能动弹。
原来,上官绫妍在暗中帮助他们,从来不稀罕什么“武夫人”的位置,是这样一个狡猾沉着的女子……
“可……这是欺君之罪啊!”她嗫嚅道,“皇上真的肯饶恕我们?”
“甄执事,你入宫这么久了,怎么还如此天真呢?”上官绫妍淡淡一笑,“所谓的欺君之罪,不过是历代帝王惩治臣子的借口,是有商量的余地的,你以为皇上真舍得治承羲的罪?撮合我们的婚事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她何必要为了我而杀掉自己最最疼爱的侄孙?我有何地位?就算死一千次,在皇上心中也不及承羲的一根头发!”
天啊,她干了什么?为什么不再多加执着片刻,竟把幸福就这么毁在自己手中!
膝下一软,甄小诗砰的一声,摔在地上,眼里满是迷茫,就这样呆愣着,许久没有反应,甚至忘了疼痛。
“我该怎么说呢?真不知道你们之间的感情是太深,还是太脆弱……”上官绫妍淡淡道,“不过事已至此,后悔也无用了。”
说着,她翩然而去,留下锦盒搁在茶几上。
四周一片寂静,只剩下一室清冷。甄小诗紧紧盯着那锦盒出神良久,最终将它揽入怀中,轻轻开启。
其实她害怕看到这份礼物,生怕睹物思人。可现在,她如此想念他,身不由己的打开了它。
盒盖掀起,她心里又是一阵凛冽的震惊。
杯子……本应有两只,现在却只剩下一只。
他拿走了玉螺杯,留下罗汉盅。
为什么?难道这暗示着他并非完全绝情,还留了一丝情愫吗?
没有给她只字片语,一切,她只能在迷离中猜测。
她的泪水再度如狂江渍堤……
不!她的耳边有一个声音忽然响起。不能就这样分离,至少,要见上他最后一面。
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勇气,甄小诗拔腿便向宫门外奔去。
她感到奔跑其实是一种放纵的方法,如果可以,她想一直这样疾奔下去,直到足尖流血,直到心中的痛苦随着血液倾泄出来,哪怕就此让她死亡。
她忽然笑了,随即又是一阵猛烈的流泪,整个人似乎呈现出一种疯狂的状态,彷如风中残叶般的飞舞,耗尽伤心。
“小诗?”迎面而来的司徒莹一把将她拦住,“你这是要去哪儿?怎么了?”
“我要出宫……我要见承羲……”她嗫嚅着,似乎看不清来人的脸,只是陷在自己神志混沌的世界里。
“他已经走了,昨夜就起程了。”司徒莹的话如同雷击,让她霎时愣住。
“什么?”甄小诗摇头,“不,方才我刚见过绫妍小姐!”
“武大人是提早起程的,”司徒莹叹了口气,“临行前,他托人捎了件东西,说是给你。”
“给我?”还有什么?难道不只有那只杯子?
“好像是一道幡。”她从袖中掏出绢帕包裹的东西,“不过已经损坏了。”
幡?那日在信缘宫里,他抛上树梢的愿望之幡吗?
甄小诗一把夺过那方绢帕,绝望仿佛瞬间从中滑出,跌落在地面上。
的确……损坏了,是人为的撕裂。
是承羲把它从树梢上摘了下来,再撕裂了它?
默默注视着幡上的字迹,那些她再熟悉不过,如今却支离破碎的字迹。
日暮栽红豆,闲踱挂云幡,雨中听瓷声,静夜忆小诗。诗中有红颜,决然拂裙去,若能留笑痕,宁弃洛阳城。
呵,小诗,她的名字……若能留住她的笑痕,他宁可舍弃整座洛阳城?
何等的刻骨,何等的痴心,她直至此时此刻,才发现,原来,他那样爱她……
可惜,这样的深情却像此刻被撕裂的幡,化为他临行前的愤恨。
后悔两个字,像决堤的江水,此刻汇满她的胸膛,在汹涌中翻滚,让她的五脏六腑通的已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