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才过午夜,秋月阁照理说正是门庭若市之际,但今日却提早送走了最后一名客人,熄了最后一盏灯。
众姑娘们提早收工,偷得半日闲,也早早入房休息了。这阵子秋月阁一直处于一片低迷,每个人都强烈感受到了。慕妈心神下宁,不再热络的招呼客人,连慕芸终日是不出户,精神颓萎,她都未给予关注。
关在自己的房内,慕妈失神的望着手中一只玉佩。那是雁子容的双亲唯一的遗物,容儿一直以为被歹徒抢走了,却不知道它一直都在慕妈身上,她将它视为至宝一般,如同她将容儿视为至亲。
对于感情,她始终是输家,不管耗尽多少青春岁月,她终灭敌不过轮回摆布。
容儿离开她了,一切都走样了。她一直想掌握的太多,却-一都从她手中溜走,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耻笑她的愚昧无知、她的野心、她除自私……
也许是时候了,就像秋月阁提早打烊,一切该结束了。他……应该要来了。
“碰”的一声,房门被撞开,慕妈却不为所动。
雁子容仿若历尽风霜而来,他震愕的立在门边,瞪大了眼看着她手中的玉佩。
“我爹的随身之物,为何会在你手上?”他的声音在颤抖,全是无情的冷,冻得她心碎成片。
“这玉佩……”慕妈居然升起一抹浅笑,那笑容多么柔情似水,仿佛带着万千浓情,和一种贪婪的满足。“是他应该给我的定情之物……”
“娘!”
雁子容飞扑到她脚边,半日的奔腾,被打击、被寒风、被伤痛折磨得心力交瘁的他几乎濒临崩溃边缘。他跪倒在她脚边,激烈的狂喊,苍白的脸瞬间都胀红,眼眶也发热。
“娘,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你养育我十年,那么疼我、照顾我,那全是你出于恻隐之心,而不是企图,不是阴谋。只要你说,我一定相信你。”
慕妈低下头,眼泪也在刹那掉了下来,她却仍然带笑,捧着他发烫的睑。他的美丽,她有多心疼,又有多恨,多恨……
“容儿,你不是这样急躁的人,娘舍不得你,你起来。”
“你为什么不明说?你舍不得我却让我痛苦十年,你是不是要我带着仇恨痛苦一辈子?”他悲愤的叫道。
“你以为我不痛苦吗?”
“我看不出来,我从来就看不出你在想什么,你要做什么。你救了我、养育我到底为了什么?你拿着爹的遗物又为什么?你和爹是什么关系?跟我娘又是什么关系?跟梦羽娘又是什么关系?”
他的呐喊震愕了她,尤其当他喊出梦羽娘这个名字时,她震惊的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瞪大了泪眼看着出现在门边的梦羽娘和单若水。
“暄儿,真的是你……”梦羽娘痛心启口。
单若水冷冷的开口:
“你说你叫慕玉娇,原来你本名是慕容暄,四大美女排名第三。”
梦羽娘走到她面前,慕容暄面色如雪,浑身发颤的看着她。
“你变了,暄儿,当年的你多可爱……”梦羽娘叹道。
“住口,别说了!”慕容暄哭喊,反身扶着桌沿痛哭。“四姐妹中,我的美貌不及你们,又没你们善良,没你们有才气,你可知我多痛苦!”
“但你最真、最勇敢,每个人都喜欢你。”
“谁说!大家宠的是铃儿,她最美、最温柔,每个人都只想要她、保护她。你们只一时的包容我的任性,却从不了解我要什么,因为四姐妹中,我家境最差、最不幸,你们怕伤我的自尊,处处礼让我,好虚伪,我不稀罕!”
“没有人对你有怨,是你否定了我们。”梦羽娘柔声劝道。
四大美女间的心结无人知晓,暮春暄自幼家门不幸,所以好胜好强,但其他三姐妹是真心以待的。她实在痛心事隔多年她的怨恨却是愈积愈深,而最关键的人物是雁秋雪。
“我不想当不食人间的仙女,我爱钱,我现实,因为那是人性最真实的一面。但与你们相较,我显得多么庸俗,所以我离开你们,可是你们却不放过我。”慕容暄失声痛哭,多年累积的怨一泄而出。
梦羽娘心痛欲裂。她不知道她对她们的成见如此之深。
“你要很恨我,我这个做大姐的.不能眼睁睁看你堕落。”
“是的,在你们圣洁高尚的眼中,当一个青楼女子是堕落的,可是我很快乐,至少那是真正的我!”慕容暄回头对她一喊。
梦羽娘扬起手,甩了一个清响的巴掌在她脸上,震惊了失控的慕容暄,她跪坐于地,愣愣的看着全然不知过往伤事的雁子容与伫立门前的单若水。
“为了自己的快乐,你可以出卖自己的身体;为了得不到一个男人,就亲手毁了他的家园,你如此执迷不悟,令人心寒。”梦羽娘痛心疾首的寒声斥责。
她的话像刀一样贯穿了慕容暄的身体,也将悲愤欲绝的雁子容打入地狱,他整个人跌坐在地,颤抖得似乎要将四肢解体。
单若水冲了过去,跪坐下去扶住了他,他的苍白他的冷让他心惊胆颤。这个刺激太猛烈了,他几乎要感受不到他的生息。
慕容暄抚着肿胀的脸颊,泪如雨落。她完全崩溃了,整个人软坐于地,她的不干、她的悔恨。她的心碎全化作决堤的眼泪。望着恍若死尸的雁子容,她的心承受着蚀骨般剧烈的疼。
“谁叫他爱的纱铃。我和纱铃一样爱他,甚至更爱他,他视而不见,他甚至自以为仁慈的要收我为义妹,然后欢天喜地的和纱铃成亲。他太绝,是他逼我……”
单若水抬起头看着她,他的眼神有刀剑般凛冽的寒芒。
“另一名凶手是谁?”
“魔狐……”
当年人人闻之丧胆的杀手!
她招了。反正一切都瓦解了,这爱恨情仇太久、太深、太痛了,她是后悔的,所以对年幼的雁子容手下留情,所以收养他,把他当成雁秋云一般爱着。无奈他愈长大,愈和纱铃如出一辙的美丽。
她明知他有伤,却不治好他,因为这样她就可以一直拥有他,反正他也不会活得太长久,她可以将一切掩埋。
但天知道她真后悔,后悔杀了雁秋雪。后悔伤了雁子容。但看见他就像看见纱铃重生,她愈爱他,也愈恨他,所以她疼他又控制他。本来一切都可以掩埋的,却出现个单若水,将她逼进了不堪回首的往事里,唤醒了她的过错,揭开了她的丑陋。
容儿说的没错。是她自一己乱了阵脚。
“魔狐是芸儿的生父?”单若水续问。
“是的……”慕容暄仿佛一夕衰老,她憔悴不堪,狼狈得可以。“他爱的是纱铃,我爱的是雁秋云,我们都得不到所爱,所以选择毁灭。”
门外有个人影,是伤心欲绝的慕芸,她掩着睑转身而去。原来娘不爱她是因为这样。她怎会背负着这么多不平?她再也受不住这重重打击,这世间再也没有任何事值得她眷恋,她的心已死,她的存在又有何意义?
单若水发现了慕芸的脚步声,他知逍她一定会去寻死,却又放心不下雁子容。但有娘在这里有他的爱在他心里,他应该不至于做出失控的事。
当下决心,他按了一下雁子容僵硬的肩膀,立刻追了出去。
“魔狐呢?”梦羽娘问。
“死了……我杀了他……”
幕容暄似乎泪已流尽,她像个哀求原谅的罪人般爬到雁子容身边,伸出狂颤不停的手。
“容儿……容儿……”
她的手还来不及碰到他的脸,雁于容如避鬼神般倏地一退,此举又让她的眼泪串串而落,她憔悴而心碎。
“我不敢奢求你原谅……可是我……我真的好后悔……我对不起你……”
说这些又能挽回什么?雁子容整个人都在发抖,他的眼神满溢悲恸。为什么是她?杀害他双亲的人居然是自己十年来朝夕相处的“娘”!他还有什么能力可以承受这剧烈的伤痛?他该怎么面对她?又如何面对死去的爹娘?
“容儿,我很满足了……真的,至少这十年,你是属于我的……容儿,我求你,最后一次求你……再叫我一声娘好吗?好不好……”她声泪俱下,心如泣血。
不可能了,再也不可能了……雁子容倏地起身狂奔而去。
伤感落泪的梦羽娘一惊,追到门边。
“容儿!”
她唤不回他急奔的身影,回过头,望着伏在地上痛哭的慕容暄,泣道:“你明知会有这一天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走,全都走!”她失声痛喊。
“暄儿……”
“让我一个人静静,求求你……”
梦羽娘一咬唇,收起眼泪,狠下心欲转身,慕容暄却又叫住了她:“大姐……”
梦羽娘回过头,看见她仍趴在地上,扬起一只手,待着一只系青红线的玉佩。梦羽娘明白她的意思,她接过玉佩,深深看她一眼_
“暄儿……容儿会原谅你的,千万别想不开。”
她忍不住一叹,赶紧追去。
就算容儿原谅她,她也不原谅自己。慕容暄哭了好久,全身力气都耗尽了,残留的最后一口气,她要了结自己。
唤来保镖,她惆怅的交代:
“带所有人离开……马上……”
“慕妈……”
“快走,不走……就来不及了……”
下人只好领命而去。而她笑了。她终于可以不再这么痛苦的活着了,这段荒唐的爱恨情仇化可以真正结束了。
一把火烧尽了曾经繁华的秋月阁,也烧尽了她历尽风雨的一生。在熊熊火焰中,她笑得那样知足。她这辈子都在怨天尤人,此刻才真正知足。
拥有容儿的这十年,是她此生最美的时光,她不再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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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儿。”单若水在夜幕下的街道抓住了慕芸的手。
慕芸掩面痛哭,她肝肠寸断,单若水的温柔耳语暖暖的飘入她耳底:“你是最无辜,同时也是最善良,更是最不该死的人。”
慕芸心碎泣道:“但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真正的意义从现在才要开始。你忘了我对你说的话了吗?”
慕芸怔怔的仰起泪眼看他。
“这世上每个人都重要,没有人比你重要。”
单若水的眼神和他的言语一样温柔,她听得发颤。
“现在起。你便可以抛开一切枷锁,完全为你自己而活,你明由吗?”
“不明白……”她哭道:“我懦弱又胆怯;除了一死,我没有多余的勇气……”
“你以为死不需要勇气?”他反问。
慕芸一颤。
“你要用什么方法自杀,明说好了,我帮你。”
慕芸瞪大了眼。
“你根本没勇气死。”
单若水摇头一叹,将她轻轻拥入怀中,安抚她的脆弱。
“好好的活下来。你有才气,有一颗仁厚善良的心,你存在的意义超乎你想像,是你看轻了自己。”
在他怀中得到温暖的安慰,她泣不成声。她终于明白容儿爱上他的理由,他就像太阳,暖化了每一颗孤寂的心与受伤的灵魂。
“把子容交给你……我很放心……”她终于渐渐走出混乱的情绪。
“谢谢你。”单若水柔声一笑。
“该道谢的是我。”
慕芸离开他的怀抱,她心中无限无怨。
“我要去出家。”
“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
“我心意已决。”
单若水望着她片刻,然后从怀中掏出一面小小的令牌,放在她手中。
“南方的绿顶寺是一处净土,你可以在那里找回最原始的纯朴。”他又加了一句;“是尼姑庵。”
慕芸望着手上的令牌,久久无法言语。
“住持见到这个牌便知道是我,你会受到很好的照顾。”
“我不知该……”
“什么都别说。”
慕芸抬起头看见他的笑容,她心头涌进一股暖意。
“只要你决定的事,他人不能再左右你。”
就在此时,有火光窜上天际,映亮了夜空。是秋月阁所在的方向。
慕芸一震,单若水立刻按住了她的肩膀。
那把火,像结束了一切苦痛。慕芸释然了。她仍伤心,却明了了,她相信这对娘来说是最好的解脱。
她什么也不再说,也没必要说些什么了。让一切净空吧!
她充满感激的看了单若水一眼就离开了。
单若水知道,她真正自由了。
脚步声急促而来,他转身,看见梦羽娘焦急的脸。
“若水,有看见容儿吗?”
他一愣。
梦羽娘由他的反应使知答案,她更担心了。
“他跑走了,我怕他……”
“娘,他不会有事的。”单若水接捺住内心激荡:“娘,你先回去吧!我保证把他找回来。”
“这是容儿的,我等你消息。”她将玉佩给他。
“放心。”他接过后立刻离去。
梦羽娘心急如焚,回头看见火焰熊熊,她忍不住一叹。暄儿,难道这才是你要的吗?爱得这么苦,恨得这么深,到最后,仍是一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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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子容颓坐在一片荒凉的废墟中。这里曾是他儿时的居所,他曾在开满红花的庭园中玩耍,他顽皮的爬树、戏水,跟爹爹学写字,娘总会为他们备来可口的茶点……
他曾是那样无忧无虑的孩子,只因一个勘不破的情字,被迫家毁人亡……
今夜天空怎会如此清澈?明明是冬天了。夜幕之上却意外的布满了碎钻般的星斗,颗颗都在炫耀夺目的光采,当他仰头望的时候,有一颗流星适时划过无际,像划破了心口,等地发现时,天空已留下一道淡淡的光芒,泪水也渗入唇中,苦涩得像伤口上洒了盐。
他垂下头,拭去唇边的血渍与泪水。过大的打击与无法负荷的剧痛引发他的旧疾,他一路没命的狂奔,一路呕血的来到已毁的家园,他虚脱得只能软坐在地上,靠在倒塌的泥墙上。
他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他了。他怎么还不来,看不见他,他就快没命了啊……
“忘却千山浮生路……”
是他!他来了。
“翩翩落花舞风尘……”雁子容虚弱的接口。
随即笑了。尽管他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他还是微微的笑了,因为地来了,他可以活了。
“渡水万里只寻伊……”他改了诗词,在他面而蹲了下来。
“潇潇似雨映真情。”他也改了词句。
瞬间,他的脸得到了温暖,来自那双给予他力量的双手;他的唇得到温存,来自那分赐予他生命来源的深切柔情。
单若水的吻都是心疼、都是自责,都是浓得化不开的深情。他不知道他的眼泪会令他心碎吗?他不知道他流的血会折短他的寿命吗?他立誓要用自己的生命去呵护他,怎能又让他掉了泪、流了血……
“你又食言一次。”单若水捧着他的脸凝视。“说好不哭的。”
“我没有哭……”
“那这是什么?”他吻去他眼睫上的水钻。
“这是十年来的仇恨,我要一次让它流光……”
“流光了,是不是就可以结束了?”他柔声问。
他回答不出来,眼泪还是一颗颗的掉,但他倔强的不哭出声音来。
“如果不能,这眼泪也是白流。”单若水一叹。
雁子容深深望着他,倏地扑进他怀里,像个孩子似的嚎陶大哭,仿佛他未曾如此宣泄过。他一直都这么压抑的活着,那么愤怒、那么孤独的冷眼看世间的无常,他是需要大哭一场。此时叫他停住眼泪,很残忍,要他马上忘记仇恨,更残忍……但他必须这么做!单若水相信,他做得到。
拥着他狂颤的身体,单若水柔柔的笑了。就让他哭吧!今夜星光多灿烂,是一切的结束,也是一切的开始,黎明迟早会驱走黑夜,暖春迟早会逐去寒冬,这季的冬天不会太冷的,有他抱着他呢!
“红绿星闪烁光采,你爹娘其实很幸福呢!”
他仰头望向星空,怀中的雁子容紧抱着他发颤,哭声骤止。
“生的时候共给连理,又有你见证了他们至深无悔的爱情,他们无憾;死的时候共赴黄泉,不能同生但能共死,是多少有情人最终的心愿啊!”
雁子容终于抬起头,他也将泪眼投向星空,那闪烁的星辰,像极了娘美丽的双眼。
“眼似星,唇如云,发若纱绸柔似水;心似镜,情如海,爱若涛水永不尽……”雁子容呐呐自语。
“真美……”
“爹写给娘的……”
“他是写给你的。”
单若水牵起他的手,将玉佩摆在他手心,合在自己温暖的掌心里。
“为我活着,为我快乐……”
雁子容垂下头看着他。
“对你的承诺,我不会忘记。”
“你这里还有恨吗?”“单若水的手贴向他的心口。
“只剩未愈的伤了。”
单若水柔声笑了,他在他眼中看见执迷不悔的深情。
“伤要赶快好起来,才能以一颗完好的心,只放你一个人存在……”雁子容柔声说,握紧了玉佩,也握紧了他的手。
单若水吻住了他的唇的时候,又有一颗流星闪过夜空,拉出一条漫长而璀璨的光芒,几乎要映亮了夜幕。
没有恨了,只剩爱,这分爱,足以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