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星期天,华夜在早上九点打电话过来,开口便说:“警方预定明天提审昨天谋杀案的嫌犯,我们……”
“等一等,”邢仪非疑惑地打断他,“什么谋杀案?”
“你不知道?”那边怪叫一声,“邢检,从昨天下午起那就成了新闻和报纸的唯一头条——都快要闹翻天了。你从不开电视的吗?”
从昨天下午到今天早上,她大部分时间花在床上。邢仪非的脸微微红了一下,还好华夜看不见,“案子是怎么回事?”奇怪,就算有谋杀案也应该和华夜没什么关系吧?
华夜思考片刻,说:“昨天韦斯利亲自送来消息,目前还对外界封锁了关键部分。电话里说不清楚,我待会儿叫人把资料给你送去,这案子和我们那一桩有间接关系。”
原来如此。她立刻说:“你去我办公室。我们可以讨论。”
“我现在在机场,”华夜的声音隐约夹杂着飞机的轰鸣,“要到明天才能回来。这种东西我不会随随便便交给别人。”他以为邢仪非不放心送资料的人,略微迟疑了一下又加上一句:“其实你应该认得她。”
挂上电话,打开电视,司寇取来了门外信箱里的报纸,头条黑体大字跃然纸上:
王牌记者家中惨遭杀戮警方拒绝透露嫌犯身份
昨天下午一时,著名记者艾薇·庄在寓所内遭残忍杀害,身中十几刀且有受虐迹象。警方宣布已逮捕一名嫌犯,但拒绝透露其身份。详细报道清见二、三版。
庄文薇?邢仪非和司寇立刻明白了这桩谋杀案如此轰动的原因,艾薇是专跑警界新闻的记者,以野心勃勃不屈不挠的硬朗作风和无孔不人追根究底的探索精神闻名本市,同时也被警方列为最不受欢迎的人。去年她做的最轰动的报道是关于一系列警员渎职事件,结果以警方多人辞职而告终,她也因此拿到了去年的新闻调查报告奖以及“最佳记者”的头衔。
报道指六月三日下午一点一刻,艾薇的朋友来拜访她时发。前门未锁,进去查看只见她横尸客厅,立刻报警。据称尸体当时全身赤裸,手腕及身上都有捆绑痕迹,死因是十几处刀伤。由于艾薇职业特殊,此案警方高度重视,当晚便成立专案组并拘捕一名嫌犯。专业人士分析,艾薇很可能是因为职业关系遭人报复杀害。她生前正在进行一桩警黑勾结的调查,所以有可能是黑社会所为。
警黑勾结?邢仪非想,华夜说谋杀案与他们的案子有关是不是指这点?司寇放下报纸评论道:“我觉得最多是一件变态杀人案,什么专业人士黑社会,那些人要灭口才不会那么麻烦,一枪了事。”
邢仪非私心比较同意司寇的看法,她说:“华夜会派人送资料来,你觉得应该是哪一部分被警方封锁了消息?”
“嫌犯身份。”司寇想也不想,“明摆着的,这个人绝不是黑帮,他的身份肯定会令警方觉得非常棘手。但这种事情怎么隐瞒,新闻界现在像揭了盖子的马蜂窝,如此压力下警方顶不了多久。”
邢仪非颔首。
两人讨论告一段落,此时此刻,他们绝不会想到自己的猜测其实大半正确,而这个案子更令两人的生活一日间风云变色,特别是,对司寇。
☆☆☆
玄关处的对讲机响起了铃声,透过墙上的小小屏幕,司寇和邢仪非同时看见大楼人口处站着一个戴鸭舌帽、打扮得像外卖小弟的女孩。她抬起头对摄像头笑了笑,“邢检吗?我来送资料。”说话也像是送外卖。
司寇按下开门锁,回头对邢仪非说:“华夜就随随便便派一个小女孩来送这种绝密资料?他那儿没人了吗?”
邢仪非摇摇头,“他做事很小心,这个人——我觉得很面熟。”华夜说她应该认得,但她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一分钟后那女孩敲开门进到客厅,见到邢仪非眼睛一亮,“邢仪非检察官?”冲上来握手,“你比我想的还要漂亮还要有味道——果然名不虚传!一直想要来拜访,可惜没机会,今天果然是我的幸运日!”
邢仪非一向不习惯和人肢体接触,她冲来握手时她总算想到华夜的面子没躲开,之后就变成惊讶,这女孩看起来普普通通,说话像个追星族,但握住她的右手指腹和内侧特定部位却能感到薄薄的一层茧——那是至少经常持枪的人的绝对标志。而且她虽然热情,却给人一种不卑不亢、恰合时宜的老辣感觉,“……你是?”
女孩微笑,“敝姓圣,圣小婴。曾受邢检照顾手下留情,早就想来说声谢谢了。”
圣小婴?邢仪非立刻反应过来,竟然是她!两年前本市有一件轰动一时的圣诞钻石谋杀案,圣小婴正是在逃通缉犯,她就是负责起诉的检察官。结果在圣小婴被逮捕之前有人投案自首,她的罪名被洗清。那桩案子似乎牵涉到某些更深的黑幕,她也知之不详,总之后来地检署准备以盗窃与同谋罪起诉圣小婴,但在某些关系疏通下检方放弃起诉——当时邢仪非是不主张起诉的,何况从一开始她就认为该案疑点过多,而圣小婴未必是凶手。她甚至跟司寇讨论过那个案子,两人看法相近。
圣?圣小婴?司寇同时恍然。华夜的女朋友就叫这个名字。圣是个罕见的姓,而且据八卦的流传版本,华夜和她好像有一段颇为传奇的“英雄救美’式的爱情故事,但是眼前这个女孩——似乎不大像屠龙英雄所救的柔弱公主啊……该不会是同名同姓弄错了吧?
忍不住再打量她,这才注意到她与Allen居然还握着手,这对邢仪非绝对是反常的事……他咳了一声,说:“原来是圣小姐,真是活泼大方。华夜好福气。”在邢仪非面前,用美丽形容就有点虚伪了,他深谙称赞之道,只在恰到好处。
见到他盯着她们交握的手,邢仪非和圣小婴同时松开——好像是握得久了点儿。
“司寇律师吗?”圣小婴转向他,保持微笑却没有伸手,“久仰大名,我倒觉得司寇律师好福气,只是不用那么紧张啊——握手而已,我对邢检虽然喜欢却绝对没有觊觎的意思,请尽管放心。”
这个女孩——司寇有些哭笑不得,果然是华夜那家伙的女朋友!他现在确定了!
邢仪非微微失笑,难得看到司寇这样的表情。圣小婴,似乎是个有趣的人。
☆☆☆
将一张磁片交给邢仪非后,圣小婴告辞离开。虽然不过几分钟,两人都对这女孩留下了颇为特别的印象。
进到工作室,邢仪非将磁盘放进电脑,调出资料,司寇站在她身后看着。
这是两份警方内部的工作报告。第一份记录的正是嫌犯被捕过程,其实并不复杂。当警车到达现场时,随行法医断定艾薇被害未久,距死亡时间可能仅有一刻钟。警方立即封锁了整个区域,半小时后,参与行动的巡警在距现场不到一公里的地方发现该嫌犯,其人精神恍恍惚,身上有少许血迹,形迹可疑,于是立即逮捕,带回附近分局调查。两个小时后经简单的指纹比对,此人十指指纹与现场提取的大量可疑指纹完全吻合;而受害人所流血液与他身上的血迹比对结果经鉴证科连夜分析,确定完全相符;甚至连凶器——一把普通厨房用长刀都在现场被找到,上面留有此人指纹;剩下的就是被害人曾经极力反抗,她的指间残留物和一些其他证据尚未来得及鉴定。
第二份记录的只是一串临床术语,那是鉴证科的报告,一切参数均符合嫌犯的生理特征。
这就是破案了嘛,邢仪非想。警局应该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审讯,然后以一级谋杀罪名移交地检署起诉。
最后一页是嫌犯的身份调查及确认,寥寥几行字:
姓名:朱胜伦
职业:现役警官
任职地及职位:本市警署第七区分局督察
注:已休事假一个月零十天,尚未销假
朱胜伦!她心中一惊,怪不得华夜说与毒品案有关,他们怀疑警方有人参与构造贩毒网及提供保护,朱胜伦赫然名列其中。但因为缺乏确切证据,又怕打草惊蛇,所以一直连传讯都没有。而这个人现在居然犯下谋杀案,说不定他就是突破口……同时明白了为什么证据确凿警方仍不肯公开,因为凶手是现役警官,这实在是太大的警界丑闻,可以想象见公众反应会有多么激烈。
“啊!”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充满震惊。愤怒与不敢置信。
邢仪非应声回头,看见身后的司寇死死盯着电脑屏幕,抓住椅背的手用力到青筋暴露,脸色是她从未见过的难看。
“你怎么了?”她担心地问。
司寇慢慢地将目光移向她,对视片刻,他深吸一口气,艰难地开口:“Allen,记不记得我曾告诉过你,我少时家境贫寒,还好有邻居多方照顾恩同再造?”
邢仪非猛然睁大眼睛,回头看看屏幕又看看他,“朱胜伦?”
司寇缓缓点头,苦涩无限。
☆☆☆
司寇到处打电话,然而警局里好像统一下达了禁口令一般,没有哪个人肯说出一个字。一个小时后,他扔下话筒,颓然坐人椅中。
直到此时他仍是不敢相信,那个温厚宽容为人慷慨仗义的伦叔竟然会成为杀人凶手!司寇幼时父亲早逝,与母亲艰难度日,幸亏邻居伦叔多方照顾。司寇成年后考取法学院,开业做律师一帆风顺而伦叔在警界也算事业有成,从普通巡警做到分局负责人。很不容易。近几年各自忙于事务,联络渐疏,但他心中一直将伦叔视为亲人一般,想不到会有今日!
痛苦地闭上眼,脚步声从门后传来,停在他面前。司寇睁开眼,看见邢仪非站在那里,用一种担心的眼神看着他。
“我没事。”他勉强咧一咧嘴,表示笑过,只是脸上的肌肉有些力不从心。
向四周看了看,邢仪非拉来一个坐垫坐下,说:“明天审讯我会去。”常理而言案子尚未移交,检察官并无此权力,但由于该案涉及毒品案,韦斯利会给华夜和她特别通融。
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你要谈谈吗?”她从未看过司寇如此焦虑、烦躁和坐立不安的样子,很担心。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她从来不擅长安慰,所以只好跟他谈,谈案子。
司寇闷声不语,就在她以为他更希望一个人静静呆着的时候,他猛然捏紧拳头,爆发出来:“怎么可能会是他!伦叔家庭美满,事业有成,他哪里有理由去杀人!”
邢仪非冷静地说:“一般虐杀案的动机就是没有动机,凶手犯案是因为他们喜欢,而且有机可乘。”
司寇瞪着她,“我了解他,他不是那种有精神病的虐待狂!”
“世事无绝对。”邢仪非不动声色地反驳,“要么你不够了解,要么他变了。”
“我相信我认识的伦叔不会做这种事!”司寇已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他完全没法保持理智。
“他已经做了,”邢仪非简单地指出事实,“虐杀记者,女性。你相信他不会做,你是……”白痴。她咽下最后两个字。
“你……”司寇一拳砸在椅背上,砰!瞪着她的双眼闪着熊熊火花。她毫不躲闪与他对视。
半晌无声,突然司寇就像被针戳破的气球一样泄了气,紧捏成拳的手指一根根松开,“你……是对的。”他垂下眼,看着自己的膝盖,低声说,“但我没办法想象一个人会有那么大的变化。”
邢仪非松口气,她始终认为人肯面对现实最重要,司寇能做到,他会没事。
“Allen,”他抬头看她,用一种悲哀的神色,“为什么会这样?”
她的心头一紧,刹那间有了一种感同身受的难过。虽然她很少表露,但他一向能牵动她的情绪,“司寇……”
他是律师她是检察官,职业生涯两人都见惯惨剧,千锤百炼下即使不算心如铁石,也总能以一种专业态度去看待命运之残酷,然而上帝将玩笑开到自己身上时,才真正意识到:所谓从容面对,果然说来容易做时艰难。
幸好,还有彼此,有人能站在自己身旁,其实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
六月五日,司寇本年度首次比正常时间提前一小时到事务所。凌晨四点从噩梦中醒来,再也没法人睡,一直睁眼到天亮。
九点一刻,司寇盯着墙上的挂钟,审讯应该开始了!昨天心情太过激荡,以致于没法好好思考,现在坐在无人打扰的办公室,他突然想到——这场审讯的时间很奇怪,通常情况下,拘留嫌犯不应超过四十八小时,重大案件速度只有更快,但这次怎么会延迟到第三天上午才审问?之前又争分夺秒做完大半鉴证工作——这不正常!还有,嫌犯有权要求律师在场,不过据华夜的消息说,伦叔没有提出要求。他为什么放弃?口供一旦签字就是证据,想翻供难比登天,还是……他完全承认犯罪事实,不抱辩解的希望?
司寇的心脏紧缩了一下。他强迫自己冷静、冷静,以客观态度分析案情很重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等到下午才能知道。意识到邢仪非此时人在警局、不由得想到她出现在那里的原因:早在谋杀案之前,朱胜伦警官已经出现在毒品案的黑名单上……伦叔不仅杀了人,而且还参与贩毒?
他觉得自己的世界从来没有被如此颠覆过,没有人是天生的坏蛋,但一个好人真会发生如此彻底的转变吗?
☆☆☆
司寇的估计错了,本以为下午会有结果,结果直到晚上九点,邢仪非才回到公寓,脸上难掩疲惫之色。司寇抑制住开口追问案子的冲动,说:“你去换衣服,我帮你热晚餐。”
邢仪非摇摇头,“给我一杯咖啡,我在警局吃过饭了。”
待她换过衣服,两人坐到书房,司寇看着她,提心吊胆地问:“伦叔怎么样?”
邢仪非一口气灌下半杯咖啡提神,今天太耗心力。她实在想不出怎样委婉地说话。她说:“一无所获。审讯很艰难,朱胜伦精神状态仍然极不稳定,但他是凶手确定无疑。”正式逮捕令已经发下来了。
最后一丝可能弄错的幻想彻底破灭,司寇咬了咬牙,问:“精神不稳定?……因为杀了人所以心理崩溃吗?”
更糟。邢仪非盯着他的眼睛,“是吸毒过量。”所以前两天犯人一直在接受紧急药物注射治疗,审讯才拖至今日。
“他吸毒?!”司寇有些喘不过气。
邢仪非重重地点头。司寇昨天曾问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变化那么大,答案就是这个——毒品。
“多长时间了?”他镇定下情绪,“他的家人知道吗?”记忆中伦叔妻贤子孝。
“一年。”邢仪非少有地犹豫片刻,接着说:“他的前妻已与他正式离婚,儿子去年车祸死亡,他没有正式家人。”
“所以他吸毒?!”伦叔发生那么大的变故自己居然一无所知!但此时顾不上自责,因为他想到另一线曙光,“这么说他杀人时处于吸毒导致的精神失常状态?他没有动机去杀那个记者,对不对?”
有预谋的凶杀是一级谋杀,而精神失常的非预谋杀人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两者量刑差异极大。
“不对,”邢仪非的目光落到书桌一角,“他有动机。朱胜伦警官去年曾因记者庄艾薇揭发的渎职事件而被勒令停职反省。”
她不愿去看司寇的脸色,不需要动用检察官的职业本能就可以知道,现役警官,预谋杀人,手段残忍,案子到了这个地步,朱胜伦没有一丝一毫的机会,绝对没有。
“我想去看他。”
“不可能。”她静静地回答,“这是谋杀案。”谋杀在很多地方不同于一般刑事案件,程序要严厉得多,比如一级谋杀案中就没有保释的自动生效条例,司寇没理由不明白他自己的专业。
☆☆☆
时钟在黑暗里静静地指向一点种,邢仪非烦躁地翻了个身。上床近两个小时犹然清醒,这对她是非常不寻常的。除了工作和司寇,她最大的兴趣大概就是睡觉了。
司寇曾笑话她睡觉像昏迷,有一次趁她睡着了在她的脸上画猫胡子,自我欣赏狂笑一场后想到她一定会翻脸,万般遗憾又洗掉,而这么一番来回折腾她居然一直没醒,令司寇对她的睡功叹为观止,所以她日常生活中最受不了的折磨就是起床,数年来更换闹钟的频率像在换牙刷。司寇建议她挂一个钟在卧室的门上绝对保险,结果某一天它被床头的那个钟砸中,两者同告殉职……
同样清醒着的司寇察觉到身旁她的动静,轻轻拍了拍她,“我打扰了你是不是?我去客厅睡好了。”难得他自愿去睡沙发。
正要翻身下床,邢仪非转过身子一只手拉住他的睡衣。司寇一怔,“……Allen?”
邢仪非的声音从黑暗中细小却清晰地传来:“他对你真的很重要?”
司寇僵住,很久以后,他吸了一口气,轻轻地说:“是啊,很重要。Allen,你知道吗?我出生的时候父亲赶不回来,在产房外面等着的是伦叔;小时候生病,他骑脚踏车送我去医院;后来父亲去世,伦叔出钱帮我们家办丧事。那时他不过是一个普通小警察,家里有父母妻儿要养,生活也很不容易,却肯热心助人……”
邢仪非静静地听着,她从小对家庭温暖没有什么认识,邢家大富,平生不知“贫寒”二字,听司寇讲这些经历,虽然没有所谓的共鸣,却有一种温暖和安心的感觉。
“我从小受他影响,一度立志当警察,伦叔倒劝我说:你头脑比打架好,应该去赚大钱……”说到这里忍不住带了微微的笑意,“其实我打架也很厉害的——他就是师傅。他什么都肯教我,好像上次那个独门酱汁……后来我考上法学院,跑去告诉他,伦叔简直比我还开心,一定要替我摆酒庆祝,像家人一样……”
身旁只有静静的呼吸声,虽然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听着,司寇却觉得心灵神奇地平静下来,有一种被安慰的感觉。
“其实我早把伦叔看做亲人了,还有很多事……”他继续说着,缅怀着过去那些温暖的记忆,直到终于顿住,“这些真的只是过去了吗?我觉得好像在念悼词……”那种似乎失去重要的亲人的感觉——他有些说不下去了,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湿了。他再次低声抽了一口气。
“Allen,谢谢你听我说。知道吗?我不想再失去重要的人、重要的东西,从现在开始,我要守住他们……”
呼吸声已经变得绵长,司寇顿住,借着外面照进来的光线看着身旁的她。她睡着了,很安详的样子。司寇就这样看了她半天,然后凑上去轻轻吻了吻她的秀发、额头,“……我想我只有你了。晚安。”
☆☆☆
考虑公众情绪,警方在六月九日,即案发五天后公布调查结果。公众及媒体反应之激烈今很多人措手不及。庄艾薇多年的记者生涯做过无数新闻,但没有哪一桩更比得上她自己被害所引发的轰动程度,好像上帝开的黑色玩笑。
惟一确定的事实是:公众舆论一致强烈要求严惩凶手!清除警方败类,以慰死者之灵!
邢仪非面无表情地从警局测门走出来。最近一段时间,警局门庭若市(正门后门都有记者全天守候),人人处于高度戒备状态(还是为了防无孔不人的记者),弄得她出入只有走边门。
这倒不算什么,令人烦恼的是案情没进展。无论是谋杀案还是毒品案,朱胜伦都一律说我没什么好讲的!而他之所以如此并不是因为死到临头硬挺,而是他完全自暴自弃,好像只想等死——妻离子亡,命案在身,又沾上毒瘾,他对这个世界的确没什么好留恋的。
这样一心求死的人,你拿什么叫他开口?邢仪非与华夜都身经百战,这样死硬的人却是头一回遇到,几天下来毫无收获,一筹莫展。
司寇曾经问她,能不能以朱胜伦为毒品案提供全面合作作为交换条件换取某种程度的特赦?她完全否决。一案归一案,谋杀是一级重罪,而且已引起公愤,地检署别说无权作出特赦决定,就是有也不敢用。其次朱胜伦未必肯合作,大家白费力气。
想到司寇,她微微皱起眉,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她明白。自从那天晚上之后司寇似乎恢复了正常(她记得自己后来睡着了……他什么时候自己想通了呢?),照理说一切都很好,但她不知怎的总有一种不安感,好像司寇——可能会做出什么石破天惊的举动似的……
邢仪非是从来不相信直觉的人(检察官只相信证据),但这一次,对司寇,她总是没办法完全释怀。
司寇不会是想去……应该不是,他又不是白痴!——她抑制住自己往某方面去想的冲动。
☆☆☆
同一时刻,司氏律师事务所。
司寇问方修罗:“你知道最近邮报记者被害的那桩案子吧?”
方修罗正在档案柜里放资料,听到他的问题,丝毫没有放缓手上的动作,随口回答:“知道。工作时间不要闲聊。”
“我就是在谈公事。”司寇一本正经地说,“我要接手这个案子。”
啪!方修罗手上的卷宗掉到地上。他没有去捡,慢慢转过身,看向司寇,“我怎么不知道这案子已经被移交给地检署了?”
“迟早的事,”司寇耸一耸肩,“拖不过三天。”口供、物证一应俱全,警方已无事可做。
“法庭指定?”他问,就是说法庭为被告指定辩护律师。私家律师一向不屑这种工作,等于做白工,可是所有律师皆有义务服从法庭指派。
司寇摇头。
方修罗又问:“私人聘请?”心想司寇就算想钱想疯了也不该接这种有死无生有输无赢的案子。
司寇又摇头。
“那你开什么玩笑!除了被告就是原告,谋杀是公诉,有检察官不用律师。”
“我是说,”司寇耐心解释,“我自愿为被告做辩护律师,不是法庭指定,他也没聘请我。”
“你……”一向镇定过人的方修罗震惊过度,脸色发青。司寇这小子不是开玩笑,他看得出来。半晌他才找回说话能力,“你明白自己在干什么?这种案子上庭简直是浪费时间!绝对是一级谋杀,没有任何可辩之处,辩护律师是去送死!弄不好名誉毁于一旦,连带事务所一起关门!”
司寇只回答三个字:“我知道。”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决。
方修罗瞪着他足足一分钟,再开口时已恢复一贯的冷面姿态,“你要拿事务所跟你一起去当炮灰,先给我一个理由。”
☆☆☆
这天晚上开车回公寓的路上,司寇的心情是几天来头一次轻松,因为已经下定决心要做些什么,所以只要去做就可以了,不用再焦急困扰、胡思乱想。本来方修罗是最大阻碍(他是事务所合伙人,老板之一),但他听完理由居然没再阻止。当然这不代表方肯赞同他,只是他明白自己决心之后放弃进言,方修罗平生不做白费力气的事。司寇暗暗怀疑他会从这一刻起未雨绸缪开始准备事务所旗下员工的遣散金——方一向先天下之忧而忧,思虑周到滴水不漏。
……但还有一件事应该先弄清楚。吃过晚饭,他问难得今日按时下班的邢仪非:“伦叔的案子,到了地检署会是谁接手?”
正在书房埋首研究资料的邢仪非抬起头,用一种令人琢磨不透的沉思眼光看着他,然后回答:“按惯例和工作安排,是雷壑检察官。”她心中自下午以来浮起的不妙预感越发强烈到顶点……他,不会真的是白痴吧?
司寇舒一口气,他最怕是邢仪非,不仅是感情问题,还有能力原因。这类案子碰上她,被告几乎没有活路。雷壑吗?他至少可以赌一赌!
注意到邢仪非仍看着他,司寇笑了一笑,以带着决心已下的轻松语气说:“我要为伦叔辩护。”
她的反应是瞪着他,冷冷地、一字一字地说:“你疯了。”
果然……即使有预感,她还是抑制不住从心底不断升起的怒气。
司寇愣住,他根本没想到邢仪非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对。他们从不会干涉对方的工作,相恋十年,他以为自己早已对她了若指掌.
司寇试图用玩笑的口气缓解一下气氛:“你和方修罗聊过了?他也这么说呢。”
邢仪非抱着双臂往后靠在椅背上,用一种恼怒的语气说:“你没有机会。”他不明白吗?检察官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犯罪事实,朱胜伦一定会被定罪!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我一向把伦叔视为亲人,我只能为他做这个。”
“你什么都不能为他做。”她冷冷地说,“谁都不能。”只会连自己一道赔上,白痴。
“可我不能就这么放弃他啊!看着伦叔被定罪,上电椅……”他有些噎住,“我做不到!”
邢仪非丝毫没有显出被感动的样子,“他自己都放弃了,你辩什么?”朱胜伦根本就想死!
“这个比喻可能不太好——但是,如果换成你我,”司寇深深地注视她,“你会放弃我吗?”
“会”
“我不会啊,”司寇微笑地叹口气,保持着一种淡淡的语气,“如果是你,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的。就是这样。”
她能理解他吗?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希望她肯认同……她应该会理解了吧?
邢仪非果然理解了他的意思。她垂下眼,从椅子上站起来,面无表情,收好资料,目不斜视地走出书房,看都不看一眼呆站在面前的司寇,好像与她擦肩而过的是空气,表达的态度非常之明白。
三个小时以后,司寇试探地推了推卧室的门,还好,没锁。他松口气,蹑手蹑脚地走进去,他看清房间正中央的那张大床,她睡在左边拿背对着他,旁边狗熊抱枕赫然睡在他的位置上,刚好占得满满当当。他眨一眨眼,无奈地叹气又想笑。她发脾气实在很像小孩,哪有这么坦白幼稚的。
司寇走到床边,看到她的身体绷得紧紧的,知道她还没睡着。拿开抱枕爬上床,盘膝坐在她身后,伸手去抚她的头发,又顿在半空。
他收回手,慢慢地说:“Allen,我是认真的。这几天我想了很多,伦叔对我而言就像亲人,我如果不做些什么就眼睁睁地看他去死,这辈子我再也不会安心。记得前段时间为Sally的案子,你同我讲职业道德,讲世间伦理,现在不一样。我想为他辩护,不是因为我是律师,而是因为我是司寇。我做事不仅为他,也为自己。”
就是这样才危险!邢仪非从心底里哼了一声……你以为我不明白吗?但是身为律师,为当事人辩护,首要的原则就是要保持完全的冷静和客观。在法庭上感情只是一种技巧!
“而且我仔细分析过,这案子并不是一点机会也没有。从现场和事后的情况看,我认为伦叔那时候的确已经精神失常。他没有控制能力,这不是有预谋的犯罪,他当时身不由己。”
笨蛋!你以为陪审团会相信精神失常的解释吗?姑且算事实就是这样,但陪审团也是人,这种手段残忍的凶杀案,没有陪审员愿意接受被告将无罪释放的结局。你是律师,难道不知道陪审团的裁定往往不是出于理智判断吗?这叫人性!
“我知道这很难,”他无声地苦笑,“但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会全力以赴去争取。我做律师十年,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想努力,也从来没有这么想赢过——你以前不是常常骂我不够专心不够用心吗?这次绝对够。”
就是你这种态度才反常!案子还没开始就有这么高的期望,如果用尽全力仍然输了,那种失望是万难承受的。不去做你可能会自责,但是拼命去做却会失败,失败后就容易变成绝望,我不要看到那样的你!
司寇你这个大白痴!
你难道不知道,我也会担心你的吗?
☆☆☆
早晨醒来,邢仪非发现自己又窝在司寇怀里。说来奇怪,每次只要两人同睡在一起,早晨一定会变成这种姿势。司寇总是振振有辞地说她怕冷所以会自动自发地靠向他,而她一直怀疑他偷抱她——因为双方都拿不出证据,这件事很可能会成为千古悬案。
勉勉强强睁开眼,她发现他支着一只胳膊捧着头在看自己,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干什么?”她咕哝道。
快要重新闭上眼睛再度睡去时听见他说:“不生我的气了?”
昨天的记忆回潮般席卷而来,她一下子又睁开眼,嘴唇颤了颤,白痴,是担心,不是生气!但要她这么说出来,她宁愿先去撞墙。
看她眼中的神色变幻不定,司寇低下头,重重的一个亲吻落在她的唇上,软语相劝:“这个当做贿赂好不好?我们和解。”
他下巴上新生的胡渣弄得她痒痒的,忍不住笑起来,“起来!”她说,老是被他压在怀里,真麻烦。
司寇不肯动,她笑了是好兆头,打铁要趁热,“成交?不够的话我再亲一下……”
邢仪非静默片刻,然后侧踢外加肘击,一气呵成将他端下床。司寇姿态难看地落地,再次领教柔道高手的起床气,还好地毯够软,当初没白花八千块……
她慢条斯理地从床上下来,不屑地哼了一声,“谁管你?”径直去浴室,路过地上的他时,嘴角微微翘起。
司寇坐在地板上笑,邢仪非真正生气的时候是绝不开口的,就像昨天晚上。现在总算雨过天晴,果然孩儿脸三月天,连发脾气都没多大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