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下午三点多,无聊得令人抓狂的时刻。
隔壁烤面包店面包刚出炉,香得不得了,却一点也勾不起他的食欲。
阿茶打了个呵欠关上收音机,门也没锁,骑著他年龄超过三十以上的旧款野狼一二五,啵啵啵地来到家附近的公园。
公园里挤满了闲闲无事的老人家,有人下象棋,有人泡茶聊天,树底下阴影处全都给人占去了。
阿茶努力挤进人群之中,其中一些老朋友看见他来,热烈地打著招呼,他往那些人走去,棋搭子摆好了象棋,几个人就这么无聊地飞象过河厮杀起来。
“你今天来晚了,没见到我跟老王的那盘棋。”阿茶眼前的光头老人说著。“可精彩了,三个小时杀来杀去没停过。”
“太忙了没时间来啦!”阿茶随便诌了两句。
阿茶其实很闲,只是不想让人知道。“我正在做几个大柜子,我孙子快升高三,就要考大学了,我要钉柜子来摆他那些书。你知道读书人书都很多,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在家里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踢到那些书。”
“唉呦,你孙子要考大学了啊!长得真快,前阵子才这么小一个。”那老人家比了比高度,欣羡得很。
“还马上就要娶老婆了咧,等他考上大学我就帮他娶个媳妇回来。”阿茶得意地笑著。
“然后等著抱曾孙。”几个老人家笑成了一团。
时间一眨眼就过,六点多太阳快下山时,公园里的老人们渐渐散去,大家都回家吃饭了。
棋搭子们也挥别了阿茶,只留下一盘有汗渍的象棋和木头棋盘给他。
阿茶是公园里最晚走的一个人,他缓慢将棋子收好塞进榕树间的夹缝内,拿起旁边的扫把和畚箕将周围扫了干净,跟著伸直腰捶了捶酸痛的部分,才又骑著他那台野狼机车,慢慢地啵啵啵──啵回家。
将摩托车停在家门口,火都还没熄的时候,隔壁面包店的自动门突然叮咚了一声,面包店的老板娘惠美手撑著后腰,满头大汗、双脚发颤步伐不稳地走了出来。
“阿茶叔……我好像……我好像……”惠美话语微弱,额头脸上满是汗水,她摸著肿得像塞进三颗篮球的大肚子,挨在门边喘息著。
“要生了!?”阿茶放下机车,连忙走过去扶住惠美。
“好像……好像是……”惠美痛苦地拧住了眉。“我刚打了一一九,可是救护车还没来。肚子……好痛……”
“唉呦喂,幸好我回来了,要不然你就一个人生孩子了!”阿茶著急地说著。“我看我载你去医院,生孩子会要人命的,等救护车来就来不及了!”
阿茶松开惠美的手。他本来想回去牵摩托车,但又想到载惠美的时候如果惠美一个痛,抱不住他,从摩托车上面栽到马路上,那他就造孽了。
“你等我,我去打电话叫计程车。”阿茶冲进屋里抠(call)计程车行派车过来。
等了两分钟以后,他挺著脆弱的腰,硬撑起一把老骨头,用力把惠美抱进计程车里面。
然后在后座拼命催促计程车司机:
“冲冲冲,冲快点。快生了、快生了!”
“欧吉桑,”司机从照后镜看著头发斑白、脸上皱纹犹如风干橘子皮一条一条纵横交错的阿茶。“前面是红灯,没两千七冲不下去。”
“两千七我给!给我冲就对了!”阿茶拍胸脯说著。
“啊──”惠美突然用力抓住阿茶的手,惨叫了一声。
计程车后座顿时湿成汪洋一片,惠美的羊水破了。
“快点冲,要出来了!”阿茶睁大惊恐的双眼,双手攀住司机的肩膀,猛力摇晃著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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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顺利将惠美送进产房,阿茶累瘫了,像颗泄气的皮球瘫软在医院病房外头的椅子上,目光呆滞。
护士小姐走过来朝他笑了笑。“杯杯,我帮你打电话通知叶惠美的家人了。你做得很好喔,接下来就交给医生了。”
听完护士小姐的话,阿茶开始无意义地呻吟。
他又想起刚才在计程车上面,惠美脚开开对著他,拼命哀叫著小孩要出来了,他得马上替她接生。
这辈子第一次在光线这么充足之下看见女人那里,他以前跟他牵手那个的时候连头也不敢抬,都是躲在棉被里暗暗来的。虽然生孩子紧急是无可避免,但见了不该见的地方,这样他该不会衰一辈子吧!
阿茶抱头,虚弱地呻吟。
护士小姐拍了拍他的肩膀。“杯杯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阿茶站了起来,走到外头去,他的头很晕,意识十分模糊,胸口闷痛,有些喘不过气来。
惠美不知道怎样了,他担心得心脏噗通噗通跳得好厉害,手脚都变得冰冷了。
惠美是个单亲妈妈,去年才搬到他家隔壁的。惠美她儿子跟他孙子泽方同年,念的也是同一间学校。惠美之前的男朋友在知道她怀孕之后就跑了,是个一点也不负责任兼无三小路用(没什么用)的东西。
他看她一个女人怀孩子还要撑一个家实在辛苦,所以只要是自己这把老骨头还办得到的事,都会替惠美做一点。
像惠美面包店里的装潢和摆面包的木架,就都是他帮她特别钉上去的。
女人真的很脆弱,不好好照顾是不行的,尤其是在生孩子的时候。
他老婆当年就是因为替他生孩子才死掉的。
想起几十年前的旧事,阿茶鼻头一酸,眼眶就湿湿的。
“杯杯,你要不要坐下来休息一下。”护士小姐察觉阿茶的脸色有异,又青又白毫无血色。“我替你量一下血压好不好?”她问著。
阿茶摇了摇头,他只是在担心惠美。
跟著阿茶僵在产房外,等了将近三个小时,椅子也不肯坐,又不肯给护士小姐检查,直到产房里面有了很大的声响,门被打开了来,里头的护士小姐抱著一个哭声响亮的婴儿出来。
“恭喜恭喜,是个男孩!”
阿茶听见孩子给顺利生了,一时心头大担放下,整个身体就摇摇晃晃地,脚都软了站不稳。
身后有阵跑步的声音传来,少年些微沙哑的嗓音喊著:“我是叶惠美的儿子,请问我妈妈怎样了?”
阿茶转头,见到一个蓄著黑色短发的男孩子。
那个男孩子跟他孙子差不多年纪,个头稍微高了点,也成熟了些,细细的眼角下方有颗痣,就像电视里走出来的明星那样,有种难以形容的气质。
轰隆地一声,窗外划过闪电,凶猛恶狠得连墙壁都颤动了。
这是今年的第一道雷,落在初春的季节。
震雷惊蛰。
宣告著春天来了。
当他看到少年的那刹那,似乎也有什么,从蛰伏已久的心底苏醒。万虫钻动,让他的胸口喘不过气来,又闷又疼痛。
突然眼前一黑,他软了脚。
“喂!”经过他身边的少年叫了声,伸手将他揽住。
阿茶失去了意识,陷入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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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呢!”小男孩清脆的声音在阿茶耳边响起。
“你说要抓黑色的蝉给我,蝉呢!”
一只脚踩上了他睡在床上的脸,阿茶痛苦地呻吟著。
“唉呦,大少爷,阿茶正在发水痘,您行行好别到下人房间里来,这很危险的,要是您也被传染就糟糕了!”阿爸的声音响起,把那个任性的少爷抱了出去。
阿茶眼睛睁开一眯眯,看著那个穿著白衬衫打蝴蝶啾啾,梳著西装头的六岁少爷挣扎开他阿爸的钳制,又奔回床边摇晃他。
“我明天就要走了,你答应我的蝉啦,我的蝉啦!”
阿茶被摇得很不舒服,呕了一声,他把肚子里的东西全吐到大少爷烫得平整的衣服上。他想著大少爷的衣服都是在日本买的,贵得要死,然后软回床上窝成一团。
他听见大少爷用不清不楚的童音尖叫说著:
“阿茶吐我的衣服啦!”
他发烧热糊涂了,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少爷的表情很好笑,便傻笑了起来。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大少爷。
因为隔天去日本的船遇上台风,被浪打沉了。
他长水痘留在房里,高烧一直都不退。
阿爸回来了,红著眼眶。“大少爷上船前还一直跳,要跟你去山里捉大黑蝉。早知道这样,你就算发烧烧坏脑袋,我也会让你跟他去。现在大少爷走了……心里悬著东西……怎么也不好上路……”
阿爸在他床前吸鼻涕,忍著不哭出来。
“走了……还会回来啊……”他烧得头晕目眩,心里也是惦著那个皮得要死的大少爷。“等他回来……我捉大黑蝉给他……”
“来不及了。”阿爸这么说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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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了个梦,阿茶悠悠转醒。睁开眼触目所及,是四堵水蓝色的墙壁,他转头,见著那少年正在旁边,直勾勾地盯著他瞧,而他也看了回去。
三秒钟后,少年站了起来,往外头去叫人。“护士小姐,欧吉桑醒了。”
阿茶深呼吸了两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觉得自己吸气顺畅很多了,但却在同时发觉自己的手臂上被人打进了点滴的针头。
“为什么有这个?”阿茶盯著点滴管子看,想弄掉,却不知从何著手。
“你心脏病发昏倒,医生替你打点滴。”少年说。
“帮我把它给拔掉。”阿茶讨厌点滴,讨厌医院,他想离开这张床,但是管子接著手臂,不停流进里头的液体让他动弹不得。
“等护士来。”少年说著。
“你是惠美的儿子海渊对吧!”阿茶猜想。
阿茶没见过惠美的儿子,惠美他们搬来之前,她就把儿子送进学校里寄宿了,他的孙子也是寄宿的,惠美是工作忙没时间照顾儿子,他是没体力看著孙子。
海渊点了点头。
海渊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个老人家,虽然是邻居,但他们却从来没碰过面。
“你妈怎样了?”阿茶看著点滴,不晓得该拿这东西怎么办,一边又担心惠美,分神问著。
“不过是生小孩而已,现在没事。”海渊这么说,酷酷的脸上没有笑容,他说完话双唇合起来后,那对凌厉的眼睛和完美的五官带给人些微压迫感。
“什么叫不过是生小孩而已,你知道生小孩多危险吗?”阿茶瞪著海渊。“那是会没命的,会没命的!”他重复道。
护士小姐走进病房内,拿著块板子,板子上头放了张纸,笑嘻嘻地来到阿茶床前。“杯杯,你醒啦,我们来写一下入院的资料好不好?医生帮你看过,发现你心脏不太好喔,他希望你能够住院几天好好检查一下。你民国几年出生的,现在几岁啦?”护士拉了张椅子坐下,笑容可掬地问著。
“唉呦,我没有事,不要住院啦!”阿茶把手臂伸给护士。“你快把这个东西给我拔掉,我要回家去,现在几点了啊?”
“现在是早上九点半。可是你还不能回家喔,医生有说……”
“不要就是不要,你不拔厚?你不拔我自己用扯的了!”阿茶作势拉起点滴的管子。
“杯杯啊!”护士很为难。“不然我们等医生来巡房,听听医生的意见,再来看看好不好。”
“不好!”阿茶当下回绝。“我今年五十九岁,一尾活龙活跳跳啦!心脏好好的在这里,等停了我就会来给你看了啦!快点快点,把这个东西拔掉!”阿茶没想到自己居然在医院过了一晚,他最不喜欢的地方就是医院,要不是惠美生孩子,他来这种地方总嫌晦气。
护士拗不过阿茶,最后还是替他拆了点滴。
阿茶慢慢地翻身下床,但只是稍微动了动,胸口便觉得起伏激烈,好像快喘不过气来一样。
海渊一直看著他,什么话也不说。
阿茶走下床,东倒西歪地步出病房,临行前又回头看了海渊一眼。他觉得这个小孩挺没礼貌的,从他醒来到现在,就一直瞪著他。他是哪里不对了吗?
“如果你妈有什么事情的话,就打电话给我。多晚都没关系,有状况一定要告诉我。”阿茶说。
海渊点头,但对阿茶释出的好意却不是太有兴趣的模样。
“那我走了。”阿茶扶著墙壁死撑活撑,撑去搭电梯下楼。
海渊望著阿茶离去的背影,心里头满是一种不知名的情感弥漫。
那个人,那个老人家,他同学夏泽方的爷爷,自己也曾经从母亲口中听过这号人物。
一个年过半百,头发斑白,穿著洗到快破洞的汗衫、可笑滑稽的四角短裤,还有那双白色塑胶的夹脚拖鞋的人。
明明只是个随处可见的欧吉桑,海渊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昨天第一眼看到他之后,活像被雷打到,全身起鸡皮疙瘩颤抖个不停。
这真是种叫他不快的情绪,他头皮都发麻了,整个人一下子热一下子冷,心里头乱七八糟、一直静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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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立新华中学男子宿舍
海渊将摩托车停在宿舍旁的小巷子内,拎著一包婴儿用品,缓缓走进这栋屋龄起码五十年以上的木制建筑。
二楼走廊的木板被往来的学生踏得嘎吱嘎吱,让人有种踩太大力就会踏破木头直接空降一楼的错觉。
海渊将水蓝色的婴儿摇篮扛在肩上,手里那包纸尿布也特别引人注目。
“看吧,出事了!”走过海渊身旁的几名学生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海渊这个人平时不爱讲话,就爱装酷,爱慕他的学姊学妹多如天上繁星,又传他的私生活极为不检点,夜不归营,这款的花心萝卜不让女人怀孕才怪。
“千岁!”海渊一脚踢开房门,同寝室正在玩线上游戏的顾千岁被他这么一吓,滑鼠飞了出去,人物血溅萤幕内,死掉出局被抬回医院。
顾千岁眯著眼,不甚满意地以手指敲击桌面。
“你不知道进房间不敲门直接踹门,是很没礼貌的行为吗?”顾千岁关掉线上游戏的程式,转过来笑著面对他的同班同学兼表哥。
“我妈生了,明天帮我跟班导请假。一个月左右。”海渊不理会对方的抱怨,迳自将手里的东西放下,翻出衣柜里的旅行袋,把自己的日常用品塞大半进去。
“你事假跟病假都请满了吧,没假可以让你请了。”千岁算了算。“再请下去,会被退学喔!”他说。
“那就请产假。”海渊丢下这句话,旅行袋背起来,婴儿用品拿了就要离开。
他转身时,刚好撞上了个跑进寝室的少年。
和他身高相同的少年是飞奔而来的,冲得太猛,额头刚好就叩上了海渊的额头,发出了不小的响声。
千岁的脸皱了一下,相撞的那声很大,听起来就是很痛的模样。
“你是没眼睛吗?”海渊眯起了眼,对这个撞到他的人有些不悦。
“我听人说你买了娃娃摇篮,他们说你让女人怀孕了,是不是真的?”有些嗲的声音,出自一个比海渊稍微消瘦一些的少年嘴里。
少年见海渊生气了,紧张地十指交握著。原本略微阳刚立体的出色五官,也因那焦急而泪水汪汪的眼睛,化得些许柔媚。
“你三天没回来,我真的很担心你。”少年凝著泪水,痴痴地凝视著海渊。“你发生了什么事?”
“海渊。”千岁手指叩著桌面,喊了他一声。
海渊转过头去。
“到底是你妈生小孩,还是你马子生?”千岁也满疑惑的。
虽然海渊是他表哥,但千岁老是搞不懂海渊究竟交了些什么朋友,在外头做过些什么事。或许是海渊那副原本就不爱说话的个性,让人觉得他神秘莫测;再加上海渊心情不爽时,连教室都可以拆掉,老师都可以打趴,所以没人敢惹他、或多问他一句话。生人勿近的恐怖性格,连自己这个当表弟的也不敢轻易越雷池一步。
“我妈。”海渊如是答道。
“可是……可是你……今天看起来明明就不太一样……”千岁一字一句缓慢地说:“双颊泛桃花,红光满面粉嫩嫩,红鸾星大动。真的不是你马子?”
千岁对命理面相这些东西稍有涉猎,总觉得隐藏在海渊那张酷酷面皮下的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
“红鸾星大动!讨厌啦,你不是说你没有任何对象的吗?”门口的少年听千岁一说,慌张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你是跟谁、跟谁有的小孩?为什么我都不知道?你明明说如果没有对象,会试试看接受我的,为什么现在变这样啦!”
少年的声音吸引了隔壁邻居和走廊上来来往往的同学们。
“到底是谁啦,我要去跟他拼命!”少年跺著脚。
“吵死了!”海渊整张脸暗了下来,不甚愉快地回了句。
少年瞪大了眼,眼泪噗通掉了下来。
“应该真的是他妈生孩子啦!”千岁后来想起的确有听过惠美阿姨怀孕的消息,他在后头对少年说了句。
“真的吗?”少年擦了擦眼泪,探头往后问道。
“我回去了,千岁,记得帮我请假。”海渊不想多作停留,拎著他买的东西和生活用品,就往长廊走去,缓步下楼梯。
“等等啦,海渊等等我,我也要跟你一起去。”少年用浓厚的鼻音朝海渊嚷著,跟著转头对寝室内的千岁说:“千岁你也帮我请假,我要跟海渊一起回去。”
他穿著室内拖鞋,哒哒哒地跟著海渊跑去。
“你要请什么假啊,夏泽方!”千岁在后头喊著。
“跟海渊一样啦!”少年的声音远远传来。
“海渊要请产假耶!”
“那帮我请生理假啦!”少年说。
这两个人走后,走廊上的人又开始议论纷纷。夏泽方明明就有男朋友了,干嘛老是对叶海渊纠缠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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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茶不太懂女人坐月子要怎么坐,他骑著摩托车来到小公园问老朋友,只是一大票欧吉桑没半个生过孩子,谁也不懂得坐月子那种东西。
“唉呦,那种女人家的东西,我怎么会懂!”光头佬说。
“我听我们家老婆子说不能洗头,这个我很确定啦,我媳妇才刚生完没多久,那头臭头真的远远闻到就知道她走过来了,夭寿臭。”老王拉了拉裤腰带,回忆时还忍不住捂起了鼻子。
“那你帮我给你老婆问清楚要怎么坐月子,问清楚点。”阿茶连忙说。
“啊不然我问一问,写起来再拿给你。”老王说。
“靠夭,我不认识字,你写给鬼看!”阿茶有些光火。“打电话啦,你不是有我家的电话,问完就打电话给我。”
“靠夭,谁有你家的电话,我有你家的电话号码,没你家电话啦!”老王不客气回了句。
结果接下来,这两个人就在公园里靠来靠去,靠个不停。
旁边围观一个老人家张口大笑了起来,牙齿全掉光的他,嘴唇往内陷,发出呵呵呵的声音。阿茶和老王还是继续靠过来靠过去。
最后两个人也骂累了,阿茶的胸口又开始闷痛,大家觉得情形不太对,连忙扶阿茶坐下。
“啊你是有给医生看没有?”老友们担心地问著,接著七嘴八舌谈论谁谁谁又突然间挫起来(死掉),掰掰再见回老家了这样。
阿茶喘了喘气,挥挥手证明自己没事,他想再吵,但人家却已经摆起棋来了。休息了一下跟著下盘棋,天色也渐渐晚了。
黄昏的公园,老人们走的走散的散,公园外头停著的BMW差不多都开走了,阿茶这几天折腾也够累,今天没体力扫地整理周围环境,他拿著钥匙慢吞吞地跨起软软的步伐,就往摩托车走去。
“阿茶你脸色很菜,要不要我载你回去。”一台宾士五百开到阿茶身旁,车窗摇了下来,光头佬探头问了句。
阿茶挥挥手要他快点走,一脸嫌人家烦的模样。
跟著他发动摩托车慢慢地骑回家,时速大概是三十吧,车子上头的时速表也坏了很久了,不过他觉得应该是这个速度没错。
年纪大了骑慢一点总好,比较不容易发生事情。
尤其他今年五十九要跨六十了,每次只要岁数逢九就很容易出事情。
想了想觉得不妥,便又把速度调降一些,二十比较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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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六点天有些暗,似乎快下雨了,雷声轰隆隆作响著。
车停好,把门口的纱窗门推开,阿茶突然发觉客厅里的电灯全都亮了,而且还传来阵阵的香味。
“啊咦?”究竟是怎么回事?阿茶僵在原地。是因为他一直都没在锁门所以遭小偷,所以灯才全都亮了?可是小偷用他家厨房煮好料干嘛?
“阿公你回来啦!”泽方戴著隔热手套端著锅热汤,从后头的厨房里走出来。
“泽方?”阿茶看见宝贝孙子突然出现,高兴地笑开怀。
“啊你怎么会回来?”阿茶想了想,难道是心有灵犀,他最近这几天心脏不太舒服,宝贝孙子感应到了,所以特地赶回家要照顾他。
“我这几天放假。”泽方笑著撒了点小谎,不想让扶养他的爷爷知道自己是跟著隔壁亲爱的邻居海渊跑回来的。
“煮了什么东西?”阿茶探头过去闻到鱼汤香味。
泽方露齿一笑。“这是煮给惠美阿姨的啦,她刚生完小孩子要多吃些鲜鱼比较好。我端去给她啰!”
“不是煮给阿公的喔……”阿茶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
只见泽方哼著歌端著锅子,屁股一路摇啊摇往隔壁摇去,阿茶叹了口气,伸手压住心脏的部分,觉得胸口好像隐隐约约又痛了起来。
“为什么才刚回来就往隔壁去哩,阿公也知道去照顾你惠美阿姨很好,但是阿公也要泽方照顾啊,一回来就跑去别人家,就扔下阿公一个人啊……阿公从小把你捏捏捏,捏到大,啊你居然这样对阿公……”
阿茶独自在空荡无人的客厅里碎碎喃念抱怨著。“我也要喝鱼汤……我最爱喝鱼汤、吃鱼肚了……煮的鱼肚只要加点酱油来配,就很好吃的哩……”
阿茶走进厨房内,发现还有个锅子摆在瓦斯炉上,他以为泽方留了一点给他晚上下饭,于是很高兴地跑了过去。
哪知打开锅盖,却发觉里头早就空了。原来泽方整锅都倒走端到隔壁去,连根鱼骨头也没留给他。
阿茶气得把锅盖用力盖上,盖一次还不够,铿铿锵锵地盖了两三次,以发泄心中不满。他随后关了家里的电灯,抖著虚弱的双脚,慢慢爬楼梯上二楼睡大觉,连饭也不想吃了。
这几天一直在打雷。
天气在变,他这膝盖天气一变就发酸发痛,气象台都没他准。
就快下雨了吧!睡前阿茶这么想著。
他的病痛这么多,为什么孙子都不关心他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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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轰隆轰隆地直打雷。
隔壁惠美她家传来霹里啪啦锅碗瓢盆扫落一地的声音,阿茶年岁有些大,老人家本来就睡得浅睡得少,加上传来的哭喊声,没一会儿他就清醒了过来。
拿起床边的闹钟仔细又用力地看,好不容易才从老花蒙眬的视线中,看出现在的时间。半夜两点,隔壁是在吵什么?
他耳朵贴著墙壁仔细听,却只能隐约听到孙子哭得凄惨的声音。
泽方被欺负了!
阿茶当下第一个反应就是如此。这么晚没回来还留在隔壁,铁定是惠美他那个长得凶狠的儿子把他们家泽方留下来当苦工!搞不好还叫泽方拖地洗衣服什么的,所以泽方才会哭。
阿茶把汗衫和短裤随便套了套,一边走一边拉裤子的拉链,心里焦急著泽方的情况。
楼下的纱窗拉门被打开,泽方呜咽地回到客厅里,阿茶下楼正好见著他。
“唉呦,怎么哭成这样!”阿茶心疼地朝孙子靠过去。“是不是那个叶海渊欺负你,你跟阿公说,阿公去帮你出气!”
“怎么出气啊!”泽方嚷了声,跺著脚,哭个不停。
“来来来,阿公秀秀。跟阿公说发生了什么事,阿公身体好得很,去跟他拼都不是问题。”阿茶好心疼,他的宝贝孙子被人欺负得这么惨。
泽方拨动有些长的头发,将它们塞到耳后去,露出了属于男孩的脸蛋线条。
泽方一直都不喜欢自己的脸,他常常梦想著有一天和学校的女同学一样有张漂亮的脸蛋、柔软的脸庞,和那种让男同学看一眼就忍不住赞美叹息的美丽外表。
但他每次照镜子就会梦碎,他向来都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孩子,而且睡醒了之后还会长胡须!
天啊,这一切的一切真是伤透了他的心!
“阿公,你有很多钱对不对?”泽方哭问著,像个小女生似的。
阿茶虽然觉得孙子扭捏得不像男人,好像有哪里怪怪的,却也不晓得问题出在哪里。“有啊,你问这个干嘛?”
“给我钱,我要去变性。”
“变性?”阿茶不懂什么叫变性。“是什么?新光三越在卖的吗?”他知道孙子很喜欢去这间百货公司花钱买贵得要死的东西。
“不是啦,人家要变性当女生!”爷爷的答非所问,让泽方跺起脚来。
“当女生?啊你可不可以说清楚一点,讲这样我都听没有懂。”阿茶一张脸皱了起来,像捏扁的橘子皮一样,深浅不一的皱纹在此时更加明显。
“就是把喉结拿掉、下面切掉,挖个洞,然后上面装ㄋㄟㄋㄟ啦!”泽方哭著说。“这样你有没有懂啦!”
“蛤?要切掉还要挖洞喔!”阿茶深吸了一口气,叫了出来。“啊你是头壳坏掉还是熊熊(突然)想到!切掉就没了捏!”
突然无预警地,一个大雷打下来,轰隆轰隆地震动整间屋子,巷子里车子的警报器全鸣了起来。
阿茶在心里暗暗靠了声,孙子给他的惊吓加上这声雷,让他的心脏狠狠缩起来一下,差点停掉。
“阿公你这个笨蛋,跟你说你也不懂,我不讲了啦!”泽方捂著脸由沙发上站起来,踏著小碎步往楼上奔去。
“泽方啊,啊你别说到一半就跑掉,回来跟阿公讲清楚啦!你是要跑去哪里啦?”阿茶不停朝著孙子喊著:
“你干什么要变成女生啦,你变成女生就不能给阿公生曾孙子,啊你不给阿公生曾孙子,我们家就没了咧!泽方啊,下来跟阿公说清楚啦!”
阿茶一把老骨头发著股叽股叽的声音,他努力想跟上泽方,见泽方一路往楼上跑去,焦急地问:“你是要跑去哪里啦,等等阿公啦!”
“我要去跳楼!”泽方的哭喊声从楼上传来。
“瞎密(什么),跳楼!”啊娘喂,阿茶这一听还得了,也不管自己的关节坏得差不多,心脏还怦怦通通要停不停,攀著楼梯木制把手踏著阶梯就拼命往上爬。
然而等阿茶气喘吁吁地爬上五楼楼顶,却看见泽方已经站在顶楼围墙外头,盯著下面的马路看。
“泽方、泽方,你别吓阿公,阿公年纪大了,经不起吓的。”阿茶慌乱得不得了,他的手脚不停发抖,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一样。
泽方可是他们家九代单传好不容易才生出来的宝贝金孙,怎么突然说要当女的,还要跳楼自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事情发生得太快,阿茶脑袋都僵了,完全无法跟上孙子情绪变化的速度。
“人家想当女的,不要当男的。”泽方往下望著马路,幽幽地说。“阿公你根本就不懂当男人有多痛苦!”泽方哭了出来。
“阿公当了五十几年的男人,也没有痛苦到!你是哪里在痛,你嘛帮帮忙先下来再说!”阿茶捧著胸口,觉得自己头昏眼花,好像又要昏倒了。
泽方眼泪拼命落下。
“阿公,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女的你知道吗?我喜欢穿裙子、喜欢抹口红、喜欢做家事、喜欢男人。”
“蛤,你说什么!?”阿茶张大嘴巴。他好像听不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原本还肯勉强动一动的心脏,被他孙子这番话吓停了。
“人家真的好喜欢、好喜欢隔壁的海渊。你知道吗,从我在学校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爱上他了。”
泽方说:“从那时候我就一直在想,如果……如果我可以变成女生的话,说不定能和他谈恋爱,假如发展顺利的话,我或许还可以嫁给他当老婆。”
阿茶已经震惊得无法开口说话了。
孙子喜欢男的,而且喜欢的还是隔壁惠美的儿子……孙子还要切一切变成女的,然后嫁给隔壁惠美的儿子当老婆……
阿茶的世界天旋地转,完全无法接受这些事情。
泽方吸了吸鼻涕,继续说:“但是……但是现在都来不及了啦!”他跺著脚又哭起来。“他刚刚居然跟我说,他有了喜欢的人,他爱上了别的人,要我别再缠著他了。他还说我很烦,我哪里烦了啦,我还煮鱼汤给他妈妈喝捏!”
“很危险……”阿茶走向前一步,围墙外能站的地方很小,他真怕泽方跺脚跺一跺,会让自己摔下去。
原本晴空万里的天,不知从哪里飘来乌云,慢慢地暗了下来。远方云层里隐约有响雷的声音,隆隆作响,伴著细雨一起到来。
凹凸不平的顶楼水泥地上,很快地也因这场雨而积起了水洼。
“我死了会不会好一点!”泽方大吼地说著:“下辈子投胎当个女的,就什么烦恼也没了。”
“唉呦喂,别乱说什么投胎啦,阿公才你这一个孙子而已,你走了阿公怎么办啦!你赶快先下来啦,要切掉是不是?那个都可以再来讲的啦,你先下来,不管要切什么、切哪里,阿公都给你切啦!”阿茶紧张地说。
“真的?”泽方突然回过头,眼泪骤然停止。
“真的、真的!”阿茶点头。
“你要出钱让我动手术,不后悔?”泽方擦了擦眼泪。
“不会、不会!”阿茶压著胸口,一步一步地往孙子方向走去。“别给阿公吓了,快过来。”看泽方似乎被他劝回头,阿茶紧张地连忙要过去牵孙子过来。
“好……”泽方露出了一点点的笑容。
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又粗又急的雨丝打得人眼睛都快睁不开。
阿茶慢慢靠近孙子,正在将手伸出去的那刹那,脚下却没踩稳,就这么一滑,平底塑胶拖鞋飞了出去,他也整个人翻过矮围墙,往下面的马路掉落。
“唉呦喂!”阿茶大叫了一声。
“阿公!”泽方急迫间,想也没想就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他爷爷的腰。
雨势来得又快又急,雷声轰隆作响,一道又强又亮的闪电打中屋顶旁的电线杆,霹里啪啦地电线烧断了,掉落的电线往他们两人身上荡过来。
阿茶心脏抽搐了一下,浅浅吸到一口夹带雨水味道的空气。
而后这阵子一直困扰著他的胸闷情况,突然消失了,他的胸口再也感觉不到疼痛,整个人变得好轻松。
又一道响亮的雷声打落下来,声音近得仿佛就在耳边。
轰隆隆、轰隆隆。
泽方抱紧阿茶。
在掉落地面之前,阿茶看见一道闪电笼罩他和泽方上头,瞬间穿透他们两人。
世界变成刺眼的银白色,耳朵顿时失去听觉,银光之内什么声音都停止。
玉蝉……
阿茶看见他年轻时就过世的另一半,站在银色的花海那头,对著他笑。
玉蝉……你在等我啊……我来见你了……
他嘴里喃喃念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