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学校生活渐渐上轨道以后,阿茶也开始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他唯一看不过去的是自己上课时海渊总是在睡觉,而且每回最后一堂课下课,海渊回宿舍把书包一放以后,就会莫名其妙失踪。

虽然那个叫菜头的班导说,海渊只要有到学校他就很心满意足,但阿茶觉得当学生不行这样,上课一定要努力认真看着老师才可以。

这天回宿舍以后,海渊换了便服拿着机车钥匙就往楼下走,方回到寝室的阿茶穿回舒服的汗衫短裤与夹脚拖鞋,刚买才吃了两口的茶叶蛋也立刻放下,追着海渊就跑下楼去。

“你要去哪里?”阿茶在海渊身后问着。

“PUB。”海渊说。

“又要去怕普喔!你每天都快天亮才回来,这样日夜颠倒,肝会坏掉的啦!”阿茶还是担心海渊的。年轻人为了赚钱上这种夜班,也不晓得这么折腾自己,到老了身体会变得很糟糕。

“吵死了。”海渊觉得阿茶真的是麻烦透顶。

“而且你回来醉醺醺的就算了,昨天眼睛还肿一丸,你到底是去打什么工啦,是不是去打被人打的工啦!”阿茶担心地看着海渊的脸,昨天那一丸已经消了一点下去,但海渊脸上仍是看得出乌青的痕迹。

“不用管我。”海渊回道。

“什么不用管你,你要是出了事情我要怎么向你妈交代!”阿茶说。

海渊来到放摩托车的暗巷里,钥匙插进锁孔之中,安全帽戴上,也不理会阿茶,车骑了就飞快地冲到马路上去。

“啊你怎么都说不听啦!”阿茶在后头气得直跳脚,这小孩真的没药救了。

阿茶立刻奔到马路上,随手拦了一台计程车,坐上去以后便对着司机喊道:“跟着那台摩托车,快点快点。”

“小弟弟,要跟哪台啊?马路上一堆摩托车!”嚼着槟榔的司机先生吐了一口红色汁液到免洗塑料杯里头,问道。

“前面那一台啦,车牌一六八,正在飙的那一台啦!你再不快点,他要跑不见了啦!”阿茶紧张得在计程车里不停跳。

“晃心晃心,偶技术好,不会追丢的。”计程车司机和阿茶一样操着台湾国语。

“麻烦你了运将先生。”阿茶觉得这个司机口音真是亲切。

司机先生油门一踩离合器一松,整台车像弦上的箭“咻--”地射出,遇到前方有空位就钻,有车就超车,猛得不得了。

于是乎,一台摩托车和一台计程车,便在大马路上开演惊魂追车记。

阿茶被这个司机的开车速度吓着了,开得这么快是可以把海渊跟得紧紧的没错啦,但一路上就只看见旁边的机车汽车不停后退,风呼呼呼地从没关上的窗户吹进来,阿茶的眼睛被吹得都快睁不开了。

突然一辆汽车从巷子口冲出来停都没停,阿茶吓了一跳,司机先生也吓了一跳,整台车一抖,转了个大弯再继续开,司机先生的三字经也随之脱口而出。

“哇咧X你X!”

阿茶出了一身冷汗,那台车要是真的撞上来,那就什么都没,又要回去看老婆儿子媳妇孙子了。

就在这期间,海渊的摩托车拐入了前方骑楼,司机在后头立刻赶上,但停在骑楼前时却已经不见海渊身影。

“在这里可以了!”阿茶付钱给计程车司机后,对他很感谢地鞠了个躬,谢谢他不要命地勇往直前替他追小孩。

下车后阿茶走入骑楼,仔细地寻找着海渊的摩托车。天已经有点暗了,这条路上的一些店也开始营业。霓虹灯管一个一个接着亮,七彩的颜色蜿蜒了整条路。

海渊的摩托车就停在一间黑色招牌的店子前。“一六八,没错,是这个车牌号码。”他跟着转身要进入那间店里,但没想到门一推开,居然出现往下走的楼梯。

“盖在地下的怕普啊?这究竟是什么店?”阿茶抱着忐忑的心情,一步一步慢慢地往下走去。

阿茶推开第二道玻璃门,门扇开启时,上头的风铃摆动,里面悠扬的钢琴音乐声随之传来。

灯光昏黄阴暗的店子里头还没有客人上门,整个大厅十分宽敞,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店里桌子椅子倒了一地,好像刚刚台风过了一样,一堆杯子盘子酒瓶碎在地上,而他看见海渊已经换好了制服,拿着扫帚正在店内清扫。

“找到你了!”阿茶有些紧张地走到海渊面前,他不太习惯进入这种场所,更何况自己还是短裤拖鞋的模样,和这个地方显得格格不入。

海渊见到是阿茶,也吓了一跳。“你怎么会来这里?”

“唉呦,我就想来看你上班是怎样的环境啊。”阿茶担心地看着海渊。“你有时候喝醉酒醉醺醺的回去,有时候这边青一块那边紫一块,然后又都睡眠不足,是不是你老板虐待你啊,阿茶叔公很不放心捏!”

“你快回去,我正在上班。”海渊语气不太好地说着。

“你这小孩子,这样下去身体一定会坏掉。”

“别整天碎碎念行不行?”海渊持续清扫的动作,但挥扫帚的力道变大了,桌子椅子踢到旁边发出铿铿锵锵的声音,他低着头继续扫地。

“我也是为了你好。”阿茶瑟缩了一下,海渊这样有点恐怖恐怖。

“为了我好就请你闭嘴、转身,然后回宿舍去。”

两个人为了要不要上班的事情争执不休,声音大得整个大厅都听得到。酒吧里头正在算帐的老板娘被吵着了,不悦地打开办公室的门往外喊道:

“是谁在大呼小叫的,来闹场的今天提早到了吗?”她由办公室内走了出来。

阿茶看到是一个年纪三十多,穿着合身套装的女人。她化着有些浓的妆,长长的头发烫起大波浪,嘴里还叼了根凉烟,看起来简直就是成熟美艳动人。

“哇!”阿茶忍不住叫了一声。这女人腰是腰、胸是胸、臀是臀;该小的小,该大的大,该翘的非常翘。

“喂,你在看什么!”海渊低吼了句,把阿茶飘出去的魂吼回来。“看得那么用力,当心眼珠子掉下来!”

“耶--不是啦--因为很漂亮啊--”阿茶连忙应了声。

“客人?我们今天不营业呦。”利亚踩着高跟鞋来到阿茶面前,微笑地看了他一眼。她听见眼前这个英俊小子称赞她漂亮的那句话,恶劣的心情顿时好了不少。

“我是看小渊的啦!然后顺便想问老板,可不可以让他不要上班上那么久,他还是学生,这样会很累的捏,而且也没有法度(办法)读书!”阿茶对眼前的美女说。“最好是看看可以不可以让他十一点以前下班啦,这样他就能回去睡一觉,隔天上课也不会打瞌睡了。”

利亚对阿茶的台湾国语皱了下眉头,本来对他的好印象也硬是打了个折扣。她转头问海渊:“你朋友?没见过。”

“隔壁邻居。”海渊低下头去洗吧台内的杯子。

“小妹,你是老板喔?”原来这里的老板娘如此年轻,阿茶吓了一跳。

“你叫我小妹?”利亚失笑。

“他撞到头,脑袋坏掉,所以以为自己有五六十岁。”海渊不停扫着他的地,然后用大袋子将那些危险物品包好,先拿进去里头放,等晚一点再一起丢掉。

“我想可能不行。”利亚笑了笑。“我们这里工作时间是固定的,他那时候来应征就说好的!你带他走吧,走了以后也不用来了,找别间店应征去吧!”利亚带着微笑说完,头也不回地进到办公室中,继续算她未完的帐目。

“唉呦,规定这么严格喔!”阿茶叹了口气。

阿茶转头看了看海渊,瞧他拧了抹布一边擦桌子椅子,一边将桌椅扶正。阿茶想了想,反正自己闲闲的没事做,来都来了,那就帮忙整理吧!

他去吧台找了条抹布,学海渊的动作,慢慢地将大厅整理好。

海渊疑惑地看了阿茶一眼,倒也没有阻止阿茶帮他分担工作分量。

等到所有桌椅都排好,酒柜里碎掉的瓶瓶罐罐也清出来丢掉以后,阿茶将抹布随便一扔,直起弯了很久都快挺不起来的腰,扶着吧台边缘哀哀叫。

“唉呦喂,腰、腰、腰,痛死了!”

海渊走过去,手刀一掌劈到阿茶受创的腰上。

“哦哦--”阿茶飙泪,酸痛得不得了。

“活该。”海渊嘴角微微上扬,笑了一声。

“现在收拾好了,那还要做什么?”阿茶撑着自己的腰,觉得痛得快直不起来了。

“今天没有营业,老板娘说把东西整理好就能走了。”

“真的喔!”阿茶眼睛一亮。“那你就可以回去休息了,这样好、很好很好!”那个老板娘刚刚还很酷的说要让小渊走路,结果原来也不是太坏的一个人嘛!

阿茶跟着朝办公室喊了声。“老板娘,那我带小渊回家啰!”

里面的人没有回,但阿茶觉得那应该是同意的意思。

“走吧!”阿茶拉着海渊的手臂,就要往外走去。“你真的没有考虑要换工作吗?我觉得你这样要读书又要打工,太辛苦了啦!”阿茶说着。

“没有。”海渊简单回答。这里工资很高,别处没得找。

酒吧门口的风铃声突然响起,门被由外而内推开来。

五六个年轻人嘻嘻哈哈地走进来,一群人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年龄差不多十七八岁,其中带头的那个还穿着学校制服。

阿茶觉得那个带头的金发少年有些眼熟,闭着眼睛用力想了想,这才想起来那个人是谁!

“啊啊啊--那个强奸的--”阿茶惊恐地说着。金发少年就是他搬进宿舍的第一晚,就脱他裤子乱掐他的那个人!

海渊将阿茶拉到他身后,整个神情暗了下来。

“呦,今天还赶来上班啊,昨天没把你打怕是不是?”日清还是挂着那副邪邪的笑容,他的嘴唇往左高高扬起,虽然歪着嘴,壮硕的身形却让那副笑显得很有胁迫感。

听到对方说的这些话,阿茶才恍然大悟,原来海渊这阵子身上的伤都是这群人打的。他回去宿舍的时候,常常不是脸肿就是手肿,看得阿茶心疼得不得了,那个什么清的怎么这么变态啊,不但爱脱人家裤子,还爱打人!实在很超过捏,这个年轻人!

“有够夭寿骨!”阿茶有些生气。

日清手里拿着球棒,其它人则拿着铁条木棒有的没的,跟在这名日清身后。

日清忽然看见海渊身后的阿茶,原本还嘻皮笑脸的,下一秒却震怒了起来。“夏泽方,你在这里做什么!”

阿茶没回答,也不想回答。

“你不但跟着他回家,还搬去他寝室和他住,现在整个学校的人都在笑话我,说我连个马子也管不住!你们两个现在住一起可乐了啊,还不给我过来,否则这回我连你也不会放过!”日清姿态高傲的朝阿茶伸手,似乎笃定人多势众,阿茶肯定会乖乖听他的话回到他身边一般。

“屁!”阿茶小小说了声。他对打伤海渊的这家伙没好感。

“你说什么!?”日清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屁!”既然人家问了,阿茶就再说一次让他听。

“你又反抗我!为什么你老是为了叶海渊对我回嘴。”日清怒吼了声,转头又将视线对上海渊。“这几天没让你受够教训吗?我跟你说过离我的人远一点,你却不断和我作对。”

“我也说过,这家伙现在是我在管的!”海渊平淡地说着,根本不将日清的威胁看在眼里。

自从那天阿茶在宿舍里第一次遇见日清还踹了他一脚,海渊也打了日清一顿后,本来十天半个月才会叫人来酒吧闹事的日清,最近一三五都会派人来签到。

应该是阿茶的事情将日清惹毛了,因为阿茶那孙子泽方还在的时候和日清算是大家都知道的情侣身份,但是海渊现在却和阿茶走得近。

日清昨天也是叫一堆人来砸店,然而像今天本人亲自出场的,倒还是首次。只是这次,却如此不凑巧让他碰上阿茶在场。

海渊明白这下子,可不是随便砸个店、打个两三下可以轻松结束的。

“今天如果不打断你的手脚,你这家伙永远不会停止动别人的东西!”日清手一挥,当下那些人立刻围了上来,球棒木棍朝着海渊就打。

海渊没半秒犹豫立即回手,一举打上其中一个人的肚子,跟着空手夺下那个人手中的木棍,在混乱中不断还击,但五六个人围殴一个,他虽然动作迅速强烈反抗,却仍因腹背受敌而被球棒打了好几下。

阿茶见情形不妙,立刻跑去拿了扫帚过来加入混仗,他以前也不是没打过架,现在年轻了,又身手矫捷,扫帚随便一挥,中这里中那里,那些少年郎也不是他的对手,几下功夫而已,就被他跟海渊连手打得满地爬。

“让开!”后头突然有声音响起。

阿茶回过头,只见一张实心铁椅子被搬了起来,朝着他跟海渊砸下来,阿茶心一凛,见海渊顾着跟前面的人木棒对球棒胡乱K也不顾后头,顺手便把他推开,结果那张重量十足的铁椅子就这么砸到他头上。

他听见“嗡--”的一声,世界突然天旋地转了起来,让他连站也站不住。

摇摇晃晃了一会儿,好像有湿湿的东西从额头上流了下来,阿茶伸手一摸,发现竟然是血。

但他被砸到的地方已经麻痹了,只觉得脑袋重重的像黏不住脖子要掉下来而已,剩下的也没其它的感觉了。

阿茶回过头,想问那个人干嘛用椅子“猫”他,但脚才动了一下,膝盖就没力气,整个人往下坠。他眨了眨眼,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在眼角余光处瞥见了熟悉的身影。

阿茶看见低下头来想要拉他,但却连碰也碰不到他,着急得快哭出来一般的泽方。泽方大眼睛里泪水滚滚地,嘴一张一合。

“阿公……”阿茶听见泽方叫他的声音。

“阿茶!”海渊转过身去,刚好看见软下来的阿茶。他连忙伸出手将他拉进怀里抱住,就在这个空隙,背后又让球棒打了一记。

“混蛋家伙!”日清怒喊了声,“谁叫你拿椅子打他的!”

日清将手中的球棒往拿着椅子的同伙扔去,气得脸色发青。“我只说要对付叶海渊,有说过连夏泽方也一起打吗?”

“不是……老大……我本来是要扔叶海渊的……哪知道……哪知道他自己跑过来让我砸……”同伴嗫嚅着,放下了椅子,连连往后退。

阿茶皱紧着眉,拉着海渊的黑色小背心,说不出话来。

“阿茶,阿茶,你怎样?”海渊叫着他的名字。

“头……头……”阿茶很费力气才挤出几个字。“晕晕的……”

四周围人的动作都停下来了,日清恨恨地看着亲密地搂在一起的两个人,咬牙切齿地。

“刚刚是谁打的?”海渊整个人火了起来,放下阿茶,抬起身旁的椅子就往那些人扔去,其中一个被砸中,哀叫了一声整个人软了下来。

他拿起地上的球棒走向前,不由分说地就朝那些人猛打,虽然是一群人打一个,但海渊发起怒来谁也挡不了,不到几分钟的时间,那些人都被揍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横躺在地。

原本一直待在办公室里没出来的老板娘,这也慢慢地走了出来。高跟鞋踩在光滑地面的声音十分之响。

她随即拿起吧台前的电话,拨了几个号码,说道:

“喂,警察局吗?我这里又被人砸店了,麻烦你们赶快来抓人,一个星期连砸那么多次,纳税人的钱可不是白白交给你们花都不用做事的!”

利亚挂上电话,双手环着腰,看着横扫千军撂倒一堆人,最后还踩在那个叫日清的金发少年身上,目露凶光,像疯狗一样的海渊。

“想杀人吗?打成这样还不够,也该住手了吧!”她说。

“还有你们,”她朝倒在地上那些年轻人说道:“三番两次来闹场,我是不想这里出人命才每次都出来喊停,你们是不是真的要死几个人才肯罢休!”

阿茶在旁边呻吟着,挣扎着要爬起来,却只能无力地滚过来、又滚过去。

海渊侧眼瞧见阿茶的情形,便用力踹了日清腹部一脚,把他踹到一旁,跟着走过去扶起阿茶。

日清从地上站了起来,吐了口都是血的唾液,哼了声,瞥头喊道:“走!”

顿时一群人连滚带爬离开酒吧,跑得不见半个。

“阿茶!”海渊看着怀里的人,胸口激烈起伏,方才的打斗让他汗水不停滴落。“要不要紧?”

“晕晕的……”阿茶说完这三个字,双眼一翻,昏了过去。

“先把他抬进去里面沙发上放好,我叫医生过来。”利亚又拨了通电话,叫来附近诊所的出差医生。

迷迷糊糊地,阿茶发觉自己又来到了那个地方。

远处有一盏灯,灯散发着白光,他提起脚想往那处走,耳边却传来熟悉的叫喊。

“阿公……不能往那边走啦……”

阿茶回头,身体摇摇晃晃地,看见孙子就站在不远处。

“泽方,唉呦,泽方喂--阿公找了你好久--”阿茶往泽方走去,但走了好几步路,和泽方的距离却仍然没有缩短。

“啊你爸跟你阿嬷咧?上次来只有看到你妈没有看到他们,他们在哪里,我很想他们两个捏!”阿茶眼眶有些红,鼻子酸酸的。他不懂为什么一家人总是聚不在一起,他好想见老婆跟儿子一面。

“爸爸跟妈妈都已经上去了……”泽方的声音幽幽的,飘忽不定。

“上去哪里?”阿茶问。

“投胎啊……”

“啊你阿嬷咧?”阿茶再问。

“在那里……”泽方往阿茶的身后指去。

阿茶回过头,只见有个女人背对着他,摇晃身旁一张婴儿床,婴孩嘤嘤的声音隐约传来,那是他老婆的背影。

阿茶的步伐不太稳,他觉得自己头重脚轻地,却很努力地想朝那个女人走去。

“玉蝉……玉蝉……”阿茶不停走,不停喊着。就希望能赶快到达老婆身边,再见老婆一面。

他已经好几十年都只能看相片回忆她的模样了,思思念念了那么久,直到今天才有机会能够见到心爱的人。

“玉蝉……”阿茶好不容易来到老婆身后,他将手搭在老婆肩上,眼睛热热的,眼泪跟鼻涕都快掉下来了。

一直背对他摇晃婴儿床的女子缓缓地转过头来,那颗头转呀转地,活生生地转了一百八十度面对阿茶。

然而当她将头完全转过来面对阿茶之时,那张右眼下有一点小痣的女性脸庞,突然地变成了海渊的脸。一样的眼下小痣,一样锐利的眼神,还用种阴森森的平板的声调开口说道:

“谁是你老婆?”

说完后海渊脸忽然又一变,变成带头围殴他们的那个金发少年关日清。

少年邪邪的脸庞漾着诡异笑容,笑着笑着,脸越来越狰狞,跟着少年的嘴巴突然裂裂裂,裂到耳根子后头去,露出森白的牙齿与血红的舌头。

那舌头动啊动,咻地声伸出来,舔了他的脸一下。

“哇啊啊啊啊啊啊--”

阿茶惨叫了一声,由沙发上坐了起来。他全身冒冷汗,脸色苍白得连嘴唇都青笋笋。

在旁边讲话的利亚跟海渊都被他吓了一大跳。

“干什么叫成这样,想吓死人吗?”利亚抚着胸口,张大眼睛看着阿茶。

阿茶看了海渊一眼,头忽然又晕了一下,他跟着又倒回沙发上躺平。“没事没事,做了一个恶梦而已。”

“他醒了,那我带他先回去了。”海渊对利亚说,而后来到沙发前捉着阿茶的手,要将阿茶拉起。

“你啊,”利亚忧心地看了海渊一眼。“稍微克制一下自己的脾气,看人不顺眼就用打的,打架又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站得起来吗?”海渊问着阿茶,也没理会利亚的话。

“头很晕……”阿茶没力地说着。

“起来,我背你出去。”海渊把阿茶拉坐在沙发上,跟着蹲下身让阿茶趴在他背上,吸了口气站起来,和利亚说了声掰后,就往楼上走去。

“医生帮你包扎过了,你的伤口没问题。如果这两天有呕吐或者持续头晕的话,我会送你去医院仔细检查。”他将阿茶放在摩托车上,然后跨上车,把阿茶的手拉过来紧抱住自己的腰,跟着发动车子骑到马路上。

天色已经很晚,夜半时分了。整条马路上只有一两台车偶尔呼啸而过,几乎没有行人。

“今天别回宿舍,先回家吧!”海渊怕回到宿舍,阿茶又会遇到日清。他自己是不怕那家伙,但阿茶对那家伙可还应付不来。

海渊单手催油门,另一手抓着阿茶的手,引导他抱住自己。

阿茶整个人瘫在海渊的背上,脑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停转着。

他想起刚刚的那个梦,但那么鲜明的感觉,又不像是梦。或许泽方是想告诉他什么,所以才大家都去投胎了,但泽方还留着不肯走。

那个女人的背影,他认得是他老婆玉蝉的,虽然才作夫妻没几年玉蝉就走了,但他对玉蝉一直有种很奇特的感觉,那种感觉从来不曾改变过,即使是方才梦见她的时候也是一样--胸口噗通噗通地,只要一见到她,就有种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的那种亲密熟悉感。

泽方是想告诉他什么呢?

难道他是想说,海渊就是玉蝉吗?

但是另外那个日清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泽方是在暗示他,这两个人其中之一是五蝉投胎回来找他的?

不过,泽方为什么又要让他看到那种嘴巴裂到耳根子后面的恐怖影像呢……

阿茶在想这件事情的时候,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是不可能的吧……他的玉蝉怎么会转世变成了泽方的同学呢……

阿茶开始觉得自己刚刚做的,可能只是一场梦。

他笑了笑。对啦,是自己胡乱作梦的。

两个活蹦乱跳、打起架来还一个比一个凶狠的年轻人,怎么可能是他娇滴滴的老婆玉蝉呢?

他哈哈笑了几声。

“干什么?”正骑着车的海渊听见阿茶的笑声。

“没啦,你不要理我。”阿茶说。

到家以后,海渊直接将摩托车骑进自己家里,跟着锁上铁门。

阿茶又累又困地根本不知身在何方,海渊背起了他,他就让海渊背着走。

他们爬上楼梯,来到二楼的房间,海渊拧了条毛巾来帮阿茶把头上的血迹擦掉,然后问着:“现在怎么样?”

阿茶坐在床上没两秒钟,就往后倒去,栽在枕头上。“还是晕晕的,爬不起来。”

“医生有替你打麻醉药,应该是药效还没散。你先睡吧!”海渊将沾着血迹的毛巾扔进洗衣机里。

当他再走回房间时,发觉阿茶已经闭上眼睛睡了。

“阿茶?”他叫了他一声。

“唔……”阿茶无意识地回应,随即传来平稳的打鼾声。

海渊拿了条棉被铺在床下头,坐在上面,用手撑着脸颊,看着睡着了的阿茶。

今天看到阿茶被打的那一下,也让他的心脏,就像被人徒手抓住然后使力捏碎般地疼。

海渊一直都觉得自己很奇怪,为什么会如此在意阿茶,明明就是个不相干的人罢了,但他睁眼闭眼想的却都是他。

那种感觉强烈到海渊一度以为,自己是不是疯了。如果不是疯了,怎么会对个内心都快六十岁的欧吉桑想念个不停。

从在医院见到的那一眼起,阿茶的神态、走路的姿势就印在海渊脑海里。

之后发现阿茶和泽方躺在自家楼下,脑袋都摔破的时候,他愣在当场许久无法相信自己看到什么。

当阿茶进入泽方身体里面,告诉他他是阿茶而不是泽方时,海渊有些喜悦,喜悦的是这个人没有离开,他又回来了。

海渊将日光灯关掉,让房里只剩下黑暗和阿茶的呼吸声。

他撑着下颚,看着床上阿茶睡死了的脸,望着望着,嘴角便勾扬了起来。

海渊本来不打算跟阿茶接近的,因为这实在太奇怪了。他对阿茶抱着异样的情感,只要阿茶接近他,他就会一下子开心,又一下子不安。

但阿茶就是这样,认定一个人,就拼了命地要对人家好,也不管别人接不接受。

他的母亲是人家的小老婆,带着他离开对方以后,独立养大他这个儿子。海渊向来不愿意给母亲太大负担,他总是能照料自己独立做好,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倒也没想到如今竟被个五十九岁的欧吉桑给闯进了生命里。

阿茶吸了一口气,像在梦中受了惊吓,但平稳后又继续睡。

海渊无聊地捏着阿茶高挺的鼻子,阿茶吸不到空气,转而张开嘴巴大口呼吸。

海渊笑了。

在阿茶身边,他总能有平静的感觉。

“睡吧!”他将薄毯子盖在身上,床让给阿茶,自己睡在床下。

海渊发觉他现在还挺喜欢阿茶的,最近的他,也越来越能容忍另一个人这么堂而皇之地进入他的世界,从早到晚碎碎念,不停骚扰他了。

睡了一个晚上,阿茶隔天醒来时,发觉自己居然在海渊房间的床上而不是在宿舍地板上,真是惊讶得不得了。

后来想起昨天他被人打昏了过去,海渊这才带他回来的吧!

只是这小子不是一直都很讨厌他的吗?怎么这回会让他来这里睡,而且还是睡在他床上呢?

阿茶小心翼翼地跨过床底下打地铺睡得正熟的海渊,蹲下来看了他一会儿。

海渊其实长得也挺帅的,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和电视上的明星都有得比。但不晓得为什么那双眼睛只要睁开就目露凶光,看任何人都不顺眼,连带的也让别人很难靠近。

一定是家庭因素影响吧,阿茶心里觉得海渊好可怜,明明心地不错,好好长应该可以当个善良乖小孩的,如今却变成这副爱逞凶斗狠的模样。

阿茶看着海渊,目光不自主地又飘到海渊眼角那颗小黑痣上面去。他想起泽方让他看见的那个景象,心里也更笃信了玉蝉应该在这个人世间等他,所以他才借着孙子的身体又重新活回来。

阿茶傻傻地笑着,小小声地说:“如果是你就好了,是你的话,我想应该没关系。”

他跟着想到另外一个人,心底怒火也跟着窜起。“最好就不要是那个什么清的,乱摸乱打乱七八糟,绝对不要是他。”

小心翼翼地又摸了一下海渊的脸庞后,阿茶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微笑起来。

在房间待了一会儿,头已经不太晕了,阿茶接着进厕所随便洗了把脸,然后把牙膏挤在手指上乱刷一通。

他这几天肚子都怪怪的,有种沉甸甸的腹胀感。

在洗脸盆前面发了会儿呆,阿茶才想起是哪里怪了。

原来从变成少年阿茶开始,他都没有蹲厕所成功过。每天吃得好睡得好,却只进不出,难怪肚子会越来越胀。

阿茶拉下裤子坐在马桶上,弯下腰,双手抵着膝盖,手掌撑着下巴,视线飘到厕所外头的海渊身上。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过,阿茶在马桶上坐得脚都麻了,用力再用力,努力得整张脸都涨红,连带昨天头上受伤的地方也再度发起疼来,却还是没有泻到半点东西。

“塞住了出不来……”阿茶最后宣告放弃,冲水以后把裤子拉好就离开厕所。

以前他还是老阿茶的时候,每天都很顺畅很快乐的啊,为什么换了个身体就卡了?阿茶不断想着。

难道是泽方有便秘的问题?

所以他才会怎么大也大不出来?

这可怎么办啊?阿茶抱着肚子滚回床上,胀胀的,越来越难过了。

“泽方啊?”阿茶抬头望着天花板,小声地问道:“你有在阿公身边吗?你是不是会常常塞住啊?怎么都出不来咧?”

阿茶静了一下,发觉房间内没动静,泽方没有回答,所以阿茶也不确定泽方到底是不是在自己身旁,而昨晚在怕普看到的影像,又是不是他家泽方。

阿茶想着想着,困了起来,于是又眯眼睡去。

等他再睁开眼时海渊已经醒了,而且还买了阿茶很喜欢的豆浆油条回来要给他吃。

阿茶满脸笑容,开心得嘴都合不拢,边吃着爱心豆浆油条,边发着傻笑。

“做什么笑得这么恶心……”海渊斜眼看着这个家伙。

“你今天对我很好。”阿茶心满意足地说:“这样就算被椅子‘猫’到几次,也是有值得。”

“神经!”海渊摇头。

吃完了饭,又躺在床上看了一下电视,等到阿茶意识到时间时天色已经很晚,这时间回去宿舍也太迟了。

于是他们又在家里待了一晚,隔天一大早,才由海渊骑摩托车,回到宿舍去。

然而这样无故外宿两夜,宿舍里免不了又多了些新的传闻。

那些住宿的男同学们没闲事聊,纷纷八卦着两人又到哪里共度春宵,而泽方的原配日清已经被抛弃,夜夜孤枕不成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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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午后的老人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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