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凤姐情敌
3、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喜欢凤姐的人,多半也会喜欢尤三姐,她俩都是味道浓烈的人物,假如黛玉是微酸,宝钗即是清甜,李纨岫烟略苦,凤姐与尤三姐都属酷辣一类,不过凤姐是川式辣法,麻辣鲜脆,余香满口,尤三姐则是黔式辣法,有一种微妙的丰富,或者叫做风情万种。
我喜欢的女子,总希望她们也成为朋友,红楼梦里,最爱看黛玉和宝钗的推心置腹,高山流水,澄澈清明,于是不免痴想,要是尤三姐和凤姐在相同的背景下长大,焉知彼此间没有同情的了解?
凤姐不是不能欣赏聪明人的,三小姐探春,也是个厉害角色,代凤姐管家期间,大力推行改革,凤姐并不嫌她挑自己毛病,抢自己风头,和平儿私下里谈论起来,不但欣赏,还感叹她的庶出身份,言语间充满了怜惜;邢夫人处处和凤姐作对,凤姐对于她的侄女岫烟,亦能看出好处,并加以照顾。凡此种种,都说明,在不严重触及她利益的情况下,凤姐并不像兴儿诽谤的那样,是个疾贤妒能的人。
尤三姐更是有着非同寻常的理解力,都说宝玉有些痴痴的,外清而内浊,独有尤三姐为他辩护,并举例说那一回和尚们进来绕棺,宝玉替她们在前面挡着人,人家都说他不知礼,没眼色,宝玉却悄悄告诉她,原是和尚气味脏,恐怕气味熏了姐姐们。小小的细节,使尤三姐对他有了一个确认,不以寻常人的标准来看他,如此理解宝玉的女子,除了黛玉,也就一个尤三姐了。
凤姐与尤三姐,若在相同的背景下长大,小时候或许有小的摩擦,像黛玉不服气宝钗,年龄增长,各自长大成人,只会惺惺相惜,毕竟没有什么是她们要相互争夺的,无论是物质还是感情。
但凤姐与尤三姐却属于两个阶级,彼此有着天然的敌意。尤二姐想进入凤姐们的阶层,晋升的阶梯是凤姐的老公贾琏,在尤二姐和凤姐之间,就有了需要争夺的稀缺资源:男人!尤三姐是尤二姐的妹妹,属于一个阵营,在尤三姐与凤姐之间,也存在着一个间接的争夺,进犯与反攻,你死我活,不共戴天!
凤姐与尤三姐并没有短兵相接过,都是背后议论。尤三姐和贾琏说起凤姐没有好话:“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我也要会会那凤奶奶去,看她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了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命!”凤姐说起尤三姐更是怀了刻骨仇恨,她听说因为柳湘莲不肯娶尤三姐,导致尤三姐自杀身亡,柳湘莲也入了空门,评价柳湘莲道:“算这个人造化大,省得当那出了名的剩王八。”对于死去的尤三姐都没一丝同情。尤三姐的魂灵同样不肯放过凤姐,托梦给尤二姐,要她拿鸳鸯宝剑斩了凤姐,但到这时,尤二姐已经认命,不想再做丝毫挣扎。
这两个同样精彩的女子,虽不曾当面对决,却通过各种方式表达了足够多的厌憎,只是为了一个不成器的男人,想来便让人伤感。林白的小说里写过相似的细节,女主人公李莴对情人的妻子始终怀有好奇,某一天,她趁男人出差的间隙,冒充记者敲开了他们家的门。情人的妻子接受了她的“采访”,中午留她吃饭,手脚利索地炒了一个香喷喷的蛋炒饭,最后将她送出大门。走在路上李莴心情复杂,她想,是什么使我与这样优秀的女人为敌?她似乎不肯承认,是因为那个不无委琐的男人。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尤其是,为了一个并不咋地的男人?
4、秋桐的魅力
红楼女子,最让人没法喜欢的就是秋桐。
这个人肯定不漂亮,鸳鸯她们说了,那个大老爷,也太好色了,稍稍平头正脸的,他就不肯放过。秋桐原是大老爷房里的丫头,下放到贾琏屋里的,大老爷既肯放开手,可见这人连“平头正脸”都算不上。要么是大老爷也曾上手,现在腻烦了?也不大可能,贾珍父子是干过爷俩玩弄一个女人的不伦之事,可那是偷偷摸摸的,摆不上台面的,贾赦纵然无耻,也不至于如此坦然地干这种事,更何况,荣国府到底比宁国府干净一些。
这个人也不聪明,凤姐借剑杀人,自个缩起头来装可怜,劝秋桐说:“你年轻不知事,她现在是二房奶奶,你爷心坎上的人,我还让她三分,你去硬碰她,岂不是自寻其死。”分明是把秋桐架起来当枪使,秋桐也果然年轻气盛,说:奶奶是软弱人,那等贤惠,我却做不来。奶奶把素日的威风怎都没了。奶奶宽洪大量,我却眼里揉不下沙子去。让我和他这淫妇做一回,她才知道。
咦,她真拿凤姐的威风名头是假的?
更好笑的是,她跑到贾母面前,说尤二姐“好好的成天家号丧,背地里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她好和二爷一心一意地过。”她还真拿拿自己当棵葱。
这个人当然更谈不上温柔善良,这一点无须举例。总而言之,一个女人,论漂亮不如尤二姐,论聪明赶不上王熙凤,论善良厚道更不及平儿,要说性感吧,估计怎么也不到那个多姑娘,从头看到脚,也没找出一点可爱的地方,为什么也能得到男人的喜欢?甚至于,一度令贾琏将凤姐平儿以及尤二姐等一概丢开,“唯秋桐一人是命”?
当然了,新人都会有几天好光景,除去这个因素,秋桐最大的优势是年轻,嫁给贾琏时她年方十七,该比凤姐尤二姐都年轻。年轻便可喜,便化腐朽为神圣,她的骄狂放肆,在贾琏眼里,都是一种新奇的刺激,凤姐平儿等人固然美,一来已经形成审美疲劳,二来都过于矜持稳重,至于尤二姐,美则美矣,却如花开到极盛,灿烂里隐藏着疲塌,哪如秋桐,以她新鲜的,轻浮的,一知半解的风情,形成了某种张力。
年轻并不希奇,荣国府里,满目绮红苍翠,最不缺的就是青春,但秋桐的青春又有不同,既是夸张的卖弄的,也是廉价的易于消费的。她不像香菱那样一门心思把自己打造成一个文人骚客,也不像平儿,不但是个“正经人”,而且是个有头脑的正经人,她们多少都有一些自我,使男人面对她们时不由得稍稍端正姿势,即便打情骂俏,也在心里留着尊重的底线。
秋桐的好处是,她自己门槛低没底线,男人也不必留出底线,纵情喜乐,胡天胡地,脸面云云,廉耻云云,可以暂时放到一边,李碧华说她的理想生活是过上等生活,享下等情欲,有点玩笑的意思,但用这句话概括贾琏的理想,却十分合适。
此时贾琏也算临近中年,古人寿命还要短一些,想来已感到年龄的压力,这样一个小女人,正可以激活所剩不多的青春,尤其是,刚刚从凤姐与尤三姐的纷争中抽身而退,秋桐这个小狐狸精更显得轻盈可喜。
张氏说,出名得趁早。写手叶倾城说,无耻得趁早。要我看,干什么都得趁早,只要年轻,所有的好处都会以平方的速度递增,秋桐那点菲薄的魅力不就是这么做大做强的?
但是,这种廉价的,易消费的魅力,也特别容易过气,有点像菜肴里过多的作料,初尝时胃口大开,久之则口干舌燥,最终败了胃口。尤二姐一死,凤姐的黑手立即伸到秋桐的头上,此时贾琏也已生厌,秋桐失去了最后的庇护,只能灰溜溜地跟着邢夫人,打哪儿来的还回哪儿去了。